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為了自己
知道白星機敏聰慧,但委實沒想到她竟能預事如此並幹預到這種地步。
知道沈浪心性非一般人可比,卻也沒想到他竟會這般決絕的離開。
無相鬼一時間徹底崩潰了,整個人如同枯槁的朽木一般呆在了床榻上,眼看著沈浪他們如此堅決地走了。
夜,很沉靜的夜,今天的夜裏更顯得格外的蕭索和孤寂,無相鬼的人仿佛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沈浪背著餘毒未清的啞毛回到了古老爺子那處院落裏,將他安放在**,此時的盧用雙眼雖已能微微張開,但手腳依舊動彈不得分毫。
無相鬼用毒素來以迅猛致命著稱,這回根本沒真想要了啞毛這條小命,否則他們現在背回來的就不是一個腫脹昏睡的啞毛,而是一個死啞毛。
沈浪搬來一把藤椅,在盧用對麵坐下,後背貼著冰冷牆壁靜靜斜躺了下來。眼望窗外的月色,冰冷如同初雪一般,這樣的夜裏,其實是很難睡得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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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盧用隻覺腹內陣陣絞痛難以忍受,使勁憋了半天,終於還是按耐不住“哇”一聲吐了滿地的黑血。嘔吐之後反而覺得胸口呼吸鬆活了不少,轉眼看到空****的房間,卻已不見了沈浪的蹤影。
不知他是什麽時候悄悄走的……
於是盧用掙紮著站起身子,艱難地往外挪了幾步,剛來到門邊,迎著晨曦,就見沈浪正獨自一人蹲在院裏,身上早已冰冷半濕,可能半夜的時候就已經悄悄蹲伏在這裏了,這會兒正看著地上的落葉和一群忙碌奔走的螞蟻呆呆出神,完全沒有注意到盧用正站在一旁看著他。
看到沈浪的人,盧用也逐漸平靜了下來。
沈浪盯著地上的落葉和螞蟻,盧用就依靠著門框靜靜看著他。
一直等到橘黃色的陽光開始變得微微有些刺眼的時候,盧用才終於開口說了這樣一句話:“不管你做什麽樣的決定,做兄弟的都會陪你走到最後……”
沈浪頭也沒抬,就像根本沒聽見他在說什麽,依舊盯著地麵出神。
盧用見他不答,續又問道:“其實你已經有了決定,對吧?”
沈浪依舊沒有抬頭,撥弄地麵的手指卻微微頓了一下。
盧用眯起雙眼看著他,複又睜了開來,突然冷冷道:“你這決定隻怕會有些對不起某位知己的好意,是吧?”
沈浪伏低的身子微微一顫,終於蹲不住了,抬頭靜靜看著盧用,嘴裏卻冷冷道:“你不是我,又怎麽知道我在想些什麽?”
盧用也靜靜看著他,搖頭道:“我不是你,但我能看得出來你還是想去試一試無相鬼所說的事,這點總沒有猜錯吧?”
沈浪皺起了眉,道:“但我昨晚已經拒絕了他,現在又為什麽會同意去試上一試呢?”
盧用道:“或許你昨天拒絕他隻是因為他說話的方式,抑或是因為他給你的理由並不能稱其為理由,但現在你卻想到了別的,一個讓你想去試上一試的理由。”
沈浪道:“但我昨天明明答應過白星,不會再參與任何江湖事。”
盧用嗤聲一笑,道:“你們這些人真的很奇怪,我問你,哪裏是江湖?怎麽又才算是江湖?你到指一個江湖地方讓我也看看……心裏若是沒有江湖,做的事,見的人,所去到的地方便和江湖沒有半毛錢關係!”接著又搖頭歎道:“你啊你……什麽都好,就是總在為自己找理由,理由真的那麽重要嗎?事情到了最後不還是得挽起衣袖盡力去做。”
沈浪卻抬起頭瞪著他,認真道:“不,理由很重要!為什麽去做,若分不清這一點,就幹脆不要去做!若是為了他們所謂的江湖恩怨,為了我爺爺曾經經曆過的那些陳年往事去做這件事,我現在的回答還是一樣:那就不用去了!”
盧用將雙手抱在胸前,也認真道:“行,那我就聽聽,你想為什麽樣的理由去參與這件事。”
沈浪整理了一下思緒,重重呼出了一口氣,這才緩緩站直身板,迎著清晨的陽光,眼神像遠處輕柔的藍天白雲一樣溫柔卻又堅定,回道:“為了自己!為了我自己!不知道這理由夠麽?”
和沈浪相識這麽多年,盧用還是頭一次聽他說做什麽事情是為了他自己的。以往的沈浪無論做什麽事情總是先想著別人,顧著別人的利益和感受,直到最後隻剩那麽一丁點空間的時候才會想到他自己。如今這理由從他嘴裏說出來,雖然簡單,但卻絕不平常。
盧用偏著頭,又仔細將沈浪打量了一番,既有些驚訝又感到欣慰,含笑道:“能說說具體的原因麽?”
沈浪露出一絲無奈的笑容,低聲答道:“因為我不想失去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更包括白星……我不想讓白星再離開我……”
盧用微微一怔,他知道沈浪深深愛上了白星,也很肯定白星的心裏也絕對有沈浪,但他現在所說的也確實是個問題。還是問道:“難道你覺得白星會離開你?”
沈浪搖頭苦笑,道:“她或許不會,但她身後的家族會迫使她離開我這樣一個籍籍無名的窮小子,這是遲早一定會發生的……”名門世家的大小姐,平凡無名的市井小子,他兩確實並不般配,即使白星不顧一切地願意和他在一起,但她身後那龐大的家族也絕不會同意的。現在,他們看似一切安好,但其實他們心裏都明白,這光景隻是暫時的,等到有朝一日武侯世家的人再找上門來的時候,也許就是他和白星將要永遠分離的時候。
所以沈浪需要一個機會,需要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需要一件事情來證明自己。無關錢財,武侯世家的人根本就不看重錢財,而是關乎證明他沈浪自我的能力和價值,隻有這樣他才有可能獲得武侯世家的認同,才有可能堂堂正正的和白星真正在一起。
但他也知道白星不想他去冒險,畢竟這個江湖雖然看不見摸不著卻也並非不存在的,江湖事的險惡遠遠超出常人的預期。因為這樣的理由而做這樣的決定,或許會惹得白星不高興,但對於他這樣一個平凡的市井少年來說機會也不是常常都有的,沈浪需要這樣一件事來證明自己,留給他和白星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若隻想著朝夕廝混在一起度日,那這樣的日子可能還會更快的被打破,更快的結束。
他需要知道無相鬼的計劃,需要知道未來不久自己將要麵對的是怎樣一件事,是怎樣一個江湖。
盧用當然明白沈浪的苦惱,他早就知道這些,隻是在這個院落之中他們誰也不提罷了。
沈浪的這個決定確實是為了他自己,也是為了白星,為了他兩人的將來不得不拚一把。
兩人沉默對視了一會兒,盧用忽而打破了沉寂哈哈大笑起來,拍了拍沈浪的肩膀,大聲道:“兄弟,不管你做什麽樣決定,因為什麽樣的理由,我都陪你到底!即便這次真的撞了南牆,你不回頭,我便也絕不會回頭!龍潭虎穴,咱們兄弟聯手也要去闖他一闖!”
如果盧用能幫自己,此行勝算自然會更大得多,隻是才從孤山出來,現在又要拖著他去冒險,沈浪這心裏也說不上來是什麽滋味。
盧用在他肩上又重重拍了一把,推嚷道:“得啦,你既然決定了,那就去做!婆婆媽媽像什麽樣子?!咱兩從小便是這麽過來的,你可見老天爺收了誰去?這事就這麽定了!”
隻是…隻是……白星她會答應麽?
其實白星如果不答應也是好的,沈浪本也就不想讓她再去冒險,一點點都不想。
盧用看著眼前這個最好的兄弟,為了他的幸福和未來,這趟渾水值得蹚一蹚,沈浪這理由已經足夠充分!
屋門不知何時已經輕輕推開半邊,白星已將自己收拾得清爽齊整,一張白皙的臉龐迎著初升的陽光更顯得分外明亮,嘴角上掛著她那種慣有的、智慧、堅定又不失禮貌的笑容,微亭亭站在那裏。
沈浪和盧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真的麵對白星時卻是誰也不敢輕易開口說什麽。
隻見白星一聲不吭地轉身來到廚房,不一會兒煮好了三碗麵條放在院裏的方桌上,自己端了一碗靜靜地吃著,吃了幾口,抬頭看了看兩人,忽而一瞪眼,微微嗔怒道:“還愣著幹什麽?再不吃,麵可就坨了……”
沈浪和盧用對視一眼,更不知道該怎麽開口說話了,稀裏糊塗端起麵來吃在嘴裏,始終低垂著腦袋不敢去看白星。
等三人吃完了麵,白星收拾了碗筷,不一會兒又從廚房裏走了出來,但手裏卻多了一個鋁飯盒,外麵還冒著熱氣。站在門口對沈浪他們二人道:“我煮了些粥,要給吳行前輩送去,你們也一起來吧。”這吳行指的就是無相鬼,他不願再提自己的過往和真實姓名,便取了這樣一個化名。
沈浪和盧用一路跟在後麵出了門,看上去就像兩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一樣,心裏憋著事,偏偏誰也不敢開口。一直到眼看再轉過這條巷子就要來到老屋前麵了,沈浪這才終於沉不住氣了,小跑兩步湊近白星身邊,低聲探問道:“早上那些話,你都聽見了?”
白星瞅了他一眼,嘟嘴道:“你半夜就站在院子裏窸窸窣窣的,讓人怎麽睡得著?再加上你們兩人嗓門本來也不小,我想裝作沒聽見也難啊……”
沈浪語聲更低了,小心道:“那…那這事你怎麽看?”
這麽一問,白星卻突然發起火來,怒道:“我怎麽看很重要嗎?!你們兩不是早就興致勃勃地決定好了嗎?!何必再來問我!”
沈浪還從沒見白星發過這樣大的火,兩句話說得他更垂下頭去,悶聲跟在後麵走了兩步,卻突然站住,一把抓住白星的手腕,倔強而執拗的眼神動也不動看著白星,非常認真道:“我之所以做這樣的決定,隻為了從此不再和你分開!永遠不再和你分開!”
白星心裏一酸已有些繃不住了,她又何嚐不知道自己身後的氏族會帶來怎樣的壓力和麻煩,看著眼前倔強的沈浪,眼神終於還是柔軟了下來,恨恨一跺腳複又嗔道:“那也不能放任你去做無謂的冒險,甚至可能賠上自己的性命!無相鬼想說的事哪是輕易便能得手!你…你若有個三長兩短,讓我以後可怎麽辦?”說著說著,眼角已泛出了淚花來,狠狠投在了沈浪懷裏將他緊緊抱住,哭泣哽咽道:“你…你好不容易才從孤山峽穀撿了這條命回來,怎麽敢如此輕易又談江湖事!沈浪……你……你這混蛋……”一時哭得梨花帶雨難以歇止。
沈浪摟著懷裏哭成淚人的人兒,眼望從狹窄的接道裏透進來的那抹藍天,心頭思緒起伏。對於他這樣的小人物來說,可以選擇的機會實在不多,這回無論如何他也想去試一試,為了能將白星留在身邊,也為了他自己。
哭過了半晌,隻聽沈浪傻傻笑著安慰她道:“放心吧,會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白星抬起頭看向沈浪,自己的眼神也逐漸變得安靜、堅定起來,使勁點了點頭道:“但你也要答應我,不管將來遇到什麽事都要讓我陪著你,絕不能瞞著我去幹傻事,明白麽?”
沈浪低頭看看懷裏的白星,又抬頭看看站在一旁的盧用,心裏十分感動,有如此知己還有這樣的兄弟陪著自己,他的人生還有何憾?又有何處不敢前去闖上一闖?重重點頭應道:“好!當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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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陽光已經上升到足夠明亮的程度,老屋裏那盞昏黃的白熾燈卻還依然開著,院門半掩,依舊保持著他們昨晚離開時的樣子。
無相鬼這個人似乎從昨晚那一刻就已經死了一般,還那樣半撐著身子斜依在**,透過昏黃的空氣看去簡直死灰一片。
也難怪,一直以來百目神君就是他的天,他原本以為百目神君也會是沈浪的天,但是看來他錯了。就在沈浪帶著眾人離開這裏的那一刻,無相鬼的天也塌了。
兩行幹涸的淚痕還深深凝結在他的臉上,他的人已經心死,隻除了微弱的鼻息和幾乎停滯的心跳,這一夜的變化非常大,曾經叱吒江湖的前輩,一夜之間似乎便蒼老得幾乎頻臨死亡一般。
昨晚,他真的恨過沈浪,恨沈浪為什麽要給他那虛假又縹緲的希望;但轉念又想,沈浪何時曾表露過自己要繼承百目神君的遺誌,更何時給過他什麽承諾?這份所謂的希望從始至終都隻是他的一廂情願罷了……
無相鬼又恨他不起來,實在沒有什麽理由該去恨沈浪的,要恨也隻能恨他自己……
沈浪三人又再次站在了門邊,隔著一段距離,就這樣靜靜的看著他。
無相鬼,那個對百目神君忠心耿耿的五色教長老,四鬼之一,那個曾令江湖中人聞名喪膽的無相鬼,如今的模樣著實悲哀可憐。
此刻,無相鬼完全沒有理會他們的到來,仍隻保持著那樣枯萎的姿態,雙眼沒有神采,怔怔望著屋頂。一個心死之人,已經不在乎別人任何的目光,他的一生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蕭索沒落過,隻因他的希望已經滅了,心也已經死了。
沒人能勸活一個死人,一個心死之人……
但沈浪還是希望自己能去試一試,活著至少能讓無相鬼不再這樣沉淪下去……
靜靜搬來一把椅子,輕輕放到了無相鬼床邊,然後便非常自然地緩緩坐了下來……
無相鬼此刻的神情如同枯槁的朽木一般讓人絕望,雙目雖睜卻不視物,雙耳雖然未聾卻也無法聽進去任何聲音。
連一旁的白星看了也覺得昨晚確實將這老人傷得夠深,更也覺得這世上已經再沒有任何方法能夠去勸慰這樣一個心死之人。
沈浪靜靜坐了下來,久久沒有開口,再過一會兒,他甚至已經將目光從無相鬼的身上完全移開,轉而去看著屋裏飄忽的塵埃在陽光下飛舞,仿佛對這樣一件事情也不再抱任何希望。但轉而間,他卻輕輕一笑,那笑容裏似乎包含著這些年來經曆過的所有心酸,又仿佛飽含著現今對自己戲虐的嘲笑,這才終於開了口,緩緩道:“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與死亡擦肩而過……本來,在我被狠心的父母遺棄在街邊的那一夜就應該消失在這世上了……”他在敘述自己初生時的經曆,說道這時忍不住又露出那種辛酸且無奈的笑容,續道:“都說三歲的孩子才依稀有些朦朧的記憶,但我腦海裏卻肯定的清楚的記得那一夜,我剛出生的那一夜……那時的天是那麽黑,透過籃子吹來的風又是那麽冷,我哭破了嗓子也掩蓋不住心裏那種害怕得要死的感覺……我的父母是誰?他們怎麽那麽狠心將我丟棄在那裏……難道就不怕初生的我根本就熬不過那樣的一夜麽?”說罷又是一笑,笑容顯得更加酸楚卻也已經有了希望“我是幸運的……在那一天,我遇到了這世上真正的親人,我的爺爺,沈天行……”
白星不知道為什麽沈浪要說這些,這些話仿佛不是為了勸導別人,但回頭看無相鬼的眼睛,那原本一片死灰裏仿佛卻有了一點非常不易察覺的光亮。
沈浪這些傷感的往事她也知道一二,但卻從未聽他如此詳盡地說出來過,不僅她沒有聽過,一旁與沈浪形影不離相處了十多年的盧用也從沒聽他這樣說起過前塵過往。於是也沒有開口,屋裏所有人就這麽靜靜聽著,沈浪也不斷回憶著,不斷地說著……
“……我見到爺爺時他已變得十分醜陋,但依舊看得出來,他年輕時一定曾是一位鶴立雞群器宇不凡的英朗男子……”對此,心死如同枯槁朽木的無相鬼眼睛裏似乎也露出了一絲認同,隻聽沈浪複又續道:“爺爺把我帶了回來,就在這小屋裏,我們兩相依為命著度過了每一天,這裏幾乎充斥著我童年所有美好的回憶……爺爺曾經或許是很厲害的人,但那時的他偶爾也會為了幾塊飯錢而常常發愁,別人家的孩子吃著糖葫蘆從門前走過的時候我故意扭過頭去裝作沒看見,但晚飯的時候爺爺卻像變戲法一樣悄悄從兜裏摸出幾顆話梅糖遞給我,我捧在手裏輕輕剝開一顆,連著半透明的糯米紙放到嘴裏讓他融化,那酸甜的滋味呐……當真好吃極了……”沈浪閉著眼睛,到現在還記得那時手裏那把話梅糖的滋味,他就這麽一邊回憶一邊慢慢說著……屋子裏的人都在靜靜聽他說著那些過往,沈浪的故事裏有悲傷也有歡樂,但歡樂總是多過於悲傷的;他的故事很零碎,想到哪裏便說到哪裏,起起伏伏、來來去去,這些故事裏始終沒有一件驚天動地甚至是值得稱奇的事情出現,敘述的全都是沈浪和沈天行爺孫兩人再普通不過的瑣事,甚至今天也依然還在某一個家庭中重複上演著的生活瑣事;三人卻聽得津津有味,誰也沒有打擾他,這些平常的瑣事卻是沈浪腦海裏最珍貴、最快樂的回憶。
沈浪坐在那裏,也根本不在意是否有人聽他所說的故事,隻自言自語說個沒完,有時忍不住偷笑,有時又忍不住難過起來而降低了嗓音,一點一滴,慢慢去聽,竟也漸漸變得有趣起來,因為那些全都是他記憶裏爺爺的樣子。
慢慢的,無相鬼的身上也漸漸有了變化,他的頭顱已不再僵直高昂,臉上的肌肉也漸漸有了情緒,就像他的眼睛,跟隨著沈浪的故事時而露出笑意時而透出淚花,在那盞依舊昏黃的白熾燈下,心死如同枯槁朽木的他竟又奇跡般地在心頭萌發出了一棵新芽。
沈浪就這麽一直不停地說著,其餘三人就這麽一動不動靜靜聽著,不知不覺,已從早晨的明媚陽光說到了天邊掛上了緋紅的晚霞,還是沒有停下的意思。
忽而一陣“咕嚕”聲打斷了話語,那是無相鬼肚子裏發出來的聲音,一天一夜水米未進,再加上他這樣的精神狀態,身體消耗自然要比旁人都更大些。
緊跟著沈浪的肚子也咕嚕嚕叫了起來,他也餓了,說了一天,對精力體力的消耗本也是十分大的,於是沈浪抓了抓頭皮對白星傻笑道:“帶吃的了麽?我餓了……”
白星嫣然一笑,把早上出門準備好的鋁飯盒遞了過來,道:“隻有一盒白粥,也早已涼透了,就這一份粥,是你先吃呢,還是該讓給吳行前輩?”
沈浪又抓了抓頭,笑道:“那當然先緊著他了,這白粥本來就是你替他煮的,我又怎麽好意思……”話是這麽說,偏偏肚子還在不爭氣地叫著。
無相鬼也不客氣,一聲不吭接過白星手裏的飯盒,打開蓋子,就著一角大大吞咽了幾口涼透的白粥下肚,然後將剩餘的白粥連同飯盒一齊遞到沈浪麵前,一呶嘴道:“我吃了一半,剩下的你能吃麽?”到了此刻,他也終於能開口說話了。
沈浪嘿嘿傻笑兩聲,接過鋁飯盒來也不客氣,就著一角將剩下的白粥大口吞進了肚裏,然後滿意地用衣袖不斷擦拭著嘴角,笑道:“這粥煮得著實不錯,可惜就是少了點……”
白星笑著將空飯盒接了過來,道:“既然喜歡吃,那我現在就回去再煮點送過來。”
沈浪一擺手,道:“那不用了,我現在還餓得慌,咱們出去找點東西吃先?”回頭看了一眼斜躺在**的無相鬼,笑道:“前輩,您若是能走動了,咱們便一齊出去吃點?”
無相鬼嘿嘿笑了笑,這些天來還從沒見他笑得這樣輕鬆這樣自然過,接著一躍跳下床來跺了跺腳又走了兩步,回頭對沈浪道:“那便一齊出去找點吃的!”說罷轉頭看了一眼盧用,忽又笑道:“小友,你的腫消了麽?若是無事,咱們一齊出去吃點?”沈浪一番話不僅讓他重新燃起了心中的火苗和啞毛之間的隔閡顯然也已放下了。
盧用搖頭苦笑,大聲回道:“我認識一家燒烤攤,他家那裏做得最絕的便是狗肉,不單單是狗肉好吃,其中那烤狗排更是一絕,將鹵好煮熟的狗排取中間一段放在炭火上烤得吱吱冒著油泡,那滋味……嘖嘖……真真是叫一個好!平日能喝二兩的人若是就著狗排吃下去,至少也能喝到半斤!”邊說邊大步往外走去,他也餓了,連吃什麽都已經想好了。心裏對無相鬼那些成見也變得煙消雲散。
無相鬼雖然比他們在年齡上大了許多,但從來心性不顯老舊,對當今社會的新鮮事物不但不排斥反而如數家珍一般感興趣,也是個會吃會玩會聊的主,這會兒敞開了心扉,自然與他們三個更聊得來,於是四人有說有笑,一路尋找吃食去了。
看到這裏或許有人會問,吃頓飯值得這麽高興麽?那是當然了!吃喝拉撒睡,一個正常人離開了這其中的哪一項都不會好活,不過但凡要是將這幾件事情都搞明白了、搞好了,你這人也便自在快活了。
或許有人還會在想,無相鬼既然已經心死如同枯槁朽木,為什麽聽沈浪絮絮叨叨念了一番過往瑣事之後他便能解開了心結冰釋前嫌且行動自如了?難道沈浪三魂歸一後真的會念咒了嗎?當然不是這樣了!其實,中間的道理說透了也十分簡單,沈浪說的是他和自己爺爺沈天行的往事,對於無相鬼來說沈天行這三個字是他一生也擺脫不了的敬仰,無論他聽還是不聽,看還是不看,當沈浪提到沈天行的時候他的身體便不得不去接受接下來的信息。然而沈浪所念叨的更不是過往瑣事那麽簡單,看是在說事,但事情不都是人做的麽?其實他在說的是人,是兩個人,一個是他自己,另外一個自然便是沈天行,是沈天行作為“人”這一麵存在於他心中的事實。像沈天行這樣的人,在其他人心目中要麽是像神一樣高高在上,要麽就是像魔一樣令人恐懼疏遠,無論是其中哪一種,都讓別人無法了解他作為一個人的那一麵人性的存在。恰恰這樣的沈天行,是連無相鬼在內的在場所有人都不曾了解甚至不曾想象過的“人”這一麵的存在,在沈浪的故事裏,百目神君沈天行不但是一個人,而且是一個慈祥的爺爺,也是一個在社會中艱難生存的無依老人,一個完完全全、活生生、真實的人!他同樣喝多了會吐,傷心了會哭,開心了會笑出聲來,也會因為幾文錢財而為生活發愁……當無相鬼聽明白了這層意思時,他才真正明白了,原來沈浪一直所堅持的根本也就是沈天行最真實的想法:做一個人,一個好人,真真切切地生活下去,好好地生活下去……他們爺孫兩人的出發點從一開始就是完全一致的!錯確實不在沈浪,而在於別人願意把百目神君這四個字再強加於他們爺孫身上,卻忘了他們也是人,不是神,更不是魔鬼。隨著沈浪口中故事不斷進展,也喚醒了無相鬼身上那久久不曾顯露的人性的一麵;他在江湖中的綽號叫做無相鬼,但他當然不真的是一隻鬼,歸根結底,他也是人,一個同樣喝多了會吐,傷心了會哭的人……到最後他也漸漸相信,自己也有權利像沈天行所希望的那樣重新活上一回!
其實很多個夜裏,無相鬼也曾懷疑過、悔恨過,這麽多年來他扮演過無數角色,卻偏偏好像一次也沒有好好地、認真地扮過一回自己……
他現在已經不需要再扮演誰了,需要的隻是放過自己,再給自己一次做人的機會,活回自己應有的樣子!
四人現在正坐在燒烤攤上,通紅的炭火在瓦楞狀的網格下燃燒得正旺,烤得豆腐和土豆泛出金黃的香氣,中間果然放了一段狗排,隨著炭火炙烤吱吱地冒著油泡更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無相鬼,不,應該是吳行,現在倒了滿滿一杯辛辣的白酒端在手裏,開懷地大笑道:“來來來,豆腐就酒,越喝越有!讓我們幹了這杯!”
極少喝酒的白星也跟著端起杯子淺淺抿了一口,白酒下肚那火辣辣的滋味讓它現在走到哪裏都能清楚的感受得到,也嗆得眼角淚水直流。
後來,胖老板也夾著他的黑色皮包趕來了,眾人坐在一起大聲地說話,大口地喝酒,大塊地吃著肉。今晚,是很多人這些年來最開心的一晚,酒喝在肚裏也感覺格外的暢快,在這樣高漲的情緒影響下本來是很不容易喝醉酒的,但要也取決於他們究竟喝了多少。隻記得沈浪的最後一杯仿佛是用一隻土碗喝下去的,然後他就什麽也不知道了,帶著滿臉傻笑傻傻地昏睡了過去,這一次,他整整醉了一天,但這頓酒卻是那麽愉快。
直到第二天傍晚,沈浪才口幹舌燥地從自己的**爬了起來,抓過桌上放著的一壺涼水咕咚咕咚灌下了肚。看著窗外日落泛起的紅霞,嘴角心滿意足地也露出了微笑。
這時門一開,白星也笑著走了進來,衝他招了招手,道:“出來吃飯,大家都在院子裏等你呢。”
大家都在等我?白星喝得少所以還一直保持清醒也就罷了,吳行和盧用昨晚喝得可絕對不比自己少,看來他兩的酒量都不錯,至少在自己之上。
走出房門就見吳行和盧用都已將自己收拾幹淨坐再方桌旁,桌上放著幾樣白星拿手的炒菜和幾碗冒著熱騰騰熱氣的白飯,每人麵前還放著一隻杯子。
“這是……”沈浪從來都不知道他們這麽愛喝酒的,才睡醒就要再喝?
吳行已經端起了酒杯,表情顯得有些嚴肅又充滿雄心壯誌,道:“你的想法,白星小姐已經跟我說過了。之前你不同意走上一遭,我理解。但是為了你自己,為了你們二人的將來和幸福想要去走上這一遭,我認同!喝了這杯酒,吃完這頓飯,不管前路是龍潭虎穴還是刀山火海,吳某願陪你去闖上一闖!不為別的,為了自己!”說罷一仰頭,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盧用也端起了酒杯,淡淡道:“敬我們自己!幹了!”說罷也一口將杯中酒喝了個幹淨。
想不到白星也端起了酒杯,雙眼靜靜看著沈浪,認真道:“為了你,也為了我,無論哪裏我都願意陪著你走下去!”一仰頭將整杯酒喝了下去。
沈浪心裏十分感動,伸手端起酒杯,二話不說一仰頭將整杯烈酒吞了下去,嘎聲道:“什麽也不說,都在酒裏!”三人對他的信任、恩情、情誼,不能簡單用言語感謝,都放心裏深深記著!沈浪也暗自發誓,拚盡全力也要為了自己和白星闖出一個未來,隻有這樣才對得起吳行,對得起自己兄弟!
一杯酒,一頓飯,就這樣開啟了他們真正的江湖曆險!
大理,我們來了!江湖,我們來了!仙宮,我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