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挑選部下的時候黃石沒有隱瞞目的,因為他認為與其逃兵層出不窮,還不如一開始就說清楚。問題果然出現了,雖然不少騎兵對黃石建立起了初步的信任,但是一聽要長途跋涉去旅順,很多士兵還是不願意。唯一讓黃石高興的是,賀寶刀帶著二十多個弟兄前來投靠。

賀寶刀是陝西米脂人,秦川世襲武人家庭出身,現任的族長名叫賀人龍,是大明世襲千戶,現在官拜參將。黃石一聽履曆就知道自己檢到寶了,賀寶刀是地道的良家子,自幼受到武人氣息的熏陶,武藝出眾還學習過簡單的戰術。

兩年前少年賀寶刀到西安府遊玩,正好遇上官宦子弟追捕女逃奴。要說在大明朝,買賣人口也是正常現象,但是那個逃跑的女家奴確實有被騙的嫌疑,而且長得很漂亮。賀寶刀聽到女人的哭訴就熱血上頭,認定是惡少光天化日強搶民女。

對方是官宦子弟,手裏還有白紙黑字的賣身契,自然不肯退縮。賀寶刀和對方爭執良久,一時性起就動手打了對方一個落花流水,那個貴公子被賀寶刀砍了三刀,搶回家後沒有兩天就死了。苦主告上西安府後,賀寶刀被判了流放三千裏,充軍遼東。

這傳奇一樣的經曆聽得黃石直發楞:白晝鬧市,當街殺人,賀寶刀這樣的罪居然隻是一個充軍流放,怪不得這小子這麽狂。雖然終生不能回家鄉,但是賀家還會時常送些銀兩來,所以賀寶刀在遼東過得很痛快,更因為手裏闊綽交了些軍中兄弟。

廣寧孫得功作亂,世代將門的賀寶刀說什麽也不肯附逆,領著平時交好的兄弟就和叛軍死戰。說起來黃石還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沒有他的平叛軍回救廣寧,賀寶刀和他那些弟兄早就是枯骨爛肉了。

這些賀寶刀心裏其實也是有數,他雖然傲氣十足,但也不是蠢貨。洗脫罪名返回家鄉必須要立很大的功才可以,現在黃石聲名如日中天,對他又很欣賞,賀寶刀就決心賭上身家性命,看能不能跟著黃石闖出個名堂來。

賀寶刀很健談,似乎還讀過不少書,黃石聊得很是開心,更心懷籠絡之意,一直說到入夜才親自送他回營。期間楊爐火和趙慢熊來找過他,黃石聽口氣似乎不是大不了的事情,所以都被他散漫地打發走了。

回來的時候,黃石看見楊致遠獨自在不遠處的軍營外喂馬,腳邊放著刷洗一新的馬具,看樣子是為出兵作準備。

黃石走了過去和他打個招呼,隨手翻看了一下。不錯,他是在做出征準備。

“你也要跟著我麽?”這次出兵不可能帶女眷,黃石事後也明白了楊爐火的私心所在,所以根本沒有要楊爐火追隨的意思。宣讀命令後黃石也沒有來問他,免得楊爐火為難。

“當然,難道大人不要屬下追隨麽?”

“那她怎麽辦?”

“誰?”

“嗯,就是……”黃石這才想起他根本不知道乖寶寶的名字:“就是孫家的那個丫頭。”

“哦,她已經出嫁了。”楊爐火說話的時候有些黯然。

“什麽?”黃石不是瞎子,他看得出楊爐火和乖寶寶之間情絲纏繞。

“大人昨天問話的時候,我們三個都說要追隨大人,我自然要信守諾言。”

黃石靜靜看了他半天,楊爐火的臉色很平靜,黃石緩緩地說:“你如果要走,我絕不留你。”

“大人明鑒,在廣寧大人說起她的故事,一個女子都為了諾言不出賣我,屬下又豈能食言而肥,讓她鄙夷一輩子呢?屬下對她真的是很欽佩、很欽佩啊。”

楊爐火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就像是看到了什麽美好的景色:“屬下本想到了遼西,安頓下來以後再明媒正娶,再請大人主婚。現在既然無法安頓下來,自然也不敢耽誤別人家姑娘,今天聽說大人確定要出兵了,屬下就做媒把她嫁給了一個廣寧的舊相識,也是大人的舊部。”

黃石看著楊爐火自顧自地笑了一會兒,也不知道說什麽好,最後輕聲問道:“不會太匆忙麽?”

“就是因為匆忙才要這麽幹,屬下的那個舊相識是個忠厚好人,上麵也沒有公婆。但是屬下還是要見到他們拜過天地、祖宗才能徹底放心,所以今天下午屬下就把這件事情辦了。就在半個時辰前,還親手——親手把他們送進了洞房。”

說道親手兩個字的時候,楊爐火嘴角的笑意扭曲起來,還下意識地舉起右手在空中虛抓成拳。意識到自己失態以後,楊爐火掩飾性地幹笑兩聲:“所以屬下現在回頭,她也已經是人婦了。”

老朋友兼媒人不去喝喜酒,反倒在這裏喂馬。黃石實在想不出能說什麽,隻好勉勵了幾句廢話。楊爐火也陪著說了幾句廢話,突然說他想改了個名字,還問黃石能不能幫他起一個。

“致遠,你覺得如何?”黃石沉吟了一會兒起了一個名字,跟著解釋了一下這兩個字的意義。

“致遠,致遠。”楊爐火念叨了幾遍,讚道:“男子漢大丈夫,確實應該縱橫天下,笑傲四海,真是好名字啊。”

“屬下謝大人賜名,從今往後,世上更沒有楊爐火這個人了。”楊致遠長笑一聲,衝著黃石瀟灑地一躬:“屬下和過去已然一刀兩斷的,更無絲毫牽掛,這條命如同楊致遠這個名字一樣,都是大人所有。”

“好,好。”黃石扶起楊致遠,強笑著說;“楊兄弟,我陪你喝幾杯,算是慶祝你的新名字吧。”

“大人有令,屬下自然從命。”

黃石叫親兵去找些酒來,拉著楊致遠到自己營中坐下,等酒的時候黃石猛然想起一事,連忙招呼親兵:“去找趙慢熊和金求德來,說我叫他們來喝酒。”

“不必了。”楊致遠出聲阻止了親兵,對詫異的黃石解釋說:“他們都不在。”

雖然楊致遠表情有點奇怪,但黃石也沒有多想,隨口問道:“是嗎,他們哪裏去了?”

楊致遠突然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黃石前生今世都沒有見過的古怪笑容,“回大人,他們聽牆根去了。”

這笑著說出的話中,蘊藏著怎麽樣的痛苦啊。一瞬間,那種撕心扯肺的疼黃石也感同身受,讓他的臉頰和指尖同時劇烈地抽搐起來。

他一下子彈起身,朝著楊致遠就是深深一鞠。麵對著手忙腳亂的部下,黃石胸中的千言萬語,化成衝口而出的一句感動。

幾百年後,一部部影視劇中,年輕的帝王用同樣敬重的姿態,同樣嚴肅的語氣,一次次地重複著黃石此時此刻許下的鄭重諾言:

“楊兄弟,此世今生,我黃石定不相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