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遲陽 22

第二天下午放學後,段淨夕沒有馬上去食堂吃飯,直接去了學校操場跑步。

深秋的氣息悄悄滋長,將整座城市都浸透起來。陽光一天天變得稀薄,卻依舊暖和,將跑道上的學生的影子拉得老長。

操場上有十幾名學生都圍著跑道或在慢跑或在行走,足球隊的成員在草坪上進行定期訓練,朝氣蓬勃的麵孔給這座郊外的校園增添了幾分生氣。

繞著操場跑了幾圈後,段淨夕放慢腳步徐徐走了一圈,接著又提起腳步繼續跑。

腳尖一下一下地蹬在塑膠跑道上。

腦海裏像是放映膠片一樣,閃過了很多片斷,隻是無一例外地,那些場景裏都有一個人的身影。

想得越多,陷得越深。

許多過去沒有注意到的小細節,倏忽之間都躍到眼前。

他的性格溫和淡定,跟同學說話總是極有耐性;有心事的時候,他會一言不發,目光也隨之變得沉靜;他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會微微上揚。

然而無論何時,他都是沉著冷靜的。

她從來不知道,原來有那麽多清晰的小細節都完好地儲存在大腦的記憶庫裏,等著她去一一發掘。

曾經他在腦海裏隻是一個大概的、模糊的影像,而當確認心意後,每一根線條都如同被精心鐫刻過般印在心底。

回憶得越多,就越拔不出來。

之前的迂回躲避似乎都隻是在負隅頑抗。

可是她無法摒棄引以為傲的自尊,也看不到這場思念的結果。

從小就深深根植於身體內的冷漠因子更是讓她覺得這份感情不會有什麽結果。

到目前為止,生活的閱曆無法告訴她要怎麽做。

然而細想一番,生活到底還是為她留了一點餘地:她並沒有從認識他的第一天就開始煩惱,而是直到15歲的年紀才被卷入感情的漩渦。

不知道跑了多少圈,段淨夕再次放慢腳步,一口一口地喘著氣,拖著步子緩慢行走。

一滴滴細密的汗珠從她額頭沁了出來,她沒有伸手擦拭,任由它們順著臉頰滑下,校服被汗水浸濕,貼在後背上,被風一吹,很清涼。

操場上,有幾個學校田徑隊的隊員正在訓練各個項目,個個都穿著專業的短袖短褲,露出有力的手臂線條和肌肉發達的大腿。

段淨夕邊走邊看著他們的動作,忽地回想起初二那年的運動會。

她在跑道上練習100米短跑,他經過時被地理老師叫住,二話不說就陪她跑了兩遍100米。

原來他曾經如此包容她。

落日的餘暉在操場上撒了一層柔和的淺金色光芒,柔和的風輕輕撩起她的衣角,如同撫摩她的心,記憶也被吹得泛出漣漪。

她收住腳步,停在原地一動不動。

過了許久,她才迎著西墜的夕陽堅定地抬起頭。

如果躲不開,就坦然正視這一切。

沒有哪個人說過,找到了一顆心的歸屬,就一定會失去驕傲的自尊。

解決了最困擾的問題,段淨夕整個人都變輕鬆了,離開操場,緩緩走向宿舍。

回到宿舍後,段淨夕以最快的速度洗完澡,去小賣部買了一個麵包和一盒牛奶便回教室上晚自習。

上高中以來,她第一次對回家產生了熱切的念頭。

三天後迎來了國慶假期。

濱西一中遠在偏僻的郊區,交通不算便利。段淨夕回家並沒有直達車輛,要換乘一次車,從學校坐公交車回去要花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

周五晚上的城市交通異常擁堵,又適逢國慶長假,遇到繁忙的路口幾乎是等上好幾分鍾大巴才艱難地挪動幾米。

段淨夕靜靜地坐在車廂裏,目光望著車窗外燈火輝煌的街景。

上了車後,她的心情就一直很平靜,既不緊張,也沒有憧憬。

已經想好如何麵對,就不再躑躅。

車子到站時已經過了晚上七點半,段淨夕下車後攔了一輛出租車,不到十分鍾就到達住宅樓下。

回到家,一切如故。

段茂揚和常霞都在家,見到她並不意外。段茂揚叫她下次回家前打個電話讓司機去接,又問她吃飯了沒有,聽到否定的答案立即吩咐保姆給她煮東西吃——段淨夕沒回來前他們就已經吃完了。段馨彤見到她卻異常興奮,一雙黑溜溜的眼睛一直圍著她轉。

段淨夕放好東西先去洗手間洗了個臉,出來後跟小妹妹說了幾句話就去了餐廳。

保姆忙裏忙外,在廚房給她張羅吃的,已經麻利地煮好了麵條,見她過來立即給她盛了一碗:“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一定要吃飽。”

段淨夕在家中向來麵對保姆時最為放鬆,當即揚起一個笑容:“謝謝。”

保姆催促道:“快吃吧。”

保姆沒走開,想到她以前除了貼身衣服都沒洗過別的衣服,不知道她住宿生活習不習慣,現在又是秋天,換洗的都是大件的衣物,當下-體貼地問:“有衣服要洗嗎?我幫你放到洗衣機裏。”

段淨夕答道:“宿舍有洗衣機,我都在宿舍洗好了。方姨,別管我了,您去看電視吧。”

“好好。”

保姆露出一個和藹的笑容,似是想起了什麽,說道:“哦,對了!淨夕,剛才你沒回來,有一個男生打電話給你。”

段淨夕心跳陡然漏了一拍——她幾乎不用想就知道那個人是陸慎析。

隻因為有她電話號碼的人,除了班上的女生外,就隻有陸慎析一個人——那是他們一起在圖書館複習期間給對方留的電話。

她舉著筷子,故作鎮定地回道:“好,我知道了。謝謝!”

上車後一直平靜的心情終於在此時土崩瓦解,不可抑止地掀起波瀾。

段淨夕匆匆地吃完一碗麵,就回了房間。

她把書桌來來回回找了一遍,卻始終找不到記了陸慎析電話號碼的紙條。

那張紙條是從草稿紙上撕下來的,隻有作業本的三分之一大小。陸慎析把號碼寫給她後她便夾到一本記事本裏,那本記事本放在書櫃的最下層,位置並不醒目,平時她很少動。

保姆打掃衛生從來不會亂動她房間裏的東西,問保姆也無濟於事。

她心裏著急,又束手無策,隻能繼續慢慢找。

就在這時,客廳的電話響起來。

段淨夕停下手上的動作,側耳傾聽外麵的動靜,隨後便聽到爸爸隔著電話跟人閑話的聲音——這個來電不是找她的。

她收回心思,繼續尋找紙條。她幾乎把書櫃裏的書都快速地翻過了,然而十幾分鍾過去,仍是一無所獲。

客廳的電話又響起來。

段淨夕還坐在書桌前徒勞地搜尋紙條的蹤影,卻在這時聽到保姆宛如天籟般的聲音:“淨夕,是你的電話。”

書桌上的鬧鍾的秒針沿著鍾麵的圓周規律地走著,顯示現在的時間是八點二十七分。

起起落落了一個晚上的心,終於安穩落地。

段淨夕走出房間,拿起話筒放在耳邊:“喂?”

如同是進入了一條幽暗狹長的通道,方向未明,靜靜地等待。

下一秒,從不知名的盡頭傳來一副熟悉的聲音:“我是陸慎析。你回來了?”

男生的嗓音比記憶中略微低沉,隔著電波一下一下地送入耳膜。

段淨夕慢慢握緊話筒,生怕起伏的聲線泄漏了竭力隱藏的心事:“嗯,我回來了。你今晚是不是打過電話給我?”

說起來也有些奇特,他們互留號碼後一次都沒給對方打過電話,今天是第一次通電話。

“對,大概七點鍾的時候,你那個時候應該還在車上吧。”將近兩個月沒見麵,相比起她的緊張,男生似乎很放鬆,語調自然隨意。

她將話筒貼在耳邊,以便將他的聲音聽得更清楚。

“今天堵車很嚴重。我坐了差不多兩個小時的車才到家。”

“那麽久?”

段淨夕努力地分辨他聲音裏的情緒,是同情還是安撫?

可是隻要他在說話,就是美好的一件事。

“是啊。”

段淨夕覺得有很多話想跟他說,卻不知道說什麽。

爸爸去洗澡了,繼母和妹妹還在客廳裏——她並不習慣在這樣的環境向別人傾吐瑣事。

於是她對著話筒開口:“我明天去圖書館上自習。”

這回段淨夕辨別清楚了,他在電話另一頭應該是微笑的,嗓音宛如春風輕柔和煦:“我正想問你明天去不去。”

段淨夕握著聽筒,表情仍是沉靜如水,隻有眼底泛開了微波。

眼睛快睜不開了……剩下的明天再寫吧。

是的,有新的和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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