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醒

白日裏,拂瑤又變回到呆愣的模樣。

她隻要體內魔性不發作時,通常是這樣什麽都不說地坐著,一坐就是一整天。但是一旦狂性大發,便不認識人,非要見血了才肯安靜。

夜淵端著藥走到她旁邊坐著,拿出糖果哄她吃下,然後又舀起一湯勺,遞到她唇邊,“瑤兒,來喝一口。”

拂瑤口中含著糖果,怔怔地望著他,不說話,神色卻不複之前白日完全不認識他的樣子,看了好半晌,突然微微張開嘴巴。

夜淵見她今日好像好些了,俊美的容顏微微舒展開,“來,再喝一口。”

拂瑤今日特別聽話,從頭到尾都是十分配合,喝完了整整一碗藥。夜淵心裏則寬慰許多,這藥雖然對抑製她體內魔性效用不大,卻十分有助她恢複身子。他將她抱在身上,倏地瞥見她脖子上的傷痕,他微微撥開她的衣襟,上麵有許多深深淺淺的痕跡,看來時日並不十分久,應該是她之前滅魂劫發作時,自己抓傷的。

他的心掠過些許痛楚,從袖中掏出一小瓶藥膏,輕輕柔柔地塗在她的傷痕處。他幫她合攏衣襟,“瑤兒,還有沒有哪裏疼?”

拂瑤依然不搭腔,就好象魂魄不全一般,隻是木訥地靠在他的胸前不說話。

夜淵抱起她向屋外走去,“師父彈琴給你聽好嗎?”

櫻花樹下,兩道素白的身影依偎,拂瑤坐在夜淵的身前,夜淵修長的指尖撥動著琴弦,清雅的樂聲隨之溢出,雋永沉鬱的音符回蕩在天地之間,久久不絕。

櫻花簌簌地飄落下來,落在他們的發上,兩人卻完全不覺。一曲清心咒反複響起,因為有助於拂瑤靜心凝神,夜淵從白日一直撫到黃昏。

夜淵看拂瑤聽得有點累了,臉上雖略微有些倦意卻沒有任何魔性發作的征兆,心底覺得鬆了許多。

他抱她起來,笑了笑說:“瑤兒,師父帶你去看晚霞。”

其實他早已習慣她白日裏的不言不語,卻習慣性的要和她說說話,總覺得這樣才會稍稍安心一些。

靈觀山巔的晚霞十分美,浩瀚無邊的蒼穹有幾許深淺不一的流光,從深藍到金橙,一點一點變換下來,偶爾能看過一群飛鳥“撲哧”著翅膀從天際邊掠過,原本靜止的天幕就好像突然有了生氣。

夜淵幫她攏了攏身上的披風,握住她纖細的手,其實這個動作他已經做了數萬年,可是今日做起來心中卻覺得分外不同。

說不上什麽感覺,有些寂寥,有些落寞,卻還有著淡淡的痛和溫暖,不知道以後還有多少個這樣的日子,心中時常會覺得害怕,但隻要一想到她此刻起碼還在她身邊,就感到安穩。歲月是最可怕的東西,它把許多原本重要的東西慢慢淹沒在記憶的洪荒中,也讓許多看似平常的人或者物鐫刻入骨髓。

她的容顏,是他永生永世都看不膩的,永遠都無法磨滅,直到他灰飛煙滅的那一刻,或許腦海中依然是她。

之於她,他一直都放不下。

如果說以前放不下是因為眷念她的容顏,舍不得離開,那麽如今放不下,隻是因為放心不下她一個人,放心不下她以後不能好好活下去。

望著她沉默怔忪的容顏,他突然很想說給她聽,“瑤兒,師父若是此刻不說,或許以後沒有機會再告訴你。上一世,我雖聚齊你第一世的元神碎片,但卻不再無法探知你會在哪裏轉世,我找了很久,卻始終沒有得到你一絲一毫的音訊。沒想到的是,最後是紫魄將你帶到了我身邊。神族中人知道紫魄一直想打開獄界封印,所以他們都反對你留下,隻是師父怎麽可能讓你離開?我的修為他們都比不過,我心想若是一直與你獨居在神殿中,他們也傷害不了你分毫。我一直敦促你勤練修為,也是怕萬一哪日我不在你身邊之時遇到什麽危險,但師父千算萬算還是算漏了蠱妍。瑤兒,等你身上的魔毒清幹淨後,我會讓琉鳶封住你的記憶。師父希望你再也不要做瑤心,也不要做瑤素,就快快樂樂地做靈霄宮的拂瑤就好。”夜淵眼中的哀傷漸漸氤氳開,輕輕拂過她的發。

拂瑤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清明,隻是一瞬間就黯了下去。再看,又是一貫木然呆滯的神情,隻是兩滴眼淚順著眼角滑落下來。

夜淵微微歎了口氣,輕輕擦拭掉她臉頰的淚。“瑤兒你聽得見,對嗎?師父知道要抑製住體內的魔性很辛苦,但隻要撐過了這一劫,就再也不會再疼了。”

接下來幾日,拂瑤晚上依然發作,每次軟硬兼施想著法子逃出去後,就抓來人就開始喝血吸魂。

有一次不湊巧遇到個剛出爐不久的小道士,非認為她是妖魔追著她跑了許久,奇怪的是拂瑤竟沒有吸了他的精氣,而是把他扔進了一個蜘蛛精盤踞的洞穴裏。

等到夜淵趕來把他救出時,那小道士神色恍惚,等到清醒過來時,立即逃之夭夭。

夜淵每次把她綁回來後,她要麽撕心裂肺地發一頓脾氣,要麽直接就朝他的脖子咬去,使勁吸血,有時又好像怕他消失一樣非要與他親近。

總而言之,她一到夜晚就完全沒了常性,連夜淵都完全摸不透她的心思。

可是她白日裏的情況卻有所好轉,每次乖乖坐著聽清心曲,按時喝下藥湯。

直到某一日,夜淵手上端著一碗藥走來,拂瑤看著他突然叫了一聲“師父”。夜淵端著藥水的手猛地一顫,碗掉在地上,連湯藥濺在了他的手上都渾然不覺。

“師父,疼嗎?”她急急地抓起他的手,注視著夜淵,眼珠並非赤紅如血,而是正常的黑眸。

“瑤兒。”夜淵撫過她的臉,恍若做夢。

拂瑤微微頷首,伸手緊緊環住夜淵的腰,頭枕在他的胸前,低低地說了一聲:“師父,我好累。”

夜淵抱起她坐到窗邊,低眸溫柔地凝視著她,卻不作聲。拂瑤卻懂,師父是在等她說下去。每次她開心或是不開心時,都會拉著師父就是劈裏啪啦一陣傾訴,師父從來都隻是靜靜地聽著,因為他知道她是個話簍子,很多時候都隻管聽著就好。

可是此刻她卻突然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她想說的所有都好像是一場噩夢,這場噩夢醒來,所有人都不見了!到最後連魘月、禹滕和小狐都不見了!

她窩在夜淵懷裏,緊緊地環住他的腰蜷縮著身子,一室寂靜。許久以後,她才緩緩開口,眼神迷茫道:“師父,我欠了許多人,我該怎麽辦?”

夜淵歎了口氣,不說話。

拂瑤紅著眼眶繼續說:“魘月、禹滕和小狐都不在了,師父知道麽?還有環姒、白狐仙子、閔月、辰婉,她們本來都好好的,可以一夕之間全部都消失了。因為我,他們全部都不再了,師父,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夜淵拂過她的發,道:“他們可曾說怪你?”

拂瑤眸中浮了一層水霧,“沒有,所以我更難過。”

夜淵緩緩開口:“你還記得當年在檀雲之巔有一隻被你救過的白狐麽?那年天丘的神族卜得一卦說狐族不祥,將會禍亂三丘,於是對三丘之上的狐族大肆屠殺。彼時有白狐一族逃到檀雲之巔,你曾照顧親自幫它們療傷。後來有一隻小狐狸貪玩跑出去,被天丘的神族發現,一路追到檀雲山後,也是得你相救。你說的白狐一族中人本早就不該存於世,可是由於你的幫助他們存活至今,這次的劫乃是宿命天劫,即便沒有你,它們也是承不過的。至於其他人,生與滅都在他們一念之間,他們選擇之時就已經注定了後來的路。你若是為他們太過哀傷,反而違背了他們想護著你的初衷,你忍心違背他們的意願嗎?”

拂瑤不答話,眼淚流了下來,卻寂然而無聲。

腦海中劃過魘月、禹滕、小狐,她的臉頰輕輕偎在夜淵的胸前,“師父,我累了,我想睡一會兒。”

夜淵頷首,低頭輕輕拍著她的肩膀說:“睡吧,師父在你旁邊。”

拂瑤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到魘月坐在靡音河畔對她笑,說一個人在那裏坐了很久,終於見到有人來了,夢到禹滕一臉委屈地幫她吐火烤著野兔,嘴上還不停地發誓以後再不做這等有損體麵的事了,夢到小狐笑眯眯地帶著一大盒她娘親做的精致糕點跑到她房內,等著她吃完好和她一起去聽白狐仙子講故事……

那個夢很長很長,長到她不願意醒來。

睜開眼睛,看到師父抱著她,就睡在她旁邊。

拂瑤定定地盯著已經銘刻進她骨髓的容顏微微發怔,伸手想摸他的臉,卻又縮了回去,許是已經有許久沒有睡好的緣故吧,他的睡熟的容顏隱約透著幾許倦色卻睡得深沉。

她這些日子體內魔性發作定把師父折騰壞了吧?她心中酸楚難當。

其實她心中很清楚,她此刻能清醒過來,是因為滅魂劫已經快到最後一重了,是以暫時壓抑住體內魔性的發作。拂瑤的思緒掠過千般,想起以前和禹滕、魘月以及小狐在一起的所有相處,想到師父,心中已漸漸平和下來。

她淡色的眸子幾許沉浮後,漸漸歸於沉寂。有些事,終是需要她親手去了斷。

窗外暗香撲來,氤氳在空氣中,有股淡淡甜甜的香味,床前輕紗飄動。

夜淵睜開眼,見身旁已無一人,心中倏地一驚,隻覺得心跳得如打鼓一般,無比劇烈,剛急著要起身,就瞥見窗外的淡月色的那抹倩影。

還在。

等著自己的心跳慢慢歸於平靜,他站起身向門外走去。

拂瑤隱約聽到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抬起頭,唇邊掛起一抹淺笑,“師父,你醒啦?適才見你睡得熟,就沒喚你。”

她走到他旁邊,拉他到石桌旁坐下,從盤中拿起一個野果遞到夜淵嘴邊,“師父嚐嚐,我剛才樹上摘下來的,新鮮得很。”

夜淵一笑,咬了一小口,俊美的容顏綻放了一抹笑意,隨即把她拉到懷中,問:“瑤兒,你可有哪裏不舒服?”

拂瑤搖頭,“許是師父奏的清心曲和湯藥有些效用,再加上師父的血……”

她的手抬起夜淵的兩道手腕,上麵全部縱橫交錯著許多深深淺淺的傷痕,夜淵收回手,以衣袖掩住,淺笑說:“無礙。”

拂瑤的手又略微拉開他胸前的衣襟,傷痕比他手腕上的更甚,還有許多或輕或重牙齒咬過的印記。

拂瑤眼神漸漸黯淡下來,道:“師父,對不起……”她知道自己體內魔性發作之時滿腦子就隻有對精魂和鮮血的渴望,連師父的血都吸。

夜淵的手撫上她的臉頰,聲音清雅而柔和:“瑤兒不必在意。”

拂瑤知道師父在安慰她,於是努力壓下眼眶中的潮濕,唇邊扯起一抹笑道:“師父,我適才煮了些粥,做了兩道菜,你嚐嚐看。”

她從桌上端起碗,夜淵從她手中接過碗,舀起一勺遞到她唇邊,“師父不餓,倒是瑤兒你需吃點東西。”

拂瑤想起幼時不小心練功弄傷時,師父雖會責備她幾句,但卻比平日更溫柔,不僅不繼續讓她練法術,還會細心地為她上藥,哄她吃東西。

她體內魔性發作以來的這些日子裏,更是常常脾氣暴躁的摔碗,摔東西,常常咬他,吸他的血,師父卻始終不告訴她一句。拂瑤默默地喝著夜淵喂食的粥,心中想著哪怕有幾日這樣的時光都好,什麽都不想,隻要呆在師父身邊。

拂瑤這幾日最愛做的事就是寸步不離地賴在夜淵身邊,想起什麽便說什麽,全說那些有趣的事,兩人都絲毫不提與獄界封印和鳳卿有關的任何事。有時候拉著夜淵去山頂采些野果子,有些異常酸澀,卻偶爾能碰到幾顆又大又甜,頓時覺得天宮的果子確實是世上最好吃的。有時候拂瑤躺在夜淵的腿上讀著典籍,遇到不懂的問題問夜淵,他總能給她最準確的解釋。有時候兩人一起去看朝霞、看晚霞,一日裏從早上坐到晚上,她總能說上許多話,完全不知疲倦,而夜淵則默默含笑地聽著,就象回到了在檀雲之巔的時候。

一到晚上,拂瑤則喜歡靜靜地窩在夜淵的懷裏,借著淡淡的月光盯著他的臉看。

有一日,拂瑤看著看著唇邊突然綻開一抹笑,手撫上他的臉頰道:“師父,你知道你最大的罪過是什麽嗎?”

夜淵挑眉望向她,似有不解。

拂瑤淺笑了一下說:“那便是師父長著一張活色生香,引人遐想的臉。”

夜淵寵溺地撣了一下她的額頭,“整日就愛胡思亂想。”

拂瑤一本正經道:“果真如此。我那時沒了記憶,第一次在溫泉池邊見到你時,就在想著世間哪裏有這麽好看的人,多半是黑髏魔那妖孽所化的,還想著先戲弄你一把,再趁機滅了你的元神!後來沒想到龜仙人的三生石居然如此不靈光,不靈光倒也罷了,最可恨地是它還偏撿讓我出糗的這一幕現,實實讓我顏麵丟盡。後來我身上的劫數兩次發作,說來也是師父這張臉太過好看。”

夜淵唇角勾起一抹笑道:“越來越會胡掰了。”

拂瑤有些無奈道:“師父,我說的乃是實話,於是整個六界都傳言我對你相思成狂,以至於壓抑不住內心的澎湃,公然對你行不道德之事,更有甚者,居然還說什麽我對你什麽三夜三夜的……”

拂瑤腦海中倏地閃過在溪澗邊那一幕,雖然她臉皮向來不薄,但也免不了一時臉上發燙得很,不再說話。

夜淵清潤帶笑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似呢喃又似誘惑般道:“三天三夜什麽?”

拂瑤直直地凝視著夜淵,眼中閃著灼灼的光:“師父明知故問。”

“瑤兒……”

“嗯?”

夜淵抓過她在他臉上輕畫亂動的手,按在胸前,拂瑤感受到他的心髒劇烈跳動的聲音。他輕歎了口氣,聲音有絲暗啞道:“瑤兒,師父也是人。”她的唇被封住,溫軟地唇舌一下子竄進她的口中,把她的聲音淹沒在激烈的糾纏中……

模模糊糊間,她聞到一陣熟悉的淡淡檀香味,是她一直記得的味道。

歲月之於他們,其實亙古不變……

作者有話要說:特別喜歡師父和拂瑤那種天長地久的感覺~O(∩_∩)O~

嗯,蒼陌貌似該出來了~差不多又該虐了~唉~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