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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陽 37

初三的早晨,睽違了多日的太陽終於從雲層後麵爬出來,薄弱的陽光驅散了盤繞多日的陰冷氣息。

假期的好處就是不用早起,段馨彤起床後在房間裏跟班上的同學聊了半小時視頻,這才走出房間。

保姆在廚房裏準備午飯,媽媽跟爸爸坐在沙發上聊天,看上去兩人心情都不錯,電視機上的新聞主播正在播報一則社會新聞。

段馨彤關上門準備下樓,目光掠向二樓西側那個房間。

她在走廊上站了一會,走過去,握住門把,推開門。

這個房間她並不陌生,段淨夕在國外那段時間,她曾經進來過很多次,書櫃上很多書的書名她都熟悉。

段淨夕不寫日記,書櫃裏放的幾本筆記本都隻是用來練鋼筆字。

剛上小學那時,段馨彤曾經在段淨夕的房間裏看到過一幅特別的油畫。那幅畫被段淨夕用兩張白色的紙夾在中間,段馨彤當時覺得自己像是終於窺見了這個同父異母的姐姐的秘密,可是後來段淨夕回學校時把抽屜鎖了起來,她就再也沒看到了。

就在這時,身後忽然響起一副清淡的聲音:“你在我房間裏幹什麽?”

段馨彤倏地一驚,急忙扭過頭,隻見段淨夕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門口,左手上搭著一件黑色大衣,正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她心裏萬分懊惱,不知道她到底看到了多少,隻好站起來,強作鎮定地回答:“沒什麽啊,我在找我的頭繩。”

段淨夕走進房間,皺眉看著她:“你多大了?知不知道不可以隨便進別人的房間?”原定今天她是像昨天那樣回來吃晚飯的,由於下午安排了別的事情,就直接開車過來了。

段馨彤最討厭她這種高高在上的態度,當下提高了音量:“我不用你教!”

段淨夕淡淡地說:“你要是知道什麽事情可以做、什麽事情不可以做,我也不用說你。”

她說話的語氣十分淡漠,並沒有對自己大聲斥責,可是越是這樣,段馨彤就覺得越憤懣難堪。

不管什麽時候,她都這麽冷靜。

就好像她做什麽都是對的,自己做什麽都是錯的。

對,就是這種感覺!這種屈辱的感覺使她很不舒服。

“是是是!你最懂!你什麽都懂!你最厲害!”

段淨夕放下車鑰匙,將大衣搭到椅背上,無言地打量她。

段馨彤被她的目光看得心虛,仍是強打精神,用力瞪回去,不讓自己的氣勢輸下來。

不到一秒,段淨夕便已收回目光,拿起書桌上的杯子,轉身走向浴室。

她要是馬上回幾句話段馨彤就能夠想辦法反駁,這種漠不在乎的程度倒讓段馨彤心裏沒底了,“你是不是有什麽話想說?”

段淨夕本來準備去洗杯子,聽了她的話停住腳步,將杯子重新放回桌子上,反問道:“你不是說我沒資格說你嗎?”

這種無處使力的感覺段馨彤非常不喜歡。

“我知道,你不就是覺得自己學習好了不起嗎?可是你除了學習好還會什麽?”

段淨夕一手撐著書桌,眸光透過空氣靜靜地投到她臉上,“沒有人說學習好就了不起。你現在幾歲了?學校的老師沒教過你要尊重別人的隱私?”

段馨彤正準備反駁,門口忽然傳來常霞的聲音:“小彤,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馬上就要吃午飯了,常霞在客廳沒找到女兒的身影,上到二樓卻聽到女兒的說話聲從段淨夕的房間裏傳出來。

她站在門口,狐疑地看著房間裏的兩個人。

段淨夕淡淡地打了個招呼:“常姨。”

段馨彤沒有說話,一雙眼隻是盯著段淨夕,常霞見狀不由將目光滑到段淨夕身上。

段淨夕將車鑰匙放好,淡聲道:“下去吃飯吧。”

話音還沒落,段馨彤忽地伸手推開她,拔腿衝出房間。

段淨夕始料未及,所幸馬上扶住書桌邊緣,這才重新站穩。

“小彤!”

常霞呼喚不及,見她眨眼間已經跑下樓,隻好將兩道目光重新移回段淨夕身上:“你剛才跟小彤說了什麽?”

段淨夕轉動了一下手腕,忽略傳來的刺痛感,微微蹙眉,“我建議你最好自己去問她。”

然後走到門口,以目光示意,“現在,我想下去吃飯。”

剛回濱西那幾個月,段淨夕大多數周末都呆在公司裏熟悉茂楓的運營情況,後來才過上正常的周末,這次春節第一次有一個完整的長假,時間一下子變得豐裕,每天早晨她都到附近的公園跑步。

初一到初三那幾天她要回別墅吃飯,初三過後就不用回家了,段淨夕便像往常一樣到附近的餐廳吃飯。

濱西是一座沿海港口,早晨的風雖然凜冽,冷徹的空氣中卻透著清新。春節是中國人最重要的傳統節日,這幾天人們放下了往日的習慣,到親戚家走訪拜年,公園裏鍛煉的人屈指可數,晨跑時有一種別樣的幽靜。

早上她繞了另外一條路回小區,卻在街角的大廈附近看到了一輛陌生的黑色轎車。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像往常一樣回公寓洗澡換衣服,然後一反前幾日的步行習慣,坐電梯去了地下停車場。

車子駛出小區大門,後麵的景物在後視鏡裏一點點地越小。

段淨夕想了想,打轉方向盤,將車子繞回正門前麵那條街道的路口停下。

下車後,她直直走向路口那家咖啡店,推開玻璃門走進去,一直到角落靠窗的桌子前才停下。

陸慎析身前放了一杯咖啡,抬起頭就看到她,黝黑的眼底滑過一抹不自在,然而隻不過一瞬間,便又恢複了往日的冷靜沉著。

他站了起來,漆黑清透的眸子裏漾開一片柔和,“早。”

不等她開口又說:“吃早餐了嗎?先坐下來吃點東西好不好?”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段淨夕也沒有當麵打擊人的習慣,盯著他看了幾秒,拉開椅子坐下去。

她看著陸慎析招來服務員給她點了一份早餐,等服務員走遠了才開口:“陸慎析,看來你很閑。”

自她進來後,陸慎析兩道目光就沒離開過她,這時忽然問:“你生氣了?”

段淨夕眼光裏不覺帶上一抹嘲弄:“我還以為,你來這裏之前就想過這個問題。”

他的表情沉穩如常,眼神裏蘊滿了溫和:“對不起,我知道你可能會生氣。可是還是想過來看一看你。”

他的話無需任何解讀個中含義便清晰明了,不知情的人聽了還以為他們有什麽深層關係。

過去段淨夕曾經多次揣摩過他的想法,然而都無法如願。時隔這麽多年後再見麵,他的態度與當年已是截然不同,想法也是一探即明,她卻抗拒深入了解。

段淨夕盯著他的眼睛反問:“我們什麽關係?你跟我連普通同學都算不上吧?我不認為我們有什麽見麵的必要。”

這時服務員端來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放到段淨夕麵前。

這個英俊的男人已經連續好幾天都是這個點來,進店後就坐在座位上望著外麵的街道,她跟其他幾個店員都在悄悄議論他來這裏的目的,今天段淨夕的出現終於讓他們隱約知道了答案,不免又悄悄打量了段淨夕兩眼。

段淨夕向服務員道了謝,等服務員離開後端起咖啡緩緩呷了一口,“陸慎析,你記得那天你走的時候我在你家樓下說過的話嗎?”

一張桌子,隔著多年的回憶。

他的再次出現或多或少打破了她內心長久維持的平靜,她需要一個徹底的結束。

陸慎析一怔,眸光暗沉,“記得。”

段淨夕稍稍移開杯子,目光透過霧氣清淡地望向落地窗外的街景,“五年級那時,有一次蔣老師給我們上美術課,我忘了當時的主題是什麽,他拿著你的一幅畫展示給我們看,我當時想,這種畫我也能畫出來。那天回家我畫了一幅類似的畫,但是我怎麽看都不滿意。”

陸慎析第一次聽她親口說起過去的事,這是塵封在她心底的一段歲月,也是他所渴望了解的世界,專注聆聽,一邊在腦海裏描繪她口中的情景。

視線掠過她臉上時,隻見她目光飄忽,似乎在盡力回憶細節,敘述生動,然而神情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

嫋嫋的香氣升騰到半空中,咖啡的醇香也擴散開來。

厚實的落地玻璃將所有冷風寒意都隔在了外麵,淺白色的陽光若有似無地飄灑在天地之間,給外麵的街道染上一層朦朧的薄紗。虛薄的光線柔化了視野的界限,舊日的場景在腦海裏一點點浮現。

“不久我就想明白了,那幅畫隻有形沒有神,不管怎麽畫我都不可能滿意。後來那個星期蔣老師留的作業是畫素描,那一次我畫得非常認真,比平時投入了更多時間。因為我知道,這大概是美術作業中唯一可以超過你的地方。”

陸慎析隱約猜到了她的用意,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她,桌子下的拳頭攥緊了又鬆開。

段淨夕從久遠的回憶中抽離,對上他的視線,平靜地陳述:“如果以前沒對你說過那些話,現在會想知道你這幾年的經曆、會想知道你後來在哪裏讀書、會想知道你在做什麽工作,但是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敘述的語調雲淡風輕,神情透著疏離,可是陸慎析知道,她的表麵越是平靜,所下的決心就越大。

她向來不喜歡在外人麵前敞開心扉,總是維持著高冷的形象,而一旦她打破堅冰,隻是為了下一次的冰封。而他曾經做過的事如今都成了阻攔他的理由。

她跟他說這些話,隻是為了告訴他她的自尊心有多強烈,但是一切都在他麵前被摧毀,現在更不可能再懷著同樣的心情。

“我想,你應該能明白什麽原因吧?”段淨夕對上他幽深的雙眼,“因為你的出現,隻會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曾經我有多失敗。”

見他動了動嘴唇,她站起來一字一句地說:“希望我們以後都不用再見。”

說完,她轉身快步走向門口,推開玻璃門走出去。

街道上的冷空氣立時從四麵八方圍過來,蒼白的陽光無力地從天上灑下來,讓人感覺不到絲毫暖意,風肆意地從她頰邊刮過。

說出了一切,卻沒有想象中的如釋重負,相反,她隻覺得沉悶難受,幾乎無法負荷。

這一段時間生活越來越不開心。

她不知道是自身的問題,還是外物的關係,生活似乎在逐漸脫離預想的軌道,遠不似設想的平淡乏味。

才走了十幾步,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下一秒,她的胳膊已經被陸慎析拉住。

“對不起。”低沉的聲音伴著冷風傳入耳朵。

段淨夕轉過身,拂開被風掠起的發絲,眼神看不出任何波動:“不,你沒錯。”

她避開他的目光,望著他身後空曠的街頭才得以保持冷靜:“你也沒有對不起我。沒有人規定被一個人喜歡就必須有所回應。”

當日不願回顧的心事被重新血淋淋地擺到麵前,她覺得屈辱,卻更希冀獲得生活的寧靜。

陸慎析拽緊她的手,語聲澀然:“我知道你不願意見我,隻是自私地想看看你。”

指尖被包裹在溫熱的掌間,卻無法驅走她心底的煩躁,“是的,我不想見到你。你既然離開了,為什麽不繼續呆在溪城好好地過你的生活?為什麽要回來?”

他們甚至什麽都算不上,又是為什麽陷入這種糾纏的境地?

他的神色一黯,睫毛微垂,“那幾年我在處理家裏的事情——”

段淨夕愣了一下,平複著情緒,以一種淡漠的口氣說:“哦,你覺得那時我們太年輕,無法確保未來有保障。現在你覺得能支撐起兩個人的未來了,所以就回來找我?”

他重又抬眸,目光堅定,語調亦然:“我放不下你。”

她的語氣近乎譏諷:“可是我現在過得好好地,我為什麽要改變?你憑什麽覺得你回來找我,我就得對你熱烈歡迎?”

他沉默地看著她,眼神隱忍又專注。

過去她曾多次揣摩他眼裏的情緒卻不得,然而這一刻竟然在他眼裏讀出了一種類似於憐惜的感情。

這種沉默的眼神,有幾分熟悉。

那年在他家的小區前,他告知她即將離開,也是以沉默應對她的注視。

風忽急忽緩,一輛車在馬路上呼嘯而過,拉回了她的神思。

段淨夕揮開他的手,“你當初做出了選擇。現在我也有選擇。我不想再記起以前的事,拜托你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了。我真的不想見到你。”

她需要如同過去那樣斬斷所有痕跡。

她緩了緩語氣,看著他的眼睛說:“我們都應該往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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