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遲陽 40

仍是春寒料峭的季節,郊外的天氣卻很好,薄而白的陽光從天際均勻地鋪灑而下,暖洋洋地籠罩著整座度假山莊。遠處蒼翠的樹林和青蔥的草地淺淺地折射著淡金色的光芒。

她不需要找話題,隻是一徑地沿著山莊的石板路漫步。

今天天氣尚可,晴空萬裏無雲,陸慎析走出山莊主樓後卻又想到郊外風急,不由擔心她受不了:“冷嗎?”

她今天穿的是黑色小西裝和黑色微喇長西褲,西裝作了一點收腰處理,勾勒出曼妙的腰肢。她的身段本就高挑,被風一吹更顯修長飄逸。

段淨夕搖搖頭,沒有看他,仍舊抱著雙臂緩緩而行。

回濱西後,她在公司上班就沒穿過西裝以外的衣服——茂楓管理層的其他人無不比她年長,為了壓住場麵平時她都是穿一身黑色西裝。

郊外的風確實比市區裏凜冽,隻不過山莊四處陽光普照,倒不至於讓人覺得冷。

山莊的景致迷人,綠化也做得非常好,而且沒有太多人工的痕跡,與自然相輔相成,讓人願意沉淪在這樣平和的氛圍中。

一切的一切,都不禁讓人產生一種歲月悠然的感覺。

“剛才參觀過這裏嗎?”

段淨夕點點頭,“參觀了主樓。”

“你覺得這裏怎麽樣?”

“位置偏僻,客源恐怕不充足,但是設施完備,環境清幽,定位高檔度假經營得當的話可以慢慢回本。”

他笑了笑,明朗的笑容帶得本就深刻的五官愈加鮮活分明,“我不是指商業運營。”

“那你指哪方麵?”她踩著六厘米的高跟鞋,跟他站在一起仍是矮了一截,要略微抬頭才能與他對視。

“就個人來說,你喜歡這裏嗎?”

段淨夕想了想,一時沒有言語——這個問題已經涉及私人感受,她可以選擇不回答。

陸慎析也不催促她,隻是不動聲色地看著她。

思慮片刻,她最終還是點點頭:“這裏空氣不錯。”

這種遠離塵囂之地,本是她心之所向。

從布達佩斯回國後,整理行李那天,她從書櫃裏偶然翻到高二藝術課上畫的一幅油畫作品。課程上到三分之一時,藝術課老師要求每個學生期末交一幅油畫作業,主題自定,油畫作品對高中生而言有一定的難度,別的同學都提起畫筆塗畫時她還沒想好主題,某一個時刻突然想起那年五一跟他一起坐車去看畫展的情景,最後花了幾節課完成了一幅沿途風景畫。藝術課老師對她的畫讚不絕口,她的心情則相當平穩,慶幸生活的磨礪使得自己的心不再輕易起波瀾。

陸慎析跟她走了一段路,本想問她“這些年過得好不好”,又擔心這個問題會使她想起一些不快樂的經曆,最終沒有問出口。

心高氣傲如她,當年他以那樣的方式離開,必然對她後來的心態產生影響,以至於他重新出現在她麵前時她那樣戒備抗拒。

她今天將頭發盤了起來,看上去多了幾分成熟幹練的味道,烏黑濃密的發頂上鋪了一層淺金般的光芒,風從樹林那邊吹過來,輕輕拂過她的臉,整個人被籠罩在一團淡若輕紗的光線中,而她的目光隻是隨著高跟鞋的落腳點緩緩向前移動。

在分別的那些日子裏,隻要想到她,陸慎析就能馬上從失落中走出,再次充滿力量。他循著舊日的片斷不斷給那些回憶描邊,生怕時光會衝淡了她的身影,一麵希冀著能夠重新站在她麵前。然而重新與她相見,帶來的隻是她的不適。那些曾經希冀跟她恢複如初的想法,隻能暫時全部隱匿。

今天她對他的態度跟之前截然不同,他思忖著其中的原因,卻又害怕那個原因會將他更加推離她的身邊。

段淨夕心裏比他平靜許多。

印象中他過去情緒總是不向露,讓人無從探知內心的想法,可是她也看得出剛才他乍然見到她時眼裏湧現的驚喜。

她反思了一下——或許,她待他確實比別人苛刻。

從山莊主樓走到樹林要經過一條四米多寬的人工河和一段曲折幽靜的小路,靜謐詳和的陽光從他們身後斜射過來,在地上拖出兩道長長的陰影,怡然安祥。

到了石橋的階梯前,陸慎析向她伸出手。

他的五指修長,一截雪白的襯衫袖子從西服外套露出,配上挺括的西褲,襯得整個人格外氣宇軒昂。

段淨夕搖搖頭,自行踩著石階上去。

他不以為意,放緩了步子跟她並肩而行,到了需要拐彎的地方抬手指示方向,“從這裏走過去大概要五六分鍾……”

段淨夕看出他對這個地方比較熟悉,繼續踱步向前,“你之前來過這裏?”

這是今天她第一次主動向他詢問。

“我昨天到的。比你多呆了一個晚上。”

她一手扶著石橋的欄杆,“從溪城過來的?”

他微微一怔,似是沒料到她會主動提起溪城,眸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對。”

“溪城的酒店業更發達,你為什麽還來濱西?”

陸慎析抬眸定定看住她,雙眼黝黑深邃得仿若不見底:“你應該知道,我來這裏,隻不過是因為你在這裏。”

她收攏雙臂,視線落回到前方的路,口吻轉淡:“抱歉,我沒打算跟你聊私事。”

陸慎析眸中滑過一抹黯淡的光,轉瞬便恢複如初,沉默一會便領她穿過花園,言談間已看不出適才的挫敗:“你們公司對翠瓏山莊的項目也有興趣?”

他這個問題跟私事無關。

段淨夕側頭看了他一眼,“隻是來看一下,還沒有決定。”

“這個項目短期來說營利不明顯。”

“那不是我現在能管的,要看以後接手的人怎麽衡量。”

陸慎析猛地醒悟,“你要離開濱西?”

段淨夕沒有回答,繼續往前走。

她的沉默證實了陸慎析的猜想。

陸慎析雙手按住她的肩膀,迫使她與他對視,眼底化開一片沉鬱,“是因為我嗎?”

段淨夕搖搖頭,視線與他交匯,“很抱歉,不是。即使沒碰到你,到了這個時候我也應該走了。”

他改而握住她的肩膀,黝黑的眼眸中倒映著她的臉,放軟了聲調,“如果你不希望被打擾,我不會再出現在你麵前——你能不能重新考慮一下,不要這樣輕易離開這裏。”

看著他眼裏泛滿的懊惱,她的心為之一軟,最終還是推開他的手,決意說清楚:“我本來就沒想過在這裏留太久,陸慎析,我不想跟你有過多交集,並不是因為心裏埋怨你,隻不過我覺得過去就已經結束了——”

他截斷她的話語:“可是對我而言,從來就沒有結束。”

“陸慎析,你想說什麽?你應該清楚,我們之間甚至連同班同學也算不上。”

他盯著她看了一會,瞳仁愈加黢黑無邊,語調冷硬:“你想回芝加哥嗎?如果我也去那裏呢?”

陸慎析深知以她決斷的性格這次離開很有可能就是一輩子的分別,再也無法相見,而這個結果他無法承受。

段淨夕被他話中所透露出的意思嚇到。

他適才的言談中對茂楓的情況知悉頗多,她並不奇怪他能猜到她心裏決定的去向,隻能選擇把他的話當成一時賭氣之語,口氣淡淡地反問:“有意義嗎?”

不等他回答,她又問:“陸慎析,你今年多大了?”

話題突然轉變,陸慎析尚未揣測到她的用意,便聽到她歎氣:“你大可以回溪城過更開心的日子,何必這樣。”

他的語調忽而轉為強硬,“你很清楚,我要的不隻是這樣。”

段淨夕隻覺心中的疲憊之意漸濃,如果不是對他說過那些話,或許現在可以平心靜氣地麵對他,就像跟青平中學其他舊同學那樣相處。

她冷淡地掙開他的手,“我要回去了。”

然而隻走了一步就被他從身後拉住。

“如果那天——”

他沒有說下去,隻是以雙手握緊她的肩,眉宇間盡是懊惱和落寞之色。

段淨夕感受到他手上的力量,驚訝於他也會有如此激動的樣子,力氣之大讓她無法立時掙脫。

她隱約猜到他口中說的那天應該是他們分別的那一天,卻猜不到他想說什麽。

下一秒他的話語如同轟雷傳入耳朵:“那天你走了以後,我有下去找你,但是跑到你家按門鈴沒人應。”

她聞言大腦一片空白,猶如石雕呆立於原地。

而他隻是看著她,眼中微露委屈。

自相識以來,他給人的印象都是沉著內斂的,她還是初次在他臉上看到這種表情,那個樣子就像一個受了極大委屈的小孩。

良久,她終是開了口,避重就輕地問:“是嗎?那又怎樣?”

當初的彷徨迷茫在時光無情的罅隙裏早就有了結果。

既然要離開,就不要有任何牽腸掛肚。所有的事情,都讓它徹底封存吧。

他按住她肩膀,雙眼閃過許多種複雜的情緒。

她不為所動。

陸慎析凝視她許久,眉宇間逐漸平靜下來,一雙黑瞳仍是緊緊盯著她,“既然你已經決定好,那你走之前我能約你出來見麵嗎?”

她決然搖頭,沒有去看他黯淡的神情:“沒必要。今天這種場合就算了,但是不代表我會在另外的時間接受你的出現。”

她無法忘掉曾經潰於一地的自尊心,即便現在可以毫無芥蒂地麵對他,也並不代表她願意花時間去與他交心共處。

陸慎析兩道沉黑的視線看進她眼裏,似乎想從她臉上看出一些別的東西,“你在害怕什麽?”

他們站在樹林邊緣,從樹木之間吹過來的瑟瑟冷風讓她微微顫栗。

是的,她害怕接觸增多後,一切到頭來維持的不過是表麵上的平靜。

越是麵對他,就越是想起那些過往。

她不願意再次陷入那種喜歡一個人的狀態,害怕終有一天又必須在自尊與感情之間做抉擇。

這個問題她不可能回答。

段淨夕目光掠過蓊鬱的樹木,疏淡地望向山莊主樓的方向,“回去吧。”

他手臂略微用力製止了她的動作,重新抬起頭時黑眸暗沉得仿佛不見底,澀然道:“不管你的決定是什麽,最起碼讓自己活得開心點。”

他從哪裏看出她活得不開心了?

段淨夕默然,沒有馬上回答。

張超的話再度在腦海裏浮現——母親的患病和離世必然讓他心力交瘁。

恍然之間,她憶起往日一些片斷。

她轉過身,踏步原路返回,“你也是。”

作者有話要說:談一下本文的頭號“配角”——段淨夕的自尊心。

有很多讀者不能理解為什麽段淨夕對陸慎析那麽冷淡。

她跑去陸慎析樓下說那些話,不是她體貼博愛,而是她當時以為大家從此以後就是天各一方,所以她可以暫時將自尊心放到一邊。

過了幾年,陸慎析卻突然重新出現在她麵前,那她當初那些話不都是白說了嗎?

段淨夕把自尊心看得那麽重要,要是知道陸慎析還會回來,當初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說那些話的。

那是她唯一一次拋棄自尊心,留下的卻是慘痛的教訓。

現在麵對陸慎析時,更多時候她潛意識裏都在提醒自己不能重複當年的失敗,所以她也說不清楚自己對陸慎析的感情變成什麽樣子。

早在很久以前,段淨夕就預言過她隻會越來越冷靜,很難再有人像陸慎析那樣進駐她的內心。

隻要段淨夕沒有失憶之類的經曆,他在段淨夕心目中都是比較特殊的存在,這也是他唯一的機會。

如果段淨夕隻是把他當成普通同學,那陸慎析就悲劇了。

to阿辛:留言說的在布達佩斯的情節不連貫的問題,起初想寫很多內容的,但是覺得前麵幾章對段淨夕的心理已經描述夠多了,當時更新匆忙,這次補了一點段淨夕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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