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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陽 41

正午時分,度假山莊裏布滿了和煦的陽光,風從山穀那邊吹過來,吹拂在臉上有種舒爽清涼的感覺。

段淨夕走得不快也不慢,抬目就能望到前方高高聳立的山莊主樓,氣勢恢宏的白色建築映在春日的陽光中線條有些發虛。

他說,那天她走了以後,他有下去找她。

她無需思索便明白個中緣由——那會剛放暑假,當天午飯過後常霞和保姆就帶了段馨彤去逛商場,她出門後家裏空無一人,自然不會有人應答門鈴。

心裏有什麽東西轟然倒塌。

驟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打斷了她的沉思。

是崔潔打來的。她收起紛亂的思緒,接通電話。

崔潔在電話另一頭簡要地向她匯報了早上的工作紀要和幾通重要來電,又問她下午兩點跟客戶約定的洽談會是不是照常進行。

段淨夕眼光望著山莊主樓,以公事化的口吻對著手機說:“照常進行。我下午就回公司,緊急的文件先放在我辦公桌上。”

回到山莊主樓,她去VIP休息室拿了包,接著去前台給接待人留了信息便準備去叫車。

走出大門時,一輛白色寶馬緩緩停到大廳門口,副駕駛座的車窗開著,陸慎析坐在駕駛座上,抬頭對她說:“我送你回去。”

段淨夕不假思索地回絕:“我自己會叫車。”

“這裏離市區有點遠,出租車沒那麽快過來。”

她正準備開口,又聽到他再度開口,聲音平穩卻堅定:“你知道我不可能留下你一個人走的。”

她站在原地,他亦沒說話,隻是麵色沉靜地望著她,刀刻般的五官透著堅毅,黑瞳幽深。

過了幾秒,她伸手拉開車門坐進去。

這輛車不是他之前開的那輛,車子非常嶄新,車廂內沒有任何裝飾,能聞到一股很淡很溫和的皮革味。

她的視線滑過做工考究的中控台,係上安全帶。

陸慎析看出了她的疑問,踩下油門的同時解釋道:“這是朋友的車,暫時拿來開。”

她點點頭,將視線調向車窗外。

車子駛向山莊大門,龐大的主樓建築在後視鏡裏緩緩倒退,漸漸變小,終至看不見。

這裏靠近機場,房屋普遍建得不高,公路兩邊栽滿了樹木,舉目就能看到蔚藍色的天空,明淨溫潤的色調從頭頂一直鋪到馬路盡頭的山巒處。

來的時候她的腦子在過山莊項目的資料,並沒時間觀賞沿途的景色。這會坐在他的車裏,雙眼雖然望著外麵,卻全無心思欣賞。

音響放著輕緩的爵士樂,帶了一點回舊風的旋律在狹仄的空間裏回蕩著。

她不說話,他也沒說話,車廂裏隻有音樂流瀉的聲響。

一路無語。

漫長的路程在進入市中心後漸漸觸到終點。

陸慎析把她送到公司樓下,段淨夕拿了包推開車門準備下車,“謝謝你。”

他微微扯起嘴角,眸色複雜,隻是眉宇間依舊略帶沉鬱,“真想謝謝我?”

她沒回答。

陸慎析也似乎知道她不會回答這個問題,雙手鬆開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

光線透過擋風玻璃照射進車廂,他靜靜地坐在駕駛座上,半個身軀陷在陰影裏,周身的氣場透著一股壓抑,輪廓看不真切。

五米外就是寫字樓的大廳,厚實的深棕色玻璃徹底隔斷了外麵的世界。

今天過後,她跟他應該不會再見麵了吧。

思索再三,她彎下腰,“我聽說了你媽媽的事,非常抱歉,節哀順便。希望你以後一切順利。”

他的表情微微一動,抬起頭,黑沉沉的目光穿透空氣深深停駐在她臉上。

段淨夕收回視線,頭也不回地走向大廈。

直到走進大廳都沒聽到後麵傳來汽車的引擎聲。

下午公司裏的事情很多,段淨夕回公司後先後開了兩個會議,忙得沒有時間再去想別的事情。

晚上洗完澡,她在書房看了下屬發過來的項目報告,然後點開中介發過來的郵件,在書櫃裏找東西的時候翻到了高中的素描畫冊。

夜闌人靜,望著紙張上凝固的線條,她有點失神。

鉛筆畫就的黑色線條,全是記憶串出的條痕。

呆坐片刻,她將所有東西收回原位,去洗手間洗漱準備睡覺。伸手摁洗手液的噴嘴時,卻使不上勁,手腕隱隱作痛。

換了一隻手才終於將泡沫壓出來。

最近她的右手經常使不上力,之前還不是很明顯,上次陪客戶打完高爾夫球後就越來越明顯了。

翌日早上,回公司前她先去了一趟醫院。

幫她看診的醫生問起她受傷的緣由,段淨夕回憶起那天晚上跟撞車的人起爭執時的情景,“之前不小心撞到。”

醫生仔細檢查了她的手腕,說道:“你是傷到筋脈了,所以才會出現手腕無力的現象,傷勢不算嚴重,不過這種情況現在沒辦法治療,隻能建議你先休養一個月。”

段淨夕估摸著這種不輕不重的傷勢也隻能休養調理,“醫生,那我能不能繼續開車?”

“開車沒問題,不過高爾夫球暫時別打了。”

段茂揚並沒有收回權力,公司裏的運營事務仍是交由她決斷。清明節臨近,公關部呈遞了一個清明節的促銷方案給段淨夕過目,她看完召集銷售部的員工開會,商討完已經過了十二點半,一群人到大廈二樓的公共食堂用餐。

正午大多數電視台都在播放新聞,懸吊在食堂牆壁上的電視台也不例外,位於他們前方的電視機上播放的是當地電視台的實時新聞,主播正在報道半個小時前發生的一則交通事故——一輛違規駕駛的貨車撞到了一輛寶馬。

畫麵一切,鏡頭轉到了事故現場,一名年輕的實習記者拿著麥克風站在出事現場,正在詳細地向觀眾描述事故發生的經過。

她原本隻是隨意一瞥,視線掠過屏幕時卻硬生生停下。

畫麵上是出事的寶馬轎車和貨車,白色寶馬的側部已經被撞得不成樣子,車身完全變形,車頭的情況稍微好一些,鏡頭拉近時,雙腎型進氣格柵下的車牌號清晰可辨。

有人驚呼出聲:“哎,撞得真嚴重……”

段淨夕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機,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車牌號那幾個數字她昨天剛見過。

一名銷售部的男員工十分惋惜地開口:“可惜了,這輛寶馬還挺新的。”

“這輛是7係的,要一百多萬吧?”

“……”

段淨夕聽著他們的議論,心突突地跳。

——他不可能一直呆在濱西,應該回溪城了。

昨天他說過是那輛車是朋友的,他隻是暫時拿來開,車裏不可能是他。

雖是這麽想,雙眼卻控製不住地盯著電視機,耳邊不停地回蕩著新聞主播對於事故的描述。

正午新聞的時間不長,每則新聞的報道時間有限,現場記者介紹完事故後鏡頭就重新切回了演播室。

還沒思慮清楚,段淨夕就從座位上站起來。

同桌的銷售總監、副總監和梁弘見她突然站起來都停下了手上的動作,一齊望著她。

她勉強牽了牽嘴角,“你們先吃,我還有點事。”

說完,她徑直走向食堂門口,乘電梯回辦公室取了車鑰匙就去了地下停車場。

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去看一看。

她打開導航係統,將車開出大廈,駛向出事地點。

昨天的這個時候,他把她從山莊送回了公司。

她的腦海裏晃過昨日的一些畫麵。

正當午間,寬闊的馬路上隻有稀少的車流,然而車下的路卻遙遠漫長得仿佛沒有盡頭。

車廂裏隻有導航儀指示方向的聲音,白花花的陽光從天際傾瀉而下,分外刺目,不斷撕扯著她的神經。

新聞報道中所提到的出事那條路並不寬敞,還沒到達事故現場,路邊就有交警向她打手勢示意前麵不能通行。

她在附近一個路口停了車,下車後快步往前走,走了幾分鍾才到達現場。

幾名交警在清理現場,現場拉起了醒目的警戒線,十幾名市民聚在周圍,好奇地觀望,一邊議論著什麽。

眼前的景象比新聞鏡頭上看到的更為觸目驚心,寶馬的車廂深深地凹了進去,地上不規則地散開了一些汽車碎片,黑色的柏油馬路上凝固了一團暗紅色的血跡。

一名維持秩序的交警攔住她,警示道:“前麵不能過去。”

段淨夕停住腳步,心髒猶自跳個不停,像是有大量血液堵塞在大腦。

她定了定神,問最近的一名工作人員,“你好,請問出事的寶馬車主怎麽樣了?”

那名交警搖了搖頭,“傷得很嚴重,能不能活下來都成問題。”

她的心一沉,喉嚨幹澀無比:“那車主現在在哪裏?”

“送去附近的醫院了。”

“那請問你知不知道那個車主叫什麽名字?”

交警一臉無能為力地瞪著她,“這個我們怎麽可能知道,救護車早就把人送去醫院了。”

耳邊此起彼伏的都是圍觀群眾紛雜的討論聲,整個世界仿佛在不停地旋轉,連方向也無法分清。

她茫然四顧,心亂如麻,挪不開半分腳步,隻覺得照進眼睛的陽光也變得刺眼,就在這時突然聽到有人在旁邊叫道:“段小姐?”

她轉過頭,發現開口叫她的是一個年輕男人,穿著一身簡潔休閑的灰色西裝。

她心神不寧,卻依稀覺得似乎在哪裏見過這個人,強壓下心底所有焦躁:“你是?”

那人又說道:“我叫董卓錫,陸先生是我老板。”

董卓錫本沒有打算叫她,隻是見她的樣子似乎有些焦灼,這才上前叫住她。

段淨夕思緒亂得像一團麻線,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董卓錫見她一臉疑惑,解釋道:“就是陸慎析先生。”

聽了他的話,段淨夕隻覺得整個世界霎時間為之一亮,無暇思索為什麽幾次見到陸慎析都是獨自一人、這個人卻認得自己,就已經脫口而出:“他也在這裏?”

董卓錫微微一愣,很快回答:“沒有。陸先生昨天回溪城了。”

那一瞬間,沉重的四肢像是重新注入了力量,懸了許久的一顆心終於安然放下,周遭的陽光變得明媚,映入眼裏的事物再度恢複了原有的顏色,連呼吸也變得輕快。

董卓錫見她輕輕點了點頭,又問:“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嗎?”

理智刹那間悉數回歸原位,段淨夕向他微一頷首,“謝謝,不用。我的車在那邊,沒事的話那我先走了。”

董卓錫又是一愣,“好的。再見。”

段淨夕離開現場,穿過斑馬線緩步走回停車的地方。

路邊住宅區的分岔路上有幾名少年在追逐打鬧,歡笑聲遠遠地傳了過來,行人騎著自行車從她身邊經過。

微風吹拂,陽光透過樹枝的縫隙在地上投射出斑駁的光影,一派生機盎然。

讀初中那幾年,陸慎析經常騎自行車。

陽光正好,眼前連綿的綠蔭讓她回憶起舊日的許多片斷。

後背突然傳來一股巨大的撞擊力,她的呼吸一滯,隻不過一瞬間的事,視野裏的藍天綠樹從中心移出邊界,伴隨著一記聲響,她整個人狠狠摔在地上。

陸慎析是在辦公室裏接到董卓錫的電話的,聽完董卓錫的匯報,他問:“她還說了什麽?”

“沒有。她隻問了那句話,我問她有沒有可以幫忙的……”董卓錫將剛才的情形複述了一遍。

掛斷通話後,陸慎析沉吟了一會,找出她的號碼撥下。

等了一會,沒人接。

他按斷通話,再打過去,等了很久還是沒人接。

秘書打內線電話進來,提醒他即將舉行的會議:“陸總,一號會議室。”

“好。”

陸慎析放回聽筒,重新拿起手機找出董卓錫的號碼撥過去,沒等他開口就問:“卓錫,你說她剛走開?”

“是的。”

“你記得她往哪個方向走的嗎?去看一看。”

董卓錫在他身邊工作了幾年,明白他這麽吩咐自有道理,當即應道:“是,我馬上去。”

陸慎析在辦公室等了一會也沒等到回電,握著手機往會議室走。

助理落後他半個身軀,一邊向他匯報工作。剛走到會議室門口,他的手機就響起來。

陸慎析低頭看了看號碼,接通電話。

電話那邊的人隻說了一句話。

助理尾隨在他身後,見他倏地停下腳步,也立住身子。

今天舉行的是第一季度的運營會議,透過茶色的玻璃能看到寬大的會議室裏坐滿了公司的中高層管理人員。

助理見他一動不動地在原地站了幾秒,整個人像是被凍住了一樣,渾身散發出一種莫名的氣勢,不由輕聲喚道:“陸總?”

話音剛落,就看到他折身疾步走向辦公室,伴隨著簡潔有力的吩咐:“會議我不參加了,讓沈勁主持。”

助理足足用了兩秒才消化這個變故,“是——”

陸慎析對坐在門口的秘書迅速地吩咐:“馬上幫我訂最早的機票去濱西,一個小時內要起飛,叫小楊現在就到樓下等我。”

秘書心裏雖然覺得奇怪——他昨天下午才剛從濱西回來,為的就是參加今天下午舉行的會議,還是盡職地應道:“是,我馬上就訂。”進公司這麽久,她還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麽凝重的表情。

她立即掏出手機給司機撥電話。

陸慎析取下衣架上的外套,示意助理跟上,助理連忙抱起記事本跟在他後麵。

陸慎析穿上外套,大步流星往電梯走:“等一下的會議讓沈勁主持,把我下午和明天的行程全部取消。MCO項目有什麽最新進展發到我的郵箱,我看完就發回來……”

他走得很快,邁的步子又大,助理要小跑才跟得上,一邊記到記事本上一邊應道:“是。”

助理尾隨他進入電梯,問道:“那明天早上跟SC的視頻會議——”

“取消。你打電話跟他們的總裁解釋一下,下次再約時間。”

“好的。”

電梯到達一樓時,司機已經在門外等候了。

助理跟著他出了寫字樓大廳,陸慎析打開後座車門坐進車子,“你回去吧。”

車子絕塵而去,隻留下助理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四十分鍾後,飛往濱西的航班準時起飛。

坐在寬敞的座椅裏,陸慎析又看了一眼手表。

表盤上,秒針以均勻的速度極緩慢地移動著。

從溪城飛到濱西要一個小時五十分鍾。她現在是不是已經在做手術了?

弦窗外雲海翻騰,幾乎將他的耐心蒸發殆盡。

他靠到椅背上,閉上眼仿佛還能看到她堅持不懈地圍著學校操場奔跑。

清晰得就像是昨天發生的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to 我有一隻黑貓叫吉吉:還是那句話,你對段淨夕的心理分析就是行文想表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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