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中山狼的故事

話一出口,裴忱便知道事情有些不妙。

他才是不應該知道個中曲折的那一個。然而一個司隸局的小小校尉也能信口說出這窯變與魔物有關,便證明至少在司隸局之內,這已經不算是什麽秘密了。

“倒要問你是怎麽知道的。”果然,那校尉一掀眼皮,神色十分不屑。

裴忱又細細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僵在了當場。方小七覺出一點不對來,回頭看時,隻見裴忱臉上已經浮現了一層怒意。

然而也不過是一瞬,裴忱便又掛了一點笑出來。這笑比方才更冷峭些,像是裴忱不屑與眼前人說話,說了便有些自降身份一般。

“不過是些猜測。”裴忱道。“倒是魔物許久未曾現世,大人何以如此篤定?”

他喊大人的時候,語氣又與常日大不相同,活像是在說反話。

“輪不到你來過問。”校尉抬了抬下巴,像是沒聽出裴忱話語中的譏嘲來。“把這些個刁民統統給我帶走!”

裴忱側頭,衝著方小七苦笑了一下。

“師姐,咱們可能要動手了——別問怎麽回事,隻管去洛邑。”

說著,他抬手架住了一個衝在最前頭的小吏,他對付司隸校尉當然還有些困難,對付這些個家夥卻是沒什麽為難之處,也隻恨他力所不及,不然第一個便要對上那個看著眼高於頂的司隸校尉。

他認得那個人,不過曾經以為那人已經死了,跟著裴氏一起,卻沒想到此人倒是活了下來,靠著賣主求榮苟活於世。

不過認出那人的時候,裴忱也略放心了幾分。

並非藏書樓已經被破解,而是說出這話的人也進過藏書樓。從晉都被派到汝州來,想來他過得也並不如意,至少是不如當年,但好歹還是活著的。

而不是像裴氏其餘門客一般,跟著裴氏一塊葬身火海了。

方小七看得出裴忱有些不對勁,一手一個地將兩個小吏扔過牆頭去,趁著製造出的空檔喊了一聲走,一行人進來的時候偷偷摸摸,出去的時候也十分狼狽,但到底還是有些收獲。裴忱早就揣了兩塊碎瓷在懷裏,按征天的話來講,此舉是有些凶險的,不過眼下也顧不得這麽多。

從汝州城往洛邑去,要甩開身後這些人卻也不太難。大晉各州城都設有司隸局,唯有洛邑例外,這是自廣明帝上任以來才有的規矩,各大世家也曾經反對過,不過廣明帝那一次是難得的強硬,最後還是讓司隸局全數撤出了洛邑。

若是換了旁的司隸校尉,還有可能不顧一切地衝進來捉拿這幾個敢於挑釁司隸局權威的宵小,然而這一個是決計不敢的,他最大的依仗就是廣明帝,同旁的司隸校尉又有所不同,自然沒那麽大但自己。

果然過了汝州地界,身後就再沒了動靜。方小七沒想到自己心心念念快些趕路,最後這路倒是趕得快了,卻是叫人攆著過來的,不由得啼笑皆非。

“你認得那人?”

裴忱點點頭。“他叫蘇狸,從前算作家臣,不過早就因為心術不正叫家父趕了出去,沒想到倒是有另一番際遇在。不過家中藏書,他也是曾經看過的,故而知道窯變的症結所在並不稀奇。”

這際遇究竟是什麽自不消說,聽裴忱的語氣也聽得出來。這麽一說,固然是在幾人麵前將他的身份暴露得差不離,然裴忱本就沒有要瞞著旁人的意思,隻是不想叫徐秋生難做才有了化名一說,現下徐秋生駕鶴西去,裴忱的顧慮也少了很多。

“蘇離。名字起得倒是不像個家臣,很有風雅之氣。”明珠淚忽而道。

“不是離火之離。”裴忱笑了笑,他少有這樣刻薄的時候,這會說話卻是毫不客氣,顯見是恨極了此人。“是狸貓的狸,據說是當年遇見他的時候,他正與花狸同臥爭食,便得了一個狸字為名。”

“這名字起得有趣,但總有些揭人瘡疤的意思在裏麵。”明珠淚微微搖頭,她此刻是真有些不解,從旁人口中聽來的裴行知不像是會苛待下屬的人,更不要說做出以下屬名字取樂這等事。

“是他自己取的,說是要將恩情銘感五內。”裴忱嘴角一彎。“當初隻覺得誇張了些,現在想想,記下的究竟是什麽還不一定呢。他是認不出我來,若是認出來了,隻怕更要拚了命的來捉拿我。”

蘇狸所記下的,乃是一段他不希望任何人知道的屈辱曆史,現在他定然是已經改了名字,卻想不到世上還有人是記著他過往的。

雁過無痕,然人凡有所為,在這世上必然要留下痕跡。

洛邑名為舊都,地位在大晉自然崇高,然而真到了洛邑當地,才發覺出其中的蕭索來,像是城池亦有青壯與遲暮之分,這一座便是已經到了遲暮,顯示出沉沉死氣。一路走進來,商戶門前人影寥落,有那些個沿街叫賣的,也提不起些精神來。

“果然是從此地散發出來的魔氣。”征天冷笑了一聲。“看來他們的確是不要命了,連這樣的主意也敢打。”

“什麽主意?”裴忱明知道征天八成會吊他的胃口,卻還是忍不住問道。

這一次,征天卻沒有要故弄玄虛的意思。

“小子,你知道晉朝為何一定要遷都麽?”

裴忱的語氣有些不確定。“當初說是洛河出神異,上以為不祥,故而遷都。”

“神異?哪兒來的什麽神異。”征天嗤笑一聲。“那是因為洛邑的龍脈斷了。當初有人提點了皇帝,才叫皇帝慌裏慌張遷了都。若非他們遷都遷得快,隻怕這整個王朝都會變得跟你眼前的洛邑一般死氣沉沉了。”

“這麽說來,這龍脈的斷裂,便與眼下外泄的魔氣有關。”裴忱沉吟道。

“還算聰明。”征天難得誇讚了裴忱一句。“當初他們在帝王穀驚動了不該驚動的東西,好在封印猶在,遷都之後,本就應當相安無事。不想這一任的皇帝卻是膽大包天,在洛邑做下這樣的手腳,要自掘墳墓。”

“自掘墳墓。”裴忱在心底冷笑了一聲。“他們的墳墓可不是就在洛邑麽?”

“這恐怕不是在給自己掘墳,而是在給整個天下掘墳。”征天沉聲道。

“我卻覺得有些奇怪。”裴忱問得十分認真。“天下人都說你是一把魔劍,我看你卻很有些憂心天下人的意思,不知這是為何?”

征天被他問了個猝不及防,聲音便顯得有些氣急敗壞和做賊心虛。其實他本也不用做賊心虛的,畢竟心懷天下不算是一件壞事,不過是他自覺有些丟人。

“我何嚐要管螻蟻死活了?隻是怕你也跟著送命罷了——笑話!我去操心凡人生死?在我手下喪命的修者都不知凡幾——”

裴忱輕輕地打斷了他,他的話並不算尖銳,但其中卻帶著一點征天所無法回避的鋒芒。

“你從不憐惜修者,這大概是真的。但對於凡人,你似乎要寬容得多。既然你一直醒著,就一定記得溫宏有一次把你拿去做了燒火棍的事兒,你沒殺他,我隻以為是你沒有醒,卻不想你一直是知道的。”

征天先是頓了頓,而後愈發賣力地嚷嚷了起來。

“燒的是那蠢殼子,同我有什麽關係?我才不要為它出頭呢!”

裴忱明白,從征天這裏,他很難聽到幾句正經的好話,然而知道了這一點就已經足夠了,盡管征天依舊是來曆不明的一把魔劍,與征天說過這一節之後,他心中卻是豁然開朗,起碼知道自己這張底牌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是可控的,起碼,算是修者之禍,卻不能算凡俗之禍。

征天難得好心為裴忱指了那魔氣最為濃鬱的方向,裴忱望過去,卻又是怔怔地出了一回神。在旁人看來,他打從進到洛邑就魂不守舍,此時方小七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在想些什麽?與你說話也不怎麽應聲。”

“我知道該去哪兒了。”裴忱帶著點歉意的笑道。“去觀星台,引我們前來之人,一定將布置都放在了那裏。”

顧忘川與明珠淚對望一眼,都覺著驚詫莫名。付長安守在觀星台的事情,他們兩個人是都知道的,然而裴忱卻不可能知道,他這些年顛沛流離,不會有人向他提起國師的情況,在凡人眼中,國師總是個高不可攀,至於叫人有些害怕的位置。

明珠淚便問:“何以見得?”

“一種感覺,你也可以當是小六壬的外用之法,不足為人道也。”裴忱沒有說實話,隻是帶著一點溫和的笑意堅持道:“是與不是,去看了就知道。”

顧忘川自然不打算叫付長安的布置輕易叫人破了去,付長安沒到之前,他很自覺地便擔起了拖延時間的任務,聞言正要反駁以免叫人直搗黃龍,卻見明珠淚忽而很隱蔽的打了個手勢,示意他看向一邊。

顧忘川順著明珠淚的目光看了過去,而後剛要出口的話便也跟著自然而然拐了一個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