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光影

老人總覺得世間的鬼怪一說都是無稽之談,他已經活了這麽些年了,當然見過許多在天上高來高去的神仙們,但真說鬼,那是沒有見過的。這裏是皇城,是天子腳下,什麽魑魅魍魎敢於作祟?

然而那一瞬間他的確覺得自己見了鬼,影子無聲無息地站在那片沒了荒草的墳塋上,但老人感受不到一絲氣息,仿佛那裏站著的隻是一個幻影,而且他感覺到了冷,一種不同於這寒冬臘月的冷,是能沁到骨子裏去的。

老人又揉了揉眼睛,那黑影已經不見了,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心驚膽戰地上前去查看的時候,卻見地上確有一對腳印,在鬆軟的泥土中陷進去幾分,看大小大概是個女子的,身量還頗為秀氣。

應京皇城,九重宮闈深深。

金甌宮就在後宮最中,向來戒備森嚴,這是帝王寢宮,是連一棵樹也不能夠有的。

但是有一道黑影如煙霧一般穿過了空****的院落,沒有驚動任何一個人。直到落在門前的時候才有兩把長劍交叉橫在她的麵前,然而看見她手上那塊牌子之後,那兩柄劍又無聲無息地退回到了陰影裏去。

金甌宮裏是燈火通明的,那人即便是在睡夢中也不肯讓自己陷入黑暗,他永遠在站在一片燦爛的光明之中,而她就是藏在影子裏那一個。這聽上去有點可憐,可是她很享受現在的狀態,被推到台前來的大多都是彩繡輝煌的木偶,而當她站在黑暗裏的時候,她就是一把可以自由揮動的刀。

廣明帝在晉朝曆代的帝王中,也是一個相當特別的存在。他母族寒微到上不得台麵,甚至本人是在宮外長起來的,這樣一個身份存疑的人本來不能夠繼任大統,可是他的手段足夠狠,找來的幫手也足夠強,所以最後他還是成功的坐上了那個皇位。

他本可以給自己改一個和其他兄弟們一樣,充滿了天潢貴胄氣息的名字,不過他沒有這麽做,他與禮部那些人是這樣說的:“朕叫如今這個名字,朕那些個兄弟便不用避諱,反而更省事些。”

幸而當朝沒有要民間跟著一起避諱的習慣,否則的話廣明帝在位期間便連三字經也不能印。

廣明帝在登基之前,叫做林三浪。他如今也依舊叫這個名字,隻是沒人能再這麽稱呼他了,所以他叫什麽的確是很無所謂的一件事情,甚至寫到史書上也無所謂,他似乎早就知道自己在史書上不會留什麽好名聲,那些個寫起居注的史官已經被他借著各種由頭殺了好些個,似乎這人生來就是為了與皇室作對的,可叫人覺著奇怪的是,當初一定要坐上這個位置的也是他。

金甌宮裏看不見人影,但是女子跪了下去,她知道那人是在的,在幾重帷幔之後,在龍涎香的煙氣裏,帶著一點漫不經心的笑。

“陛下。”

“阿棠,你回來了。”廣明帝揮了揮手,看上去空無一人的宮殿裏便有了腳步聲,那些低眉斂目的侍女一個挨一個走上前去,將帳幔撩起掛好,在這間金碧輝煌的宮殿盡頭便顯示出廣明帝的臉來。

其實知道廣明帝長什麽樣子的人不多,他一向不願在禦書房同人議事,而朝堂上那張龍椅又沒人敢仰臉去看,是以裴忱雖深恨這位帝君,卻連他的樣貌也不曾看見。

他看上去依舊很年輕,帝王受世家裹挾,其實很難修煉出什麽所以然來,然而駐顏卻還是夠了。男人的臉是蒼白的,他雖永遠在光明之中,卻拒絕看見一切的天光,那晝夜不息的燈火曾讓很多言官上疏,隻是他們現在都已經死了,陳詞越慷慨,死得便越慘。

英俊似乎也確乎是英俊的,帝王家從不缺乏美貌的女子,那些美貌一代代傳承下去,其實剩在每一任帝王身上的所謂先祖的特征便已經很少,於是便都是英俊的,隻是廣明帝的英俊顯得有些頹唐,他看著便不像是能做個明君的人,總讓人能想起一些衰敗而奢靡的景象,比方說春末的櫻樹。

他眼下有淡淡的青影,這讓他顯得疲憊,也讓他看上去對什麽都不大有興致,隻是看見來人的時候,廣明帝眼中還是多了一點光,至少他坐得更直了一些。

白棠聽見廣明帝的聲音,忽而笑了起來。她的美是很淩厲的,任何站在她麵前的人都必被這容光所懾,但更是被那凜然的殺機所懾,可她這麽笑起來的時候,忽然就隻剩下了美。

那笑容一閃而過,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廣明帝看她的目光也沒有什麽變化,似乎對眼前人的美麗一無所察,那似乎也是很正常的,因為他是帝王至尊,他必然見過這世間大多數的美。

如果不是還能見到廣明帝,白棠幾乎要忘記自己的名字,因為世上能這樣喚她名字的也隻有廣明帝,皇城裏知道她存在的人必然都隻稱呼她的姓,她的名字被她刻意地抹掉了,她很討厭她的名字,同姓氏聯係在一起,根本不像是一把暗影裏的刀,倒更像是什麽不諳世事的閨閣小姐。

所以那些個知道影衛存在的人,也隻知道影衛的首領是“白大人”,至於白大人叫什麽,便無人知曉了。

“先生沒有說錯。”提到先生的時候,白棠的聲音顯得恭敬了一分。“裴氏餘孽的確來了,城郊有人來祭拜過。”

“既然已經來了,那片墳也沒什麽存在的必要了。”廣明帝眼裏閃過一絲暴戾的光芒。“去把它們都毀了吧。”

白棠猶豫了一瞬。裴氏多年來也算是大晉的肱股之臣,死後還要被毀屍滅跡這樣酷烈的行為,大概會引起很多人的不滿。但是她沒有說話,她很了解眼前的這個人,這個人雖然每一天都想著隨心所欲四個字,但他永遠也不能這麽做,因為他自己選擇了世上最華貴,也是最牢固的枷鎖。

果然,幾息之後,她聽見了廣明帝的歎息。

“算了。但是那些個餘孽,必須抓回來,你連夜去下通緝令,以叛國的罪名。”

這一次,白棠毫不猶豫的點了頭。隻是她隱約覺得這已經晚了,她接到消息之後第一時間趕過去,看見的卻隻有一片空****的,連野草都沒有的墳地,顯然裴氏的後人已經離開了,其實裴氏餘孽能逃走她一點都不覺得奇怪,那些人智珠在握,向前看一切都俯拾可得,他們想要察覺到危機便太容易了。

這話她沒有對廣明帝說,她隱約懼怕著廣明帝的怒火,而裴氏的消息總是能很輕易的激起這怒火。

天還未亮,城門各處便已經張貼起了通緝令,那同平日裏人們所看見的通緝令不同,沒有犯人的畫像,但是出入城門卻比往日困難了許多,每個出城的人都在被盤查文牒,晨光裏排成長龍的隊伍詭異的沉默著,沒有人對這突如其來的通緝令提出什麽異議,因為人們都認得那上麵的印章,那是直接從皇城中傳出來的通緝令,是皇帝最直接的意誌。

廣明帝不是個好皇帝,他成功讓人做到了道路以目,沒人敢說什麽,但某種風暴其實正在這死水一般的寂靜中醞釀著。

裴忱一行人其實還沒有走遠,裴忱是故意的,他不想叫同伴認定自己是一個瘋子。

離開應京城之後他的安全其實就已經得到了保障,應京城中有很多高手都是不能離開那座城的,而其他一些人即便是追出來,他也有把握把人甩掉,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害怕的更是那座城池,那座被林氏接管之後,多年來不知道埋藏下多少秘密的城池。

明珠淚與顧忘川都發覺城中有些不對勁,是正在進行一場追捕,追捕的對象是誰已經不言而喻,因為通緝令說得不大清楚,然而以他們的耳力去聽守軍與出城者的對話時,便能明白他們其實就是在抓捕裴忱。

明珠淚感覺到了顧忘川的怒氣,她也知道顧忘川為什麽會憤怒。

裴忱是師父要的人,是九幽的目標,皇室若想為九幽分憂,大可不用這樣遮遮掩掩,現下的景象隻說明了一件事情,廣明帝想繞開九幽置裴忱於死地,無論是出於什麽樣的原因,這都是不可饒恕的,是可恥的背叛。

隻是明珠淚忽而覺得有些不安,她想到當年去滅裴氏的時候,師父很暢快的那個笑容。那時候她還沒有查到一切的緣起,隻覺得不解,後來她知道了那些秘密,便覺得自己了解了師父,了解了裴家為什麽會覆滅,現在她卻忽然覺得自己又不大清楚了——當年裴氏被滅門,究竟是九幽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作為交換支持了廣明帝,還是從一開始,這就是廣明帝的目的之一呢?

如果是後一種的話,那個叫林三浪的男人便是成功瞞過了自己的師父,而九幽帝君豈是什麽樣的人都能瞞住的?那皇帝真的隻是一個酒囊飯袋,一個昏聵的、隨時可能置國家於滅亡之境的亡國之君嗎?若不是的話,他們一直以來便錯得徹徹底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