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中元夜話
當年他執意要以傳承二字做自己道心,以為裴家千百年基業不倒,他修行之路便暢通無阻,卻沒想到不過月餘便出了九幽這麽一檔子事,裴家一夕盡滅,傳承說是未絕,卻也所差無幾。
是以道心亦喪,此後多少次午夜夢回,都是裴府熊熊烈火。
“道心難得易失,我不知道。”最後,他這樣答。
這話招致了征天一聲嗤笑,不過他也沒有反駁什麽,隻道:“你小子看得倒是清楚。”
這於征天而言恐怕是一種難得的稱讚,但裴忱並無喜色,隻睜開眼來,又怔怔望著天上星辰出神。
星象沒有變,天下還是會亂。但他心頭的絕望卻已去了不少,當一個人有了自保甚至拯救他人的能力時,事情總會變得樂觀一點。
“你總算是醒了。”恰逢方小七來尋徐秋生,見裴忱正坐在那裏發呆,不由道。“什麽時候來都見你在修煉,可叫我逮著一回。”
“一把年紀才開始築基,自然要刻苦些。”裴忱站起身來,接了方小七手中茶盤。“有勞師姐。”
他叫這一聲師姐叫得別扭,其實方小七聽著也很別扭。這麽一個比自己大了五六歲的青年人在麵前恭恭敬敬的,叫她簡直是渾身不自在。
“人都說百日築基時,最占便宜的該是靈台寺那些個和尚,隻可惜他們不走這條路。”她可不願叫裴忱看出自己的情景來,趕緊沒話找話。“那一個個都是些坐禪的好手,築基麽,左不過也是一天天坐著,當初我築基時,隻覺得無聊透頂。”
“時間久了,確實有些乏味。”裴忱聽出她話中怨懟之意,不由失笑。“隻想到能窺天道,便也不覺得了。”
他沒有完全說實話。
現在的他,得不得道尚在其次,他最想做的,還是殺去九幽,叫那些人都付出代價來。
“怎地師父也不在?”裴忱這廂默默無語,忽聽方小七問道。
他一怔,這才意識到屋子裏再沒有旁人。隻是徐秋生慣常來去無蹤,倒也不愧對這個遊雲宗長老的身份,不過這麽幾日他便已經習慣,想來方小七做了徐秋生不知多久的徒弟,也是早就習慣了。
“大概是去什麽地方買酒了。”四周環顧一番,當然是沒找到什麽線索。裴忱收回目光,頗為無奈道。他從前還不知道為什麽各宗各派提起遊雲宗來,一半是說遊雲宗的各類心法都莫測詭異,一半卻覺得這些人朽木不可雕,現在卻是知道了。隻怕遊雲宗的弟子太過隨心隨性,一麵是廣收門徒,一麵是行跡不定,隻怕裏麵魚龍混雜,而那些個有大才者,便如坐到長老之位的徐秋生,也難免有些太過隨意了。
為人弟子者,自然不該這麽編排師父。可惜二人師徒緣分尚淺,徐秋生也未傳授些什麽技法下來,是以裴忱總有些腹誹。
“也沒準是去看熱鬧去了。”方小七一笑。“此城的盂蘭盆節熱鬧得很,既然來了,何不一觀?”
裴忱一怔,方記起今日乃是七月十五,便不由得有些感慨。這五年,旁的日子於他都不大重要,唯有清明中元,年年記掛著不肯忘懷。
“已是中元了。”他默然一瞬,又奇道:“遊雲宗中原正統,你居然知道盂蘭盆這名字。”
“我又不是無知小兒。”方小七聞言,臉色微變一瞬,旋即恢複了正常。“總歸都是這麽個日子,跟著和尚叫一聲也沒什麽。”
“小心叫師父聽去。”裴忱提醒道。“那些人走的不是問道得道的路子,若你關心太多,隻怕於己有礙。”
方小七聞言,似是想要反駁,然而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隻無奈道:“你是去還是不去?”
“師姐有邀,自然要去。”裴忱笑了笑,沒打算和方小七說出真正的原因來。
上元節是人間節日,熱鬧是熙熙攘攘遊人如織,是通明燈火照著長街一眼望不到盡頭。
中元節是亡人節日,連熱鬧都帶著一點森然的味道,順河飄下去的一盞盞燈在黑夜裏漸行漸遠,終於不見。
方小七提議要出來,人也很快被熱鬧吸引而去。裴忱當然不用去操心她的安危,以他的眼力來看,這丫頭雖然年幼,但早已過了煉穀化精那一關,要真有什麽事情能威脅到她的安危,自己也全然幫不上忙。
他隻沿著河堤走下去,看河裏飄著的一盞盞燈,也有那燈到了半路便沉下去,燭火遇水便滅了,河上就暗下去一點。
沿街也有賣河燈的,這自然是一個不可錯過的商機。隻裴忱囊中羞澀,又看不上那粗製濫造的,一圈兒下來幾乎無所獲,終於看見一個老婦人叫賣二十文一隻的河燈,燈盞不大,頗有些玲瓏可愛的意思,用料也不精,隻難能可貴的是形似而精巧。
河燈顏色各異,也不拘於荷花本身的顏色,隻得其形罷了。
裴忱一眼看中了那盞月白的燈。
裴慎總是很喜歡月白的衣裳,隻不大適合,回回都要被他嘲笑一番,說還不如直接穿白,這樣顏色顯得他更黑。
裴忱蹲下身去伸手要拿起燈來,卻與另一隻手同時抓住了河燈的兩邊。他有些詫異地鬆了手,對方卻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於是那剛離地一寸的燈又落了下去。
來人是個女子,夜裏看不清長相,隻借著燈火,看她眼下一顆盈盈的淚痣。
“對不住。”裴忱赧然。“一時不曾注意,唐突了姑娘。”
明珠淚一路尋玄霄長老尋到此地,她本是應該與顧忘川同進同出的,唯恐他那舊傷什麽時候發作起來,今夜出門,卻是把他給支開了。
聰慧如顧忘川,自然知道這是為什麽,當然,他不會揭破。
有些話總是不能說開的,有些事情,也隻適合一個人去做。
至於顧忘川知道了多少,明珠淚心中有數,他知道的那些都無傷大雅,她也不需要去防。
她偏偏就看上了這麽一盞小燈。
明月為裳,那是個很好的名字。隻是月光涼薄,取之裁衣更是虛無縹緲,因此那人的一生也都是虛無縹緲的,她或許收不到這麽一盞燈,但放燈時,受慰藉的其實是活人。
“無妨。”明珠淚一笑。
裴忱站起身來欲走,卻被叫住了。
“君子不奪人所好,蒙公子相讓,總要有所表示才行。”
明珠淚遞過來的是一盞紅色的河燈,中心放著的蠟燭燃起來時,整盞燈就如同一團火焰。她不過隨手為之,裴忱看在眼裏,想起的卻是那一場火。隻他也知道這不過是一個巧合,並未多說什麽,隻伸手接過了燈,又一個人沿著河堤走了下去。
方小七卻不知道什麽時候來了,正在河堤那頭揮手,她知道眼下喊師弟隻怕會吸引不少人好奇的目光,且也很貼心地顧及了一下裴忱的麵子,便跳腳喊道:“非衣!非衣!”
明珠淚的腳步微微一頓。
非衣為裴,這是個很有趣的名字,讓她想起師父要找,卻又不得不放棄尋找的人。
她腳步一轉,跟了上去。
裴忱好容易才說服了方小七,叫她自己去看那些人放焰口,才得以脫身,等重新又回到河邊的時候,隻見又一波河燈已悠悠遠去了。
他把手中的燈放在水麵上,往前一推。
燈晃晃悠悠隨著水波前行,裴忱一瞬不瞬地盯著,隻覺得有些止不住的淚意。
一盞燈,寄與裴氏滿門。他拿起了那把劍,並很幸運地沒有死,若裴氏諸人魂魄不滅不曾轉世輪回,隻怕也能分明看見這一切。
他一定會報仇。
水麵上忽然又飄來一盞燈,這燈叫裴忱覺得有些眼熟,月白顏色,也是小巧玲瓏的一隻。
裴忱回轉過身來,又看見那個眼下有痣的少女。
“又見麵了,看來是很有緣。”明珠淚微微笑起。“不知公子的燈是放與何人?”
“放與亡人。”裴忱也跟著笑,隻是笑得疏離,也不願多說。
明珠淚要再說些什麽時,忽然聽見身後人群起了喧嘩。她隻微微靜下心來一分辯,便感受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寒氣,不由得神色一變,轉身向著人群中疾跑而去。
那種熟悉的,叫人在酷暑天氣裏也能如墜冰窟的寒氣,正是顧忘川發作時周身所散發出來的。
明珠淚撥開人群,果然見到顧忘川形容狼狽地倒在地上,麵上毫無血色。她上前兩步扣住顧忘川的腕脈,一時間卻不敢擅動。她修的是至陰至寒的冥典鬼道,此刻用在顧忘川身上隻能是雪上加霜。
正在此時,方小七不知從哪冒了出來,她手上還舉著個包子,形容自然是無比滑稽,她自己卻不覺得,把那包子叼在嘴裏,也跟著伸手拉顧忘川的腕脈。
明珠淚一驚,幾乎就要動手。然而看方小七不像是有什麽惡意的樣子,又生生按捺下來,隻看著方小七帶著點油光的手嘴角微微一抽搐,心想顧忘川一向有些潔癖,可眼下又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他能不能順利地過了此關還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