第一百一十一章

第三卷 第一百一十一章

黎明時分,雨停了,濕冷的空氣中飄散著迷蒙的水汽。

護國府中的吵鬧已經平息下去,可各處的燈光依舊大亮。從月瀆透離開後葬和逸進出了幾趟,沒有帶回有關镹兒的消息,倒是月瀆透回宮之後立馬派出兵馬封鎖了晉陽城門,城內也加了多方兵馬,按家按戶的搜尋巡捕,鬧得城中百姓人心惶惶

玄青一手支頜,靜靜地凝視著納蘭魅的側臉,這是他教出的弟子,從小看著他長大,他有幾斤重量他這做師父的再清楚不過。镹兒帶著孩子,慕容幽受的傷也不輕,會被找出隻是時間上的事,此時此刻他能這麽冷靜,並不是長久以來的教養所致,多是因為他胸有成竹。

正想著,逸渾身參著濕氣走進來,先後抬手行禮,麵對納蘭魅詢問的眼神微帶歉意地搖頭,“少主,出宮幾條路都仔細調查了,沒有一點痕跡。”

“之前那麽大的雨,有痕跡也早被洗刷幹淨了。”濃黑的睫羽如蝴蝶徐徐垂落,納蘭魅眼下一片因影,靜靜問道,“守和修那邊還沒有消息嗎?”

逸微一遲疑,“沒有。”活生生的人就這樣從宮中消失了,而守和修也幾乎同樣時間段內失去聯係,這其中關聯自然一目了然。這麽大的事不先稟報少主還助其發展,那兩人到底是在想些什麽!

納蘭魅也沒有說什麽,隻是伸手按住了額頭,眸光閃動著燭火的亮色,“繼續找,他們走不遠的。”

“是。”逸領命離去。

玄青看了門外片刻,回頭便見納蘭魅麵容中流露出不適,一手按住腹部輕揉,一手輕輕捶著自己的腿。熬了大半夜,挺著肚子還一直坐著,些微浮腫的雙腿早就麻木了,著實有些難受。

“你先下去歇著。”玄青瞧著他,“有消息自然會知曉你。”

納蘭魅轉了眸看向他,隨即起了身向玄青行了禮便走向廳外,走了幾步便聽到玄青出了聲,“無論此事與你有無關聯,都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片刻的沉默之後,便看他輕輕點了點頭,“徒兒知道。”

燈芯跳躍,羅幃垂了一室濕氣。

納蘭魅靠在池邊,耳邊回蕩著玄青那句有意或無意的話,許久之後輕而淡漠地笑了笑,屏口氣閉起眼滑入水中,墨黑長發在水中軟軟的漾浮,過了好一會才緩緩浮起,漆黑的眸子還是染了氤氳的濕氣。

“都辦好了?”他輕聲問。

羅幃後不知何時站著一道模糊身影,清柔女聲傳進來,卻無情感起伏,“您交代的事都辦好了,但不知禦醫院的那幾人是否需要處理。”

“但凡扯上關係的,都不用留。”池水輕微漾著,低垂的睫毛還在滴著水,眸底卻是一泓冰雪,“特別是曾經在镹兒身邊伺候的,不要留下一個活口。”

“明白。”那女子委了委身子,轉眼便消匿了蹤影。納蘭魅從池中站起來,喚了人進來伺候,隨著身子日濺沉重所造成的不便,他還是找了幾人隨身伺候。

丫環手腳利索的替他擦幹身體和頭發,穿上貼身衣物後又犯難了,看天色也快天亮了,該伺候穿常服才是,可看大人一夜未合眼,想一想更該伺候就寢衣物,她犯難地琢磨了下,還是決定問出來,“大人是準備就寢還是出門去呀?”

納蘭魅撥了撥貼在後頸的發絲,發絲上還留有濕氣,貼在肌膚有些冰冷,他漫不盡心地說,“隨意吧,過一會便睡了。”

丫環利索地為他打點好百年躬身退下了。納蘭魅攏了攏披下的長發,伸手挪動了下書桌的筆架,隻見原本擺放盆栽的櫃子後格開了一扇門,他提了盞燈走進暗門,暗門一待他走進便很快合上。

昏黃的燭火照亮一室的簡陋。

納蘭魅靜靜坐在床邊,白色單衣讓他看起來冰冷而且單薄,他低眼凝視著深陷在昏迷中的人,眼波中流淌著濃鬱的柔軟,這人原本是那麽狂妄又狠厲,瞧人的眼神總是帶著輕蔑與嘲諷,異樣高傲又過度強悍,如今卻因為他甘願束起雙手任人拔去獠牙。

是有多傻。

納蘭魅不知是苦是澀地彎了唇,細長手指撫上汗濕的額頭,炙手的溫度讓他喉嚨一陣發硬,“許大夫怎麽說?”

“許大夫說是身體虛弱傷勢又太重,疼痛過於劇烈引起的,尚屬正常,而且慕容公子身體一向強健,體熱此時發一發反而好得快些,熬兩天等疼痛緩過去就會退了,讓少主不用太擔心。”

“嗯,許大夫的醫術我信得過。”納蘭魅將被子往上拉了些,手指頓了頓,低聲問,“……太子如何?沒有受傷吧?”

守愣了愣,回道,“太子隻是受了驚,屬下找了奶娘,已經哄睡了。”

納蘭魅先是應了一聲,隨即又想了什麽,說,“等天亮了你送出城去,找一戶人家先托付著,多給些銀兩,別讓孩子太苦。”月瀆透正大肆搜城,孩子留在這裏,萬一哭鬧起來,說到底都是麻煩。說完,也不等守有所反應,繼續說,“你告訴修,宮裏我都已經安排好了,讓他先回宮裏應付著。”

“是。”守點頭,原本準備退下,可走了幾步似乎也想起了什麽,又轉了身,些微遲疑地看向納蘭魅,“少主,您……不看看太子嗎?”這畢竟是镹少爺十月懷胎生下的骨血,少主竟連看也不看一眼就讓人送走,對自己未免過於苛刻了。

納蘭魅愣怔了下,隨即苦澀笑起來,“孩子雖小,但萬一記住了我,童言無忌總有些麻煩,況且……見著了自然會舍不得。”說到最後他側過臉,麵容染了燭火的光暈,充滿了內疚與落寞,這是镹兒的孩子,他卻不能伸手抱一抱,更甚至要將他送去陌生人家,自己當真是個心狠的人啊。

守忽然覺得胸口哽得難受,“少主放心,屬下會盡全力照顧好太子。”

門輕輕合上,燭火搖晃一陣,納蘭魅握住慕容幽床邊的手指,冰涼的手指越發襯著他炙熱的體溫,那人似乎察覺到是他,手指反握住他,滾燙的溫度便由著他冰涼手指一直傳到心裏,漲得生疼又倍感溫暖。

與此同時,禦書房。

原本整齊擺放案上的奏章此時淩亂扔了一地,殿內伺候的宮人臉色青白地跪了一地,就怕是龍案後的人隨口一句就要了他們的命。而端坐案後的明黃人影此時臉色就如至冬寒雪,一雙眼蒙了一層血絲,越發顯了幾分猙獰,冷冷盯著案下幾位臨時召見的老臣。

“都一個個成啞巴了嗎?!當初誰說這個辦法萬無一失?!幾個人堂而皇之的消失在宮裏,這就是你們說的萬無一失嗎?!一群廢物!”

“陛下息怒。”一位大臣顫巍巍地躬身,“微臣鬥膽,若不是皇後娘娘從中作梗,慕容幽如何能從宮中逃脫,這計策防得是奸佞小人,實未想過皇後娘娘會出此一舉,實在出於意料之外防不勝防,望陛下明察。”言下之意是為眾人辯駁,實際卻是譴責了月瀆透沒有管理好後宮。

月瀆透如何聽不懂,可镹兒的所作所為卻真如一耳光扇在他的臉上,他閉了眼,試圖讓自己再冷靜些,冷靜之後卻是一心的疲憊,緩聲說,“為今之計也隻能盡快找到他們以穩朝堂,你們有什麽想說的都寫進折子裏遞上來,朕自會翻看。”說著,他擺了擺手,示意底下還想說什麽的大臣,以及伺候左右的宮人,“朕想自己待會,你們都下去。”

“是,臣等告退。”

隻是幾瞬的功夫殿中已是一片安靜,連角落裏的火盆都已沒了聲音,瓶中的梅花顏色已經黯了,偌大的宮殿空蕩蕩的,了無生氣。月瀆透神情倦寞地靠在一種,眼神不知落在了何處。少了一人,卻空了整個世界。

君臨天下方知恨,愛恨嗔癡,又憐誰深。

雨後天晴,晨間陽光稀薄冰涼,雨勢過後桃花小小的骨朵皆被洗出了枝頭,可晉陽城內沒有人感受到這份春意,皆被大街小巷來來往往的官兵嚇得一臉驚慌,城門口也有重兵把守,每一個進出的人都被仔仔細細地照著畫像比劃。

“你,站住,過來!”說著,一名官差攔住一對小夫婦,先將那丈夫好好對比了一下,轉眼看見那嚇得躲在丈夫身後的小婦人懷中還抱著一個孩子,就示意她把孩子帶過來看看。

那小婦人嚇得一臉驚慌,下意識地抱緊孩子,有些無措地看向丈夫,那丈夫也有些畏懼,可還是把孩子抱到那官差麵前,說,“官爺,我這孩子近日生了水痘,找了很多大夫一直都不見好,正準備去外地尋醫,您瞧。”

那官差一聽生了水痘,立馬退了幾步,像是碰到瘟疫般伸手揮了揮,“快走快走!”那小夫婦相視一眼便急急忙忙抱著孩子出了城門。

當陽光從窗欞間穿透而進的時候,慕容幽掙紮著從烈火的煎熬中醒過來。

一睜眼便是翻天覆地的暈眩,喉中壓抑不住地想要嘔吐,他掙紮想坐起,可隻是稍微一動,四肢百骸傳來的痛楚讓他腦中頓然空白,他急促又艱難地喘了口氣,手腳因疼痛止不住地**,他咬牙硬忍過去,僵硬又緩慢地坐起身之後,身上已經一片冷汗。

他虛脫地靠坐在牆上,渾渾噩噩的腦子正一點點回想著,又一點點思考著,半晌之後他掙了眼,強烈的暈眩讓他視線模糊而扭曲,視野中隻能模糊顯現出床的邊沿上蜷縮著一抹白色人影,如墨的長發淩亂鋪了一身,隻搭了被子一角。

不甚清醒地盯了他一會,慕容幽伸手將身上的被子挪過去些,可那人卻在一瞬間猛地驚醒過來,先是呆了一下,接著便湊過來小心翼翼地抱住他,溫熱的氣息吹拂在耳後,活生生的觸感,“你醒了。”

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慕容幽渾身都叫囂著疼痛,腦中昏昏沉沉泛著一陣陣尖銳的痛感,可他還是伸手將納蘭魅抱緊,直到鼻息間都是他身上的清冽泉香,才沙啞地開口問他,“你這麽做有意義嗎?”繞了一圈,還是將镹兒至於險地。

“我不想失去你。”納蘭魅小心而乖順地枕在他肩上,眼底都是溫柔。這個男人,若是不救他,或許真的會毫無抵抗地等候極刑。

慕容幽忽然的就想笑,可是全身骨頭像是移了位的痛讓他喉間隻溢出了一聲呻吟,身體像是被火爐燉熬著,渾身滾燙而虛弱,抱著納蘭魅的手都是帶著輕微顫抖。納蘭魅向後退開,看他唇色煞白一臉冷汗,以為是自己弄疼了他,連忙向後退去,卻在下一刻又被慕容幽猛地拉了過去!

鼻息交融的距離。

納蘭魅漂亮的雙眸中還剩有錯愕,慕容幽的眼睛卻是深邃的湛藍色,深深倒映著納蘭魅的影子,像是原本就刻印在那裏麵,一直都沒有散去過。

清冽的泉香在呼吸間圍繞,慕容幽皺著眉,一怔不眨盯著他,模糊又扭曲的視線這才漸漸將這人的麵容勾勒清晰,眉目不變卻是憔悴很多,眼下還帶有青色,像是昨夜徹底未眠,這人還是不會照顧自己。

納蘭魅僵著身子,濃密纖長的睫羽像是蝴蝶般上下扇動,靜靜地凝視著他片刻,最終像是被什麽觸動,輕輕湊過去吻上他的嘴唇。

蜻蜓點水般既觸既離,慕容幽也隨著這個吻而合了合眼,半晌才反應過來握緊他的手臂,而納蘭魅卻忽視了他的力道,直起身勾繞過他的頸子,再度將唇瓣貼過去。

唇瓣有些涼,吻上的唇瓣卻帶了火般炙熱,一點點舔舐吸吮,十分溫柔。慕容幽依舊被疼痛與暈眩困擾著,緊閉著眼,呼吸是滾燙的,體溫也是滾燙的,所以當他隨著本能將納蘭魅越抱越緊時,這個吻有了纏綿的味道。

可是最終,慕容幽隻是將臉埋進了他的脖頸,急促地喘氣,雙手緊緊捏住納蘭魅的肩膀,捏得他生生發疼。納蘭魅卻仿無知覺,伸手摟住他,將臉貼近他,輕聲說,“我已經和寒門主說好了,天一黑就將你送出城去,她在城外接你,順便護你出關。”

頓了頓,他笑容裏多了些碎意,手指輕柔地磨蹭著慕容幽的臉廓,嗓音幹澀卻依舊溫柔,“今日一別,隻怕是後悔無期了。”

“……嗬,果然如此。”慕容幽從喉嚨裏笑了出聲音,他推開納蘭魅無力地靠向牆麵,渾身炸開的疼痛在胸口匯成一股血氣翻湧,他抿緊唇卻還是無法阻止口中血液的蔓延,鮮紅**順著唇角滑下,映了他一臉失血的白。

“對,這是我的決定。”像是不忍目睹他此時的模樣,納蘭魅背過身,眼睛一陣發熱,很快便迷了視線,他擰緊衣角,輕而緩慢地說,“相濡以沫,不如忘於江湖,你我二人,此生注定有緣無份,相互糾纏為難,倒不如就此分道揚鑣,放彼此一條生路。”

慕容幽垂著眼,劇烈的暈眩感像是要奪去他的思緒,隔了半晌他才抬起眼,視野中那人一身疏離,就站在幾步距離,可就是這幾步,他都沒有力氣去跨越,隻能像個殘廢一樣坐在這裏,剩著一身劇痛,聲音幹澀又沙啞,“看著我,再說一次。”

納蘭魅顫了一下,最後還是沒有轉身,隻伸出了手,緩緩將無名指上那條紅線解下,在他的視線中燃上燭火,那紅線沾了火就像是受火刑的人一樣扭動,最後隻剩下一點灰燼。

此時也不再需要說什麽,恩斷義絕,這個舉動已足夠表明他的決心。慕容幽有些諷刺地勾了唇,什麽紅線姻緣,什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此刻都成了一種笑話。

“但凡你想要的,但凡我能給的。”他閉了閉眼,口中皆是甜膩的鮮血味,“恩斷義絕,忘於江湖,若這真是你想要的,我會成全你。”

納蘭魅背脊陡然一震,心中突然間空了一片,嘴角卻漾開了一道笑容,“你保重身體。”說著便匆忙地走了出去。

他腳步急促地走進了密道,可等他全身隱入黑暗,腹中胎兒狠狠踢了他一腳,他捂著肚子失力滑坐在地上,黑暗中什麽都看不清,隻知道有什麽順著臉頰滑落下來,一滴滴滴落在手背上,冰冷刺骨。

他微微愣住,連忙將臉上擦幹淨,扶著牆壁緩緩站起來,在黑暗中摸索著前進。

不能回頭,不容後悔。

都結束了。

他,自由了。

“少主!”

後院中,葬帶著一臉焦急直奔納蘭魅的寢室,等了半天裏麵也沒有回應,便直接推門而進,進門才發現納蘭魅正捧著杯子呆坐在桌邊,眼中是白落落的空茫,見他隻是迷茫的抬起眼看他。

葬此時也管不了這麽多,急促地說,“少主,镹兒少爺被人發現在月老祠,全城官兵都已經趕過去了!”

茶杯碰地落地,濺了一地茶水,“……什麽?!”

與此同時的守也帶了些驚色,急忙忙地敲響簡陋屋門,可裏麵半天也沒有聲音,又也不敢肆意進去,隻好在門外提高了些聲音,“少主,屬下等辦事不利,镹少爺的落腳處已被官差發現,請少主……”

門吱呀一聲,門後那人臉色冷霾,湛藍的眸子宛若冰封。

“在哪?”

“……月老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