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以城為媒

火。

大火。

燒紅了夜幕下的天際。

……

大將閆雄,策馬而立。

撲麵而來的灼熱,令他的戰馬焦躁不安,須發間也隱隱散發出一股焦糊的味道。

閆雄的大手,摁住馬首,身不動。

他的眼中,輝映著一片火光之色,瞳仁間盡是煉獄景象。

……

以棉芯為媒而燃之,謂為燭火。

以柴木為媒而燃之,是為火把。

以一城為媒而燃之……

閆雄不知道該如何描述此刻哈爾密王城。

獄火深淵,如果真的存在,也差不多就是這副模樣吧。

……

這念頭,不過隻在一個恍惚之間。

轟然的。

現實的一切複又猛醒在眼前。

這個屹立在戈壁瀚海中,猶如一顆璀璨明珠般的綠洲王城,已然燒透了半邊天。

月影。

星光。

皆在這衝天而起的火光中,隱而不現。

此時回響在閆雄耳畔的……

烈火中,城垣的崩塌聲。

木梁的斷裂聲。

城樓幾欲支撐不住,刺耳的,搖搖欲墜的吱扭聲。

慘厲的馬嘶。

悲絕的人寰。

……

尤不能描述,亦無法形容的,是血肉之軀在高溫灼燒之下的崩裂,碳化……

高低的城壁上,不斷有人絕望的躍下。

雄雄燃燒的城門中,依然有殘存的王城兵勇們奮勇的衝殺而出。

閆雄,一言不發的端坐於馬上。

低沉的雙眼,不含任何情愫的注視著身邊一支支箭羽勁射而出,向那些人攢射,將他們釘死在原地。

勿論闖出來是兵卒將勇。

還是老幼婦孺。

……

木然的摘下沾滿稠血的戰袍,閆雄用它仔細的擦拭著臂甲上殘留的血跡……

就是這樣。

隻能是這樣。

他是一個兵者。

將令如天。

惟命是從。

“火屠王城,一個不留。”這便是征西大將軍白方朔的將令。

……

數個時辰之前。

北地都護府,木桓大營的帥帳之中。

王靖遠都護,似乎對征西大將軍麾下閆雄所奉的將令頗有些遲疑。

見到大將軍手諭,兵符令箋的當時,他隻在座上一味冷笑,遲遲未置一詞。

既然王都護,如此怠慢……

是以,閆雄唯有當眾取下他的首級。

都護府帳下諸將,驚詫之餘,欲對他兵刃相向。

然則閆雄卻不欲再妄殺一人。

他隻是自懷中取出陝甘總督嚴守製的令箋,一言不發的甩在眾將麵前。

他本不用取出這封委任,他對北地都護一職也並無多大興致。

他隻願為一將足以。

然而既然都護的大座之上,隻是一具無頭屍身。

既然王都護因為恣意傲慢,專橫跋扈,怠軍不發。將令當麵,拒而不受,預謀不軌。

那麽他的腦袋,便隻能獻在帥案之上……

於此,閆雄也是沒有辦法的。

五千邊軍鐵騎,已將府兵大營團團圍住。

帥帳之外,百餘戰騎,長刀霍霍。

都護府諸將,同樣也是沒有辦法的。

……

大將閆雄,當即盡起都護府的兵馬。

是夜,以蒲類王穆鬆寫與征西大將軍白方朔的親筆書信為引,以懷化城邊軍有緊急軍務為名,詐開了王城城關。

早有輿圖處北府的間子為內應引導,閆雄麾下的兵勇,一擁而入。

倉皇之中,王城的這些狄蠻將勇,居然進退有據、法度森然,這令閆雄頗為側目。

兵臨城內,城主木沙在毫無戒備之下倉促間依然披掛齊整,力戰不退……

直到被亂刀砍死,卻立而不倒。

當得起是一位了不得的漢子。

……

狄蠻悍勇,多在草莽曠野間,他們刀疾馬快,箭法純熟,所向披靡。

然而城防攻守,街巷廝殺,他們哪裏是大夏軍卒的敵手。

即便如此,帶來的兵勇折損不菲,閆雄自己也殺得汗透甲胄,渾身上下鮮血淋淋……

然,終克王城。

……

接下來,不外是一場血腥的屠殺而已。

殿堂民居,客棧馬廄。

行賈坐商,販夫走卒……

甚至幾十座廟宇精舍也不放過……

滿城火光四起之時,閆雄帶兵徐徐退出城池。

他至今也搞不懂,大將軍為何要就此毀掉這座屹立數百年的域外名城。

但,兵者以上命為是。

這一點,不容絲毫的違逆。

……

閆雄下馬。

以劍為杖,駐劍佇立。

親軍校尉湊在身旁,“將軍,不若回營歇息,此間事自有屬下們操持停當,斷不有失。”

“無妨。”閆雄擺了擺手,“本將需待此城化為灰燼,方可回複上命。再者,王城中的一應財物,收攏清點造冊,連夜起運懷化城。”

“諾。”

想了想,閆雄又道,“似乎方才有城中散勇,乘亂逃逸出城?”

“不勞將軍費心,已有輕騎追擊而去。”

“你去安排妥當,不容一人走脫。”

“諾!”

……

王城走水了?!

尚餘二十裏之遙,便已看到王城方向的夜色中一派紅光浮動。

滾滾的濃煙,如蛟龍般升騰在夜幕下的天際間。

走水失火,是蘇赫此時最直接的判斷。

他緊拽韁繩,嘶風獸在原地急停,嘶鳴著打了個旋兒,蘇赫的臉麵當即就陰沉了下來。

大哥木沙從來法度森嚴,多年間將哈爾密王城打理的有規有矩井井有條……走水失火這樣的事兒決計不會在他的治下發生。

即便是城中百姓或有一時不慎……也斷不至於有如此規模的大火。

王城有變!

到底發生了什麽!

蘇赫隻覺得口幹舌燥,胸中如同擂起了悶鼓,他的心劇烈的跳動著……擔憂大哥的安危,掛念著聖僧與師兄,蘇赫甩開韁繩,就欲急急前去一探究竟。

就聞聽身側赤焰低低的吼了一聲。

“慢!”

無需側耳傾聽,目視可見,遠處驟然間塵土飛揚。

似有三騎自滾滾煙塵中,現身而出,迎麵撲來。

模糊間,這三騎身姿甚是倉惶,個個似乎身上帶傷。

待過片刻,蘇赫眉頭一皺……

“他們在馬上,不停的望向身後,好像有人在追他們……”赤焰眯著眼遲疑道。

“頭兒,他們是在逃!”白炎大聲道。

他們二人眼力極好。

……

“喂!你們!哪兒去!”赤焰縱馬上前,高聲喝道。

來騎此時也看到蘇赫幾人,顯然是自天山方向而來欲往王城,是以當先一人在馬上遙遙大聲呼喝道,“跑!回馬快跑!”

赤焰一驚!

喊我們跑?

他遲疑間,手下猛的拽緊韁繩。

**戰馬,一聲嘶鳴,雙蹄騰空而起,立立頓住馬步。

飛揚的雙蹄尚未落地。

赤焰已是摘弓在手,箭已搭弦,全神戒備。

……

赤焰眼力強健,夜可視物,待這三騎再近了些,他便瞧的真切。

“是王城衛士!”他衝蘇赫提醒道。

就在他話音方落,裹著風塵當先馳來的一騎,衝他們大喝道,“敵襲!”

“有追兵!”

“小……”

後一名王城衛士的一個心字尚未吐口……

隻聞聽遠遠的煙塵中傳來幾處極為刺耳的錚嗡之聲。

卻是弓弦響動!

隨即!

數道精光破空而至。

其疾如電。

瞬間迎麵兩騎人仰馬翻,卻是連人帶馬皆被洞穿。

餘一騎,肩背中一箭,也是在馬上搖搖欲墜,卻仍然咬牙顛沛而來。

同時自煙塵之中,衝出數騎尾隨而至……

赤焰目光一凜,追來騎手外罩著朱紅色戰袍!

那炎騰騰的紅色好似要紮瞎他的雙眼!

大夏邊騎!

……

“走……王城已破……”掙紮著吼了一聲,那名王城騎士終就滾落馬下,生死不知。

蘇赫的身子在馬上不由得晃了晃,他隻覺得一陣莫由來的眩暈……

王城已破?!

值此千鈞一發之際……

“哥!怎麽辦!”索倫慌亂中一聲吼叫,情急之下嗓音已是破聲。

蘇赫雙眼園瞪,隻喝一聲,“走!”

……

蘇赫在景子身旁喊道,“伏低身子,你走你的,不要回頭!”言罷在粉簪的馬臀上狠命的拍了一記。

索倫剛剛摘弓在手,正欲回射追兵。

望見赤焰已在奔馬上一個擰身。

正此時,遠處夜空中精光一閃。

夏人騎勇極為精銳,當先便是一箭試探著襲來。

索倫下意識的一低頭。

身邊卻弓弦炸響。

“嘣!”

半空中,金戈交鳴,濺起的火花,好似突閃過一記流星……

索倫驚了!

這怎麽可能!!!

夜幕漆黑,不可辯物。

這赤焰聽風辨器,在奔馬顛簸之中,這一箭竟然將來矢淩空擊飛……

神乎其技!

索倫不過一愣之際,赤焰手中再無停歇。

自箭壺中接連拽出三支箭羽。

似乎根本無需停弓瞄準,隻見他張弓引箭,一氣嗬成。

三羽次第射出……

聞聽後隊追兵中悶哼聲連連響起。

煙塵大作,即刻有三騎被掀翻在地。

……

索倫隻覺得血往上湧,卻也不甘示弱,馬上回身,左右開弓。

索倫的箭法傳自金帳哲別,箭無虛發,當即追兵中又有兩騎跌落馬下。

此二人五箭五中,箭法超群,殺伐淩厲!

身後的馬蹄聲卻漸漸小了。

索倫一時興起,張弓欲再射去……

赤焰衝他笑了笑,低聲道,“緩一緩,不要驚走了他們。”

……

蘇赫放緩了馬速,回身問道,“還餘幾騎?”

白炎拖在最後,此時兜馬趕了上來,“頭兒,瞧清楚了!追兵是一夥輕騎,十人隊!”

赤焰笑容未減,“那就還剩五個。”

“一個也不叫走脫了!”蘇赫言罷,衝白炎招了招手。

隨即他雙腳褪掉鐙扣,輕身一縱,便立於馬背之上。

下一刻,他便如同一隻大鳥般,輕飄飄的躍去一旁的低崗之上。

白炎也自奔馬上一躍而下,團身滾了幾滾,消失在了夜色中。

“哥!”索倫不明所以的呼喊了一聲。

“噓!咱們不能停,得引他們過來。”赤焰上手攀住無主二馬的韁繩,帶著索倫依舊衝前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