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 難看與美

“你用不出第二劍,那麽你還能出幾劍?”

張狂一把將斷掉的衣袖扯了下來,露出虯實有力的肌肉,看向莊道臨的眼神中厲色漸生。

莊道臨沒有回答,他低咳兩聲,強壓下體內的氣血翻湧,再次舉起了東鎮法劍。

張狂說的沒錯,他確實用不出第二次滿堂花醉,終是太過年邁,縱使有陣法相助,也難現壯年的風采。

同樣,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再出幾劍。

不過這個問題本身就沒有答案。

因為他會一直出劍。

直到賊人退去。

或者自己死去。

一聲怒喝,二人再次戰到了一起,劍光閃爍直指要害,不作絲毫保留。

弟子們的交戰也在繼續,刀劍交錯中更為慘烈。

在他們腳下,積雪早已化去,卻是連水跡都沒有留下,隻有帶著裂痕的山岩,伴隨著戰鬥愈發白熱化,裂痕越來越多,越來越密,越來越寬,越來越深邃。

這是沂山,是五鎮之首的東鎮。

所以,就算裂痕再多再密再寬再深邃,都不會影響到它的穩固。

但會影響到它的秀美。

雲霧一塊塊的飄零,奇石破碎成點點寒星,古鬆攔腰折斷,涼亭坍塌化為廢墟。

沂山素來壯麗,此時隻有滿目瘡痍。

戰鬥還在僵持。

鮮血不停揮灑。

在魚龍幫強力的進攻下,沂山看似節節敗退,但劍陣之勢依然穩如磐石,短時間內很難被攻破。

殺意、戾意漸漸加重,像是在山間形成了一片吹之不去的陰雲。

遮住了天光。

遮住了人心。

就連在旁觀戰的高手們都不禁覺得寒意驟升,幾個年輕人更是在心中生起嗜血之意。

所有人都低估了沂山的戰力,就像所有人都沒想到莊道臨能攔住張狂那樣。

看似毫無道理,可細想之下,其實理所當然。

因為沂山沒有退路,這是絕境。

人在絕境之中,最不缺的便是拚命一搏的勇氣,而勇氣之下,總能爆發出最強力的反擊。

“真難看。”純陽殿前,諸葛遠忽然罵了一句。

“確實難看。”蘇曜和辛詞同時接過話語。

他們三人說的都是山頂當前的慘象,廝殺叫囂、地裂天沉、寒風呼嘯、煙塵四起,自然談不上好看,相比之前的風景,更是難看至極。

但他們看的方向卻不是這幅景象,而是人,從張狂莊道臨一直到徐景方正桓,甚至冉軻。

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各人有各人的選擇。

不管各人都是怎麽想的,不可否認的是,戰亂的源頭以及這副慘象的緣由本就是人心。

因而人心遠遠談不上好看。

那麽,人心和慘象,到底哪個更難看?

這個問題也沒有答案,慘象就在眼前,人心卻不可得見。

“是挺難看的。”

方正桓接了一句,語氣中帶著微嘲,卻是不知在嘲諷別人還是嘲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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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戰鬥已經持續了大半個時辰。

雙方傷情慘重,死亡卻不是很嚴重。

魚龍幫占著實力和人數的優勢,就算受了傷,隻要沒有命中要害,總歸可以退去。

至於沂山,憑借道門傳承劍陣的優勢,幾人如同一人,互相支援救助,受傷雖說難免,保全性命倒是不難。

如果沒有意外發生的話,這場戰鬥想來會持續很久。

可惜的是,戰場瞬息萬變,意外在所難免。

由於沂山弟子們隻能固守原地,他們在劍陣中的位置無人接替,相應的,他們一息都不能停歇,所以他們身上傷口不斷增多,失血帶來的眩暈感不斷加重。

直到抵達他們的極限。

一個年輕弟子終是難以支撐,眼前一黑,整個人向後倒了下去。

旁邊的幾個朋友趕緊護住他向後退去,為此,身上再添上幾道傷口。

劍陣是由一個個小陣組成,一個小陣的敗退,就需要其他小陣加倍去承擔。

於是,壓力增大之下,又一個弟子倒了下去。

短短半刻,便有十來個弟子暈死過去。

世界上最強大、最穩固的陣法,往往都是從內部開始瓦解的,且一旦開始瓦解,便如同山洪傾瀉,非人力可以阻擋。

弟子們組成的劍陣終是徹底崩塌。

戰局從這一瞬開始變化。

沂山再擋不住魚龍幫的攻勢,開始有弟子倒在血泊中,再也站不起來。

“不!”

忽有一道帶著不甘和痛苦的怒吼,壓過刀劍廝殺的聲音響徹場間。

那是一名二十來歲,身上沾滿血跡的青年。

他叫李奕,他是一名很普通的沂山弟子,實力不過三品,平時喜歡晃悠在山間,吹吹山風,逗逗野鳥。可在他心中,最美的還是不用練劍的閑時,陪著撫養他長大的老道士躺在野草叢中,清閑地喝上一壺小酒。每逢這時,老道士總是樂嗬嗬的,隨口便能扯上幾件根本沒有過的風光往事。

他當然知道老道士是在胡謅,於是他總會罵老道士不通道義,鬼話連篇。

不過,他更嫌棄老道士為老不尊,為了多喝幾口酒連長輩的身份都不顧,一老一少兩個酒鬼總會為那不足百錢的劣質酒爭得麵紅耳赤。

可現在,那個和他爭吵二十年,陪伴他二十年的老道士倒在了他的身前。

用身體為他擋住了刺向心口的一劍。

李奕雙目通紅,卻沒有流淚,那些撕心裂肺盡數化作了仇恨,他一劍割開那人的咽喉,任由鮮血噴滿他的臉頰。

在他懷中,老道士依然樂嗬嗬的,口齒不清地說道:“沂山……是真……的美啊,比……比酒……還美!”

老道士是笑著閉上雙眼的。

李奕緩緩撫平老道士臉上的皺紋,然後凶狠地看向賊人。

沂山是真美啊!

他想,老道士總算是說了一句真話。

所以,就算沒有劍陣,就算會付出生命,他也要站在沂山的身前。

一名弟子流著淚,緩緩合上另一名弟子睜大的眼睛,又大笑著繼續戰鬥。

他叫宋山。

朋友叫胡延。

宋山性格孤僻,胡延性情開朗,二人一起學劍一起成長,他們是最好的朋友。

他們相約二品之後,一起去見識這片江湖的美好。

胡延向往江湖情誼,強拉著他拜把子,然後很是認真地宣告,宋山啊,從今天起,胡延便是你值得托付後背的兄弟。

宋山對此嗤之以鼻,胡言之言不可信。

可就在剛才,那斬向他後背的一刀,被胡延擋了下來,用身體擋了下來。

胡延連說最後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宋山看懂了他的眼神,沒有痛苦和悲哀,隻有炫耀和得意:現在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