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山中老人
這一番交手遠在天邊,裴忱倒也看得清楚,於是便隻剩下了目瞪口呆的份兒。蒼楓晚得手以後並不戀戰,他今日來便是要將人帶走,本也不想生出旁的枝節來,眼見便要脫身而去。
遊渡遠也叫這一番變故給驚在當場,他從未想到十拿九穩的事情會變成這樣,本來隻要等到蒼楓晚秘法失效,此事便也不了了之。可這龍鸞也不知是在百越王室給養得太順風順水還是如何,竟冒冒失失的自己迎了上來,反倒叫蒼楓晚得手。
他抓了抓自己一頭亂發,恨恨道:“別跑!”
眼見兩道流光一前一後追星逐月一般劃過天際,徐秋生隻猶豫了一瞬,便對方小七道:“待在此處不要走動!”而後抓起裴忱的領子就發足狂奔。
裴忱被拎在徐秋生手裏,衣領子扯得老長,過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他想要說話,然而一張嘴灌了一肚子的風,忍不住咳嗽起來。
徐秋生似乎知道他想問些什麽,不等裴忱咳嗽完便道:“若是不將你小子帶上,你指不定會幹出點什麽來——少宗主可以追不到人,但你絕不想看見那場景。”
裴忱聞言自然是十分感激,旁的不說,徐秋生這師父當得的確是盡心盡力。他雖然仍舊不知道當年徐秋生是欠了裴氏怎樣一個人情,卻也知道家族零落,徐秋生還與不還這人情都是在一念之間。
就在這時,裴忱忽然感到心頭一緊。
這不是什麽好征兆。開了天目之後,裴忱對危機的敏銳程度更甚於以往,這種情況他此前遇到過一回,就是裴氏滅門的那一夜,九幽帶人殺上門來之前的幾秒鍾裏。當年九幽強行遮蔽天機,是以近在咫尺才叫裴氏感應到,而今卻不知又是一番什麽樣的光景。
“師父!”裴忱連忙低聲道。“好像有些不對勁。”
徐秋生知道裴氏的人都有怎樣的天賦,聽裴忱這麽說,當即從善如流地停下步伐。少宗主跟丟了還能再找,若是真有什麽危險,帶著一個裴忱顯然施展不開。
二人尋了一棵大樹做掩護,那榕樹也不知在此地生長了多少年,總歸是鬱鬱蔥蔥一木成林,從遠處還真看不出什麽端倪來,結果到了近前,卻見其中已經藏了一個人,正是遊渡遠。
“少宗主。”徐秋生頗覺頭疼,此時此地要敘舊或是要報喪似乎都不大合適,但既然已經遇上了,總不能一言不發地充作陌路人。
遊渡遠略帶疑惑地轉過臉來。“你是宗門什麽人?哦,我似乎見過你一麵。”
徐秋生從未與遊渡遠說過話,不過也知道遊渡遠這幾十年間也曾回過宗門,想來什麽時候偶然遇見,也並非不可能。眼下並不是一個回憶舊事的好時機,還不等他再說什麽,遊渡遠已經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情形有些不大對,先看看再說。”
裴忱依舊覺得心頭發緊,像是被一隻無形大手給牢牢攥住,幾乎不能呼吸。他抬頭看時,隻見蒼楓晚並未遠遁,而是在前頭不遠處停著,相當警惕地四下張望。
周圍似乎並沒什麽異狀,風平浪靜,隻勉勉強強還能聽見遠處靈月閣眾人與百越王室交手的聲音。
然而裴忱心中的不安已經到達了頂峰,就在他終於忍不住要開口勸徐秋生遠離此地的時候,半空中忽然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像是有人在誦讀些什麽。
那不是中原人的語言。
遊渡遠臉上顯示出些意外的神色。
“他們的人怎麽會到這裏——小子,方才你不是胡亂喊的?”
這句話是衝著裴忱說的,顯然方才裴忱那一聲喊也傳進了遊渡遠的耳朵裏。而且遊渡遠也不用刻意去聽,便已經分辨出了究竟是誰喊出來的。裴忱此刻卻顧不得去驚歎遊渡遠的實力,他搖了搖頭,在徐秋生不解的目光裏幹巴巴地說道:“確有其事,不過他們兩個究竟是哪兩位,我倒不能確定,隻是隨口一喊,總有一個是對的。”
“你知道的還不少。”遊渡遠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那你能聽出這念的是什麽嗎?”
“是粟特語。”裴忱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大光明宮地處回鶻,但他們的那些個典籍經義,大多數都是用的粟特語,來人是大光明宮的,看來是冤家路窄。”
大光明宮對叛徒的手段一向酷烈,是以像神使這樣的人能逃出來,著實是令人十分意外,雪無塵和蒼楓晚在靈月閣裏躲了這麽多年,想來大光明宮也一直沒有放棄過追索,今日裴忱這一聲嚷,恐怕是幫了大光明宮一個忙。
裴忱以為遊渡遠是真在好奇來人在說些什麽,還很盡職盡責的給翻譯了一番,“來人似乎隻是在例行公事地念一首詩,是讚美他們那明尊的。大概念的是.......他看見日月之輝,世界根基,他曉得秘密所在,一切皆知悉,他知前際中際與後際,掌世間一切奧秘,帶來洪水前的信息——”
遊渡遠先是目瞪口呆地聽了一陣子,好半天才想起來叫停了裴忱。
“你小子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從回鶻?”
“弟子是中原人,隻是略知一二罷了。”裴忱汗顏道。
徐秋生隻覺得眼前二人一個賽一個的不靠譜。對付裴忱,當然是可以直接叫他閉嘴的,但是對遊渡遠,似乎又不能這麽不客氣。好在遊渡遠不是個傻子,知道眼下的情景不適於聊天,閉上了嘴審慎地觀察起事態發展來。
在第一個音節響起來的時候,蒼楓晚就已經僵硬成了一尊木雕泥塑。他本來是把龍鸞打昏了像是扛一個破麻袋一樣把人扛在肩膀上,然而這會人都快要掉下來了,他也無知無覺一樣。
又是一個禦空而行的人,裴忱這一天之內已經看得麻木了。
來的是一個黑衣男子,似乎很小心地抱著什麽東西,遠遠看過去隻得一抹紅色,湊得近些了,才看出他懷抱的是一個紅衣女童,說是少女都有些太小,左不過十歲上下,離得遠看不清長相,但是裴忱隻看了那麽一眼,就覺得渾身寒毛都炸了起來。
“我以為你會躲得遠一些。”男人冷笑了一聲。“結果你還是像當年一樣不聰明。”
“阿爾曼,你今日來給誰報喪?”蒼楓晚看了一眼男人身上的黑衣,冷冷道。
回鶻人與中原人風俗不同,他們白衣是吉兆,黑衣卻是在報喪。
“你。”阿爾曼針鋒相對道。“當年你出逃的時候,就應該想到有今日了。”
“你打算憑什麽留下我?憑一個暗傷發作不人不鬼的宮主?”蒼楓晚看著阿爾曼懷中的人,嗤笑了一聲。
所謂的山中老人根本不是一個老人,更不是人們想象中雞皮鶴發或是慈眉善目的老頭子,隻是這麽一個粉雕玉砌的女童,說出去是任誰也不會信。
“足夠了。”那女童忽而開了口,她的嗓音也是稚嫩而清澈的,純乎一個真正的女童。在她說話的時候,阿爾曼很恭敬地低下了頭。“明尊從不容忍背叛,這也是我來到這裏的原因。”
“鏡君,不。哈桑。”蒼楓晚嘴角泛起一絲譏誚的笑意是。“你來到這裏,隻是因為你的舊傷發作,要來百越搏一線生機。”
他是絲毫情麵都沒留給這位曾經的頂頭上司。“像從前一樣,我最恨你們做什麽都要套上堂皇的外殼,殊不知底下是最肮髒險惡的。”
大光明宮的宮主很喜歡自己的漢名,因為她自己的名字有些過於流俗,甚至於不像是一個女人的名字。從受傷之後,她就很少有機會看上去像一個女人了,所以她也分外珍惜自己這個漢名,是以聽見蒼楓晚叫出這名字的時候,她的臉色變了幾變,不過開口時,已經十分平靜。
“阿爾薩蘭。”她低低的笑。“難道靈月閣就幹淨得很?難道你和塞勒斯離開雪山之後,就幹淨得很?且看看那落月湖罷!那裏盛著的是鮮血與冤魂,有朝一日將吞噬整個百越!”
“那你的聖山下麵又有什麽呢?難道是覺得冤魂涉水,要比攀山容易一些?”蒼楓晚針鋒相對道。
“一個死人是不需要知道那麽多的。”鏡君輕輕巧巧地從阿爾曼懷中跳了下來,她赤腳踩在地上,然而足趾依舊雪白不染塵埃。
裴忱從未經曆過如此荒誕的場景,聽著回鶻人用熟練的漢話彼此攻訐,他不禁有些汗顏,然而是大氣也不敢出,大光明宮無疑是他現在最不想對上的勢力之一,他已經把千山最有頭臉的門派給得罪了一半,眼見著是不想再去得罪另一半了。
然而他不想去找事,不代表事情不會來找他。三個大活人藏在一棵樹後頭看戲,顯然是未曾想到來人如此重磅,眼下想要離開也來不及,本隻盼著這些人趕緊一言不合打將起來,好叫自己等人得以脫身,卻不想鏡君甫一落地,一雙清淺琉璃色的眼瞳就轉了過來。
“離開大光明宮這麽久,你連尾巴都察覺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