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 最好的酒（下）
沂山後山。
穿過鬱鬱蔥蔥的鬆樹林，再拐過幾個彎彎角角，視線驟然開朗。
這裏有一片野草叢。
由於仙人的垂憐，在這寒冬臘月中，本該荒蕪的草叢依然青青綠綠，惹人憐愛。
李奕對這片草叢再熟悉不過。
過去二十多年，他在這裏待過很長時間，或飲酒舞劍，或小睡酣眠，晚間最是悠閑，在滿天星點的光輝下，和身邊的老道士聊聊沂山，聊聊江湖。
很多時候，李奕都覺得老道士太吵了，各種傳奇故事都往自己身上攬。
這次總算是安靜。
李奕這樣想著，手中提著兩個酒壺，慢慢走來，然後晃悠悠地躺倒在野草叢中，任由草葉將他埋沒。
李奕擰開其中一壺酒，飲上一口。
“老不羞啊，你總說江湖上最好的酒是洛陽城的秋露白和長安城的寒潭香，你看，我把它們都帶過來了，快來搶啊！”
“老家夥啊，你總說你年輕時醉遊江湖，一人一劍一壺酒好不瀟灑，我之前不信，現在我信了，你能給我講上兩件趣事嗎？”
“老道士啊，你總說這裏最為幽然，是沂山最美的地方，可你看，現在雖說還算青綠，但連隻鳥都看不到，你還覺得它美嗎？”
李奕閉著雙眼，微笑著自言自語。
不知過了多久，李奕才睜開眼睛，有些呆滯地看向變得灰暗的天空，再沒有人和他搶酒，再沒有人強行讓他聽故事，也沒有人一腳把他從草地上踢起，笑罵一句滾回去睡。
真是安靜啊！
李奕站起身，又就著酒壺喝了一大口酒。
許是這酒太烈太過嗆人，剛一入喉，李奕的臉便開始泛紅，接著眼睛也開始泛紅，他咳嗽起來，咳的撕心裂肺。
咳著咳著，眼淚便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在李奕身旁，草叢中藏著一塊光滑的石頭，老道士最喜歡躺在這裏，吟誦上兩句“山雲當幕，夜月為鉤。臥藤蘿下，塊石枕頭。不朝天子，不羨王侯。生死無慮，更複何憂”。
都說為道者當太上忘情，可哪能忘情啊！
李奕蹲下身子，把剩下的酒敬在石頭前，“師父！您一路走好！”
……
沂山山門前。
宋山一身青白道袍，向一位中年道人躬身行禮，“師父，我下山去了。”
中年道人歎了口氣。
宋山緊了緊背上的雙劍，一把是跟隨自己多年的劍，另一把是好友胡延用了多年的劍，“師父，胡延一直想去闖**江湖，我們約好了二品之後一起下山。”
“如今我二品了，我想去江湖看看。”
“胡延總說江湖很美好，還給我說了很多江湖的美好，但我知道，他從小入門，都沒下過幾次山的，哪裏去過江湖啊，他全是編的！您知道的，胡延總是喜歡胡言。”
“可是，我現在總會想到胡延那些話，我總覺得胡延說的那些美好都是存在的，我要去看看，要去確定一下。”
中年道人看著眼前的年輕弟子沉默不語，良久，方才輕聲開口：“記得回來。”
“師父，您不用擔心，我會回來的，我還得回來給胡延講一講。”
說完，宋山轉過身，張開雙臂深吸一口氣，大步向山下走去。
他在駢邑買了壺酒，這是當初他和胡延下山采辦時，最喜歡的酒。
他們還會拜托下山采辦的同門偷偷帶上幾壺，瞞著師長埋在半山的鬆樹腳下，閑時挖出一壺，你一口我一口的共飲。
宋山喝上一口，習慣性地往身邊遞去，一陣寒風吹過，他反應過來，低歎一聲。
宋山覺得有些冷意，喃喃自語：“這酒是摻水了嗎，怎麽就不夠烈了呢！”
……
玉皇頂上，兩壇梅子酒已飲去大半，除了紅葉，其餘四人都有些醉意。
李棠溪興起，持劍起舞，諸葛遠在旁打令，呂萬象端著酒杯，靜靜地看著，臉上帶著溫暖的笑意。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何問不吝誇讚。
和三五好友對坐飲酒，飲酒的時候說說趣事，這本是年輕人們最喜歡做的事情。
何問其實不喜歡飲酒，在青山時，除了偶爾陪師父喝上兩杯，並不怎麽飲酒，年節時返回清河，何庸幾人喊他喝酒，何問更是不願意陪，此時卻覺得，確實很是愉快。
何問想著過幾天回清河的時候，是不是應該拎上幾瓶好酒？
忽然間，何問又想到紅葉剛才的問題，轉而看向紅葉說道：“紅葉啊，你不是問我什麽是江湖上最好的酒嗎？”
紅葉點點頭。
何問伸出手，指了指紅葉，又在呂萬象諸葛遠和李棠溪身上劃過，懶洋洋道：“你看，這就是江湖上最好的酒。”
紅葉哭笑不得，以為何問是犯迷糊了，糾正道：“公子，你是想說呂師兄帶的梅子酒嗎？”
何問捏了捏紅葉的小臉，笑而不語。
紅葉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什麽是江湖上最好的酒？
不在酒。
在於人。
對呂萬象來說，莊道臨釀的梅子酒，比天下所有的酒都要更好。
對何問，紅葉，李棠溪和諸葛遠來說，最好的酒，在於一起喝酒的人，這杯梅子酒，總比紫竹林的特供寒潭香更為醇厚一些。
對李奕來說，年份再久的秋露白，價格再高的寒潭香，都不如沂山午後的野草叢，那壺他和老道士爭來搶去的老糟燒。
而對宋山來說，這座江湖中，再沒有合他口味的酒，他心中最好的酒，早已停留在當初。
……
……
翌日。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用完朝食，何問幾人便道別準備離去。
“師兄，不用送了。”
呂萬象點點頭，問道：“你們去哪？”
李棠溪鬱悶道：“我還能去哪？八日後除夕夜，若是趕不回長安城，可沒辦法向母妃交待。”
何問攤攤手，更是無奈，“回清河。”
如今青山掌門下山遊曆，於沂山勝過幾位前輩並奪得仙劍的故事早就在江湖上傳開，以至於何問本來的計劃全都化作泡影。
又逢年節，沂山和清河不算太遠，何問總歸得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