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木乃伊

2006年9月25日,晚上21點09分。

大本營。

四樓,最大的那套房間裏,成立的手機再也不亮了。今天他又反複開了幾次,沒能盼望到手機信號,倒是把最後一格電耗盡了。肚子裏憋滿了火,真想把手機摔在地上,虎落平陽遭犬欺——在上海的公司裏他就是皇帝,人人要看他的眼色行事,女人們恨不得把臉蛋貼在他屁股上。但到這鬼地方他卻什都沒了,就連妻子和女兒也瞧不起他,他不過是個平庸且發福的中年人罷了。

秋秋依然不和他說話,現在一個人悶在屋裏。成立枯坐在客廳吞雲吐霧,煙灰缸裏是密密麻麻的煙頭。這時衛生間的門打開了,黃宛然端著蠟燭走出來,穿著一件白色的睡袍。她剛用冷水擦了擦身,濕潤的頭發讓成立的心微微一顫。已經很久沒仔細看過妻子了,尤其當燭光照耀她的身體時。光暈讓欲望從毛細孔中溢出,牽扯他站起來要伸手觸摸。

黃宛然卻閃身躲開了,將蠟燭放到茶幾上說,輕聲說:“你早點去洗洗睡吧。”

“對不起,我知道我待你不好,我也不是一個好男人。但現在我後悔了,我發覺你一直都沒有變,依然是當年那個讓我心動的女人。宛然,你能原諒我嗎?”

一向頤指氣使慣了的成立,頭一回那麽低三下四的說話,但黃宛然並不領他的情,輕聲說:“秋秋已經睡了,別吵醒她。”

成立卻完全理解到另一個方向去了,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收進自己懷裏。黃宛然完全意想不到,她被逼退到房門後,雙手拚命掙紮,卻又不敢發出聲音來。

最後,她重重地扇了丈夫一個耳光。

在成立捂著臉頰發愣時,黃宛然打開房門逃了出去。

外麵黑暗的走廊裏,她的眼淚忍不住流出來,似乎身後仍跟著一頭野獸。慌亂中她難以辨別方向,抓著樓梯欄杆就往上跑。

她一直跑到五樓走廊,撞上一扇剛打開的門。

額頭被門重重地撞了一下,黃宛然倒在地上什麽都看不清,直覺得頭上火辣辣地疼,全身仿佛掉入深淵。

然後,一隻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

那力量是如此巨大,讓她難以抗拒地被拽起來,隨即貼到一個胸膛前。那溫暖的胸膛那麽堅硬,是記憶裏曾經有過的嗎?

雖然依舊沒有光線,但她卻看清了那雙眼睛。

某種東西在閃爍,她聽憑自己的胳膊被揉疼,淚水繼續打濕睡袍。一個男人的氣息,熱熱地撲在她臉上。

“天哪,怎麽是你?”

錢莫爭也看清了她的臉,又將她拉進隔壁的空房間,關緊房門後點上蠟燭。

昏黃的燭光照著他們的臉,彼此相對卻沉默了片刻。

“我恨你!”

還是黃宛然第一個說話,她的眼神卻是柔和的。

“不是說好了晚上不能出來的嗎?幹嘛要一個人上來?”

“放開我。”

錢莫爭的手還抓著她胳膊,這才緩緩鬆了開來,輕聲說:“對不起,你老公在找你吧。”

“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不行,在這裏獨處是最危險的!”

黃宛然徑直到房間最深處,陰影覆蓋了她的臉,嗔怨道:“你還知道危險?”

“唉,我知道你還記恨著我。”錢莫爭端著蠟燭靠近她,燭光重新照亮了她的睡袍,她的身體還沒有走形,適度的豐滿正是女人最有魅力的輪廓,“我不是故意和你同一個旅行團的,誰知道天底下有這麽巧的事?”

腦海中浮現起一周以前,上海浦東機場的那個清晨,旅行團在國際出發大廳匯合。錢莫爭跌跌撞撞地最後一個趕到,幾乎沒有趕上領登機牌。在大家的齊聲抱怨中,他見到了某種似曾相識的臉,居然是……錢莫爭又揉了揉眼睛,努力調動記憶中的全部細節,老天爺,你不會搞錯吧?

刹那間他的眼神凝固了,而黃宛然的臉也變得煞白——歲月並沒有改變她多少,反而更成熟而光彩。就當錢莫爭想要衝上去時,卻發現她手裏還牽著個少女,旁邊是個身著阿瑪尼西裝的中年男子。毫無疑問這是一家三口,她的老公看起來非常有錢,她的女兒也長這麽大了,個頭都和媽媽差不多高了。

於是他愣在了原地,隻能遠遠地看著她,還有她的老公和女兒。最後,還是導遊小方把他拉進了安檢。一路上他都拖在最後,不敢靠近黃宛然一家,跟不敢接觸她的視線。上了飛機他們居然是前後排,而他硬是跟人換了座位,躲到了最遠的地方。

到泰國後的全部旅程,錢莫爭都在心神不安中度過。他居然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倒是和她的老公聊過兩句——那是個令人厭惡的家夥,自以為有錢就擺著一付臭架子。直到他們誤入了這座空城,一起被囚禁在這巨大的監獄裏,或許這便是命運的安排。

此刻,他們的臉相隔隻有幾厘米。他漸漸靠近她的唇,跳躍的燭火幾乎燎到下巴,才讓他將頭扭了過去:“宛然——不,成太太,請原諒我的失禮。”

“請叫我宛然。”

她這聲平靜的回答,讓錢莫爭心底又是一跳,他盯著她眼角的淚痕說:“為什麽哭了?”

“我沒哭。”

“你為我哭過嗎?”

“不。”黃宛然冷冷地搖了搖頭,然後推開他說,“對不起,我要回去陪女兒睡覺了。”

錢莫爭隻能目送她走出房間,但他隨即又緊跟上去,打著蠟燭陪伴她走下樓梯,輕聲道:“請照顧好自己,晚上不要再跑出來了。”

她隻是淡淡地點頭,回到了老公和女兒的房間。

走廊裏卷來一陣冷風,錢莫爭手中的燭火便被吹滅了。

獨自站在黑暗中,眼眶微微濕潤。

而在幾公裏之外,荼蘼花開的小院。

燭火也熄了。

那個輕巧的身影沒入黑暗。

“別走!”

葉蕭大聲喝了出來,他用一隻手撐住窗台,推開窗戶跳進屋子。

是的,那少女並不是幻影,前頭響起雜亂的腳步聲。他大踏步地追上去,同時用手電照射她的背影。碎花格的衣裙忽隱忽現,長長的發絲幾乎撩到追趕者的臉上。

裏麵是迷宮般的走廊,四處揚起厚厚的灰塵,手電光束艱難地穿越煙霧,緊緊地追著少女的後背。塵土不斷湧入葉蕭口鼻,讓他的肺裏異常難受,眼前的走廊更讓人頭暈,仿佛是夢中早已出現過的場景。

突然,少女衝出了屋子。外麵正是花香彌漫的小院,月光嘩嘩地灑在她身上,像鍍上了一層白銀。葉蕭在衝進花園的刹那,腳下被什麽絆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花叢中——糟糕!又要讓她逃走了?

等他掙紮著爬起來,卻發現少女又掉頭向他跑來。原來頂頂已堵在了門口,少女一出門就幾乎被逮個正著,隻能慌不擇路地向回跑。

她終於自投羅網了,四周的花叢布滿荊棘,令她乖乖地束手就擒。

麵對無路可逃的小獵物,葉蕭的手卻在劇烈顫抖,整個身體都近乎僵硬,便問了個愚蠢的問題:“你是誰?”

月光掠過少女的眼睛,漸漸勾出幾滴憂鬱,又迅速變成不安與狂躁。

她開始反抗了。

不知哪來的力氣,她竟一把將葉蕭推倒在地。當少女要從他身上跳過去時,躺在地上的葉蕭抓住了她的裙子。

這碎花布的裙子異常結實,任憑少女怎麽掙紮都沒有破碎。葉蕭吃力地跳起來,整個身體將她撲倒在地。頂頂也衝上來幫忙,和他一起緊緊壓著少女,直到她再也無法動彈。

少女在底下發出嚶嚶的哭泣,葉蕭使勁壓著她耳語道:“對不起,我們不能讓你走。”

葉蕭好不容易才站起來,換由頂頂將少女扶起。他心裏忽然有些害怕,警覺地掃視著花園,那條嚇人的狼狗哪兒去了?那個大家夥在的話,就算三個葉蕭都抓不到她吧。

頂頂感到少女渾身都在顫栗,隻能安慰著說:“別害怕,我們都是好人,不會傷害你的。”

她抬頭看了頂頂一眼,眸子冷得可以讓海洋結冰。月光下她的臉色更為蒼白,雖然看起來隻有二十歲,卻全然沒有這個年齡該有的青春。

頂頂也被她的眼神嚇了一跳,手抓得更緊了:“告訴我,你的名字?”

但少女聾子似的毫無反應,雙眼寒冷地盯著她。

頂頂接著問:“你聽得懂中文嗎?”

女孩依然是懵懂的表情。

“你不肯說是嗎?我知道你聽得懂!”葉蕭插話了,一副審問犯人的架勢,“這是什麽地方?”

女孩的耳朵果然沒問題,她轉頭看了看四周荼蘼花開,黑夜裏正綻放到美的極致。但她隨即搖了搖頭,似乎在歎息這花朵即將凋零。

葉蕭繼續板著臉審訊:“你的大狼狗呢?怎麽把你扔下不管了?”

女孩繼續冰涼地看著她,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幾片樹葉落到她的頭上,整個人像尊靜止的雕像,或許連鳥兒都會來停靠。

“你這麽會嚇著她的。”頂頂皺起眉頭,撫摸著女孩的頭發說,“算了,看來她是不會回答的了。”

葉蕭也以冷峻的眼神盯著她,其實他心裏是異常忐忑,女孩的目光令他感到畏懼。他回頭看看黑乎乎的洋房,再掃視一圈寂靜的花園,低聲說:“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點回去找大本營。”

頂頂點點頭,對女孩柔聲說:“對不起,我們現在要帶你去另一個地方,那裏也都是些好人,你不會有事的。”

然後,她拉著女孩離開了花園。葉蕭走在她們的前麵,和頂頂一前一後夾著女孩。頂頂的手始終抓著她,隨時提防她逃跑。

他們像押解逃犯似的,將女孩帶到街道上。葉蕭找到剛才留的標記,很快就辨清了方向,月色中高高的水塔很是醒目。

“筆直往南走,就能找到那條路了。”

他目光犀利地掃視四周,不知從哪撿起一根鋼筋條。他擔心黑暗中會竄出一條大狼狗,以鋒利的牙齒和爪子攻擊他們——假設這女孩真是狼狗主人的話。

此刻,女孩再也不反抗了,影子似的跟在葉蕭後麵。晚風吹過她的碎花布裙擺,頂頂也產生了某種錯覺,好像這隻是一幕午夜電影的散場。

真正的電影,才剛剛開場。

※※※

2006年9月25日,22點30分。

孫子楚。

一把雪白的利刃刺入大腦,漿液和細胞全部碎裂,整個身體分解成無數塊,滿世界的鮮紅色……他抱著腦袋東搖西擺,似乎真的頭部中彈了。眼前依舊是無邊的黑暗,他仔細摸索直到撞上牆壁。下麵好像有個金屬編織物,一格格細小的鐵條組成,像個長方形的鐵籠子。牆上還掛著些鐵鏈條,冰涼的鋼鐵支架,可移動的擔架床——

孫子楚的心裏咯噔了一下,鐵籠、鏈條、擔架,所有這些都指向一種可能性:酷刑!

難道自己被人綁架了?抑或這裏還有專搞**的BT?背後的冷汗冒了出來,似乎自己已被拷打得體無完膚了。

他趕緊摸了摸身上,幸好沒什麽傷口,也沒有被折磨過的跡象。這裏並不是二樓房間,而是個陌生的黑暗屋子。孫子楚大喊了一聲:“喂!有人嗎?”

沒有人,隻有鬼?

忽然,摸到口袋裏的手電筒。急忙打開手電,迎麵是幅南斯拉夫斑點狗的照片,另一麵牆貼著《導盲犬小Q》的海報。再看下麵的鐵籠子裏有許多黃毛,那些鏈子都是給狗準備的——原來是一家寵物美容店。

終於鬆了一口氣,手電繼續往前照去,直到出現一塊玻璃櫥窗,外麵就是清冷的街道。

孫子楚衝出這家店鋪,大口呼吸外麵的空氣。月亮又一次躲入雲中,榕樹的根須垂在身後,就像多年前的一次宿醉街頭。

街道彼端亮起一點幽光。

他反而把自己的手電關了,藏在黑暗中揉著眼睛,直到對麵的光圈越來越大。光點懸浮在半空中,不規則地移動,後麵依稀還有兩三個黑影。孫子楚按捺住恐懼的心跳,悄悄藏身於榕樹背後,等待那幽靈的光影漸漸靠近。

十秒鍾後,他猛然從樹後跳了出來。

那光線也劇烈顫抖起來,隨後孫子楚的胸口挨了重重的一拳,他慘叫著倒在地上。

“孫子楚?”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他卻痛苦地躺在地上,隻見對麵的手電光線裏,露出了葉蕭的臉。

刹那間,孫子楚是又驚又喜:“媽的,居然是你小子!”

“太好了,總算找到你們了。”

葉蕭伸手把他拽了起來,孫子楚捂著剛被打過的胸口嚷道:“哎呀,你出手好狠毒啊!”

“你幹嘛跑出來嚇我?我還以為是歹徒襲警呢。算你走運,要是我用飛腿你可就慘了。”

“咦,你後麵是誰?”

這時,孫子楚注意到了葉蕭背後,那穿著碎花布裙子的神秘女孩,她身後則是頂頂。

葉蕭也不知該如何作答,隻能對他耳語道:“我回頭再跟你細說。”

“她到底是誰?”但孫子楚不依不饒的執拗脾氣又來了,“是這座城市的居民嗎?你們找到這裏的人們了?南明並不是一座空城?”

女孩依舊冷靜地看著他,好像所有這些問題都與她無關。

頂頂厭惡地打斷了他:“夠了,讓我們先回大本營好嗎?”

“好的。”

孫子楚茫然地回過頭來,沒有月色的街道更難以看清。他用手電四處照了照,遠處一輛汽車忽隱忽現。他們立即跑了過去,神秘女孩夾在中間也被迫快跑。

來到那輛汽車旁,正是他們的寶馬車,停在“大本營”所在的巷口。

“到家了!”

孫子楚說完又覺得有些怪,真的就一輩子跑不出來,要把這鬼地方當“家”嗎?

葉蕭和頂頂都是一陣激動,他們已經迷路五六個鍾頭,千辛萬苦終於跑回來了——而且還帶回來一個“俘虜”,抑或戰利品。

四個人走進住宅樓,頂頂在女孩耳邊說:“別怕,我們暫時住在這裏,裏麵都是普通遊客。”

葉蕭在走樓梯時問孫子楚:“大家都還好吧?”

“都好,我和童建國一組都平安回來了,就缺你們兩個了。”

“哦,我要告訴你一件大事。”葉蕭還鄭重其事地宣布,“我這一組的屠男失蹤了。”

孫子楚卻苦笑了出來:“其實失蹤的人是你們啊,人家屠男早就自己回來了!”

“啊?他已經回來了?”葉蕭著實沒有想到,屠男居然有這麽大的本事?“人在哪裏?”

“就在二樓,今晚他和我住一個房間。”

說著已經到了二樓走廊,孫子楚原本是想要敲門的,卻發現房門是虛掩著的,大概是剛才出門時沒關好。

他們輕輕推開房門,用手電照了照客廳,屋裏仍然寂靜無聲,屠男那家夥一定睡得正香。頂頂把門關好,寸步不離地盯著神秘女孩。孫子楚在廳裏點了蠟燭,然後輕聲走進臥室。

果然,屠男正躺在**睡覺呢。

那身破衣爛衫早就換了,他穿著幹淨的睡衣,像個嬰兒般睡著。孫子楚拍了拍他的屁股,喊道:“醒一醒,你看誰回來了?”

但屠男依舊躺著毫無反應,葉蕭不禁警覺地走上來,將屠男的身體翻了過來。

然後,他用手電照了照屠男的臉。

屠男也在看著他。

兩隻眼睛睜得非常大,眼球幾乎都要彈出眼眶了;頭發全部豎直起來,宛如刺蝟靈魂附體;鼻孔擴得很大,根根鼻毛清晰可見;就連嘴巴也大張著,似乎在拚命地呐喊……

這是一張死人的臉。

他是第三個。

※※※

深夜,十一點半。

屠男死了。

二樓的這個房間裏,已經擠了十幾號人。差不多整個旅行團,活著的成員全都在這了,包括受傷的法國人亨利。隻有四樓的成立夫婦沒有下來,他們必須要保護秋秋,不能讓女兒看到可怕的死者,這會傷害孩子的心靈。

除了對屠男屍體的恐懼外,大家還對另一位新朋友很感興趣——神秘的少女。

頂頂始終坐在她身邊,希望其他人不要圍著她們。每個人都以異常的目光看著她,但無論提出任何問題,女孩都不會理睬回答。以至於伊蓮娜打出了手語,但女孩並不是聾啞人,她冷漠地看著所有人,隨後繼續低頭不語。頂頂受不了他們的騷擾了,好像在觀賞外星人似的。她隻能把少女帶進了一個小房間,然後緊緊關上了房門。

旅行團的新朋友——有來便有去,正如有生便有死。

生者心底產生了無數懸疑,死者身上引來了數隻蒼蠅。

葉蕭靜靜地站在床邊,屠男依舊張大了嘴巴,躺在**傾訴他的絕望。

幾分鍾前他仔細勘察了現場,並沒發現什麽可疑情況。除了門虛掩著以外,窗戶都關得非常牢固,地上也沒有特別的腳印,屠男甚至都沒流血。

這裏隻有警察,沒有法醫,但就算法醫到場了又能如何?

屠男到底是怎麽死的?是自然死亡還是外力致死?是自殺還是他殺?他殺的話凶手又是誰?這位凶手是人還是鬼?

或者,這隻是對整個旅行團的詛咒的一小部分。

他緩緩把頭轉過去,看著旁邊孫子楚的臉。這位S大曆史老師的臉色更加難看,因為死者起碼在今晚是他的室友,當他獨自出去閑逛的時候,室友卻慘死在了**。

“對不起。”

孫子楚在眾人的注視下,低頭退出了房間,坐倒在沙發上抱著頭。那把利刃仿佛又刺入腦內,將整個身體分割成兩半。

“你還好意思坐下?”童建國毫不留情麵地吼起來,就像長輩在訓斥晚輩,“不是說好了不準單獨外出的嗎?你為什麽擅自跑出去,把屠男一個人留在屋裏?你沒看到晚上他回來時的樣子嗎?應該重點照顧好他才是!”

“夠了,人都死了,再怪來怪去有什麽用呢?”

楊謀來打圓場了,他剛才用DV拍下了屠男的死相,這場麵將來變成紀錄片,一定會是最頂級的!

“你說他回來時什麽樣子?”

葉蕭卻突然插嘴問道,目光依然停在屠男身上。

“衣衫襤褸,驚慌失措,好像個叫花子似的,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這時錢莫爭捏起拳頭說:“他一定是見到了什麽!很可能與他的死有關。”

“他也見過那個神秘女孩嗎?”

說話的是林君如,她的聲音壓得很低,指了指頂頂和少女所在的房門。

葉蕭點了點頭:“是的,但至少屠男的死,與那女孩沒有直接關係。因為在屠男死亡的時候,這女孩已經與我和頂頂在一起了。”

“好了,現在還有個新問題——我們如何處理死者?”

錢莫爭走到屠男的床邊,揮手驅趕著可惡的蒼蠅。

厲書不禁想起了什麽:“是啊,還有我們的樓頂天台,導遊小方至今躺在那吧?估計小方現在的模樣更慘。”

“我們不動屍體的目的是什麽?是為了方便警察的勘察,以免破壞了現場。”楊謀舉著DV邊拍邊說,“但問題是如果警方一直不到呢?任由屍體長時間在高溫環境中,也會被昆蟲和細菌所破壞的。”

“對,與其這樣的話,不如我們自己先給死者做些處理。既能多保存幾天時間,在倫理道德上也說得過去,否則我們將來怎麽向死者的家屬交代呢?就說我們眼睜睜看著屠男被蒼蠅的蛆吃掉?”

林君如大膽地加入男人們的話題,而其他女生都害怕地躲到了一邊。

楊謀接著她的話說:“我可以先用DV記錄下現場環境,錢莫爭也可以做現場拍照,葉蕭不是現成的警官嗎?這裏沒有政府也沒有警察局,一切都必須由我們自己來完成!”

“我同意!”

沉默許久的童建國舉起手,旅行團中最年長者的意見,無疑具有很大的權威。

葉蕭怔怔地看著他們,其實他的腦子裏已一片空白,隻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於是,童建國打開主人的大櫥,撕掉許多被單之類的布料。然後他把屠男的屍體翻過來,熟練地用布料纏繞起來。旁邊的人們都目瞪口呆,女人們紛紛閉起眼睛,隻有楊謀端著DV使勁拍著。

在這空城的黑夜,將近子夜時分,屋子裏燭光閃爍,宛如來到古埃及金字塔下。一個在恐懼中死去的人,迅速被包成了“木乃伊”形狀。

然後,童建國又在廚房裏,找了一些藥水和調料。他說這些東西混合在一起,可以起到防腐劑的作用。他將這些東西灑在屠男身上,床的四周也擺放了許多。屋子裏很快彌漫起一股怪味,像停屍房裏的福爾馬林溶液。

所有人都看傻了,吃不準童建國到底什麽來頭?是在火葬場工作的呢?還是職業的盜墓賊?

處理屍體的工作很快完成,童建國吹滅蠟燭,緊緊關上房門說:“這個房間不要再用了,相信也沒人再敢住這了。”

此刻,葉蕭緊緊盯著他的眼睛,一團硝煙漸漸升起在瞳孔中。

※※※

子夜,十二點。

所有人都離開屠男死亡的房間,童建國把大門鎖了起來——裏麵就是屠男的臨時墳墓。

五樓還有兩個房間空著,一間留給了頂頂和那神秘女孩,還有一間給了孫子楚和葉蕭。

現在,二樓隻剩下楊謀和唐小甜了,新娘恐懼地依偎在楊謀身上,因為隔壁房間裏還躺著個死人,楊謀隻能一個勁地安慰她。

頂頂押送著女孩去五樓,在她們進入房間後,頂頂把房門反鎖了起來。她將要和這神秘的陌生女孩,度過在空城裏的第二夜了。

在外麵黑暗的走廊裏,葉蕭讓孫子楚先進房間休息,然後他伸手攔住了童建國,輕聲說:“我們能不能談談?”

“談什麽?”

童建國靠在牆壁上,眼睛露出兩道精光。

“這裏說話不方便,我們去樓頂的天台吧。”

於是,兩人悄悄摸上了樓頂,仰頭便是浩瀚的星空。站在這五樓頂上,夜風立即吹亂了頭發,同時捎來一陣異味。

這才想起天台上還躺著一個死人——導遊小方。

但黑夜裏實在看不清了,不知道屍體躺在哪個角落,也不知小方是否又變了模樣?經曆了整個白天的風吹雨淋,葉蕭實在難以想象了。

童建國卻似乎毫不在意,反而點起了一根香煙:“說吧,有什麽事情?”

“你究竟是什麽人?”

“這是審問嗎?”

煙頭火光在黑暗中閃爍,他的整個臉都沒入陰影,遠處是連綿的山巒,這失去月光的午夜,能看到的隻有這些了。

“我隻是很好奇,你怎麽能開動一輛沒有鑰匙的汽車?又怎麽像包紮木乃伊一樣處理屍體?這些都是普通人做不到的。”

“葉蕭,在這你不是警察,隻是一個旅遊觀光客,我們在這裏是平等的,請不要以看犯罪嫌疑人的眼神看著我!”

“對不起,但無論是警察還是平民,我想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每個人都需要負起責任,同舟共濟來擺脫現在的困境。”

童建國冷笑一聲:“你真想知道嗎?”

“這對我們大家都很重要,否則有許多人都會懷疑你的,我不想在我們內部有互相猜疑。”

“好,我告訴你吧。”他又猛吸了一口煙,燃燒的光點漸漸後退,“我上過戰場。”

“戰場?”

葉蕭不禁後退了一步,腦子立刻轉了起來——童建國是1949年出生的,如果年輕時當兵的話,那就是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但那幾年中國並沒有過戰爭啊?難道他曾是軍官,參加了1979年對越南的邊境戰爭?

“不是越南!”童建國知道葉蕭心裏在想什麽,“而是金三角。”

“你參加的是什麽軍隊?”

“金三角革命遊擊隊。”

“什麽?”葉蕭完全沒有聽明白,“遊擊隊?”

童建國輕歎了一口氣:“說來話長了,我是上海老三屆的知青,1968年去了雲南生產建設兵團,在西雙版納的一個傣族村子裏插隊落戶。我就是在那個偏僻貧窮的地方,度過了自己最重要的青春年華——我真是很羨慕現在的年輕人,你們不會理解那個時候的。”

葉蕭卻想到了一部曾轟動一時的電視劇——《孽債》。

“我可沒留下‘孽債’!”

童建國居然又一次猜到了他的心,這讓葉蕭後背心一陣發麻,童建國會不會有讀心術?可以通過眼睛就知道別人的思維?

“那裏的傣族姑娘雖好,我的心卻不在那小地方,更不想一輩子荒廢在水田裏。”童建國完全陷入了往事的追憶,他扔掉手裏的煙頭,仰頭看著星空,“我是個從小有野心的人,我從不甘心自己的境遇。當時邊境的那邊正在打仗,一邊是金三角的政府軍,另一邊則是革命遊擊隊。有許多中國知青偷越邊境,投奔境外遊擊隊鬧革命去了。”

葉蕭想了起來:“哦,我從公安大學畢業那年,就是在雲南邊境緝毒隊實習的,也聽人們說過那段曆史。”

“那時的年輕人都很有理想,我插隊的那個傣族村子,算上我總共隻有兩個知青,另一個也是來自上海。我們兩個從小在一條弄堂長大,都是滿腔熱血的理想主義者,不甘心在安靜的小山村裏虛度一生。於是,我們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結伴私越過了叢林密布的邊境。”

“就像切·格瓦拉?”

“我可沒他那麽偉大!隻是聽說許多知青都在遊擊隊做了領導,我也想在那裏轟轟烈烈闖一番天地。但是真正麵臨到戰爭的時候,就知道‘殘酷’兩個字怎麽寫了。我所在的部隊有三分之一是中國知青,有些甚至是我在上海的同學。我們終日潛伏在叢林中,冒著槍林彈雨與敵人周旋,你一定看過美國拍的許多越戰片吧?”

葉蕭像聽一場傳奇故事似的,傻傻地點頭:“是的。”

“我們要比越南人艱苦得多,我親眼見過的死人可以組成一個團!我親手打死過的敵人也可以組成一個連。每天都有戰友受傷和犧牲,每時每刻都目睹身邊的死亡——各種各樣的死相,有被子彈打爆了腦袋,有被炸彈炸成了碎片,有踩了地雷被炸掉了下半身……”

“所以你知道怎麽處理死者?”

“對,戰場上的環境瞬息萬變,戰友犧牲以後的慘狀,也是你們無法想象的。經常人剛死就引來一大堆蒼蠅,並在幾天時間內腐爛掉。但無論戰鬥多麽慘烈,無論屍體多麽恐怖,我們都絕不拋棄一個戰友,絕不讓戰友的屍體落入敵人手中,更不會讓戰友留在荒野中成為野狗的晚餐。我們不惜一切代價拖走屍體,通常是用布匹牢牢地包裹死者,以免受到昆蟲和野獸的破壞。等戰鬥結束後,我們把屍體運到根據地的村子,安葬在‘烈士陵園’——秘密的墳地,以防敵人來掘墓。”

“於是,屠男就變成了木乃伊。”

天台上又一陣涼風吹來,葉蕭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盡管去前線戰鬥是他從小的夢想。

“你這個混蛋!”童建國突然猛推了葉蕭一把,“幹嘛讓我說這些!我早就不想回憶這些爛事了,每次想起我的腦袋就像要爆炸了一樣!”

葉蕭一開始以為自己要被襲擊了,隨即又淡淡地說:“對不起。”

“今晚我又要睡不著了!”

童建國罵罵咧咧地走下天台,葉蕭不知該如何回答,隻能也回到五樓的走廊。

其實,今夜葉蕭也難以入眠。

※※※

淩晨兩點。

葉蕭果然還沒有睡著。

睜著眼睛,黑暗的天花板。屋子裏有一股黴爛氣味,無孔不入地鑽進他的身體。已很久沒這種感覺了,眼睛睜大著卻什麽都看不到。仿佛自己成了盲人,一切都是那麽無助絕望,寸步難行,如海倫·凱勒那樣渴望“假如給我三天光明”。

其實到了南明城裏,就等於變成了盲人,能看到的隻有眼皮底下一點,世界再一次無法捉摸,陷於亙古的渾沌之中。

他翻身從**跳起,趴到窗口看外麵的花園,視野裏隻有些模糊的樹影。葉蕭摸到蠟燭點起來,床頭有一排簡易的書櫃,他借著幽暗的燭火,看著那些蒙塵的書脊。

忽然,他看到了兩個熟悉的漢字——病毒。

正是那本藍封麵的書,《病毒》兩個字異常醒目,作者署名正是他那位作家表弟。這本書是2002年4月在大陸出版的,書裏恰巧也有“葉蕭”這個人物,記錄了他當年剛做警察時,接觸的一件異常離奇而恐怖的事件。

想不到這本書居然流傳到了這裏!放在臥室的床頭書架,主人一定很喜歡這本書吧。葉蕭摸著書的封麵,心裏的滋味難以言狀,隻能煩躁地在屋裏踱著步。

是的,那些故事對他來說幾乎都是真實的,命運總是在給他開玩笑,讓他撞到並親身經曆這些不可思議的事情——如同這墳場般的城市,像個巨大的監獄籠罩在頭頂,他們將被判處多少年的監禁?還是無期徒刑?甚至死刑?

至少,導遊小方、司機和屠男,他們三個人都已經被執行死刑了。

下一個進地獄的會是誰?

或者這裏已經是地獄了。

喉嚨裏像燒起來一樣疼,他走到客廳裏喝了口冷水,卻見到另一個黑影也在搖晃著。他小心地拿蠟燭照了照,卻是一張同樣憔悴的臉——孫子楚。

“哎呀,你又把我給嚇了一跳!”

葉蕭有些哭笑不得:“你也睡不著覺嗎?”

“是啊,還在想屠男的死——到底是怎麽回事呢?還有,我為什麽一個人離開房間呢?而且大半夜的跑到街上,這完全不符合邏輯啊?”

“這個問題隻有你自己才能回答。”

“我就是不知道為什麽啊?真的記不清楚了,我連自己怎麽下樓都忘記了。”孫子楚使勁拍了拍腦袋,“慘了,慘了,我會不會得早老症了呢?”

葉蕭擰起了眉毛:“是夠慘的,如果在這個地方發了病,還沒法送醫院呢。”

“媽的,怎麽辦?怎麽辦?”

孫子楚已經抓狂了,在客廳裏不停地轉圈,旁邊還點著一隻蠟燭,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搞什麽巫術祭祀。

“其實,我也記不得了。”

“什麽?”

葉蕭眯起了眼睛,盯著那點燭光,回到記憶的起點:“我隻記得昨天——不,是前天。前天上午十一點,從旅遊大巴裏醒過來,我問你是幾月幾號在什麽地方?”

“對,我還以為你在故意嚇唬我呢?然後,我們就到了公路邊的少數民族村子,吃到了那個該死的‘黃金肉’!”

“你覺得我是個會亂開玩笑的人嗎?”

“當然不是!”孫子楚隔著燭光,仔細打量著他的眼睛,“你當時真的全部忘記了?”

“不,我還記得你的名字,知道你是我的好朋友,我還知道自己的職業,我是上海的一個警官。但我完全不記得現在的時間和地點,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大巴裏?我還下意識地以為是在國內某地,根本就沒想到是泰國清邁。”

孫子楚靠近了他的臉,伸出一根修長的食指,搖擺在葉蕭的雙眼之間,催眠師似的問:“你也得了失憶症?暫時失去了記憶鏈中的某些環節?”

“我不知道,我頭疼得厲害!”

葉蕭突然抱著腦袋,咬緊牙關額頭冒出冷汗。

“別——”孫子楚安慰著他,又給他喝了口水,“你能想起前天中午以前,最近最清晰的記憶嗎?”

“我甚至……甚至連自己是怎麽來泰國的都不知道!”

“該死,再往前呢?讓我幫你回憶一下——你記得德國世界杯嗎?是哪支球隊拿了冠軍?”

“白癡,當然是意大利!我還記得決賽那晚,我吃多了西瓜拉肚子了,沒看上齊達內頭頂馬特拉齊。”

孫子楚被平白無故地罵了句白癡,很是尷尬:“那八月份那次我們一起吃燒烤呢?我記得那天是農曆七月十五‘鬼節’。”

“這個嘛?喂,個人隱私!”孫子楚不敢再多問了,“看來你記性蠻好的啊,你還記得我們去旅行社報名付費嗎?”

“去旅行社?”

葉蕭終於又皺起了眉頭,痛苦地撓了撓頭皮,又在房間裏緊張地踱著步,最後絕望地搖了搖頭。

“不記得了?我和你一起去旅行社的,我卡裏的錢不夠了,你還借給我兩千塊錢,到現在——”

孫子楚沒敢把“到現在我還沒還錢”說出來。

“完全不記得了,腦子裏一點印象都沒有。這是哪一天的事?”

“9月10號或者11號吧,9月19號我們就飛泰國了。”

忽然,葉蕭的眼神有些可怕——

“前天是9月24日,也就是說,我至少失去了兩個星期的記憶!”

這個結論如一根繩索,結結實實地套在了脖子上,迅速高高地升起來,將他懸掛在絞刑台上。

記憶力——是葉蕭長久以來最引以為自豪的。

從小他的記性就特別好,許多人和事的微小細節,隔了多年都能清晰地回憶。像人名、地名、時間、門牌、電話號碼之類,經常可以隨口念出。他這一輩子從記事起,每個日日夜夜幾乎都有印象,從來不曾中斷過,也從來不敢想象會中斷。

但現在葉蕭必須承認,自己的記憶被撕裂了。就像有人用鋸子切開他的腰,然後再切開他的胸口,最後取走了腰和胸之間的部分。

哪怕缺少了一小時的記憶,就好像被抽掉了生命的一半,更何況是兩個星期!

恐懼的冰水從頭到腳浸泡著葉蕭,這為什麽會發生的?

是自己的大腦提前衰退了?

還是某個致命的陰謀?

就當他頭疼欲裂之時,耳邊又響起了孫子楚的聲音:“可憐的家夥,你會不會是最近工作壓力太大,導致暫時性的記憶失常呢?”

“不,不可能,一定是有原因的,一定——”

正當葉蕭低頭沉思尋找原因時,一陣淒慘無比的嚎叫聲,打破了這棟樓房的寂靜。

聲音從暗夜的遠處傳來,似乎連牆壁都在震動,葉蕭和孫子楚的心跳都驟然加快,是哪個人出事了?

那聲音還在繼續,卻超出了人體所能發聲響的極限——更近似於某種野獸的嚎叫!

淩晨兩點半的狼嚎?

全體旅行團肯定都被吵醒了(除了躺在二樓的屠男和天台上的導遊小方),可以想象他們驚慌失措的表情,但願他們不要開門更不要下樓。

可怕的吠聲不斷湧進葉蕭耳朵,突然聽出了一些端倪:“不,這不是狼,而是一條巨大的狼狗!”

“巴斯克維爾獵犬?”

孫子楚卻想到了福爾摩斯遇到過的一樁案件,因為樓下那個動物的叫聲太陰森嚇人了。

下午他已經見過那家夥了,巨大而凶猛的德國黑背,卻是神秘少女的小寵物。幸運的是晚上它並不在主人身邊,所以葉蕭才能抓住女孩把她帶回來。

此刻,狼狗一定發現主人不見了,它靈敏的鼻子循著少女的氣味,一路追蹤到了這裏。

葉蕭能想象那家夥的樣子,威風凜凜地站在樓下,仰起烏黑的眼睛盯著五樓的某個窗戶——它那美麗而年輕的主人,就在那個屋子裏被囚禁著。但這棟樓裏還有十幾個人,其中可能有人身懷絕技,它還不敢茂然地闖進來。聰明的狗會等待時機拯救主人,而現在的嚎叫不過是一種警告,所謂先禮而後兵,希望能夠兵不血刃地解決問題,讓樓上的人們自動把女孩放出來。

不,他不能把女孩還給狼狗!

今夜就讓它去叫吧,如果它趕硬闖上來,他就會對它不客氣了,葉蕭還是相信人的智慧的。

狼狗繼續在樓下嚎叫,不知頂頂和那女孩怎麽樣了?

但願她能開口說話。

※※※

“啊!是誰?”

厲書從大汗淋漓中驚醒,耳膜被什麽刺痛了,某個可怕的聲音,從樓下劇烈地傳來——是某種野獸在嚎叫?

他想起前天來空城的路上,遇到的那隻鬼魅般的山魈。天知道這鬼地方還有哪些怪物,什麽史前巨鱷劍齒虎猛獁象霸王龍全都出來吧!

嚎叫聲令他心頭陣陣狂跳,翻身下床走到廳裏。三樓的房間聽得更清楚,隻能伸手捂住耳朵。

幾分鍾後,那聲音終於停息了,整個住宅樓又陷入了寂靜,但腦子裏似乎仍回**著狼嚎。

那野獸喊累了回窩睡覺去了吧?

緩緩籲出一口氣,他想去上趟廁所,卻發現衛生間的門緊閉著,門縫裏亮出一線微光。

難道亨利在裏麵?

厲書又看了看法國人的床,果然是空著的,他隻能站在外麵靜靜等待。

他迷迷糊糊地等了十幾分鍾,衛生間的門仍然是緊閉著,但他又不好意思去催人家。隻能悄悄靠近門口,卻聽到裏麵傳出輕微的聲音。

好像有人在說話?厲書益加屏住呼吸,側耳貼著門縫。衛生間裏是亨利的聲音,這屋子裏沒有第三個人,他顯然是在自言自語。

那是說得飛快的法語,厲書完全聽不懂。亨利的語氣還很著急,就像是在念什麽咒語——半夜裏關在廁所和自己說話,難不成有精神病?

突然,衛生間的門打開了,正好撞在厲書的臉上,他當即倒在了地上。

亨利臉漲得通紅地衝出來,上半身赤著膊,異常激動地在客廳裏轉圈,嘴裏念念有詞,仿佛麵對著一個不存在的人。

他身上還包紮著繃帶,明早黃宛然就會為他解除。但厲書擔心他這樣會自己把傷口迸裂,爬起來拉住亨利,用英語說讓他冷靜下來。

兩人在地上扭打了幾分鍾,直到亨利再也沒力氣為止。厲書氣喘籲籲地把他扶到**,用英語說:“是我們救了你的命啊!請你愛惜自己的生命,也請尊重我們。”

這話說得就像外交辭令,卻讓亨利漸漸平靜了,閉上眼睛深呼吸,眼淚緩緩滑落。

厲書心想真沒出息,男兒有淚不輕彈,怎麽遇到這點事就哭了?該不是突然覺悟,感受到中國人民的愛心了?

亨利念出了口渴的法語單詞。厲書正好還聽懂了這個詞,便扶他起來喝了口水。亨利的臉色也恢複正常了,輕輕說了聲Thank.

厲書用英文問道:“你剛才怎麽了?”

亨利卻保持了緘默,他那雙棕色的眼睛裏,藏著許多深深的秘密。

“你現在好些了嗎?”厲書繼續用英文問,“為什麽很少說話?”

“已經好多了,非常感謝你。”

他總算是回答了,但身體還是有些虛,說話的聲音很輕。

“對不起,剛才我可能弄疼你了。對了,你是法國哪裏人?第一次來泰國旅遊嗎?”

“我是波爾多人,二十歲以後就在巴黎讀書了。我已經第七次來泰國了。”

“第七次?”

亨利點了點頭,僅僅兩天功夫,臉上已爬滿胡須了:“我是巴黎大學的教授,主要研究東南亞的宗教藝術,所以經常來泰國、越南、柬埔寨等國。其實,我不是來泰國旅行的,而是來專門考察蘭那王陵。那天去王陵的車正好壞了,便搭上了一個法國旅行團的大巴,卻不想遇到了這種事情。”

“好有緣分啊。”厲書又想起那晚亨利所說的路上遇險的故事,“真的是因為詛咒嗎?”

“或許——是真的,我是研究這方麵專業的,在東南亞的宗教故事中有個傳說,凡是前往尋找蘭那王陵的人,都會在半途中遭遇詛咒。”

“我們都被詛咒了?”

淩晨暗夜的鬥室裏燭光跳躍,厲書與亨利兩人的臉色都很陰沉。

“一年前我去吳哥窟考察,主持發掘了一座七百年前的寺廟,在一塊石碑的銘文上,記載著蘭那王陵詛咒的傳說。而且,銘文裏還提到了一則預言——在佛曆兩千五百五十年,會有一群來自中國的人們,造訪蘭那王陵。但王陵的大門不會向他們敞開,他們將得到一座奇異的城市,認識一個奇異的女孩,並受到永久的詛咒。”

“佛誕兩千五百五十年?是哪一年?”

“換算成西洋曆法,就是公元2006年。”

“難道說——”厲書一下子把中文蹦了出來,趕緊又跳回到英文,“吳哥窟銘文預言裏‘一群來自中國的人們’,就是我們這個旅行團?”

“得到一座奇異的城市?是的,我們已經得到了,而且也足夠奇異了。”厲書激動地在屋子裏徘徊,“認識一個奇異的女孩?不就是今晚葉蕭和頂頂帶回來的那個神秘女孩嗎?天哪,這則預言真的非常準確,我們會受到永久的詛咒嗎?”

兩人麵麵相覷,目光裏滿是恐懼。

※※※

淩晨五點。

黎明前最後的黑暗。

五樓,某個窗戶裏,一個聲音在輕輕歎息。

她是頂頂。

這寬大的臥室裏張雙人床,她睡在靠門那一側,而她身旁就躺著那神秘女孩。根據葉蕭的指示要寸步不離,於是連睡覺都要同一張床了。

頂頂擔心女孩半夜要逃跑,自始至終都提心吊膽,強打精神不敢睡著。特別是淩晨兩點多時,樓下響起了那條狼狗的嚎叫,讓她渾身都冒出了冷汗。她明白那條狼狗呼喚的人,就是躺在自己身邊的女孩,她擔心狼狗會衝上五樓來敲她的門,不知緊鎖的房門能否頂住它的衝擊?

但出乎意料的是,女孩一整夜都非常安靜,在她身邊睡得很熟。聽著女孩均勻的呼吸聲,頂頂也越來越困,不知不覺間居然睡著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耳邊響起某個清脆的聲音,如童年掛在屋簷下的鈴鐺,隨風擺動出金屬的撞擊聲。沉睡的耳膜被鈴鐺敲開,意識的大門緩緩打開。身體裏的精靈們都被釋放,它們輕巧地舞動蟬翼,圍繞在她的耳邊輕輕呼喚:

“頂頂……頂頂……頂頂……跟我來……跟我來……跟我來……”

於是,頂頂也睜開眼睛,跟著精靈們而起身,離開身邊依舊熟睡中的少女。

精靈們的翅膀引導著她,來到樓道的走廊中,繼續邁步走下黑暗的樓梯,一直來到底樓的小巷。

月光,繼續被扼殺在濃雲背後。

隻留下她孤獨地一個人,行走在漆黑寂靜的街道裏。然而,她的眼睛卻能清楚地看到,四周每一個角落的細節,仿佛都與白天換了模樣,被人徹底地清洗了一番。

還是那座叫南明的無人空城嗎?

突然,街邊亮起了一點幽光,居然是家24小時的小超市,裏麵隱隱晃動著人影,門口掛著最新的報紙和商品,裏頭傳出收銀機抽屜打開的響聲。

又有一個窗口亮起了燈光,那是路邊的四層樓房,三樓臨街的窗戶裏,映出一個燈下讀書的女孩。

她還聽到了一種熟悉的聲音,從對麵的小店鋪裏傳來,嘩嘩地宛如流水衝刷,再仔細側耳一聽——居然是搓麻將的碰撞聲!

那店鋪隨之而亮起了燈光,玻璃門上出現三個字:麻將室。

同時玻璃裏映出四個人的身影,正圍繞著一張方桌“挑燈夜戰”,驟然傳出一個中年婦女的大喝:“罡頭開花!”

就在她失魂落魄的時候,迎麵的黑暗裏顯現了一個身影,不知從哪裏打出來的白光,正好籠罩在那個人的身上。

他是個看來七八十歲的老人,雖然滿頭白發卻腰板挺直,身材高大如黑夜的金剛,竟穿著一身筆挺的軍裝。

老人幾乎突然出現在頂頂麵前,相隔還不到一米的距離。他的臉龐在白光下極其冷酷,目光裏透射出無盡的威嚴,讓不管任何年紀的人都望而生畏。

“你是誰?”

頂頂慌亂地問道,腳底卻像被大地粘住了,再也無法後退半步。

老人的眼神是如此逼人,任誰都無法逃避,像一團火焰燃燒頂頂的瞳孔。

天哪,她感到全身的血液都要被燒幹了,就當她要聲嘶力竭地呼喊救命時,老人卻高聲說話了——

“罪惡之匣,已被打開。”

時間,停頓一分鍾。

月亮,悄悄地露出半張臉,隨後再度被濃雲綁架。

時間,重新開始,沒人發覺這多出來的一分鍾。

而這抑揚頓挫的八個字,繼續回**在黎明前的街道上,回**在頂頂的腦細胞裏——罪惡之匣,已被打開。

老人麵色依舊凝重,接著對她點頭示意,似乎在問她:你聽明白了嗎?

頂頂下意識地也點了點頭。

她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也許這一天會很快,也許這一天會很遠。

但老人已從她身邊走過,帶起一陣陰冷如墳墓的風,卷過她身體的右半邊,連半個肩膀都似乎僵硬了。

轉眼間,老人消失在身後的黑霧中。

她獨自站在街道中央,無數幽靈般的燈光交織在黑夜裏,路邊仍然響起收銀機和挫麻將的聲音。某個臨街的窗戶裏,有個文學青年正徹夜未眠,便打開電腦音箱,陳升與劉佳慧合唱的《北京一夜》,悠揚地飄散到街角路口——

one night in beijing我留下許多情……不敢在午夜問路怕觸動了傷心的魂……one night in beijing我留下許多情……不敢在午夜問路怕走到了地安門……

就當旦角唱起的時候,頂頂自己的手機竟然響了!

電磁波,在黎明前肆虐地飄**。

不管有還是沒有信號,她都茫然地接起了電話。

半秒鍾後,手機裏傳來一個沉悶的男聲——

“GAME 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