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山間公墓
2006年9月26日,淩晨5點25分。
隨著最後一聲鼻音,頂頂猛然睜開了眼睛。
沒有漆黑的夜空,沒有幽暗的燈光,也沒有麻將室與小超市,更沒有手機信號,她仍然身處五樓的房間裏,躺在一張寬大柔軟的**。
原來,是個夢。
夢?
額頭卻全都是冷汗,像是從遊泳池裏出來一樣,頂頂驚慌失措地喘息著,雙手緊緊地捏成拳頭。
拳頭裏捏著自己的手機。
手機不知何故已經打開了,屏幕上卻收不到任何信號,耳邊猶響著那聲“GAME OVER”。
雖然自己仍然活得好好的,但心裏頗有些遺憾:為什麽僅僅是夢?又為何這個夢做得如此怪異?
但她對自己的異夢早就習以為常了,隻能苦笑著搖了搖頭。
這時心裏卻一沉,這下完蛋了,神秘女孩趁機逃跑了吧?
她緊張地回頭,卻發現女孩仍然熟睡著,碎花布裙子上蓋著毛毯,也許明早該給她換身衣服了。
又是虛驚一場。
頂頂深呼吸了幾下,總算從夢境中解脫了出來,思量著明天該怎麽辦?這神秘的女孩究竟是誰?如何才能讓她開口說話呢?她真的不懂中文嗎?不過,女孩的存在至少可以證明,南明城並非空無一人,可能還會發現其他人,旅行團並不是孤獨的。
她又翻了一下身,不小心碰到了女孩後背,便響起一聲輕微的呻吟。糟糕,把她弄醒了嗎?頂頂一動都不敢動了,屏聲靜氣地像個木頭人。但女孩繼續發出著聲音,輕得就像貓叫似的——
“媽媽……媽媽……”
頂頂依稀分辨了出來,女孩居然在叫“媽媽”?是在說夢話吧,頂頂隻比她大五六歲,實在無福消受這個頭銜。
但她無法確定是否是華語,因為人類大部分語言裏的“媽媽”,都是差不多相同的發音。
這時女孩又翻身過來,與頂頂麵對麵了,嘴巴裏依舊喃喃自語:“不要……死……不要……”
黑暗的房間裏看不清她的表情,隻有那嚶嚶細語聲。這下頂頂可以確定了,女孩說的就是華語,而且是相當標準的。
人們在夢中說出來的話,肯定是自己的母語。
突然,神秘女孩睜開了眼睛。
雖然幾乎看不見,但頂頂可以感受到那犀利的目光。
四目對視,在同一張**。
又是如同在體育場裏的對峙,白天與黑夜並無什麽區別。
終於,頂頂決定說話了:“你夢到了什麽?”
女孩在暗夜裏睜大了眼睛,牙齒似乎還在顫抖,半晌未吐出一個字來。
“剛才我聽到你的夢話了,你在說漢語,請不要再裝聾作啞了,能和我說說話嗎?”
女孩的眼神柔和了下來,盡管頂頂無法看到,卻能感受到對方的心跳。
頂頂的聲音也柔和了許多:“對不起,我吵醒了你的夢是嗎?就當是我們都很寂寞,需要互相說話來擺脫孤獨吧。”
幾秒鍾後,她聽到了女孩的聲音:“你想和我說什麽?”
這二十歲女孩的聲音,細膩而富有磁性,如甘甜的露水穿透黎明,來到這五樓房間的大**。頂頂第一次微笑了:“什麽都可以說,親愛的。”
“謝謝你。”
“為什麽謝我呢?”
頂頂還以為女孩會恨她呢。
“因為你打斷了我的惡夢,把我從地獄裏救了出來,在夢裏我快要死了,是你救了我的命。”
她的華語字正腔圓,聽不出有任何口音,但又不似北方人說的普通話。
“好吧,我還準備向你道歉呢。”頂頂覺得與她的距離拉近了,索性用手托著下巴說,“我們再聊些別的吧,比如——你的名字?”。
女孩沉默了片刻:“我能不回答這個問題嗎?”
“既然你不告訴我的名字,那我就叫你‘無名女郎’了。”
“無名女郎?”她的語氣有些古怪,隨後柔聲道,“我喜歡這個名字。”
頂頂無奈地苦笑一下:“好吧,無名女郎,你幾歲了?”
“二十一歲。”
“你從哪裏來?”
“我不知道。”
女孩冰冷地回答,但頂頂並不氣餒:“看來你還是沒把我當朋友,你一直住在南明城嗎?”
“嗯。”
“你的家人呢?爸爸媽媽呢?”
“我不知道。”
頂頂知道她在故意回避問題:“好吧,無名女郎沒有父母,但總有住的房子吧?住在哪呢?”
回答依然是:“我不知道。”
這個標準的一問三不知的“無名女郎”,忽然把上半身撐起來了,長發垂在枕頭上,掃過頂頂的臉頰。
“那條狼狗是你養的吧?”
“是的。”
謝天謝地,這次她總算沒回答不知道。
“它叫什麽名字?”
“天神。”
頂頂不禁讚歎道:“好特別的名字啊,是你起的名字嗎?”
用“天神”來形容那條驚人的大狼狗,也確實是名副其實。頂頂想象它匍匐在黑夜中的形象,竟真如傳說中的神犬下凡,實非普通的狗兒所能比擬。
“是的,它無所不能,無處不在,剛才還在樓下等待著我。”
“可它怎麽和你分開了呢?”
無名女郎淡淡地回答:“晚上,它去給我找吃的去了。”
“它給你找吃的?天神可真厲害啊。”
“天神無所不能。”
頂頂再也不想談狗了,還是說說人吧:“你身邊還有其他人嗎?”
“有。”
“誰啊?”
頂頂興奮地問道,卻沒想到無名女郎回答:“你不就躺在我身邊嗎?”
“哎呀,我是說除了我們旅行團的人以外。”
“那就——我不知道。”
老天,又是一個“我不知道”,幹脆把她從“無名女郎”改名成“我不知道”吧!頂頂都快受不了了,她並不是個特別有耐心的人,隻能繼續躺著觀察對方。
窗外,黑夜正悄悄流走,一點白光緩緩地浮上天空。
微暗的晨曦穿透玻璃,如薄霧披在無名女郎身上。昏暗的逆光就像攝影作品的底片,讓頂頂清晰地看著女孩的輪廓。
沒錯,她本身就是一幅完美的作品。
輕柔的光線在身體外沿輕輕散發,除了稍微偏瘦外,女孩身體發育得很好,腰肢和胸膛都頗誘人。如果再稍稍打扮一下,足夠去做電影明星了,劉亦菲黃聖依當年也不過如此吧。
幸好躺在旁邊的人不是“洛麗控”,否則她定然會惹火上身。
無名女郎下床走到窗前,看著鐵欄杆外的黎明,天空仍然深藍色,鳥兒即將騎上枝頭歌唱。
頂頂也走到她的身後說:“這是個罪惡而美麗的城市。”
※※※
清晨六點。
進入空城後的第三個白天。
四樓,在整棟樓最大的那套房裏,**同樣睡著兩個女子。
黃宛然與成秋秋。
這對母女卻是背靠著背,母親麵朝著窗戶,清晨的天光先射到她的臉上。緩緩睜開眼睛,瞳孔被猛然刺激了一下,才發現淚水早已打濕了枕頭。
眼眶一定還是紅紅的吧,她輕輕抹了抹眼角淚痕,千萬不要被女兒看到。黃宛然自己也沒想到,居然在夢中流了那麽多眼淚,誰才能讓她如此傷心呢?至少不是躺在隔壁的成立。
她看著窗外的大樹,一陣風卷過幾片葉子,將它們帶到某個並不遙遠的地方,或許是她彩雲之南的故鄉——昆明。
十七年前。
盡管她總是逼迫自己忘掉,但又常常頑固地在夢中跳出來。那年黃宛然隻有二十歲,剛從昆明醫學院畢業。因為父母都隻是普通工人,沒法像別人那樣托關係走後門,結果被分配到了一個最偏遠的縣——今天被稱作香格裏拉,當年卻窮得揭不開鍋。在大山深處的一個鄉村醫院,她開始了自己的職業生涯。
雖然是個鳥不拉屎的地方,病人基本都是藏族和納西族的牧民,沒有電話和電視,對外通訊全靠每周來一次的鄉郵員。但那的景色卻美得出奇,開門就是高聳入雲的雪山,山下是一大片芳香的草原,牧民騎著駿馬領著藏獒驅趕羊群。而醫院所在的建築,當年是一座古城堡,乃是麗江土司木天王所建。她很快就愛上了這裏,寧願獨自享受孤獨,也不願再回到城市中去了。
幾個月後,牧民們送進來一個骨折的病人,說是從懸崖上掉了下來。情況非常緊急,來不及再往外麵的醫院送了,黃宛然隻得硬著頭皮做了外科手術。沒想到手術異常成功,病人的腿僥幸保住了,而且還沒有留下後遺症,否則很可能要截肢。
她覺得這個病人很怪,年紀輕輕卻留著長頭發,永遠抱著一個攝影包。他怎麽會爬到懸崖上去呢?就連當地采藥的藏民都不會去那裏的。因為石膏至少要打兩個月,他隻能住在醫院裏,每天都和黃宛然聊天——當然,她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的名字叫錢莫爭,是個職業攝影師,立誌走遍中國拍下最壯麗的風景。他很偶然地來到這片山穀,這裏的無比美麗讓他想起一部美國小說描述的地方——香格裏拉。他被這美景深深震撼,便想盡辦法要拍攝下來,甚至不惜危險爬上懸崖,隻為了拍攝一朵珍貴的雪蓮。不過他不走運,失足摔了下來,差點斷送了一條腿。
黃宛然對他的一切都很好奇,因為他去過西藏、內蒙和新疆,聽他說那裏的風景和故事:在可可西裏拍攝藏羚羊,在蒙古草原遭遇狼群,在喜馬拉雅山下險些被雪崩埋葬。那年已開始流行齊秦了,黃宛然也通過在昆明的同學,搞到了一些齊秦的卡帶和照片。她發現錢莫爭的樣子好像齊秦,特別是當他在半夜裏,爬到古堡頂上為她唱起“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她感動地流下了眼淚——那年的雪山上的月亮真美。
當錢莫爭拆下了腿上的石膏,便拉著她去山裏拍照片了。她成了他的禦用模特,在雪山草原深潭的背景下,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之美,隻有大自然才可襯托她身上的氣質。他為她拍了數百張照片,每一張她都含情脈脈,也令攝影師耳熱心跳。他們都明白彼此的心,根本不需要語言來表達,因為這裏本就是人類的伊甸園。正如亞當與夏娃,他們在夕陽草地上漫步,在杜鵑花叢中嬉戲,在古堡殘垣後接吻……
然而,美好的時光終是短暫的。
半年以後,錢莫爭的家人寄信來告訴他,他投稿給美國《國家地理》雜誌的照片被采用了——正是那張以雪山為背景的照片,黃宛然穿著當地藏族少女的服飾,嘴裏銜著一支杜鵑花,風情萬種地躺在鏡頭前。這張名為《雪山·杜鵑·美人》的照片,獲得了當年的世界藝術攝影大獎,《國家地理》雜誌特邀他去紐約領獎。
猶豫了三天之後,他最終決定離開香格裏拉,前往另一個天堂——美國。
雖然黃宛然流了許多眼淚,但她並沒有阻撓他離開,而是一路送他出了山穀,直到縣城的汽車站。錢莫爭也哭了,他知道若是沒有黃宛然,自己早就失去了一條腿,更不會有機會去美國——何況她本就是獲獎照片的模特,這張照片能夠征服全世界,一半要歸功於她在鏡頭前的魅力。
最後離別的時刻,他唱了一首齊秦的歌:“輕輕的,我將離開你,請將眼角的淚拭去。漫漫長夜裏……我想大約會是在冬季。”
錢莫爭踏上長途汽車後,又從車窗裏探出頭來,大聲喊道:“宛然,請再等我半年。我錢莫爭對天發誓:半年後我一定從美國回來,娶你!”
黃宛然隻覺得周圍一切空白,隻剩下他在車窗上說的這句話,久久地環繞在她的腦海裏。
她真的等了六個月。
這是度日如年的半個月,夜夜都對著月亮盼望他早日歸來,每周都按照他留下的地址寫信。但是,她沒有收到過一封回信。
漫長的半年終於過去了。在她認為錢莫爭將要歸來的那天,她在村口係了許多黃色的布條,權當作高倉健演的那個電影裏的黃絲帶吧,村民們還以為她在做什麽宗教法事呢。
然而,他沒有回來。
黃宛然以淚洗麵地又等了半年,他依然音訊渺茫。
錢莫爭的誓言猶在耳,本來是每天夜裏的美夢,如今卻變成了惡夢。
最後,她認定自己所愛的男人,已經葬身於遙遠的異國他鄉,否則他決不會違背誓言!
在他們第一次接吻的廢墟裏,黃宛然給他掘了一個小小的墳墓,將他留下來的東西都埋葬了進去,這是她的愛人的衣冠塚。
她對未來感到無比茫然,不知道自己該去向何方,眼前的山水依然美麗,卻似乎已不再屬於自己。
這時,她的媽媽來到了她身邊。媽媽是上海人,六十年代支援三線建設而去了雲南。她不甘心讓女兒在山裏待一輩子,正好黃宛然的舅舅在上海做處長,便通過這層關係把她調回到了上海。
依依不舍地離開香格裏拉,她來到完全陌生的上海,在一家街道醫院做了醫生。舅舅很喜歡這漂亮的外甥女,便把同事的兒子介紹給了她——那時成立已是電力局的工程師了,有一份令許多人羨慕的金飯碗。他們隻談了半年的朋友,就閃電般的結婚了。
一晃已過去十五、六年,當年轟動美國《國家地理》雜誌的雪山杜鵑的美人,而今已是三十八歲的成熟婦人。女兒都長成了大姑娘,正熟睡在她的身旁。
黃宛然翻身朝向女兒,才發現秋秋已經醒了。母女倆麵對著麵,晨光灑在十五歲的青春臉上,簡直是她少女時代的翻版。
她伸出手撫摸著秋秋,這時女兒也不再倔強了,溫順地如一隻小貓,依偎在母貓溫暖的懷中,毛茸茸的小爪子搭著媽媽肩膀。
“秋秋,你要聽媽媽的話。”
秋秋睜大著眼睛,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女孩說:“你們總是吵架,爸爸也總是對你不好,我知道他不是個好男人。”
“對不起,媽媽沒有給你一個和睦的家。”
她的眼眶又有些紅了。雖然女兒一直都在自己身邊,但她知道秋秋其實是孤獨的,一直對父母封閉著心靈。她害怕將來女兒會變得更陌生,幾次看到青少年抑鬱症的報道,都讓她心驚肉跳地擔心。
“我已經不在乎了。”
“秋秋,等我們回家以後,我會好好考慮和你爸爸的關係。”黃宛然緊緊摟著女兒的脖子,“如果是最壞的結果,我們母女倆從此就相依為命吧,我大不了再去做醫生,或者去私人診所幹也行。”
女兒卻冷冷地回答:“我們還回得了家嗎?”
“一定可以回家的,旅行團裏所有人都在努力,說不定泰國警方很快就能找到我們了。”
“不,我們已經被困在這裏了,我們出不去了。”
她說這句話時異常平靜,與她十五歲的年齡完全不符。
“你說什麽?”黃宛然有些生氣了,她不允許女兒自暴自棄,“你想一輩子待在這裏嗎?”
“也許——是的吧。”
“你這孩子到底在想些什麽嗎?”
黃宛然都有些氣糊塗了,而秋秋的回答讓媽媽更吃驚:
“因為我喜歡這個城市!”
※※※
同時。
鏡頭移過黃宛然與秋秋的房間,穿越床底下的水泥地板,來到樓下三層的屋子裏。
有一雙眼睛,正無神地盯著天花板,似乎感應到了秋秋的聲音。
她是玉靈。
同屋的伊蓮娜繼續熟睡,玉靈卻天剛亮就醒了過來,在泰北農村長大的她,從小養成了早睡早起的習慣。
窗外的霧氣正在漸漸散去,但那感覺依然繚繞於眼前,又像昨天清晨那樣充盈著心底。讓玉靈的身體越來越輕,整個人緩緩浮升起來,被森林中的露水和白霧包圍,回到那個十六歲的清晨。
被打斷了的回憶在繼續,還是那片最黑暗最詭異的森林。永遠不見天日的大榕樹底下,四周飄滿了腐爛的植物和動物的氣息,無法超度的亡魂們聚集於此,靜靜等待某一場天火降臨。
十六歲的玉靈,瘦弱的身體在筒裙裏顫抖,像貓一樣的骨骼之間,發出輕微的頓挫聲音。
因為,她見到了一個英俊的十八歲的僧人。
“另一個世界。”
少年僧人平靜地說出這句話,他的嘴唇隱隱發紫,黝黑的臉頰異常削瘦,惟獨聲音是如此洪亮有力。
玉靈不知該如何回答,這才注意到在他的身後,還坐著另一個僧人。
那是個老年的僧人,老得都不知道有多少歲了,白色的長眉毛垂下來,臉上布滿了皺紋和老人斑,皮包骨頭的樣子竟與骷髏差不多。
老僧入定?
他穿著一身破爛不堪的黃色僧袍,盤腿坐在一片經年累月的枯葉上,雙手合十放在胸前,眼睛閉著似乎還在苦思冥想。
那彌漫在森林中的白霧,似乎就是從他身體裏發出的,正通過他周身不斷地飄出來。老僧瘦小的上半身卻挺得筆直,就連幹枯的十指也毫不含糊。整個人仿佛一尊千年前的雕塑,巋然不動在這陰暗的世界裏。
“他睡著了?”
玉靈小心翼翼地走到老僧跟前,雖然村裏也有許多僧人,男孩們都會在寺廟裏剃度出家,到了十六七歲再還俗成家。但眼前的這兩個僧人,一老一少,卻與印象中的僧人截然不同,難道這就傳說中的森林雲遊僧?
當她要伸出手去觸摸老僧的眉毛時,少年僧人走到她身邊說:“別!別碰他!”
“怎麽了?”
英俊的僧人麵無表情地回答:“他回家去了。”
“回家?在哪裏?”
“另一個世界。”
玉靈不解地問:“又是另一個世界?”
“我們從‘另一個世界’來,又將回‘另一個世界’去。”
這句話雖然還是雲裏霧裏,但玉靈心裏卻隱隱了絲感覺,她打量著眼前年輕而英俊的臉龐,而看看地下盤腿而坐的老僧,輕聲問:“他是不是死了?”
“不,師傅圓寂了。”
圓寂——不就是去了另一個世界嗎?
不,是“回”了另一個世界。
再看那老僧恐怕有一百歲了吧,在這種險惡的森林深處,正是他命定的歸宿吧。
而從他身體裏飄出的白霧,是否是所謂的靈魂?
少年僧人腳下一晃,幾乎跌倒在玉靈身上。原來他已經不吃不喝,守在師傅身邊三天了,怪不得骨瘦如柴。
玉靈趕緊攙扶著少年僧人,他再也沒有力氣拒絕她了,兩個人互相依靠著走出森林,漸漸擺脫了黑暗和白霧,回到了稻田圍繞的村子裏。
村民給了少年僧人許多食物,村寺裏幾個膽大的僧人,由玉靈他們帶路進入森林,找到了圓寂的老僧人。他們就在原地將老僧人火化,骨灰還給少年僧人保管起來。
少年僧人的身體太虛弱了,他被迫在村裏休息了幾天。玉靈每天都來看他,為他送些米飯和蔬菜。
他說從小就不知道父母是誰,是老僧人將他領養大了,帶著他在泰國各地雲遊化緣。他們屬於一支特別的宗派——森林僧,從十九世紀起就在泰國的森林中修行。但近幾十年來森林被大量砍伐,失去了家園的森林僧也就銷聲匿跡了。那位圓寂的老僧在五十年前,曾是泰國最著名的森林僧,他從未沒有接受過政府的饋贈,堅持在森林中艱苦地修行,遠離喧囂的塵世。而隨著森林的越來越稀少,老僧人也向越來越偏遠的地方雲遊,直到進入這片泰北最後的森林。
而這十八歲的英俊少年,則是老僧人最後的弟子。他在師傅圓寂前接受了衣缽,可能成為森林僧唯一的傳人。
玉靈看著他的眼睛,多麽漂亮而柔情的男人的眼睛啊,已經占據了十六歲少女的心。
是啊,他才隻有十八歲,完全可以像村裏的男孩們一樣,從寺廟裏還俗回家。
但少年僧人拒絕了她,他的生命是老僧人賜予的。他曾經在老僧人圓寂前發誓,要永遠留在森林裏修行,將森林僧的衣缽傳授下去,在森林的最深處尋找世界的真諦。
三天後,玉靈流著眼淚送別了他。
她知道他的心裏也在流淚,隻是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隻因為那身僧袍和森林裏的誓言。
一直送他到森林邊上,他終於回過頭來盯著她的眼睛,說:“我會記著你的,如果我還不能忘掉我自己的話。”
玉靈真想抱著他的肩膀大哭一番,但卻怔怔地站在那裏什麽也沒做,隻有讓眼淚緩緩地打濕自己的手背。
少年僧人從懷裏取出一個小本子,交到玉靈的手裏說:“這是師傅留下來的,我把它全部看過並記在心裏,已經不需要它了,就把這個本子送給你吧。”
玉靈接過小本子揣在胸口,抹去眼淚目送他轉身離去。少年僧人再也沒有回頭,走入莽莽的森林深處,直到被落葉和藤蔓吞噬。
在那之後的幾個月,她每天都會在森林邊等待,期望那張英俊的麵孔出現。
然而,玉靈從十六歲長到二十歲,再也沒有見到過這少年僧人。
他也回到另一個世界去了嗎?
※※※
清晨,七點半。
除了頂頂和那神秘女孩外,所有人都聚集到了二樓,楊謀和唐小甜的房間。雖然,隔壁還躺著屠男的木乃伊,大家依舊要填飽肚子。用廚房裏的液化氣,和昨天從大賣場“借”來的各種食品,搞了一頓還算豐盛的“冒險早餐”。
今天的氣氛很沉悶,也許因為昨晚又死了個同伴,或是淩晨時那狼狗的嚎叫,每個人似乎都沒睡好,大多成了無精打采的“熊貓眼”。好幾個人的手機電池用光了,其餘的人都不敢再開手機,盡管從來都沒收到過手機信號。
“這已經是我們在這裏的第二頓早餐了!”伊蓮娜以美國人的直接發泄了情緒,隨後吐出一個好萊塢電影裏的常用詞,“Shit!”
厲書一邊吃著方便麵,一邊用英語回應道:“但願不要再有第三頓了。”
“除非我們今天都死了!”錢莫爭卻兜頭澆了他們一盆冷水,“還是做好吃第三頓早餐的準備吧。”
楊謀首先吃完早餐,馬上端起DV開始紀錄了。忽然,他聽到有人抽泣的聲音,鏡頭轉向聲音的來源,卻是玉靈躲在牆角掉眼淚。
林君如安慰著她說:“別哭了,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但這不是你的錯。”
“我是你們的地陪導遊,小方和司機出事了以後,我就更要擔負起全部責任。”玉靈仍穿著傣族的筒裙,隻是好像已洗過了一遍,她低下頭長發遮住臉龐,向大家道歉,“對不起。”
楊謀放下DV走到她跟前說:“你的家人也在著急地找你吧?從現在起你就和我們一樣,也是我們大家庭中的一員,我們會把你當作自己的妹妹來看的。”
唐小甜有些醋意地拉了拉老公的衣角,楊謀隻得又退了回去。
等到吃得差不多時,葉蕭又到廚房下了一鍋麵條,然後端著熱騰騰的鍋上了五樓。
他是給頂頂和“無名女郎”送早餐去了。
走進五樓的房間,他發現那女孩的臉色好了許多,頂頂還給她換了身幹淨衣服,一件很合身的KAPPA運動T恤。
葉蕭把鍋放在桌子上:“餓了吧?快些吃吧。”
“你可真是個好男人啊。”
頂頂把頭發都梳到腦後紮了個馬尾,看起來更加精神了。她拿出兩個洗幹淨的碗,給自己和“無名女郎”盛了麵條。
雖然,那女孩長得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天仙MM的胚子,吃起麵來食量還蠻大的,很快就把一大碗麵吃得底朝天了。
頂頂吸著麵條說:“你昨天晚上吃什麽了?”
她眨了眨眼睛,怯生生地回答:“我不知道。”
“又來了!”頂頂無奈地向葉蕭擺了擺手,“她總是‘我不知道’。”
“耐心一些,她會告訴我們一切的。”
葉蕭說起來很有自信,他緊盯著女孩的眼睛,那眸子總是似曾相識的感覺。他覺得已開始掌握主動了——再堅硬的冰塊也有溶化為水的時刻。
這時頂頂也吃完了:“上午你準備做什麽?”
“嗯,我想去城市周邊轉轉,探探有沒有出城的其他道路。”
“我也要跟你們去!”
“不,你留在這裏,好好地守著她——”葉蕭轉眼又看了看無名女郎,微笑了一下說,“對不起,我知道你會很乖的。”
“如果我把她也帶上呢?”
葉蕭隻能把頂頂拉到另一個房間,耳語道:“第一,她可能會逃跑;第二,她出去會引來那條狼狗,那我們所有人都要慘了。”
頂頂無奈地歎了一聲:“好吧,那今天我就犧牲一下,留在這裏做個典獄長。”
“對,你們就呆在這個房間,哪裏都不要去,離那條狼狗越遠越好!”
“萬一它衝上來呢?”
“把門鎖好再用櫃子頂住,我不相信狗會自己撬鎖!”
她淡淡地回了一句:“我也不相信。”
兩人回到無名女郎麵前,她依舊安靜地坐著,正翻著房間裏的一本舊書。葉蕭看了下封麵,是個對鏡梳妝的古代女子,竟與昨晚發現她的場景一模一樣。再看書名卻是《聊齋誌異》,是台灣出的繁體字版,自上而下的排版更近似於古書。
“幹嘛看這個?”葉蕭疑惑地問了聲,“沒讀過嗎?”
“不,從小就讀,已經讀了一百多遍了,但還是喜歡讀。”
葉蕭撇了撇嘴角:“你怎麽和我表弟一樣。”
“我知道你的表弟是誰。”
女孩這句幹脆的回答,又讓葉蕭為之一震。但他不想再糾纏這種問題了,低頭輕聲說:“昨天早上,加油站對麵小巷裏的人,是不是你?”
對方沉默了十幾秒,終於幽幽地承認道:“是我。”
“謝謝你!”
葉蕭長長地籲出一口氣,神色異常地古怪,轉身便向門外走去。
“為什麽謝我?”
女孩仍執拗地追問道,而旁邊的頂頂也覺得很奇怪。
“因為你救了我的命。”
葉蕭邊說邊走出房間,飛快地跑下五樓——是的,昨天上午在加油站對麵,正是這神秘女孩的出現,吸引了葉蕭等人的注意力,才離開危險的加油站,跑到馬路對麵的巷口去。否則,他們都會和司機一起被炸得粉碎!
五樓,頂頂重新把門鎖好,回頭看著女孩的眼睛,宛如麵對一雙深不可測的黑洞,正噴出旋渦吞噬一切時間與空間……
※※※
八點十五分,探險隊從“大本營”出發了。
由於昨天發生的許多變故,決定把三組人變成兩組人,這樣每組人數增加,也可以互相照應。
童建國、錢莫爭、楊謀、玉靈、成立構成第一組,五個人正好坐一輛寶馬車,向城市東部進發。
葉蕭、孫子楚、林君如,伊蓮娜構成第二組,他們四人步行去城市的西部。
兩組人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找到通向外麵的道路。
決不能留在這裏坐以待斃!兩天時間過去了,仍未有半個救援人員出現,與其等著像屠男那樣一個個死去,還不如衝出去試試有沒有活路。何況昨晚找到的神秘女孩,說明南明城裏還是有人的,說不定能找到其他人,起碼要搞清這裏的狀況。
這回再也沒人反對了,就連一向縮在妻女身邊的成立,也主動要求隨隊出去探險。
留守部隊也分配好了,除了頂頂在五樓照顧神秘女孩,其餘的人都留在二樓——厲書、黃宛然、秋秋、唐小甜,還有法國人亨利。
厲書也想一起出去探險,但葉蕭決定把他留下。大本營裏有五個女人,但隻有一個男人亨利,而且是個傷病員,必須再留個男人防範萬一。考慮到厲書的英文最好,與亨利的溝通沒問題,便讓他“鎮守”後方了。
第一組坐上寶馬,帶著南明地圖浩浩****地出發了。
第二組則步行拐向另一個方向,孫子楚手裏拿著地圖抱怨道:“葉蕭,你也該弄輛車來開開,省得我們天天練馬拉鬆。”
“我不覺得在這裏有必要開車,而且坐在車上隻是走馬觀花,很可能遺漏掉許多有用的線索——假設昨天我也開車的話,就不可能發現那神秘女孩了。”
林君如不禁附和道:“有道理啊,你這個公安還真不簡單。”
“切。”自負的孫子楚不以為然,他攤開地圖說,“好了,別自己瞎走了,還是看看地圖該走哪條路吧。”
葉蕭卻是胸有成竹地說:“我在昨晚走過的那條路上做過標記了。”
“昨晚?你走的哪條路?”
“押送之路。”
四個人筆直向西走了十分鍾,葉蕭忽然在一條路口右拐了。
孫子楚立即叫住了他:“去哪兒啊?”
“看那邊地上。”
他們低頭看著人行道上,有三塊排成品字形的磚頭,伊蓮娜急著問道:“這就是你的標記?”
“昨晚,我和頂頂帶著女孩回來的路上,每經過一個路口都留下這樣的記號,以便下次不會迷路。”
“GOOD!”
葉蕭帶著他們向北走過好幾個路口,都看到這種品字形的磚頭陣。孫子楚仔細研究地圖說:“喂,我們方向不對了,應該向西才能出城。”
“先跟我去個地方再說。”
他們拐進一條更小的街道,路邊種了些不知名的樹木,兩邊都是花園洋房,看起來異常幽靜,足夠做恐怖片的外景地了。
林君如想起台北也有這種小街:“看來是有錢人住的地方啊。”
終於,葉蕭在一個花園前停下來,低矮的木柵欄後麵綻開著荼蘼花。
這就是昨晚捕獲神秘女孩之地。
眼前的房子也如那女孩一樣神秘嗎?
四人輕易地跨過柵欄,穿過布滿花叢的小徑。那薔薇似的枝葉上,簇擁著無數白色的花團,散發著濃鬱誘人的香氣,伊蓮娜驚訝地問:“這是什麽花啊?太漂亮了!”
“荼蘼花!”
大學曆史老師的孫子楚回答了她的問題。
“怎麽從沒聽說過?”
“嗯,確實極其罕見,過去隻存在於傳說中。荼蘼花,學名懸鉤子薔薇,拉丁名:Rosa rubus。一般在春天花期結束時開放,無比奢華豔麗。因為是花期最後時節,百花即將凋零,所謂荼蘼過後,無花開放,《紅樓夢》裏即有‘開到荼靡花事了’。”
孫子楚得意洋洋地炫耀了一把知識,居然把拉丁語都翻出來了。
但林君如看著那些白色的花朵,困惑地搖搖頭:“可現在是九月啊?”
“這個嘛……這裏是東南亞,氣候當然與中原不同了,不能以春夏秋冬來劃分。荼蘼花開代表女子青春已逝,也意味著一段感情的終結。愛到荼靡,生命中最燦爛、最繁華也最刻骨銘心的愛即將失去,在古人眼中是美麗與滅亡的共同體!”
“死亡愛之花?”
“加十分!恭喜你有長進了!”看到林君如與自己產生共鳴,孫子楚更來勁了,“套用《暗香》的歌詞便是‘讓心在燦爛中死去,讓愛在灰燼裏重生’。”
林君如繼續以崇拜的眼神看著他:“好憂鬱好特別的花啊。”
“昆曲《牡丹亭》杜麗娘遊園中也有‘那荼蘼外煙絲醉軟’的唱詞,正暗示她剛目睹春天的美麗,便將要鬱鬱寡歡而死的悲劇。”
他說得眉飛色舞,就差提嗓子吟唱“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了。
葉蕭實在看不下去,厲聲喝斷了他:“夠了!我們到底是來探險,還是來聽你講古典文學普及課的?”
孫子楚總算閉上嘴巴,四個人踏過花園,來到小洋房的正門口。
整個屋子都灰蒙蒙的,寂靜得讓人心裏發慌,屋簷上長滿野草,伴著四周的荼蘼花香,伊蓮娜拉了拉葉蕭的衣角說:“這房子讓我想起《閃靈》。”
葉蕭第一個推開房門,頂上立時掉下來許多灰,屋裏升騰起一片黑色煙霧。他遮著頭跑進去,又揮手招呼其他人,他們隻得硬著頭皮進去。裏麵一團漆黑,葉蕭打起手電筒,照出一條殘破不堪的走廊。
牆壁上的石灰大半剝落了,地上的灰塵也積得厚厚的,四處彌漫陳腐的氣味。林君如掩著鼻子說:“天哪,這裏怎麽可能住人呢?”
說罷她就被灰嗆得咳嗽了幾下。葉蕭也沒想到居然是這副景象,昨晚怎麽沒這種感覺呢?他想到小時候看過的《聊齋》,書生晚上見到的華麗屋宇,到白天卻成了破廟與荒塚,原來這都是女鬼或狐精的障眼法。
推開旁邊一道房門,是個麵對花園的小屋。窗戶敞開可以聞到花香,才注意到這窗戶裝飾極其精致,是植物幾何圖案的阿拉伯風格,宛如來到一千零一夜的異境。房間裏沒什麽家具,隻有張小桌子放在當中,上麵有一支蠟燭的殘跡。
沒錯,昨晚神秘少女就在這間屋裏,他也是從這扇窗戶跳進來的。
伊蓮娜突然叫了一聲,大家都緊張地回過頭來,原來牆上還鑲嵌著一麵鏡子——橢圓形的鏡子蒙著灰塵,看起來很久沒擦過了。伊蓮娜站在鏡子前,無法看清自己的臉,隻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女子輪廓。
昨晚的女孩就對著這麵鏡子梳頭的吧?但那麽模糊怎麽看得清呢?也許隻是麵對一點燭光?
這時,最令人吃驚的事發生了——伊蓮娜離開了鏡子,但鏡中女子的身形卻仍然沒變!
一開始隻有葉蕭注意到這點,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鏡子,仿佛麵對著一張幽靈照片。直到孫子楚莫名其妙地轉向鏡子,卻嚇得幾乎坐倒在地上。林君如和伊蓮娜也回過頭來,見到那鏡中女子,莫不是麵如土色。尤其是伊蓮娜,剛才分明是她站在鏡子前,難不成自己在鏡子裏生成了副本?
葉蕭緩緩走近鏡子,伸手擦了擦肮髒的鏡麵。原來裏麵印著一個女子的形象,由於被灰塵遮蓋而十分模糊。鏡中女子低著頭,長發垂下遮住半張臉,一隻玉手拿著木梳,正是昨晚神秘女孩的姿勢。
她是鏡子裏出來的幽靈?
※※※
第一組。
寶馬車駛過空無一人的街道,很快到了城市的最東側。穿過最後一排建築,道路隱沒在荒涼的野草叢中。
車輪再也不能往前滾了,童建國他們跳下車來,手搭涼篷向四周眺望。南北兩麵都有稀稀落落的房子,唯獨正前方是片荒草地,青紗帳似的瘋長著。再往後便是鬱鬱蔥蔥的森林,順著斜坡布滿整座山巒。有些奇異的巨石從平地升起,就像桂林陽朔等地突起的山峰,這景象讓大家都很吃驚。
“不知道這座山有多大?或許翻過山就能找到路了!”
“你錯了!”錢莫爭的表情異常冷峻,“山的外麵,還是山。”
這句王家衛電影裏的台詞,再度打擊了眾人的情緒,還好玉靈走到楊謀跟前說:“別害怕,我帶大家往前走!我從小在山裏長大,這樣的山難不倒我。”
她將筒裙的裙擺稍稍捋起,在楊謀的DV鏡頭裏,是個典型傣家女子的背影,那纖瘦的腰肢和高挑的身段,出沒在這荒野中真似神話。
童建國也佩服地點了點頭:“這女娃兒真不錯!”
四個男人跟在她身後,一同步入未知的山林。茂密的樹冠覆蓋了他們,烏雲下的天空,變作更陰暗的叢林世界。四周響起各種鳥鳴,藤蔓從大樹上垂下,腳下布滿網狀的樹根,每個人都把心提了起來。
成立走在最後麵,是五個人裏最害怕的,每走一步雙腳都在顫抖——他也是旅行團裏最有錢的,自然格外珍惜自己每根毛發。他更擔心這些團友都來路不明,萬一把他這千萬富翁綁架了怎麽辦?更恐怖的是妻子女兒也都在這,隨時都有可能變成人質,到時候誰來救她們?
但他還是決定跟著大夥出來探險,根本原因是想離妻子遠一點,他再也無法忍受黃宛然的眼神,那種冷漠和不屑根本是侮辱。還有十五歲的女兒秋秋,好像隻要爸爸在身邊,她就變得古怪而暴躁,甚至總想著要逃跑。幹脆離開女兒的視線,說不定能讓她太平一點。
玉靈在叢林中找到一條小徑,雖然隻是被人睬過的一些腳印,卻可以連成一條通道。這條路過去肯定經常有人走,隻是後來被落葉和野草掩蓋了。她知道哪裏可能有危險,什麽樹根底下可能有毒蛇,哪些有毒的果子不能去碰。特別是一些可能有陷阱和捕獸夾的地方,至少在她長大的那個村子,獵人們總是慣用這些伎倆,經常可以捕獲猴子和小黑熊。
不知不覺間地勢越來越高,雖然不知山頂還有多遠,但童建國爬到一塊大岩石上,回頭透過樹葉的縫隙,眺望山下的南明城。幾幢高樓都被拋在身下,大半個城市變得模糊而渺小。
錢莫爭的運動手表可以測量海拔,現在距離海平麵高度為一千零九十米——看來這是個高山盆地,周圍的山峰至少有一千五百米海拔。
他們跟著玉靈繼續穿越山林,忽然耳邊響起一些有節奏的聲音,像許多人聚在一起的喧嘩聲——大家的神色都為之一亮,希望是泰國警方的搜索救援隊。
五人加快腳步向前跑去,但那聲音又不像是人發出的,也不是什麽動物的叫聲,而是——水的聲音。
終於,玉靈第一個透過樹林看到了,居然是瀑布!
這驚喜讓她歡呼起來,就像遠古人類發現了一片綠洲,其他人也都聚攏過來,欣賞到山間瀑布的奇景。
“那是什麽?”
“是水庫大壩的泄洪口。”
現在他走在了最前麵,攀著樹根走下幾道斜坡,眼前出現一條深深的河穀。瀑布就從右側傾瀉而下,在穀底形成繚繞的水霧,並發出巨大的撞擊聲。四周都充滿了霧氣,濕潤的感覺撲麵而來。
而在瀑布的最上端,卻是一道混凝土的大壩。
成立說的沒錯,這並非是自然界的瀑布,而是人工建造的大壩泄洪口。
雖然這道水壩修得很高,但寬度僅有二十米左右。泄洪口開在接近壩頂的位置,放出來的水流量也不是很大,與平時看到的開閘泄洪完全不同,隻是一條窄窄的白練垂直墜下,看起來酷似小型的山間瀑布。
很快爬到懸崖邊,底下的河穀起碼有三十米深,相當於十多層樓的高度,隨著“瀑布”的衝擊聲,令人頭暈眼花心驚肉跳。
“大家要小心些,跟著我來!”
玉靈又找到一條小路,抓著樹根藤蔓而上,直通大壩頂端。眾人已累得氣喘籲籲,隻得佩服這纖瘦的泰族女孩。她將筒裙挽成短褲般的樣子,異常靈活地攀登山路,並第一個摸到了大壩邊緣。
幾分鍾後,五個人全部爬上大壩,無不累得汗流浹背。但壩頂又是另外一番風光,山上清涼的風吹來,楊謀與玉靈彼此都笑了起來,也隻有如此才能有成就感。
然而,在僅僅不到二十米寬的大壩兩端,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世界:一邊是“瀑布”與深穀,另一邊是大片平靜的湖麵。
“水庫!”
成立又讚歎似的喊了一聲,他走到大壩內側,又是一道陡陡的斜坡,兩米之下便是清澈如鏡的湖麵了。
其他人也都驚呆了,目睹這大自然與人力結合的奇跡。水庫的麵積並不大,與兩邊的山勢一樣呈狹長形,最終消失在蜿蜒的峽穀中。四周環抱著茂密的森林,倒映在水中呈現出碧綠色,隻有大壩這麽一個小小的出口,從空中看宛如一隻封閉的葫蘆。
“這個水庫是做什麽用的?”
成立仔細觀察著回答:“水庫有許多個作用,我猜這個是用來城市供水的。”
“自來水廠?”
楊謀端著DV不停地拍著,錢莫爭也掏出了他的寶貝照相機。
這時,成立注意到在大壩的另一端,還有幾棟兩層摟高的房子。五個人立刻跑了過去,大壩這頭好歹有塊平地,除了這些房子外,還有一條山間的公路。
“天哪!”楊謀高聲抱怨道,“我們根本用不著爬上來,這裏可以開汽車上來的!”
童建國苦笑了一聲:“算了吧,不爬上來怎能發現這地方呢?還是玉靈的功勞啊。”
“大本營的自來水是幹淨的,就是這個水庫的功勞吧?說不定還有人在維護吧?”
巨大的房間裏隻揚起一片灰塵,成立發現下麵是個過濾池,水庫裏的水進入這裏處理。雖然沒有人在維護,也沒有任何電力供應,但這的設計非常巧妙,可以依靠大壩產生的水力,提供基本的過濾動力。這水庫在全天然的環境中,沒受到任何汙染,周邊也沒有人類活動跡象。
“所以,庫裏的水本身就很幹淨,足夠人們直接飲用了!”成立圍繞著過濾池侃侃而談,看來他很有這方麵的專業知識,“其實,我們本不需要喝自來水或淨化水,自然界的水隻要沒被汙染,都可以直接飲用,反而更有益於人的健康。”
錢莫爭不斷地點頭道:“我明白了,這就是水庫的設計理念,隻要維持一個全天然的環境,就比任何水處理係統更有效!”
“對,這個水庫設計太棒了!可以說是全世界最先進的,不需要太多的高科技,也不需要過多的資金和基礎建設,順應大自然才是王道。可惜,我們國內的水利工程思想完全相反。”
玉靈聽不懂他們的專業討論,隻能輕歎道:“原來就在我的家園旁邊,還有這麽好的地方啊。”
而錢莫爭已經等不及了,他快步跑出去,來到水庫邊上的淺灘。這池墨綠色的湖水,在深山之間碧波**漾,就像他十七年前愛過的一個女子。
他迅速脫掉上衣和長褲,湖水映出他發達的胸肌,常年的野外攝影與鍛煉,使他擁有超出一般中國人的體格。雖然兩個月前剛過了四十歲生日,但他沒覺得自己已步入不惑之年。這身體和這胸膛裏的心,依然像個生機勃勃的小夥子,依然能做當年做過的任何事。
其他人也都走到湖邊,異常詫異地看著錢莫爭。正當楊謀問他要幹什麽時,他縱身跳進了水庫裏。
放心,錢莫爭隻是在遊泳。
冰涼的湖水浸透皮膚,感覺簡直爽到了極點。自從進入這該死的空城,他已經兩個晚上沒洗澡了,身上難受得要磨出繭子。現在全身都被這清澈的水包圍,隻有頭部不時露出水麵,呼吸天地間最新鮮的氧氣。他舒展四肢遊到水庫中心,他知道底下是深不可測的,或許有不知名的魚遊在腳邊,是為他們準備的伊甸園?
玉靈羨慕地看著那湖心遊泳的人,楊謀則幫他保管著照相機。隻有成立的麵色異常凝重,他看到錢莫爭光滑的脊背,在如鏡的水麵上忽隱忽現……
※※※
第二組。
上午,九點十五分。
葉蕭麵對著鏡子裏的長發少女。
在這香氣彌漫的憂傷花園,布滿灰塵的空洋房之中,這麵鏡子安裝在鬥室裏,對著一扇阿拉伯風格的窗戶。他把鏡麵稍稍擦了擦,窗外那團白色的荼蘼,正好巧妙地映在鏡子上——肯定是精心設計過的!從葉蕭所在的位置看過去,鏡麵上印著的那位少女,懷中正好捧著鏡子裏照出的花。
孫子楚也讚歎了一聲:“太妙了!這麽好的花園和房子,破敗了真是可惜啊。”
“但很奇怪,我原本以為那女孩就是住在這的,但現在看來顯然是不可能,這裏完全不能居住——難道隻是來對著鏡子梳頭的?”
葉蕭皺著眉頭離開鏡子,又到外麵仔細查看了一下,到處都是灰塵和垃圾,髒得就像建築工地。而那神秘女孩身上非常幹淨,一塵不染的樣子,絕不可能住在這,除非——她真是幽靈?
“也許這隻是她的活動地點,平時住在其他某個秘密的屋子?”
插話的是伊蓮娜,她總算適應了這的環境,不再捂著鼻子了。
“我猜她是來這裏賞花的吧。”林君如指了指外麵的荼蘼花,“她恐怕也是個多愁善感的女孩,像杜麗娘一樣感慨青春易逝吧。”
她的這番話不禁讓孫子楚刮目相看,像誇獎他的學生似的:“哎呀,真是孺子可教也,把我剛才說的全都學會了!”
林君如煞時就臉紅了:“在台北讀大學的時候,我還參加過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
孫子楚的眼睛更亮了:“你演什麽?小姐還是丫頭?”
“都不是,我隻是道具,跑腿的罷了。”
“夠了,我們快點出去吧!”
葉蕭又一次打斷了孫子楚的胡扯,第一組匆匆走出房子,四個人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剛才可真是憋壞了。
離開這神秘的花園,葉蕭回頭向四處張望,看到那個高高的水塔。昨晚他和頂頂就是在那水塔上,發現了小屋裏的燈光。他們拐彎穿過一條街道,來到那棟建築的大門口,隻見掛著一塊牌子“征南小學”。
“征南——好個古色古香的名字,像是明清的演義小說,難道是諸葛亮大軍南征孟獲的後裔嗎?”
孫子楚又開始賣弄學問了,但葉蕭再度掃了他的興致:“不要進去了,還是按照原計劃,前往城市邊緣探路。”
離開這片幽靜的住宅學校區,沿著昨晚放下的標記,回到東西向的大路上。仰起頭依然是陰暗的天空,遠處的正前方山巒疊翠,似乎有渺渺煙霧升騰。那是南方原始森林裏特有的“瘴癘之氣”,古代中原人極其恐懼這種霧氣,諸葛亮南征大軍渡金沙江時,還要特地隆重祭祀一番。
葉蕭領頭快步向前走去,沿路仔細觀察周圍的建築,照舊是死一般寂靜無聲。倒是孫子楚一路上話很多,不斷與林君如、伊蓮娜開著玩笑,像要去山上的野營遊玩。
半小時後,他們穿過最後一排建築,眼前是鬱鬱蔥蔥的山林。筆直的馬路到此為止,變成一條石頭台階的上山小徑,被茂密的樹木覆蓋著,不知通向哪個神仙宅邸。
“是啊,我覺得這山道很有些禪意,是高人隱居的好地方。”孫子楚也興奮地附和道,但他隨即又悲觀地說,“不過,這能找到出去的路嗎?”
葉蕭根本不予理會,隻是仔細地觀察路上每一棵樹,乃至每一片樹葉,鳥叫都會讓他停下腳步。
忽然,眼前的台階變得平緩,樹木一下子稀疏了,整個視野豁然開朗,大半個城市匍匐在腳下。身邊出現一排排平台,沿著45度傾斜的山坡,依次由高到低排列下來。
而在這些階梯般的平台上,每一排都豎立著上百個——墓碑。
山坡上的墓地。
陰涼的山風掠過墓地,四周樹木發出奇異的呼嘯。墓碑上的每一張照片、每一雙眼睛,都在注視四個不速之客,嗔怒他們打擾了死者的安寧。
看來就像西南山區常見的梯田,隻不過種植的不是莊稼,而是屍骨與墓碑。每個墳墓都用磚頭砌成半圓狀,有的圓塚後還圍著半圈磚牆,這是南方富裕人家的“靠背椅”式墳墓。
任何人都會被深深震驚,難以用語言來形容這幕場景,壯觀抑或悲涼?詭異還是滄桑?
葉蕭半晌才回過神來。雖然南方許多山區都有這種墓葬形式,就連香港也因為人多地少,而隻能在山坡上建造公墓,但在南明城的這種環境裏,對於這些急於逃生的人們而言,突然目睹這大片墳墓,心靈上的衝擊力更勝過視覺。
他們原本在濃蔭蔽天的山道上,卻一下子進入墓地,毫無阻擋地麵對天空,直接俯瞰下麵的城市——這不正是為埋葬於此的死者們設計的環境嗎?
是某種可怕的預兆?還是一條重要的線索?
生還是死?
在墓地裏成為了問題。
還是葉蕭打破了恐懼的沉默:“隻是公墓而已,有什麽可怕的?世上有生便有死,每個城市裏都有墓地,隻不過這裏是狹窄的盆地,人們隻能把墓地建在山上。”
“對,在中國許多地方都是如此。何況從風水學上說,這也是一個背靠莽莽群山,麵朝繁華盆地的好去處。”孫子楚看來對什麽都有研究,他大膽地走到一個墓碑前說,“雖然位於城市的西側,但平台朝向有些偏南,每個墓碑也都有角度,這樣墓碑就正好朝南了。”
說罷他拿出指南針來看了看,果然他身邊的墓碑幾乎朝向正南。所以根據墓碑的方向,隻能看到城市南側的一角。也許就是這個角度的原因,人們站在山下的城市裏,幾乎看不到**在山坡上的墓地。
林君如和伊蓮娜膽子也大了,她們走到一排排墳墓前,甚至粗略地數了一下——每排平台有130到150座墓碑,自上而下總共有十三排平台。
“不,你的算法是錯誤的。”葉蕭又一次破壞了他的炫耀,“你漏掉了重要的一點:中國人的許多墳墓,都是雙人合葬的鴛鴦穴!”
林君如頻繁點頭道:“對,‘生要同寢,死要同穴’,這裏最多可能埋葬了三千多人。”
想到腳下可能埋葬著那麽多屍骨,伊蓮娜也吸了口涼氣:“現在要比剛才冷多了,好像一下子到了冬天。”
經她這一提醒,孫子楚打了個冷戰,抱起肩膀說:“是啊,墓地陰氣極重,又在山上,與山下簡直兩個世界。”
“本來就是陰陽界嘛。”
林君如說完嘴唇皮都發紫了,孫子楚仍玩世不恭地說:“那我們現在陰間嘍!”
“恐怕,當我們踏進這南明城,就已經到達了陰間!”
兩人的對話越說越冷,好像不是從自己嘴裏說出的,而是來自背後墳墓裏的鬼魂。
葉蕭沒在乎他們的扯淡,而是仔細觀察墓碑上的文字,比如他身後的一塊——
“顯考妣歐公諱光南賢配太君美蘭之墓,子小鋒、女小雅恭立”
這是非常中國傳統的墓碑寫法,也是一個夫婦合葬墓。在墓主人姓名下還有籍貫,男方籍貫為“雲南省騰衝縣”,女方籍貫為“蘭那八百村”。墓碑上還有生卒年月,男性為“民國八年~民國八十年”,女性為“民國二十年~民國九十年”。
墓碑上還鑲嵌著兩幅陶瓷像片,男性頭頂軍人的大蓋帽,有著明顯的西南中國人的臉,雙目炯炯有神英姿勃勃。而女性則像典型的傣族人。
墓碑上男性籍貫全是雲南省,女性籍貫均為“蘭那某某村”,葉蕭和林君如一起查看了其他墓碑。在這一排的138個墓碑上,單穴與雙穴墓幾乎各占一半。除了8個是單獨的女性墓外,有95個墓碑男性是雲南人,15個四川人,8個貴州人,6個湖南人,5個廣西人,甚至還有一個浙江紹興人!
他們的出生年月最早為民國三年,最晚為民國五十年,死亡時間最早為民國六十六年,最晚為民國九十四年——也就是公元2005年。
來自台北的林君如對這個很熟悉:“計算方法很簡單,隻要把民國年份加1911,便可以得出公元年份。”
伊蓮娜不理解什麽是民國紀年:“我看不懂,好像很古老嘛?”
葉蕭一直默不作聲,他又仔細觀察了這一排的女性墓主。除了九個雲南女性外,其餘的籍貫均為“蘭那某某村”,出生年月大多小於男性。很多對同穴而葬的都是老夫少妻,年齡差距最大的有二十五年之多。
“蘭那又是什麽地方呢?”孫子楚也擰起眉毛,暫時忘卻了恐懼,“雖然是各個不同的村子,但前麵都冠之以蘭那,顯然是某個國名或地名。”
“啊——蘭那王陵?”
“沒錯。”林君如的臉色又變得煞白了,“這些女人的籍貫,都是從陵墓裏出來的嗎?”
“當然不是!否則就是陵墓裏的陵墓了!”孫子楚恢複了冷靜,在墓碑間踱著步說,“既然有蘭那王陵,這裏古代自然就叫蘭那王國。‘蘭那’之名沿用至今,變成了地名或族名,‘蘭那某某村’,和西雙版納某某村是一個意思。”
最後,葉蕭掃了巨大淒涼的墓地一眼說:“快點走吧,我們還要繼續上山探路。”
他們離開了這一千多座墓碑,回到剛才的山間小徑,才明白開鑿這條艱險道路的用意:這是人們清明冬至上山掃墓的路。
再往上的山道就越來越陡了,很快腳下的石階也沒了,狹窄得僅容單人通行。濕滑的泥土讓他們更為小心,時常有茂密的樹枝橫在路上,葉蕭要拗斷樹枝才能前進。
一些奇怪的鳥鳴自深山中響起,宛如某個少女的尖叫聲,讓四個人都心驚肉跳。伊蓮娜看著被樹葉覆蓋的天空,原本流利的漢語也變得結結巴巴了:“好像……已經沒有路了啊……我們會不會……迷路?”
“不,我每走幾步都留下了記號。”
葉蕭回頭看了看,又警覺地觀察著四周。密林裏樹葉微微晃動,發出沙沙的沉悶聲響……
刹那間,空氣凝固。
心跳,心跳,心跳,心跳,四顆心的跳動幾乎同時加快,腎上腺素也疾速地分泌,迅速遍布全身每一根血管。
雖然什麽都看不到,隻有到處刺眼的綠色,但那感覺確確實實——墓地就在腳下數百米外,而他們剛剛打擾了死者們的安眠。
上麵突然傳來一陣風聲,葉蕭隻感到頭皮迅速發麻,並在十分之一秒內仰起了頭。
終於,那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