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此劍奇絕

裴忱看見方小七的身子微微一顫,她的手已經印在了付長安的胸膛之上,後勁卻不大足,隻是讓他吐了一口血出來。付長安偏頭擦去了嘴角的血跡,這傷說輕卻也不輕,至少已經有好些年都沒有人叫他這麽狼狽過了,但是他臉上依舊帶著一點笑。

付長安從乾坤袋裏珍而重之地將那盞燈拿了出來。

那燈裏當然不隻有他的分神,還有些更要緊的東西在。

裴忱身側的劍發出了嘯鳴聲,這叫他有些驚訝。他本以為征天離去之後,這把劍就隻是一把尋常的劍了,帶著這劍隻是因為,它是裴忱現下能找到最好的一把劍,畢竟是出自歐冶子之手,就算是它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劍魂’,旁的鑄劍師未必能達到如此高度。

現在那把劍如臨大敵一般地嗡鳴著。

征天的聲音也十分凝重。

“小子,讓那蠢劍安靜下來,要不然今天你能不能走出觀星台還尚未可知。”

裴忱頗為頭疼地道:“我哪裏知道怎麽叫它安靜!”

他覺得自己不是有了一把神兵利器和一張底牌,而是往自家請了兩尊大神,現下麻煩纏身,卻是送也送不走的。

“以真力包裹,隔絕它對外界的感知!這劍生來是為封印我,而今本能猶在,是要不自量力去挑戰眼前這大麻煩。”征天語速飛快,裴忱也不敢怠慢,急忙照做。

那劍果真安靜了下來,裴忱的危機便算暫時解了,隻是方小七的境況卻不大好。

她依舊和付長安在你來我往的過招,全然不顧四下裏漸漸彌漫起的血色霧氣,那霧氣是從方小七流下的血裏蒸騰出來的,正絲絲縷縷圍繞在兩人之間,像是一群饑餓的蛇。

在明珠淚愕然的目光中,顧忘川衝了出去,他一把抓住了方小七的胳膊,強行將她帶離了觀星台的中心。

付長安驟然失去對手,倒也沒有要追擊的意思。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顧忘川,嘴角帶了一點古怪的笑意。

顧忘川自然是看見了,當著裴忱的麵,他不能去問付長安發生了何事,隻自顧自眉頭緊鎖,覺著事情已經有些超出他的預料。

付長安這一番舉動,不像是師父授意的。師父的打算他大概能猜到一點,若事事都在師父的掌控之中,那洛邑絕不會在如今一切都還沒有準備好的時候就鬧出這麽大的動靜來。

方小七被顧忘川拽著,起先還要掙紮,但是顧忘川的手鐵鉗一般箍在她的胳膊上,如是幾息之後,她終於略略回過神來,不再打算直往上衝。

她愣愣地看著眼前那方寸之地,方才那裏還有她的血,現在已經沒了,就像是那青石板是會吸血一般。

方小七一直覺得命運待她還算不錯,雖說出身不大叫她滿意,但好歹後天有個師父,師父除了不靠譜些,旁的也沒什麽。

但是從徐秋生死後開始,狀況似乎就急直下了。

尤其是聽見那個聲音說出血裔這兩個字的時候,她是無比的驚慌。

方小七是讀過那些典籍的,這世上敢於把他們這一族稱為血裔,也是唯一有資格把他們叫做血裔的,隻有一位。

但是祂分明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否則的話,世界早已是另一番模樣。天魔族曾經也試圖尋找過祂的存在,但不知為什麽,又很突兀地叫停了這個計劃。這件事情發生的時候,離方小七出生尚有許多年,所以她無從知道原因,隻能有所猜測。

或許是因為天魔族也意識到,將祂放出來是極端危險的,也極為不明智。

現在卻有個瘋子要這麽做。

眼看著那血霧愈發濃鬱,裴忱忽然握住了身側的劍柄。

征天極為警覺地問道:“小子,你要做什麽?”

“你究竟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裴忱臉上現在帶著一點笑,他從未覺得自己這般放鬆過。“隻是若要取走我的命,最好還是等到我把九幽掀翻之後。”

若是在旁的時候裴忱鬆了口,征天大抵會很高興,但是現在聽著裴忱這話,他卻忽而有些悚然。驕傲如征天,是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因為一個凡人生出一點懼怕與敬畏來,自然不是因為怕裴忱能對自己怎麽樣,而是忽然發現,自己完全猜不到裴忱的想法。

於是征天問道:“你究竟要做什麽?”

“我要阻止他。”裴忱冷笑。“觀星台是為裴氏建造的,他滅了裴氏還不夠,居然膽敢把觀星台變成這幅模樣,要讓天下禍端從觀星台起。這是要為裴氏再潑一盆汙水,百年後若是有人提起來,依舊要說是裴氏之禍——我絕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隻可惜我現在還太弱了,隻能借助你的力量,別無他法。”

“我本就不需要你的命。”征天忽苦笑了一聲。“從司空老兒開始,凡人便是一般的蠢。先是他不由分說鑄劍封印了我,再是你們世人以訛傳訛,把這蠢劍連同我一起說成那般德行,凡人的命於我沒有半分用處,起先在那劍裏的時候,我隻想把自己從裏頭弄出來,然而人人聽見都不肯,總算有你這麽個說不上好運還是倒黴的小子,現下我想的,又不過是得你一句允諾,如此,你破境或是身死之後我便也能重獲自由,可惜你也提防著我。”

“破境哪裏會有那麽容易,你果然還是咒著我死。”裴忱一瞬不瞬地盯著眼前的觀星台,現下的境況十分詭異,觀星台上站滿了人,然而沒有人出手,人人都隻是站著,神色各異,像是在等待些什麽。

人人心中都帶著一點焦急的企盼,但到了如此境地,反而沒有人能夠動手了。

“說了不是那麽一回事,司空老兒準備得周祥,我得你首肯,便是與你定了契,若是有什麽異心,便隻有和你一道消亡的份兒。不過你現在就算肯——算了,就按你說的,是把命給我——我也無法將這禍患全數消弭。世間本就隻有一種法子能將那家夥徹底除去,卻絕不是我。”

“那你的意思是,眼下這境況是可以解決的?”裴忱隻覺得心中無比的平靜,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並沒想象中的那麽惜命。

“當然。但那之後,你也必然成為他的眼中之釘。”

征天說的極為鄭重,裴忱在識海之中又看見了那個紅衣少年,同他一樣,也在瞧著那一團血霧。他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似是憤怒,又似是不忍。

“他究竟是誰,你又究竟是誰?觀星台下,落月湖中,都究竟是些什麽?”裴忱問道。

“他來自上古幽冥,是眾魔之主。當年戰敗,三魂七魄紛紛流離,我不知其餘如何,現在看來,落月湖和這裏,都分別有他的一魄。而我——我其實也說不出我是個什麽。”征天的聲音忽而有些落寞。

“神皇與這位魔主當年兩敗俱傷,我就是從那時誕生的,若說他們的一部分也不為過,想來是因為魔主的傷更重些,故而我得他好處最多,身被魔氣而生,至於天地赤色,叫司空老兒不惜以身鑄劍來封印我。而我似乎也因為司空老兒的緣故有理由想要滅世,隻我很喜歡這片天地,不想叫它被毀了,也不願意承認我是什麽人的一部分。”

“你這不是很清楚自己來曆。”

裴忱話說到一半,現下輪到征天來打斷他。

“我有一種預感,今日觀星台上他的布置未能奏效,或許是能將他歸來的腳步拖慢一些。但他歸來之日,也不過百年。多少年無人踏入煉虛之境,神界封閉久矣,再無一個神皇能救蒼生,而能徹底將他除去的法子,更是從未有人做到過。”

“百年。”裴忱忽而低笑出聲,這一回旁邊人都聽見了他這一聲笑,紛紛詫異地看過來,不知道他何以還能笑得出聲。

“我是裴氏多少年來最出色的子弟,百年,誰敢說我就不能踏破那一關?今日若叫賊子得逞,我等皆要喪命於此,哪裏還有什麽百年?”

裴忱一貫是和聲細語的,是個世家子慣做的翩翩君子模樣。就算是後來流落民間,也不曾磨了他的好脾氣去,至於他向來都沒有什麽存在感,總叫人有意無意地略過他去。

這一聲出來,卻是帶著一點毋庸置疑的驕傲。

裴忱畢竟是裴氏的那個天才,畢竟也是被裴行知感慨,若有機緣,未必就不能破境至煉虛的,他其實從沒忘記過這一點——又如何能忘。

征天聽見這聲笑,沒有答他。

顧忘川眯了眯眼,他覺出裴忱體內的氣勢正在節節暴漲,這絕不是某種秘法,若這是秘法的話,過後的反噬能將人變為一張人皮也不為過。

難道這小子也一直在藏拙?可昔日付長安說他成了一個廢人,也絕不像是假的。

裴忱拔劍出鞘,那劍失了他真力壓製,也跟著發出躍躍欲試一般地嘯鳴之聲,天地間彌漫著的壓迫感忽而就消失了,全朝著裴忱傾瀉而來。

一片寂靜之中,隻能聽見裴忱的聲音。

“魂飛魄散吾不恨,此劍奇絕冠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