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懷夢

裴忱看見了他想看見的一切,他並沒有感到意外。當年他也以為廣明帝隻是那個被扶持的傀儡,真正要滅裴氏的是九幽。但是在這麽多年,在無數次夢回那個火光衝天的夜晚之後,他忽然意識到有些東西被他忽略掉了。

那一晚不止有九幽在場,那些藏在影子裏麵的......那些煙霧一樣,卻又無處不在的家夥,那不是九幽的手筆,隻是與九幽十分相似,九幽大概以為自己是利用了廣明帝,但也很有可能在那時候被人給利用了。他們是互相利用的關係,在剿滅裴氏這一點上達成了微妙的一致。

“我們該走了。”裴忱把風帽壓得更低了一些。“我想他們很快就會發現昨晚應京城門守衛的異常,然後追出來的。”

“追出來也正好。”顧忘川忽而冷笑起來。“追出來就好叫他們知道——”

明珠淚在後頭拉了拉他的袖子。顧忘川卻不為所動,他從一開始就想好了完全的說辭。“叫他們知道遊雲宗也不是好惹的。”

裴忱卻一笑。“你是想看看晉在暗處藏了一支什麽樣的勢力吧?畢竟來日你還是會回到北燕去的。”

他猜中了一半,猜中了顧忘川的目的,卻沒有猜到原因。

不過這麽一半也足以讓顧忘川冷靜下來。他意識到九幽現在還不能與晉撕破臉皮,最後的時刻還沒有到,就算發現自己的盟友懷有異心,他們也不能就此分道揚鑣,在目的達成之前,他們還是要繼續在同一條船上待下去。

於是顧忘川沉默了片刻。

“我們還是盡快趕到會仙峰吧。雖然現在看上去師姐隻是在沉睡,但這毒誰也不清楚還會發展成什麽樣子,能盡早解開,你們也能回宗門去。”明珠淚站出來,以打破僵局的口吻道。

裴忱注意到了這一點。

“你們不會去宗門,是麽?”

“是。”明珠淚坦然地與他對視。“我們當初隻是為了接近師姐而來,若非出了這許多變故,毒拔盡的時候我們就會離開了。”

“這麽說你們還是挺講義氣的。”裴忱自嘲地一笑。“怕我帶著師姐半路上就被人給弄死了?”

“也可以這麽說。”明珠淚遲疑道。她覺得這樣或許會叫裴忱有些受傷,雖說他受不受傷其實無關緊要,可要真把人給激怒了,那能不能把人順利帶到會仙峰上去還尚未可知。

裴忱看上去一點都沒受傷,他隻是看著遠處躍出地平線的旭日,眼底帶著點迷茫。

他似乎聽說過會仙峰這個名字。然而任由他怎麽冥思苦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最終隻好放棄了,歸咎於自己讀過的東西多而雜,不知是在什麽地方對這名字驚鴻一瞥有了些印象。

其實他們的路線是相當迂回的,從百越到洛邑再到應京,幾乎是繞過了半個晉國,會仙峰在晉國最南,卻是又要繞回去了。隻眼下也沒旁的辦法,獨孤月是一點都沒表現出要替他們去尋懷夢草的意思。想來也是,人家不過是個坐館的大夫,能提出個方子來便已經是仁至義盡,哪裏還有尋藥的義務在。

不過眼下顧忘川和明珠淚都不用再裝作是那初窺道門的家夥,故而趕路是要快了不少,雖如此,卻難見顧忘川展顏,他臉上總籠著一層愁雲,明珠淚也不得其解。

顧忘川知道會仙峰是什麽地方,他也很慶幸裴忱似乎不知道。

那是九幽和裴氏所有恩怨糾葛開始的地方,那麽的早,至於他本來也應該是不知道的。他不知道獨孤月為什麽會指引他們去會仙峰,他甚至不能肯定如果師父知道了他們把最後的局布在會仙峰上,會是什麽樣的反應。

大概也會覺得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吧?這麽想的時候,顧忘川是帶著一點僥幸的心理的。

這是顧忘川頭一次不敢擅作主張,然而他現在聯絡不上師父,因為方小七在這裏,他如果離得太久,也會引來裴忱的懷疑,他本身也不想在確認方小七安全之前便離開,於是這便幾乎成了一個死結。慕香與江崖大概短時間內是不敢出現在他麵前了,而鳳棲梧奉命去取那塊幽冥石,大概也已經回九幽去了。

他隻好冒險去用水鏡,盡管知道師父是不大喜歡水鏡的。

“你們已經去了很久。”洛塵寰的聲音聽上去倒是沒什麽怒氣,隻是顧忘川一眼看見水鏡裏倒影出來的皚皚冰雪,連忙低下頭去不敢再看。

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或許師父現下的心情會很好,但也會更容易被某些事情所激怒。

“師父,我們現在正設局將裴家小子捉拿回去。”

“徐秋生已死,就算他還在,也不是你們的對手,何以還要設局?”洛塵寰淡淡反問。

顧忘川覺得自己後背上沁出了冷汗。

“裴忱身上或許有些秘密,且我們發現晉帝對他似乎也很感興趣,是以不能在應京鬧出太大的動靜,先前洛邑觀星台出了事,大概晉帝已經有所懷疑。”

“你沒有完全說實話。”洛塵寰沉吟了片刻。“天璿和天璣已經與我說過了,他們按著鬼醫的指示給那個小姑娘下了毒,逼著你們去應京找他......他要你們把局布在哪?”

顧忘川竭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因為他是不該知道會仙峰上發生過什麽的,如果他流露出一絲一毫的異狀,或許他的死期也就到了。

那是師父不會讓任何人知道的秘密。

“會仙峰。會仙峰上有懷夢草,能解此毒。”他語氣平靜地吐出這幾個字來,慶幸自己現在與師父正在水鏡的兩端,師父不會覺察到他氣息不穩。

那是心虛的表現,然而他沒辦法不心虛,在知道了會仙峰對師父意味著什麽之後。

洛塵寰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起來,盡管是隔著水鏡,顧忘川還是能想象到那種壓力,因為他太了解自己的師父了。但那也隻是一瞬間的事情,緊跟著洛塵寰的麵色就又恢複了平靜。

“會仙峰上懷夢草,獨孤月倒是很有想法。”他低低道。“既然如此,你們便按著他說的去做吧。”

水鏡關閉的時候顧忘川長出了一口氣,他後背的衣裳已經被汗水浸透了,等他從樹上輕手輕腳爬下去的時候,明珠淚便很輕易地看出了些異樣。

“怎麽?”

“沒什麽,一切照舊。”顧忘川苦笑著擦去了自己額上的汗水。

洛塵寰看著水鏡的光芒在自己麵前緩緩熄滅,臉上是冰封一般的神情。他也的確身處一室寒冰之中,隻是他如同無所覺一樣。這寒冷對他來說自然是不算什麽的,甚至於他眼中更帶了些活人的氣息。

他將額頭抵在冰麵上,神情起初是安寧的,而後便漸漸地帶了一點獰厲。

“我本不相信天道,然而這恐怕便是天道輪回了。”他低聲說道。“阿月,你已經睡了這麽多年,總算再也不用睡下去。他們已經償過一些債了,然而還不夠......還不夠!也幸好還剩下那麽一個孽種,這才是天意,是天不要你就此離我而去!”

洛塵寰的語氣漸漸透出一點瘋狂來,他眸光也變得狂亂起來,隻是那雙眼睛的最深處還是帶著冷定的笑意,像是正在看這軀殼的拙劣表演一般。

他身後是幽藍的冰壁,冰麵下沉睡著一個女子,女子穿著大紅的衣衫,那像是一件婚服,可是當胸有一片暗沉的血色洇開。

這似乎是一個在婚禮上被殺死的新娘。

女子大概確乎是死了,因為活人無法在冰封中生存,然而她又是那麽的美,甚至說宛如生時也不足以形容這種美,看得久了便會覺得她下一秒會睜開雙眼,從那冰麵下走出來,單看她的臉色是看不出她身上有那樣一個可怖的傷口的,她臉色紅潤,若不是因為表情太過哀傷,簡直像是沉湎於美夢中一樣。

洛塵寰手中鮮紅的草莖憑空燃燒起來,化為了灰燼。

於是他看見冰壁裏的人向他走來,臉上帶著一如往昔的微笑。

洛塵寰也微笑起來。旁人都不曾見過他這樣的笑容,這笑容像個孩子一般純真而無暇,根本不像是九幽之主能夠擁有的。

“阿月,你回來了。”

他與那個幻影擁抱,他知道那是幻影與迷夢,因為懷夢草燃燒後的灰燼正落在他的腳邊。他瞳孔最深處是一片清明,無喜無悲。這一幕是他的幻想,他在幻想中無數次與女子相擁,也無數次用一個不可能得到回答的問題結束這夢境。

對洛塵寰而言,懷夢草製造出的夢境是可以隨時掙脫出去的,但在他不想醒來之前,他會站在那裏,與夢境中的人相擁到天荒地老。

他終於決定要結束這個夢境了。於是他將人抱得更緊了些,懷夢草所營造出來的夢境是那樣的真實,他甚至能感覺到懷中嬌軀的溫度。

“阿月。”洛塵寰的聲音依舊是溫柔的。“阿月,你既然是為殺我而來,當初又為什麽要救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