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我佛慈悲

慕容厲很無奈。

以他縱橫江湖數十載也罕遇敵手的身份,居然還有人在他麵前使這佛門小沙彌也會打全套的金剛伏魔拳……

麵對蘇赫的雙拳,他單腿一彈膝下衫角,右手一撩接在身後,隻出左掌也足夠了。

哪堪使用太乙綿掌,他掌力含而不吐,左右輕擋便隨意的化解了這襲來的雙拳。

他不想殺蘇赫。

甚至那三個年輕人他也不想親自動手,畢竟他已經很久沒有妄動殺機。

拜火教被所謂正教合力摧塌,他亦敗在一位大威能手下……在蕭王府藏身這麽多年,此番既然請他出手,他多少也要給這位鐵帽子親王一些麵子。

是以給這初出茅廬的小子一些教訓,拿回王府也便罷了。

然而……

他赫然發現,卻解不開這堪稱粗陋無比的雙拳……

再簡單不過,兩隻捏緊的拳頭。

毫無花哨可言。

沒有虛實之分。

隻是一步踏進,腰直背挺,雙拳平肩齊推。

不疾,不徐,有進無退。

無畏,無懼,不留後手。

卻重的驚人!

慕容厲單掌分雙拳,一觸之際便覺出不對,竟然分不開!

這小子雙臂之上,此時究竟蘊含了多重的力道……

直到此刻,慕容厲方覺出在如此勢壓之下自己胸口一滯。

麵上襲來烈烈拳鋒,刮的他頜下稀須飄擺。

有沒有搞錯!

這小子竟然隻出雙拳,便已盡出全力,要做最後一搏?!

慕容厲卻不得不承認,這確是再標準不過的金剛伏魔拳起手式,上步鑽拳。

也僅此而已。

即便這雙拳力道驚人,又如何能在他手下走過三招去。

單掌一觸即退,到慕容厲此時的境界,內息不過是隨心而起,手掌一翻便是太乙綿掌那無窮勁力排山倒海般向蘇赫揮去。

他並未料到,正好似他那一掌十三勁連綿不絕,蘇赫雙拳一擺又是一拳擂到。

好像岸邊的礁石,任憑你海浪滔天,蘇赫已數不清已經身中多少掌……卻依舊隻是接著一拳,又是一拳。

好似鐵匠碾鐵一般,管你拍來多少掌,我隻一拳接一拳。

一拳更比一拳重。

待得雙拳再次齊揮而至……慕容厲終於麵露凝重之色。

自打他第一掌未分開雙拳,先機已失,至此他已退了三步。

他感覺到,這蘇赫的金剛伏魔拳,與那些佛門小沙彌的拳法有些什麽不一樣。

衝、錘、砸、鑽,這一招一式,全都一樣。

戳、壓、擺、擋,分明與那些僧人入門修習的伏魔拳法沒什麽不同。

哪裏不一樣,慕容厲一時間說不上來。

此刻在慕容厲的感知之中,他麵前卻哪裏還是那個身體虛乏的年輕人,分明是一尊精赤著古銅上身,筋肉虯突如龍蛇纏臂的金剛羅漢!

之前的五拳勁力統統匯聚在這第六拳上,蘇赫已做怒目金剛相,這雙拳之力已然重逾千斤!

慕容厲……

自然接的住!

即便壓過來的是一座山,又如何!

太乙綿掌,一個綿字,卻與綿軟無力毫無幹係。他雙臂抖開,如風中柳絮飄擺,讓開那兩隻鐵拳,隻攀附在蘇赫那如鐵杵一般的胳膊上,便好似粘稠不化的泥潭,這期間勁力盡釋隻一抖,就算是金山也得寸裂。

隻覺得臂膀間一空?!

慕容厲一怔。

蘇赫這實打實不停夯來的重拳,竟然撤了招兒!

這凝結五拳之力,勢要山崩地裂的第六拳……卻是虛招兒。

慕容厲幾欲吐血。

他卻頓時須發皆張。

眼中瞳仁盡顯不可思議之色……

不可能!

蘇赫雙拳化掌,於胸口虛合,十指俱張,便自向慕容厲的胸口推來……

“大須彌手印!”這五個字在慕容厲腦海中一閃而過。

絕對不可能!

大須彌手印,這佛門掌力極難練成,那自不必說了。

縱然練成,每次出掌,也須坐馬運氣,凝神良久,始能將內勁盡數聚於丹田,經由佛門秘法運度於經脈之間……

慕容厲也隻見過佛門大威能在禦敵比拚修為之時,醞釀數息,方能祭出一掌……

哪知蘇赫要出掌便出掌,一動念間就將大須彌手印拍了出來!

直到此刻,慕容厲才意識到,這年輕人不簡單。

他已然是避無可避。

唯有硬撼。

雙掌對雙掌。

大須彌手印對太乙綿掌。

沒有飛沙走石,亦沒有驚起河水滔天……

青磚場間,隻響起極為沉悶的一聲響動。

慕容厲腳步淩亂的又退了三步。

蘇赫在慕容厲雄宏的掌力之下,口噴血箭,被拍飛了出去……

重重的跌在林靜姿身側。

蘇赫咧嘴笑了。

他先前硬扛下慕容厲那有著無窮勁力的太乙綿掌,又生生挨下這最後一掌,為的便是這一刻。

那一瞬,他雙掌一搓,隻以左掌迎敵,右掌一沉,大須彌手印便紮紮實實的拍在慕容厲的臍下三寸。

之前中了多少掌,他已然無法數計……方至此時,太乙綿掌蘊藏的後續無盡掌力,依舊一波又一波的侵襲在他的胸腹間,絞得他好似肝腸寸斷。但這點痛,又算得了什麽!

一擊得手,蘇赫麵帶慘笑,自林靜姿身側又爬了起來。

一張口,便是一口稠血噴出,“看到沒?我厲不厲害?”他隻抹了一把臉,扭頭問她。

蘇赫看著她便是一愣。

他衝她嘶聲道,“你看到沒有!”

“你能不能再堅持一下,睜眼看看我……”他趴回到她的身旁。

“你能不能……不要死……”蘇赫已然是涕淚俱下。

林靜姿卻沒能睜開眼睛。

明知林靜姿本就堅持不了多久,可是隻要她還有一息尚存,她還能睜眼看著他,蘇赫尚能勉力守住心神……

然而這一刻……

自從在拓石商隊中轉醒過來,直至此時,蘇赫始終苦苦支撐著的意誌徹底崩塌了。

他是黑風!

是草原上往來呼嘯如風,瞬息便決人生死的黑風盜!

他無需再忍。

也再不想忍。

此時他心魔突現!

他麵容猙獰的戾笑著,自林靜姿綿軟的手中拾起了那一把直刀。

他起身。

無聲的長嘯。

他瘋狂的催動著丹田內的金汁,不顧一切的燃燒著體內的精元……

長發怦然炸起。

俯仰間,他身上的那一件黑裘烈烈的抖動,繼而迸裂成無數碎屑,撒盡天際間。

蘇赫精赤著上身,那隻原本攀附在他胸口的火蠶,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神情劇變,急速的湧動著身軀,爬上了他的肩頭。

它通體變得透明,體內一股股赤紅的岩流四下激躥著。它支棱起身體,似乎在隨時警惕著四周。

根本無暇去顧忌自己身上這隻莫名其妙的小東西,蘇赫墊步躍起,衝著慕容厲出手便是千刀剮!

沒有人見過完整的千刀剮。

也沒有人知道老孫頭,那位從前刑部的第一把刀,亦是一位威能境強者。

千刀剮,不是一千刀。

是兩千六百三十三刀。

這不是一個虛妄的數字。

是老孫頭四十一歲,在祁連山下,對決河間雙煞使出的刀數。

一共兩千六百三十三刀,河間雙煞周身筋肉被盡數片去,近似兩具骸骨……老孫頭收刀之後,此二獠方才氣絕身亡。

一刀便可令人斃命,老孫頭卻要使千刀。

他從來殺人殺的很慢,因為他很享受。

要享受,便會很講究。

千刀剮,可謂是世間最講究的刀法。

……

慕容厲不知道千刀剮。

他也從未見過如此講究的刀法。

隨著蘇赫飛身而來的,是他身周泛起的刀光匹練。

正如同上千朵春日梨花。

這漫天飛舞的梨花,竟可遮天蔽日……慕容厲麵色凝重,再未有絲毫猶豫,當即就祭出了太上訣。

……

太上訣,並不是一套心決。

這部武當禁法,是一部劍訣。

不是太極劍,不是兩儀劍,而是太上劍訣。

是劍訣,便得使劍。

慕容厲手中有劍。

一把始終在他的袖筒中,從不輕易示人的短劍。

這把短劍,似乎從來無人打理,曆經無數歲月已然鏽跡斑斑。

但是如果有武當門人在此,隻見此劍便會禁不住躬身下拜。

這把劍,據傳正是當年真武大聖使用的那一把鏽劍。

這一把相傳隻要出鞘,便可引動天地的鏽劍,此時並沒有引動天地……

在慕容厲的太上劍訣之下,它隻引動了一片水。

長河之水。

之所以是一片水,因為那原本是長河激流在岸邊拍起的一疊浪。

風陵渡渡口的一疊浪,便隨劍而起,衝著龍王廟洶湧而來……

千朵梨花能否撐起這一疊浪?

隻可惜這個無稽的問題,不會有答案。

……

刀光不再。

蘇赫仰麵跌落在青磚之上。

像一隻躍上岸來的將死之魚……

劇烈的抽搐著。

正是羊角癲。

隻是這一次,再也沒有人提醒他,“要注意你的情緒”

那一聲有時冷冰冰有時氣哼哼的話音,依然繚繞在蘇赫的耳邊……令他**的越來越劇烈,越來越瘋狂……

他抽搐得口吐血沫。

他抽搐的丹田爐鼎再次破裂。

他手中的直刀,無聲的跌落。

他的手,不停的**張合著。

不止是周身,他的雙眼,他的腦海都在瘋狂的**著……

他抽死了過去。

在最後那一瞬,蘇赫心中卻有著無限的清明……他的內心終於恢複了平靜。

心魔退卻。

他有些慶幸。

至少這一回,這羊角癲發作的如此醜態,她是看不到的。

在她眼裏,他留給她最後的背影,應該還算是英武的吧……

……

巨浪潑天而下。

夾雜著鏽跡斑斕的一道劍影。

雖然千刀未至便刀光盡散,蘇赫突然淩空倒地,慕容厲卻沒有收劍的道理。

如他這般的威能強者,堪可借天地大勢的修為,非是嗜殺,而是已經對人的性命根本不用去在乎。

太上訣祭出,勢要殺人。

凡人可殺,強者亦可殺,在他們眼裏並無分別。

浪花已至,卻不落。

蘇赫的周身,頓時蒸騰起無邊的水霧。

那一隻癡肥的火蠶,瘋也似的在蘇赫的胸腹間急速的遊走。

已成一片火影。

竟然將潑天而下的河水,化為一團團水汽……

落下的唯有一柄劍。

鏽劍。

火蠶好似焦急萬分的發出陣陣嘶鳴。

火蠶再妖孽,卻也無法用自身那可恐的熱力蒸發掉這柄真武大帝曾用過的鏽劍。

……

一聲脆響。

擋住鏽劍的是一盞光華奪目的琉璃淨瓶。

慕容厲大劾之下當即抽劍疾退。

蘇赫身前的青磚之上。

此時站立一人。

曼妙的身形,罩著一襲潔白的僧袍。

卻有紗籠遮麵。

一隻素手執淨瓶。

另一隻手上搭著一串嘎巴拉頭骨念珠。

豎掌於胸前,此人衝大驚失色的慕容厲輕語道——

“阿彌陀佛。我佛慈悲。施主休傷貧僧的男人。”

————第二卷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