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接續上篇

已近黃昏。

遠山如黛,晚霞似血。

風陵渡前,長河奔騰如龍,回響起驚天雷聲。

此情此景,何其壯哉。

蘇赫立馬於壩上,一時間神情激昂,回首四顧……

渡口,到此時人已寥寥。

一船人已將滿,船老大吆喝著夥計解纜撐帆,船娘衝他招招手,高聲吆喝著,“渡不渡呦……”

蘇赫苦笑不語。

渡,又如何能渡。

……

風陵渡北麵不遠處,一個麵積不小的青磚場子,此時依舊熱鬧。

青磚,因為年代久遠,早已經四處碎裂的不成模樣。

這裏正是素日裏,那些渡口打短工的苦哈哈們聊天打屁,歇腳的地方。

此時三五成群的閑漢,正在盡享這難得的閑暇的時光。

到此刻日頭西落,已沒什麽活計。

秋日斜陽,照在身上,尚有幾分暖意。

小攤小販們,不慌不忙的拾掇著零碎。

婆姨們,手裏忙活著針線,拉著家常閑話,眼神時不時撇過正在場子裏來回蹦躥著放紙鳶的孩童。

……

一座不知道年代的龍王廟就在場子後麵。

兩扇歪斜著脫了栓的廟門上原本的漆色早已剝落的斑駁一片。

低矮的屋簷上,隨著歲月的流逝,青瓦均已風化。幾株枯黃的茅草,在屋頂殘缺的瓦片間倔強的隨風抖動著。

……

廟前的油茶攤兒上,閑坐著數人。

爐火上,滾滾的油茶,四溢著濃重厚膩的香氣。

蘇赫不由得長歎一聲,自馬上回過頭來。

他知道,裝作看不到,也已是無用。

因為一縷似有似無,仿佛隻有他能聽到的聲音,已然飄進了他的耳畔。

這聲音很平靜,卻似壓抑著極為危險的怒火。

“渡啊,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好好的渡過去啊!”

這自然就是林靜姿了。

讓蘇赫更為無奈的是她的身側……

坐著一位身著銀白長衫,長得很像女人的男人,正翹著二郎腿,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看……

這自然就是許如雲了。

輿圖處,掌圖左右使在座,他還能渡到何處去……

蘇赫撓了撓頭,嘴角帶笑的下馬而來。

……

坐在油茶攤的長凳上,林靜姿麵無表情的看著蘇赫踏上了青磚,轉過場中的那一口井欄。

那一身他們一同在關外買的貂裘,此時罩在他身上,顯得越發的鬆垮了。

他這是又瘦了些……

他的臉麵窄的像一把刀,棱角分明,卻又俊朗異常。

可是,他可真能裝。

這一路而來,他無時不刻的就在演戲!他根本就是一個天生的戲子!

林靜姿心中對蘇赫恨意滿滿,她甚至相信……!

一想到此事,她就禁不住嬌羞難當,肝腸寸斷。

為了逃走,他……居然真能幹出這種事兒……

他當她是什麽!

沒人要的棄婦麽?!

連這種事都能忍,她簡直不敢相信,還有什麽是他忍不下的。

她真想拔開他的胸膛,剜出他的心來,看看那究竟還是不是肉做的。

此刻又見到他,林靜姿心中卻格外的酸楚。

她未料到,原來她根本就對他恨不起來……

她原本早已經想好了一百種對付他的法子,此時卻一種也使將不出來。

她此時隻想問問他,這些時日可還好麽?有沒有犯病?

她此時隻想知道,這些天他心裏到底有沒有想過自己……

……

許如雲長凳閑坐雙手扶膝,看看蘇赫,又望一望身旁的林靜姿……

看著林靜姿見到蘇赫之後那瞬息數變的臉色,間或顯露出的小女人作態……

他心裏便像是飲下了一缸老陳醋般的酸楚。

……

林靜姿起身便迎著蘇赫而來,許如雲便也跟在她的身後。

他衝蘇赫笑笑,點了點頭。

三人見麵尚未說話,蘇赫還搞不清楚怎麽林靜姿會與許如雲在一起?

就在林靜姿剛想要開口之際……

龍王廟,廟門前的台階上,一位之前混跡在閑漢之間,毫不起眼的老叟便長身而起。

在冬日下大大得伸了一個懶腰,吧嗒著嘴,老叟慢吞吞的說道,“如此甚好,看來此事也便是這樣了。你,過來這裏就是了。”

他離他們不算遠。

他的聲量不算大。

然而便就是這一句,卻讓整個風陵渡口都在這一刻靜了下來。

甚至那轟鳴奔騰的長河,都似在此等的威壓之下,嗚咽馴服了。

一句畢。

他抬手點了點蘇赫。

一切又恢複了常態。

閑漢、婦人、孩童,懵懂的眨了眨眼,渾然不知方才究竟發生過什麽……

唯有場間的蘇赫三人,赫然大驚!

……

林靜姿注意過這位老叟,她在此處等了三天,他便經常與這幫閑漢混在一起。

許如雲早已將此處人等暗中留意過一番,他甚至自這位老叟身前路過好幾次。

他不過就是這風陵渡日常無所事事的老閑漢而已。

再普通不過。

他時常半坐半臥在龍王廟的石階之上。

他就混跡於身旁幾名衣衫襤褸的閑漢之中,在石階上曬著太陽。

他也漫不經心的翻檢著石階上那一堆帶殼的花生。

他身旁一位枯瘦猥瑣的老頭,剛剛在麵前走過的婦人臀下掐了一把,在婦人羞臊的漫罵聲中麵帶著下作的得色,遞給他一個髒不拉汲的酒葫蘆。

他看也未看的順勢接過,嘴對嘴仰脖灌下一大口。

許如雲眼觀六路,這一切他都看到的。

這老叟與他們似乎沒有絲毫的不同之處。

直到此刻,許如雲才意識到自己之前確實是大意了。

因為他與他們的眼神不同。

閑漢們那渾濁的眼光中,流露著對這個世間的麻木和漠然,他們的生活便是如此,明天和今天不會有任何的不同,他們不過就是在混吃等死。

而這位老叟,此時的目光中卻精光突顯!

……

“這位老丈……”蘇赫仔細的打量著他,有些猶豫的問道,“怎麽好像在哪裏見過你……臨澤城的客棧?!”

“眼力不錯。”那位老叟點點頭,“那一晚客棧外的燈籠,便是我叫店家掛出去的。”

蘇赫了然。

進臨澤城的那天夜裏,四下裏一片漆黑,正是看到了客棧外掛著的燈籠他們才找了過去。

客棧不小,往來的住客裏,他是曾經瞄過一眼這位住店的老者。不過也僅僅是擦身而過,這本就是一位再普通不過的老人。

“你是輔政王的人?”林靜姿隨即便意識到了這位老者的身份。

他卻絲毫不假隱晦,朗笑道,“正是。蕭王府供奉,複姓慕容。”

“魔教護法慕容厲?!”許如雲失聲疑道。

“嗬嗬,未想到這麽多年,還有人知道老朽的名號……著實不錯。”

“傳聞右護法身在南道獨領拜火教餘眾,原來你卻一直藏身在蕭王府……難怪!”許如雲不由得心中暗自一驚,慕容厲在那一場武林正道的伏魔之役中聽聞身受重傷,這麽多年生死未知,卻未料想竟然藏身於王府中做了供奉!

“藏?”慕容厲不屑的嗤笑一聲,“老夫需要藏麽?!不過極少出來走動罷了。”

聽到慕容厲的名號,林靜姿也是震驚不已,她之前始終疑惑輔政王那邊居然一直沒有什麽動作……此刻方才明白,原來是請下了這尊魔神……

蘇赫似乎對這個名字意味著什麽渾然不覺,他指了指身前林靜姿與許如雲,對慕容厲言道,“這是輿圖處的掌圖左右使。大家剛好同路,一起渡河去京城,早到早了事……”

“笑話!老夫從未有過一路人,也不知道什麽輿圖處。你且獨自過來便是,免得老夫麻煩。”

“也對,咱爺倆走咱們的,他們愛幹嘛幹嘛去。”看了林靜姿一眼,蘇赫便抬步向慕容厲走去。

卻被林靜姿一把拽住,她眉頭緊皺,衝蘇赫微微的搖了搖頭。

“大姐!請你自重!”蘇赫一甩衣袖,“我早覺得帶個女人上路太過晦氣……別纏著我啊,我在北狄可是出了名的爆脾氣,惹惱了我,就算是女人也照打!”

他又一指許如雲,“你是她師哥對吧,拜托趕緊帶你師妹回去好吧!她總這麽出來晃悠,江湖上我這樣英俊瀟灑的青年男子會感覺到很不安全,知道不?”

許如雲會意的趕忙連聲道,“這位世兄,實在對不住,讓您受累了,都是我這做師哥的教導不力。在下一定將她帶回去,從此嚴加看管……”

“嗯,這才像話。”蘇赫衝他們擺了擺手,“趕緊走,再讓我看到,見一次打一次!”

這慕容厲與軒轅破齊名,曾幾何時,這兩位魔教護法叱吒風雲,中原武林無不聞風色變。軒轅破是何等的修為,蘇赫見識過……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這慕容厲的身法差不哪兒去。

聽他話裏話外的意思,隻要自己跟他走,是故蘇赫對此也已經是夠了!

因為他的緣故已經死了那麽多人……他實在無法再承受更多的造業。

他絕對不能看到林靜姿死在自己麵前……

自己所經受的這一切,他不怪她。

他反倒是覺得負她良多。

林靜姿對自己逐漸產生的心意,蘇赫明白。

可是……他背負不了這份情愫。

相識經年,經曆那許多生死,他清楚的知道林靜姿的內心沒有她外表顯露出的那般堅強。她在用堅硬的外殼,守護著她那顆柔軟的心。

那份纏綿,他給不了。

他已不忍再看林靜姿那雙楚楚動人的眼眸,他隻希望她快走,離自己越遠越好。

他已經知道,緣由他的這份因果,帶來的總是殺孽和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