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另一種血脈
那一劍其實並不叫人覺著多麽的煌赫,甚至有些平淡,還不如一般修士使出來的好看,連劍芒都不曾見,顯著裴忱的喊叫像是小孩子的臆想。
隻是真看見這麽一劍的時候,就任誰都忘不掉自己曾經見過這樣的一劍了。
起初隻是一片靜默。
付長安的神色慢慢轉而為輕鬆,他臉上浮現起一絲嘲諷的笑容,正想說些什麽的時候,臉色卻忽而變了。
他聽見一聲極輕微的響動,然而這一聲響便像是在他腦中炸響,叫他踉蹌著後退了幾步,口鼻隱隱流出血來。
付長安顫抖著手去掏乾坤袋,他其實不用看也知道,是那盞燈被這一劍給毀了。
他其實不大明白個中原因。裴忱是衝著觀星台揮的劍,也正因此,他的動作顯得猶如蚍蜉撼樹一般可笑,可偏偏就是這樣看著可笑的一劍,輕輕鬆鬆地把這盞燈從中斬開了。
那燈並不是攔腰被截斷的,它被分為左右兩半,那柄貫穿了銅俑上下的劍卻完好無損地掉了出來。當付長安帶著點顫抖把乾坤袋打開的時候,裂成了三塊的燈就勢滾到了地上,從裏頭逸散出一點火焰般的流光,沒入到付長安的天目之中。
付長安忽然渾身一震。他屈膝半跪在地上,像是在忍耐極大的痛苦一般嘶喊出聲。
“快走!”
方小七隻覺得眼前這一幕可笑極了。今日每個人都在喊著快走這兩個字,然而不看見這人給師父償命,她又怎麽肯走呢?她這一次當然不想再講什麽道義,滿腦子所想的隻有一劍結果了這人,以她看來,那盞燈的模樣就很不錯,從頭上釘進去,叫他致死也是個跪著的模樣——
顧忘川依舊死死地拽著方小七的手腕不肯放鬆。他平日裏是連多看方小七一眼都要不自覺臉紅的,今日卻知道決不能放手,要是放手了,就會有他不想看見的事情發生。
裴忱像是被方才的一劍耗盡了所有的力氣,他精疲力盡地跪在地上,一麵喘息,一麵有些得意地笑出聲來。
“這一劍怎麽樣?”他問征天。
“不怎麽樣,你對付的不過是他的一部分,都已經這般狼狽,我看你來日對上他,還是盡快逃命為妙。”征天照例不肯說一兩句好話給他聽,然而沉默一瞬後,又不情不願地說道:“不過我從來沒有這樣痛快過,果真人身要比廢銅爛鐵好用得多。”
裴忱隻是笑,沒有說話,笑著笑著,又覺一絲悲涼。如果從一開始握住這把劍的人就不是裴慎而是他,那是不是這一劍當年就已經落到了這個人頭上,而裴氏,也就不會遭逢滅頂之災。
他當年究竟為什麽要感到害怕呢?
方小七還在掙紮,她忽而想起顧忘川與自己的實力相差甚遠,想要掙脫他其實也很容易,隻是她正要動手時,忽然聽地下傳來沉悶的一聲響。
裴忱的笑意更甚一分,隻是怎麽看怎麽帶一點悲涼的意味。
就算當年裴氏被毀不是他的錯,而今這觀星台被毀,可全是他一人一劍之功。從此以後,再無隨著晉國與裴氏流傳千年的這座觀星台,它會同裴氏一樣被人遺忘,或許後人能在史書上尋到一點影子,然而剩下的也僅僅是影子罷了。
他勉強拿著手中的劍把自己支撐了起來。
“這裏馬上就要塌了。這樣高,就算是我們,也需小心一點。”
仿佛是在印證他的話一般,四下裏搖晃得愈發厲害,青石板上不斷的出現蜿蜒的裂紋,有沉悶的響聲從地下不斷傳來,仿佛是什麽人正在發怒一般——如果是的話,想來就是那位魔主的殘魂正在發出不甘的怒吼。
觀星台最中心裂開了一道分辨不清究竟有多深的縫隙,像一隻朝外窺視的眼睛,帶著森然的寒氣。而裴忱居然就在這一片地動山搖裏向前走了兩步,他站在那道裂縫之前,向下望去。
起先是什麽也看不見的,隻有一片深邃的黑暗,仿佛混沌未開之前。
緊跟著,他看見了幾縷正在飛速變得稀薄的血霧,而再往下看的時候,一道湛湛紫芒忽然電射而上,眼看就要撲到裴忱麵前。
裴忱手上那把已經被他改名叫做羅生的劍有知覺一般脫手而出,替裴忱擋下了這道宛如實質的光芒,隻聽金鐵交錯般的一聲響,裴忱伸手抓住劍柄,低低地咳嗽了幾聲。
“你現在殺不了我。”他低聲說。“也許有一天你會殺了我,但在那之前,我要剪除你的爪牙。”
恍惚間真的有個聲音回應了他,帶著刻骨的輕蔑與譏嘲。
“凡人,永遠是這樣狂妄自大。有人自以為能夠掌控我,又有人自以為能夠消滅我,然而我與天地大道同在,不生不滅。”
那似乎並非人類的語言,隻是裴忱聽懂了,那聲音是從心魂深處與他對話,每個字都叫他覺得一片眩暈,自口鼻處流出的血似乎愈發的多,幾乎成一條小溪。
就在裴忱要向著那條好似要通向幽冥的裂縫中栽倒下去的時候,一隻手抓住了他。
是明珠淚的手。她不知何時已經艱難地踏著搖晃不已的地麵走到了裴忱身邊,裴忱略緩過一點神來,看見明珠淚的手腕被飛濺的碎石劃出了不少深淺不一的傷口,而她這麽用力的一拽,更是將那些傷口盡數扯開,鮮血如注,落在亂石上,又跟著一起進到深淵中去。
明珠淚抓著裴忱的左手,她沒有去看裴忱,隻是很專注地看著那些石塊滾落下去,被裂縫所吞噬。
她臉上總算帶了一點笑意。或許連她的師父都想不到,她此行還會有這樣的收獲。
她甚至有些感激裴忱了。若不是裴忱在這廂搖搖欲墜,她還沒有理由衝過來,也沒有理由叫自己受傷,她的血,也不會出現在這裏。
雖不知道這一點血會有什麽用處,但想來這殘魂被封印已久元氣大傷,還是靠著一點稀薄的血脈之力才得以影響現世,那麽她的血脈,大抵也能發揮些作用。
裴忱當然不想葬身於此,他很感激地衝著明珠淚投去一瞥,然而明珠淚還是沒有看他,隻是提醒道:“你的劍,我不想再添一道傷了。”
她今天看起來同平日裏有些不同,不再帶著一點溫柔可親的笑,那張秀麗的臉龐上像蒙著一層冰霜,裴忱向來是注意不到這些細枝末節的,可是聽著這樣毫不客氣的命令,他卻不知怎地生起一絲熟悉的感覺。
他把劍收回去了,此刻觀星台已經從中裂為兩半,付長安遙遙地站在另一半上頭,看著顧忘川握在方小七腕子上那隻因為過於用力至於骨節有些發白的手,忽然一笑。
顧忘川聽見自己耳邊響起付長安的聲音,又似平日一般熟悉了。
“你再握下去,她的腕子會折的。”
顧忘川隻一愣神的工夫,便不由得鬆了手。方小七如離弦之矢一般衝了出去,然而還沒等她越過那道裂縫,付長安的腳下便轟然垮塌。
付長安隨著那些碎石一同消失在一片煙塵之中,顧忘川已經重新趕上來,他的語氣也是少見的急促。
“來不及了,這一邊馬上也要垮下去!通天之高,重傷之軀,他活不了!”
這當然是假話。
然而這假話極大地寬慰了方小七一番,她眼睛一亮,問顧忘川道:“真的嗎?”
顧忘川又把她一把拽住了,也來不及答她,便急匆匆衝著觀星台下疾馳而去。明珠淚見狀忽而笑了一下,那點笑影一閃而逝,也不十分明顯。她看了一眼顯然是沒法自己下得觀星台去的裴忱,很無奈地把他肩膀抓得更牢了一些。
裴忱現在還不能死。
他一定得活著到師父麵前去,不如此,她這麽多年的籌謀便成了竹籃打水。
裴忱在半昏半醒之間,隻感覺周身經脈猶如火燒。他知道這是因為自己強行要征天出手,那一劍能毀了觀星台,那樣強大的力量,還不是他所能夠承受的。
隻是征天既然肯做,自然也不會叫他再來一次經脈寸斷。征天也默認了這一點,隻說他是要吃些苦頭,語氣輕描淡寫,仿佛即便有什麽苦楚,也是尋常人可以忍受的。
可征天從來都不是一個真正的人。他做劍時,千錘百煉烈火煆燒自可視為等閑,裴忱卻是一個人,血肉之軀經受這樣大的折磨,不得不說是有些難為他了。
“小子,可不要叫我看輕你。”征天在他的識海之中一遍遍地說。“你現下還不能昏,若是昏過去了,便是白白叫我使出這一劍,遑論來日與他相抗。”
裴忱便也沒有昏。他苦苦掙紮著,忽而覺得這樣的痛苦也很熟悉,他似乎是經曆過這樣截然不同的一種痛苦,而那一回,他似乎沒聽見過征天的聲音,隻有......
隻有什麽呢?他卻是想不起來了。他眼前隻恍恍惚惚浮現出一張素白的臉,麵目是模糊不清的,任他如何想也想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