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隧道盡頭
2006年9月24日上午16點13分。
孫子楚終於鬆了一口氣,手中的鐮刀也掉到地上。車上則是一片掌聲,大家都在為他們的勇敢而叫好。
葉蕭和攝影師互相拍了拍肩膀,其實背後全都是冷汗了。他們又向車上關照了幾句:“我們現在去前麵探路,你們千萬不要隨便出來走動,必須要等到我們回來!”
說罷,三個男人手裏端著“武器”,頂著大雨向前麵的山路走去。
攝影師拍拍葉蕭的胸口說:“你這裏的傷要緊嗎?”
“隻是被抓破了點皮,沒事的。”當警察受傷是家常便飯,葉蕭也確實沒感到什麽,他倒是對這個長頭發的攝影師很感興趣,“謝謝你啊。”
“謝我什麽?”
“你剛才的斧頭救了我的命,要不然我就成了一具沒有眼睛的屍體了。”
攝影師瀟灑地大笑起來:“嗬嗬,小事一樁,有啥好謝的。”
“我叫葉蕭,你呢?”
“好,兄弟,我叫錢莫爭,平時四海為家,拍幾張照片糊口飯吃。”
“錢莫爭?”孫子楚終於忍不住插話了,“莫爭錢?真是好名字啊。”
三個男人一路說笑著走出幾百米,在曲折的山路上轉過幾道彎,突然發現眼前橫亙著一座大山——無數的石頭和泥土,像建築材料堆積在路上,隨著大雨變成數條小溪,山上還不斷有碎石滾落。
他們驚訝地看著眼前的景象,這是人類戰爭中的轟炸,還是大自然的無邊神力?
“泥石流!”
攝影師錢莫爭大喊道,他走過全世界很多地方,當然也看到過這種自然災害。通常是山區暴雨時,容易引發這樣的山洪傾瀉。這條道路就此被吞沒了,任何車輛都無法通過。這的地質條件很不穩定,隨時還可能爆發第二次。
人算不如天算!他們絕望地搖了搖頭,隻能又原路折返了回來。
當三人回到旅遊巴士時,司機正披著雨衣檢修撞壞的部件。車上的人們全是期待的目光,以為前方救援者就會來到。但葉蕭如實地告訴了他們壞消息,立即把大家都打回到了十八層地獄。
難道今天就要被困死在這絕境了?
“大家不要驚慌!”葉蕭站在當中高聲道,“至少沒有爆發戰爭!我們一定會有脫困的辦法。”
忽然,車下響起一陣發動機的聲音,司機興奮地跳上車說:“汽車修好了!”
旅行團又是一陣歡呼,仿佛絕境逢生。所有人都已歸心似箭,原路返回清邁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司機迅速把車倒了出來。擋風玻璃上還有一道明顯的裂縫。在狹窄濕滑的山道上,他小心翼翼地將車掉了一個頭,然後飛快地向清邁開去。
眾人總算籲出了一口氣,今天的旅程真是無比驚險,連蘭那王陵的影子都沒看到,就險些自己變成了殉葬品。所有人都疲憊不堪,大多閉上眼睛打起了瞌睡,隻有葉蕭還緊盯著車窗外。
胸前的T恤被山魈的鐵爪劃破了,幸好傷口很淺,幾乎沒什麽感覺,早就凝固結痂了,但若再深半寸就可能會送命。葉蕭現在才感到後怕,仿佛四周砌起看不見的牆,將他牢牢困在當中。或許,來這遙遠的泰國並不是旅遊,而像古時候的罪犯,被發配流放到天涯海角。
雖然,想要努力看清車外的路,眼皮卻越來越重了。陣陣寒意從身下襲來,心底有個聲音在猛烈地掙紮,大腦已漸漸陷入了黑暗。
另一個世界的黑暗……
※※※
似乎已沉睡了一輩子,葉蕭再度從夢中驚醒。
車子劇烈顛簸了一下,全車人也隨之而震醒。他下意識地抓緊把手,額頭布滿豆大的冷汗。車窗外仍是無邊無際的大雨,萬丈懸崖也看不見了,兩邊是深深的峽穀,旁邊有條暴漲的溪流,中間夾著這條崎嶇的公路。
他怔怔地看了幾秒鍾,第一個反應過來,從座位上跳起來說:“不對!我們沒有從這條路走過!”
是啊,下午過來的一路上,他都仔細觀察著路邊景物,但絕沒有現在看到的情況——他們從沒來過這條峽穀,旁邊的溪流也完全陌生,車子並沒有按照原路返回,司機究竟要帶大家去哪裏?
周圍的人也看出了不對勁,紛紛恐懼地吵鬧起來,葉蕭衝到司機旁邊問:“這是在往哪裏開?”
“對不起!”司機終於把車停了下來,臉上布滿了絕望與愧疚,“我也不知道。”
“什麽?”旁邊端著DV的小夥子剛睡醒,發現情況不對便著急地問,“你也不知道?”
司機用結結巴巴的漢語回答:“我……我明明是按照……原路返回的……但開著開著……就感到有些……不對勁了……好像不是剛才開過的路……但我又記不清……是哪裏開錯了。”
導遊小方也剛打了個盹兒,醒來心急如焚地問:“是不是開到哪條岔路上去了?”
“我也想不起來……也許下雨天看不清……也許我們全車人都……中邪了?”
“中邪?”小方也不客氣了,“胡說八道!”
葉蕭搖搖頭說:“算了,再急也沒用,還是讓司機安心開車吧。我看他也是心裏太著急了,要是再來個不小心,我們全車人就真的完蛋了。”
轉頭再問玉靈,但她也搞不清楚:“對不起,剛才我也沒看清是哪條岔路。奇怪啊,我是在這附近長大的,卻從來都不知道有這個峽穀!”
玉靈用泰國話安慰著司機,讓他的情緒稍稍平靜一些。她想讓司機掉頭返回,卻發現這的路太狹窄了。這樣長度的旅遊巴士,根本沒有掉頭的可能,總不見得一直往後倒車吧?最後,還是決定車子繼續往前走,若前麵有開闊的空間,便可以讓司機倒車回去。
葉蕭再看看手機,依然沒有任何信號。其他人的表情更絕望,真是剛脫險境又入虎口。
車子在峽穀間穿梭,他探出車窗看了看頭頂。兩邊崖壁竟如刀削似的,起碼有五、六十米高,如同兩堵高大的石牆,當中夾著一條羊腸小道。上頭是名副其實的“一線天”,耀眼的白光落入昏暗的峽穀,連帶著無數冰涼的雨點。
司機茫然地向前開去,峽穀中完全分不清東南西北,隻有眼前那一條道路,不知通向世界的哪個角落?
巴士又顛簸著了十幾分鍾,道路隨著岩壁彎彎曲曲,司機不停地打著方向盤,車子沒有任何掉頭的機會。
車上的人越來越著急,“墨鏡男”第一個叫起來:“我們究竟要到哪裏去啊?什麽時候能回到清邁呢?今天真是好一個‘驅魔節’啊,村民們把魔鬼驅到我們身上了,再跟著我們的車子一起走了,怪不得村民們要好好感謝我們呢!”
“好了,你有完沒完?”一個明顯“台灣腔”的女生打斷了他的話,“真是討厭!讓司機大哥安心開車吧。”
這荒無人煙的峽穀底部,猶如弦樂的共鳴箱,雨聲被反複回**放大,簡直震耳欲聾,不時伴奏著某種野獸的嚎叫。就當整個旅行團都陷於絕望時,峽穀突然走到了盡頭,眼前是一堵高聳入雲的山崖。
原來這峽穀是一條斷頭的死路!
它就像個狹長的口袋,也像人體內的盲腸,底部早已被牢牢結上了。
司機踩下了刹車。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在絕壁的最底部,掛著數十米高的藤蔓,像女人的長發一直拖到地上。旁邊有片小型的瀑布傾瀉而下,正是峽穀溪流的源頭。
這就是傳說中的絕路?葉蕭不甘心地用拳頭打著自己,而司機則幾乎癱軟在駕駛座上了。其他人都恐懼地叫喊起來,全車人十幾號人亂成了一鍋粥,就像被逼入絕境的軍隊,仿佛身後還有大軍追殺。
葉蕭讓導遊小方打開車門,獨自冒雨跳下車。瀑布高高濺起水花,穀底似千軍萬馬呼嘯。他仔細看了看腳下的路,雖然布滿了碎石和野草,卻還能看出是用瀝青鋪的,當中還有油漆白線的痕跡。顯然是人工修築的公路,但為何要在這隻有進口,而沒有出口的“絕路”裏呢?
不,不可能沒有出口的!葉蕭走到車子前方,抬頭觀察了周圍形勢,密集的雨點落到他眼睛裏。在昏暗的峽穀底部,頭頂的光暈令人目眩,“一線天”也被收住了口。
真是猿猴飛鳥亦難越過的天險啊!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正前方的藤蔓上,那茂密的枝葉後頭似乎還有什麽。葉蕭禁不住伸手摸了摸藤蔓,卻沒有想象中的粗壯,似乎是最近才新長出來的。他用手撩開眼前的枝葉,發現裏麵竟然是中空的!
藤蔓後隱藏著一條隧道!
葉蕭欣喜若狂地回到了車上,指示司機立刻向正前方開去。導遊小方還以為葉蕭精神錯亂了,要把車子往絕壁上頭撞。
好不容易才解釋清楚,司機小心翼翼地踩動油門。隨著眼前的藤蔓越來越近,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終於,擋風玻璃與藤蔓碰撞了,綠色的枝葉像瀑布散開,裏麵不是冰涼的岩石,而是黑暗的虛空。
司機打開了大光燈,照出一條幽暗深長的隧道。隨著車子的前進,藤蔓由車子的前方滑到後方,每扇車窗都像被長發撫過了一遍,直到全車都沒入黑暗中。
坐在最後一排,照顧受傷老外的前女醫生,回頭看了一眼車後——藤蔓如巨大的幕布重新合上,他們進入了一個空曠的舞台。
隧道之旅——大家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這是條雙向兩車道的隧洞,內部形成規則的圓拱狀,底下的道路相當平坦,相當於內地的高等級公路。
許多人都想到了火車隧道,刹那間陷入一片黑暗,隻有無盡的鐵軌與車輪碰撞聲,等待回到天空下的光芒。其實,隧道裏還有許多滴水的聲音,隻是被汽車的轟鳴聲掩蓋了。裏麵沒有燈光,隻能借助汽車自身的燈,照出前頭十幾米的距離。司機必須開得很慢,時速還不到20碼。
葉蕭注意了一下時間,開進隧道是下午四點半,現在是四點三刻了,車子仍然在黑暗裏行駛,這麽算來至少有好幾公裏——要比黃浦江底下的隧道還要長,不知這隧道頂上又是什麽?隧道的另一端呢?
突然,車窗外閃過一些白色光點,在黑色的洞壁上分外醒目。大家都被嚇了一跳,那些光點就像在空中漂浮,忽隱忽現又一閃而過。仿佛某些人的眼睛,又像是長明燈,孫子楚想起了古代墳墓常見的鬼火。
“這就是地底的鬼魂吧?”
不知哪個女孩輕輕說了一聲,馬上引起一片女生的尖叫。葉蕭卻拍了拍司機的手說:“不要停,繼續開下去。”
“鬼火”漸漸停息,漫長的隧道卻仍永無止境,前頭還有大大的彎道,黑暗中隻看到車前的燈光。葉蕭忽然產生某種錯覺,仿佛這十幾個人已回到了母體。是啊,每個人在生命的開始,都要經曆一條漫長而艱險的隧道。
羊水已然破裂,母親艱難地呼吸,胎兒睜開眼睛,努力穿越分娩中的產道——如果隧道的盡頭不是地獄,那將是他們的又一次誕生。
盡頭!他們看到盡頭了!
※※※
在遠遠的隧道彼端,有個白色的影子在晃動,車子前方的人都緊張起來。輪子又向前滾了幾圈,那個影子越來越明顯,是一道白色的光——出口!
隧道的出口!
真像胎兒到了誕生的刹那,即將見到母體外的世界,全車人都興奮地擊掌相慶。司機也加大油門,眼前白色的光暈越加明顯,葉蕭被刺得閉上了眼睛。
終於,車子開出了隧道。
他們的第二次生命。
旅遊巴士疾馳出一道拱形大門,回到久違的天空底下,大雨繼續傾瀉著。所有人免不了眯起眼睛,司機也隻能把車速放緩下來。
“總算離開這該死的隧道了!”導遊小方難得咒罵了一句,指著前方的山路說,“真是別有洞天啊。”
孫子楚想起了陶源明的《桃花源記》,那武陵人不也是通過一條小溪源頭的隧洞,抵達了那傳說中的世外桃源嗎?
其他人都長出了一口氣,葉蕭隻感到腳下一軟,剛才淋過雨的身體直發冷,真想好好洗個熱水澡。
司機看到的是條蜿蜒山路,反光鏡裏的隧道口上方,仍然是一堵萬丈絕壁。四周被層層疊疊的高山阻攔,他們似乎進入了一個盆地。
葉蕭向遠處瞥了一眼,整個人都呆住了——他看到了無數座建築物。
一座城市!
車子也在同時停下,司機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幕。就在他們的正下方,公路盤山下去百米,一座城市正矗立在萬山叢中。
周圍全是巍峨的大山,惟有中間一塊巨大平坦的盆地,那些高低錯落有致的建築,就活生生地豎在其中,是名副其實的“山穀之城”。
雖然這座灰蒙蒙的城市,在南國的大雨中有些淒涼,但足以讓旅行團全體歡呼雀躍了。今天的旅程曆盡千辛萬苦,總算見到了人煙稠密之處,看來這隧道是通往人間的出口——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啊!
司機好不容易才讓激動的情緒平複下來,沿著盤山路繼續往下開。每個人都像饑餓的貓那樣,望著餐盤裏的最後一條魚。
接近黃昏五點,大雨依然沒有停的跡象。
山穀裏的城市越來越近,孫子楚還以為會是一座古城遺址。但是,那些建築的高度和格局,卻分明告訴大家這是一座現代城市。他甚至還看到在城市入口,有一塊巨大的廣告牌,印著劉德華微笑的頭像,推銷某種品牌的手機。
兩分鍾後,車子開到這塊廣告牌下,司機又一次踩下了刹車。
車上每個人都感覺回到了人間,有人期望能快點吃上晚餐,有人盤算著到酒店安頓下來,也有人想要立即找到廁所。
但是,葉蕭卻感到了不對勁。
因為沒有人。
車子關掉發動機,除了雨聲外一片寂靜。廣告牌下是條雙向四車道的路,兩邊各有幾幢三四層高的樓房。但馬路上沒有任何車輛,兩邊的人行道上,也見不到半個人影。
導遊小方打開車門,大家沉默了一分鍾,除了雨聲還是聽不到任何動靜。眼前的街道也沒有任何變化,惟有廣告牌上的劉德華在微笑。
“怎麽回事?”葉蕭緊張地看了看前頭,“車子先停在這不要動。”
然後,又是他第一個跳下車,導遊小方也大著膽子下來了。後麵幾個男女實在憋不住,紛紛下車尋找廁所解決內急。
葉蕭總算撐起了一把傘,小心地走進前方的街道,這就算是進城了?人行道上鋪著帶花紋的石板,雨水衝刷出許多汙垢。他注意到了路邊的排水道,雨水被及時送入了地下,使得這裏雖位於穀底,地上卻見不到多少積水。
掏出手機看了看,仍然沒有任何信號,讓他的心更加忐忑。這時,那美國女孩已走到他前頭去了,葉蕭大聲說:“喂,不要隨便走動!”
但那美國女孩聽若罔聞,筆直走到前麵一棟房子前,原來那有公共廁所的標誌。她第一個大膽地走進去,之後幾個女生也跟了進去,看來這個生理需求誰都攔不住。
葉蕭索性也走進旁邊的男廁所,一進去便聞到股怪味,並不是普通廁所裏常聞到的酸臭,而是滿地灰塵揚起的陳舊氣味。便池裏的水倒還是幹淨,居然還能自動衝洗。等葉蕭走出廁所時,其他的男士們紛紛衝了進來。
小心地打開洗手池的水龍頭,放出看來還幹淨的自來水。葉蕭匆匆洗完了手,再看看鏡子裏的自己,那鏡子早已蒙上了一層灰,模糊中隻見到一雙銳利的目光。
就在他發愣的時候,鏡子裏又多了一張臉——屬於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子,有一雙長長睫毛的明亮眼睛。四目在塵封的鏡子上相交,那女子立刻低下頭,扭開水龍頭洗起了手。
葉蕭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回到雨中撐起了傘。隨後那女子也回過頭來,神情冷峻地凝視著他,不知是輕蔑還是矜持,她快步從葉蕭身邊走過,帶起一陣幽幽的異香。
這時孫子楚也從廁所裏出來,拍了拍葉蕭的肩膀:“你怎麽又發呆了?”
“她是誰?”
孫子楚看著那年輕女子的背影:“也是我們旅行團的,好像是搞音樂的,你不記得了嗎?”
“哦,記得,記得——”
葉蕭咬著嘴唇走到旁邊,其實他根本就不記得。
他仔細看著周圍每一個人,要把旅行團裏所有的臉都記清楚,以免和這座城市裏的其他人搞混。
但是,他還沒有看到一個“其他人”。
※※※
馬路對麵有家小超市的店鋪,攝影師錢莫爭第一個走進去,葉蕭來不及喊“別亂進”,隻能也快步跑了過去。
緩緩推開小超市的店門,頭頂響起一陣清脆的鈴鐺聲。原來門上掛著一串風鈴,看來這店是女孩子經營的。錢莫爭披散著一頭長發,從背後看酷似六十年代的披頭士,吃驚地看著超市裏的一切。
店裏的燈都沒亮,雨天顯得異常昏暗。貨架上擺滿了各種商品,從洗發水、餐巾紙、方便麵,到香煙啤酒、男女**一應俱全,就和中國內地的小超市沒什麽區別。店裏大多數是中文繁體字,就像到了香港的尖沙咀。收銀台後麵貼了一張黎明的海報,收銀機也和香港的一樣。葉蕭按下了牆邊的電燈開關,卻完全沒有反應。
錢莫爭拿起一罐啤酒,上麵卻是密密麻麻的泰國文,看來是泰國本地產的。但方便麵全是中國大陸生產的,有統一也有康師傅。粗略瀏覽了一下貨架上的商品,大約有一半是泰國貨,還有一半是中國大陸貨。這些商品實在太熟悉了,以至於讓葉蕭有了回到上海的錯覺。
貨價上的標識都是中文繁體字,但價格全用泰國銖表示。所有商品表麵都有一層灰,有的不宜久存的食品,已發出些異味了。葉蕭擰起眉毛大聲道:“喂,有人嗎?”
巴掌大點的店鋪,連個老鼠也被嚇死了,但他還是用英文又叫了一遍。
“算了,這鬼地方沒人!”
錢莫爭走進收銀台,輕輕拉開裝錢的抽屜,發現裏麵居然還有一疊鈔票。大部分是泰國銖,也有幾張人民幣,硬幣裏甚至還有一塊港幣。
“錢都在收銀機裏,人卻不見了,究竟到哪裏去了?”葉蕭走到後麵搖搖頭說,“這地方真的很奇怪啊。”
隨後兩人走出小超市,大聲招呼其他人不要隨處亂走。導遊小方也拿起小喇叭,叫大家都集中到路邊的一個店鋪裏。
隔著馬路和茫茫的雨幕,葉蕭隱隱看到那店鋪裏有幾個女人。他急忙飛快地跑過去,才發現不過是模特假人而已,穿著幾款夏裝站在櫥窗裏麵。
這是一爿不小的服裝店,大廳有幾十個平米,大部分衣架上都有衣服,基本上都是MADE IN CHINA的,看起來都是上海七浦路的款式(說不定進貨的源頭就在那呢)。這些衣服都是用泰銖標價,換算下來也和內地差不多。
幾分鍾後,旅行團集中到了這家店鋪,除了司機在車上守著大家的行李,還有前女醫生守著那個受傷的外國人。街兩邊都是各種商家,商品還好好的放著,卻見不到一個人的蹤跡。大夥都迷惑不解,這的人都到哪去了?
小方讓每個人檢查自己的手機,但沒有人收得到信號。服裝店裏有一台固定電話,他拿起電話來卻聽不到撥號音。他又試了一下其他電器,也全都沒有電源——今天全城大停電了?就算因為停電而提前下班,也該把店鋪的大門鎖好,把營業款都收起來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猜測起來,但實在想不出什麽原因。就連在這土生土長的玉靈,也已茫然失措了,她說自己從沒來過這裏,也沒聽說過有這樣一座城市。
“很快就要天黑了,我們還是先考慮一下,今晚應該怎麽過吧。”
說話的是個戴眼鏡的三十歲的男人,這也是葉蕭今天第一次聽到他說話。
“先在這找家賓館或酒店再說吧。”
旅行團裏最年長的五十多歲的男人說話了:“你覺得這裏有酒店嗎?”
“剛才我們從山上看下來,這座城市的規模還不小呢,最起碼的旅館總該有的。”
始終端著DV拍攝的小夥子說,他身邊站著個二十多歲的女孩,那副小鳥依人的樣子,多半是他的女朋友。
“不!”葉蕭終於站出來說話了,“這個城市非常奇怪,我也說不清楚是為什麽?但我不同意大家在這過夜!不管有沒有旅店,也不管有沒有人,我們都不該留下來。”
“那你什麽意思?不在這裏過夜,難道再原路開回去嗎?”
就連那美國女孩都加入了爭論。
“沒錯!”葉蕭點了點頭,目光更加犀利,“大家忘記了嗎?我們開到這來的原因是什麽?”
導遊小方低下頭想了想說:“為了給我們的車子掉頭。”
“現在我們已經可以掉頭了,為什麽不按原路再開回去呢?”
“還要再進那個隧道?”旅行團裏年紀最小的女孩說話了,她看起來隻有十五六歲,愁眉不展的樣子,“天哪,還有那個可怕的峽穀。”
“但我們早晚要離開這的。”
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摟著小女孩說:“到明天早上再走也不遲,晚上穿過峽穀太不安全了吧。”
他顯然是女孩的爸爸,女孩卻厭惡地一把推開了他。
葉蕭盯著那個男人的眼睛,用異常沉重的口氣說:“在這裏留一晚?好的,請問你知道這個城市叫什麽名字嗎?你知道這條街上為什麽一個人都沒有嗎?在一切都不清楚的狀況下,我們千萬不能冒險過夜,天知道這座城市裏還有什麽?天知道晚上還會發生什麽?”
“好了!先別吵了。”導遊小方打斷了他們的爭論,“讓我去問一下司機,畢竟車是他開的,他的意見才是最重要的。”
說罷小方獨自走出服裝店,其餘人都焦躁不安地留在原地。葉蕭看著街上的大雨,將所有的聲音都掩蓋了。烏雲下的天空越來越昏暗,夜色即將覆蓋所有人。
幾分鍾後,小方撐著傘跑回來,臉色異常難看,猶豫了一會兒說:“大家跟我去車上吧。”
“不,我們不想要司機開夜車!我們不想摔到懸崖下邊去!”
四十多歲的男人冷冷地說。
小方仍然愁眉苦臉地回答:“對不起,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大家和我一起回車上拿行李,今晚我們必須要在這過夜了。”
“為什麽?”這回輪到葉蕭著急了,“司機怎麽說的?”
“他說——車裏的汽油快要用完了,最多隻能開幾公裏的路。”
當小方低頭說完後,許多人都無奈地搖了搖頭。是啊,這些油恐怕連隧道都開不出去!早就該想到汽油的問題了,原計劃下午兩點就到蘭那王陵,卻在山裏開了這麽多冤枉路。
“我們要去找加油站!”
“算了吧,鬼知道這有沒有加油站,先在這湊活著過一夜吧。”墨鏡男終於說話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說,“各位不想解決晚餐嗎?”
他這一說倒提醒了大家,在車上擔驚受怕了一整天,“黃金肉”又讓他們上吐下瀉,多數人都已饑腸轆轆了。
接著,他們帶著傘走出服裝店,跑回旅遊巴士取行李。司機不敢把汽車開過來,他想盡量節省汽油,以防應急之需。葉蕭隻能跟著大家回去,在孫子楚的幫助下找到自己的行李。幾個男人把受傷的老外抬下來,司機也鎖好車下來了。
“墨鏡男”發現了一家小餐館,招牌上掛著“南順和雲南菜”——想必是雲南籍華僑開的。餐館大門敞開著,隻是沒有服務生和客人,桌上收拾得幹幹淨淨,隻有一層淡淡的灰塵。其他人也跟著進來了,各自把沉重的行李放在牆邊,好像旅行團光顧此地來吃飯了。
導遊小方又一次清點人數,連他自己和司機還有受傷的法國人在內,總共加起來是十八個人。
18——這個在漢語文化中的特殊數字,孫子楚突然想到了“少林十八銅人巷”。
他們走進餐館的廚房,這也太昏暗了,隻能用手電筒照了照——油鹽醬醋鍋碗瓢盆一應俱全,特別是大量幹癟腐爛的辣椒和花椒,還有許多特殊的雲南生產的調料,顯示出這家雲南菜的正宗。
端著DV的小夥子可惜地說:“在這麽陰冷的雨天裏,要是有過橋米線和火鍋該多好啊。”
披著長發的錢莫爭試了試灶台開關,沒想到竟把火打出來了。原來是用液化氣燒菜的,廚房後麵的液化氣瓶還是滿的呢。
看著潮濕的廚房灶台上,升起了藍色的火苗,大家都莫名興奮起來,隻是不知道該燒什麽才好?有人打開了冰櫃,但因為沒有電,裏麵的東西大多已腐爛了,隻能捏著鼻子把冰櫃門關上。
“那個小超市裏有很多吃的。”錢莫爭快步衝出廚房說,“如果包裝得好一點,沒有過保質期的話,或許可以拿來吃的。”
幾個人也跟著他去了小超市。他們掏出手電仔細看了生產日期,大多數都是2005年生產的。最近的生產日期是2005年6月,保質期是十八個月,包裝什麽都還完好無損。於是,他們把這些可以吃的東西,全都搬到了雲南餐館裏。一次來不及就分幾批來搬,好像過年搬運年貨似的。
不知是誰嘟囔了一句:“不問而取是為竊也。”
“暴殄天物也是極大的罪孽!與其讓這些食物過了保質期爛掉,還不如趕快吃掉,讓它們發揮一下作用吧!”
有人拿出旅行用的汽燈,總算把廚房照亮了。打開水龍頭檢驗一下,自來水還算是幹淨,看來這頓晚餐是要自己動手了。然而——萬事俱備,隻欠廚師。
照顧受傷的老外的前女醫生站起來說:“我叫黃宛然,你們也可以叫我成太太,是成龍的‘成’。我正好是雲南人,在家一直自己燒菜的,如果大家不介意的話,今晚可以由我來做廚師。”
當旅行團人人誇獎她時,她的老公成先生卻麵露不快,黃宛然在老公耳邊輕聲說:“你不是喜歡吃我做的菜嗎?別擔心。”
隨後她走進廚房,玉靈等幾個女孩也進去幫忙了,錢莫爭卻低頭嚴肅地走了出來。孫子楚在葉蕭身邊歎道:“哎呀,這個女人又會治病,又會燒菜,她的老公還真是幸福啊!”
二十分鍾後,天色已全部黑了下來。街道上仍然大雨淋漓,同時廚房裏響著熱鬧的燒菜聲。有人不知從哪搞來了菜油,用幾個小碟子點在桌上,居然也把整個小餐館照亮了。昏黃的菜油光線照出的人臉,猶如古代洞窟裏的壁畫,彼此看著對方都有些不寒而栗。
葉蕭看了看老外的傷勢,可憐的法國人還沒醒來,躺在牆邊的長椅上,身上裹著一條毛毯。他已沒有生命危險了,傷口也止住了血,黃宛然還是很會照顧人的。
女人們把菜端上來,都是超市裏的袋裝食品。最大的一盆是水煮方便麵,將十幾包麵下在一起,再放了許多真空包裝的蔬菜與牛肉。大家早就餓得不行了,這頓特殊的晚餐吃得特別香,紛紛誇獎廚師的手藝。
黃宛然謙虛地說:“連一點新鮮的菜都沒有,讓大家辛苦了。”
說完她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女兒,十五歲的少女正冷眼瞥著母親。
※※※
晚上六點半,所有人都吃好晚餐後,導遊小方給“燈”加了菜油。旅行團全體匯聚在一起,必須要討論一下目前的形勢。
第一個說話的是玉靈,她緊皺著眉頭道:“今天,非常對不起大家,沒有把大家帶到蘭那王陵,卻到了這個我也不知道的地方,非常抱歉!但我們一定會想辦法的,請大家千萬不要害怕。”
確實有人對兩個導遊很不滿意,但看到玉靈楚楚可憐的樣子,還有她誠懇的道歉,實在發不起火來了。
但有人把矛頭對準了小方,說話的是四十多歲的成先生:“喂,不管結果怎麽樣,也不管責任在誰的身上,旅行社一定要給我們賠償,我們花了那麽多錢不是來受罪的。”
“對不起!對不起!”
小方畢竟年輕,二十五歲在導遊裏太“嫩”了。這隻是他第三次帶泰國團,就搞得如此狼狽,都急得要哭出來了。
“好了,饒了他吧,突發泥石流是導遊的錯嗎?”錢莫爭站起來為小方說話,“還好那隻山魈阻攔了我們,否則我們正好遇到泥石流,現在就要在地獄裏吃晚餐了!”
“你的意思是——那隻大猴子還救了我們一命?”
錢莫爭毫不退縮:“客觀上它是救了我們所有人的命。”
“好了,別吵了!”說話台灣腔的女孩焦慮地說,“還是先想想今晚怎麽過吧。”
“至少不能在這個地方。”
美國女孩用流利的漢語說:“對,我們必須要找到人來幫助我們!”
葉蕭終於大聲說話了:“這樣吧,我們分成兩組出去找人。每組由三名男性組成,都不要走得太遠,一個小時內若是找不到人,馬上回到這來集合。女人們都留下來,把餐館的門關好不要亂動。”
他的聲音非常響亮,在沒人提出異議後繼續說:“好,我是第一組,我的名字叫葉蕭,誰跟我走?”
孫子楚站起來說:“當然是我嘍。”
“不,你到第二組去。”
“什麽?”孫子楚有些迷惑不解,但立刻明白了過來,“好吧。”
那個也許還不到三十歲,戴著眼鏡的沉默男人站起來說:“我叫厲書,我跟你走吧。”
然後,始終端著DV的小夥子也說道:“算我一個,我叫楊謀。”
第一組的三個男人都確定了,孫子楚點點頭說:“我的名字大家都聽說吧,S大曆史係大名鼎鼎的老師孫子楚!願意跟我在第二組的請舉手。”
這家夥好像還在大學講台上,對他的學生們講課。
“你就是孫子楚?《旋轉門》裏的貧嘴老師?”高大的墨鏡男上下打量著他說,“好,我跟定你了!我叫屠男,將來你一定會記住這個名字的。”
又來一個自吹自擂的“高人”,四下響起一陣輕微的不屑聲。接著一頭長發的錢莫爭說:“我也跟第二組吧,我的職業是拍照片,叫錢莫爭。”
“好了,現在分組定好了,剩餘的男人都留在這,保護好女人和孩子們,沒什麽事不要輕舉妄動。”葉蕭像去執行一項公安任務似的,目光犀利地說,“兩組同誌做好準備工作,一分鍾後出發!”
“同誌?你不是公安吧?”
操著台灣腔的女孩疑惑地問道。
“沒錯,我是上海市公安局的警官——”葉蕭的表情有些冷酷,隨即又柔和了下來,輕聲道,“但我正在休假,還要繼續審問我嗎?”
說罷他撐起一把雨傘,拿起一根鐵棍,給手電筒裝滿了電池。他們從超市搬來幾箱幹電池,保存很好沒有受潮走電。
兩組人都已準備就緒了,葉蕭在出門前又關照了一遍:“這沒有交流電源,手機電池必須節約使用。請把所有手機關掉,等到明天早上再開一次,看看是否收得到信號。”
在女人們紛紛關手機時,六個男人衝入了黑暗的雨幕中。
走在這小城的街道上,再看看周圍的房子,葉蕭覺得自己到了某部電影裏,眼前的景象竟如膠片般凝固。手電筒照出的雨點,像記憶中的碎片亂舞,打到臉上是冰涼的感覺。六個人走到街道彼端的十字路口,大家商量第一組繼續往前走,而第二組則拐進右邊的道路。
葉蕭身後跟著厲書和楊謀。這三個人年齡相訪,都是那種不太說話的類型,每個人都撐著傘默默前進,三道手電光束劃破前方的黑夜。楊謀把DV放到了背包裏,他的手電不斷來回照著兩邊。一家家店鋪從眼前掠過,有美容院、洗衣店、女裝店、飲料亭,除了櫥窗裏的模特假人以外,根本見不到一個人影。
聲音很快就被大雨淹沒了,葉蕭苦笑著說:“別叫了,保留些體力吧。”
但厲書並不善罷甘休,他還沒有看清楚招牌,就推開了一家緊閉的店門。他大膽地走了進去,用手電往裏掃了一圈,突然看到小孩的一雙大眼睛。
他禁不住輕輕叫了一聲,手電又掃到了一個小女孩臉上,那張臉竟毫無生氣,隻有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轉眼間他看到了許多張臉,一個個瞪著眼睛看著他,臉上發出白色的幽異反光。他立即後退了一大步,撞在了後麵的葉蕭身上。
但厲書還算是有膽量,冷靜地說:“這家店裏有鬼魂!”
葉蕭卻什麽話都沒說,端著手電緩緩踏了進去。他也找到了那個小孩的眼睛,但毫不退縮地走上去,一直摸到了小孩的頭——
居然是一個塑料頭!原來是個玩具小孩。再用手電照了照周圍,整個屋子擺滿了玩具和公仔,尤其是各種笆比娃娃和泰迪熊。
“這是個玩具店!”
說罷葉蕭回到街道上,繼續在雨夜中掃視著四周。
而在同一時刻,右邊的那條街道上,孫子楚正和錢莫爭、屠男小心地前進。一路上屠男都抱怨個不停,說根本不該參加這個旅行團,就連本來貧嘴的孫子楚都被他說煩了。
突然,手電光束照到一輛汽車。
三個人都停了下來,這輛車就靜靜地停在雨中,車燈也沒有打開,看不到車裏有人的跡象。他們又走近了仔細照著,這是輛1.8排量的豐田車,是泰國本地組裝生產的。
奇怪的是這輛車並沒有車牌,擋風玻璃上也沒貼著其他標誌。把手電貼近玻璃照進去,前後排座位上空空如也,而車門則緊緊鎖著。
這是誰的車?為什麽會停在這裏?車的主人又到哪裏去了?
他們用手電照了照四周,卻看不到其他人影。這時錢莫爭看到一條巷子,正好可以容納這輛車開進去。三人便小心地走進巷子,兩邊都是高高的圍牆,還有幾棵大樹在牆邊,茂密的枝葉下落著雨點。
巷子盡頭是一棟樓房,黑夜中看不清有多高,但至少有三四層樓。樓下停著一輛摩托車,居然還是中國產的力帆牌。
這明顯是居民樓,裏麵想必有人了吧。他們立刻走進樓道,仍然漆黑一團看不清。在底樓長長的走廊裏,孫子楚敲了敲一扇房門。但裏麵許久都沒動靜,其他幾扇門也是緊鎖的。
“沒有人?”屠男早已摘下了墨鏡,失望地說,“我們走吧。”
“再去樓上看看吧。”
錢莫爭堅持走上了樓梯,孫子楚和屠男也隻能硬著頭皮跟在後麵。二樓依舊沒有燈光,屠男敲了敲第一扇房門,沒想到一下子就把門推開了。隨著門軸轉動的聲音,三人都不由自主地後退。
房間裏傳來幽幽的回聲。他們彼此使了個眼色,便輕手輕腳地走進房間。手電裏照出客廳的樣子,當中有茶幾和沙發,還有個31吋的電視機櫃。隨著三個男人的腳步,一陣灰塵輕輕揚起。裏麵的房門也敞開著,有兩間臥室和一間書房,一個廚房和飯廳,還有個衛生間。臥室裏有大床和各種家具,緊閉的窗戶外裝著鐵柵欄,就和中國內地的多層單元房一樣。
臥室裏有股淡淡的黴味,孫子楚輕輕走到窗邊。樓下是幽靜的小花園,幾棵芭蕉樹在雨中搖曳著。他們又走到隔壁的臥室,有個小小的陽台,上麵擺著許多盆花,有的已經幹枯死掉了,有的卻長得異常茂盛。
陽台下還有個小玻璃缸,他蹲下來用手電照了照,發現裏麵居然有隻小烏龜。燈光刺激了沉睡的動物,厚厚的龜殼下似乎有些動靜,看來這小家夥還活著呢——它是這屋子裏唯一的主人。
孫子楚回到臥室對兩個同伴說:“瞧,這裏有床也有衛生間,除了不能洗熱水澡,沒有電視和電燈以外,和賓館的房間沒有區別。”
“沒錯,今晚我就在這兒過夜了!”屠男撣了撣床單上的灰,“歡迎光臨五星級酒店!”
“再看看其他房間吧。”
錢莫爭說著回到黑暗的走廊裏,又推了推二樓的其他幾扇房門。有兩扇房門還是緊鎖著,但最後一間屋子卻是虛掩的。
又是一套空房間,家具和電器全都有,裝修得還是不錯的。餐桌上甚至還有一筐腐爛的水果,廚房裏的碗都沒收起來,似乎主人剛剛出門。
接著他們跑到三樓,又發現兩個沒上鎖的房間,裏麵的情況和二樓相同。四樓還有一扇敞開著的大門,裏麵是套四室兩廳的大房子。這棟樓最高是五樓,頂層有三扇房門是虛掩的——總共有八套房子可以自由進出,正好能給全體旅行團過夜。
三個人興奮地跑出這棟樓,回到**雨霏霏的街道上。他們小跑著折回原來的路,一直跑到大家聚集的雲南餐館。
其他人早已等得不耐煩,總算看到“先遣部隊”回來了。聽說找到了一家“五星級酒店”,所有人都非常高興,急忙冒雨拖著行李趕過去。
隻有兩個人留在了小餐館——孫子楚和導遊小方,他們必須要等到第一組人回來。
夜雨綿綿,黑漆漆的街道,隻剩下焦慮的等待。
此刻,數百米外的第三個十字路口,葉蕭的小組也有了新發現!
一座加油站。
它孤獨地矗立在這個路口,四麵的馬路都十分寬敞,正好適合各種車輛進出。雖然四處都是雨水的氣息,但還是聞到了一些汽油味。葉蕭經常自己開局裏的小車,他熟悉加油站的內部結構。這裏還存有不少的汽油,足夠加滿他們的旅遊大巴油箱了。
第一組人沿著筆直的道路,迅速回到雲南餐館,孫子楚和小方正等著他們。隨後,他們收拾好所有行李,一起前往那新發現的“五星級酒店”。
雨夜山城的街道愈發寒氣逼人,葉蕭胸前的T恤還破著一道口子,雨氣直鑽他的心窩。隨著孫子楚拐進右邊的馬路,看到那輛沒有人的豐田車。葉蕭緊張地注視四周,來到這個城市已經幾個小時了,到現在連一個人影都沒瞧見,後背心隱隱出了陣冷汗。
他們走到巷子盡頭,來到黑暗中的居民樓。剛到二樓便聽見一陣喧嘩聲,大嗓門的屠男正在吵吵嚷嚷,大概看中了他發現的那張大床。這家“五星級酒店”沒有服務生,也沒有前台登記,客人們得自己尋找房間——誰先下手為強,才能搶到最好的房子和床鋪。
二樓有兩套單元房,屠男和司機先占了一套。楊謀和他的老婆(抑或女友)占了第二套房間。
三樓的兩套都被女生們住了,玉靈和那美國女孩住一間。說話台灣腔的女孩,與葉蕭從廁所出來時見到的女孩住一屋。
四樓的那間大房子,住了前女醫生和她的老公、女兒一家三口。受傷的法國人也必須由她來照料,幸好那套房子有三間帶床的臥室。
五樓的三個空房間,葉蕭和厲書住一間,孫子楚和小方住了另一間,還有一間給錢莫爭和全團最年長的男人住了。
葉蕭又去每個房間看了看,告誡大家晚上必須鎖緊門窗,沒特別的事不要出門。如果半夜有人敲門,要先問清楚對方是誰。屋裏的東西盡量不要亂動,也不要吃房間裏的食品,以防有毒或變質。今夜誰都不要洗澡,最多用冷水洗臉。明天早上七點半,他會來逐個敲門叫醒大家。
然後,葉蕭和厲書回到五樓的房間。他們用手電仔細檢查,這個兩室兩廳的屋子布滿灰塵。家具和電器都很齊全,拿起電話卻聽不到聲音。衛生間裏的水也算幹淨,甚至抽水馬桶也能正常使用。廚房裏有半瓶液化天然氣,油鹽醬醋等各種調料都有。
廚房的水池裏,擺放著好幾個碗碟和筷子,上麵生了一層暗綠色的黴毛。在散發刺鼻腐臭味的同時,也帶著濃濃的生活氣息。好像主人剛剛吃完晚飯,急匆匆地出門去看一場電影院,很快就會回家洗碗收拾幹淨。
隻是,這的一切都是黑暗的,窗外陰冷的雨生淋漓,死一般的空氣在飄**。
沒有人,到處都沒有人。
除了葉蕭他們這些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想到這肩膀一陣顫抖,好多年都沒這種感覺了,就連下午麵對山魈時也沒這樣過。因為野獸是看得著的恐懼,而此刻的恐懼卻是看不見又摸不著的——“無”,是比“有”更大的危險。
退出廚房正好撞在厲書身上,兩人都彼此捂著胸口嚇了一跳。厲書絕望地問:“我們真的要在這過夜嗎?”
“至少比在車上強吧。”
葉蕭蹲下來打開客廳的低櫃,裏麵有各種亂七八糟的雜物,好不容易摸出幾截蠟燭。厲書從兜裏掏出打火機,在茶幾上點燃了蠟燭——閃爍的燭光漸漸照亮房間,也照出兩個男人沉默的臉。
“已經八點半了,如果下午沒有遇到這些倒黴事的話,我們該在清萊吃晚餐了吧。”
厲書說著走進一間臥室,也點燃了一根蠟燭。這有一張寬大的雙人床,上麵鋪著一層竹席,還有裹著草席的枕頭。燭光照亮了牆上鑲嵌的照片,是一對中年夫婦的婚紗照,夫妻兩人都不漂亮,但相貌肯定不是泰國本地人。床頭有個小小的書櫃,裏麵基本上都是台灣出版的中文書——這明顯是中國人或華人的家庭。
他們找到一個塑料臉盆,還有幾塊幹淨的布,就把竹席仔細擦了兩遍,直到確定可以睡覺為止。葉蕭看了看窗外說:“夜裏還挺涼的,睡覺時把衣服蓋在身上吧。”
走到另一個房間,同樣也用蠟燭點亮。這是一間兒童房,床的長度剛夠葉蕭的身高。窗邊有個寫字台,上麵擺著課本和作業簿,似乎那孩子剛剛還在做功課。櫃子上放著奧特曼和蜘蛛俠,顯然是個調皮的男孩。
葉蕭決定今晚就睡在這張小**,他費力地把席子擦幹淨,虛脫般地倒上去——就像小學三年級時做累了功課。
床頭那點燭光,仍然微微跳動,屋裏充滿了一種“死氣”,仿佛孩子的幽靈也在**,就倒在葉蕭身邊均勻地呼吸。
想到這他從**跳起來,門口閃進厲書的影子,對他說:“今夜,你能睡著嗎?”
“不知道——鬼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
厲書的臉龐在燭光下益發嚴肅,鏡片上閃著昏黃反光:“我有個預感,我們在這裏會很危險。”
“但是,我們已無處可去了,甚至連自己在哪都不知道。”
葉蕭煩躁地打開行李箱,這還是孫子楚幫他找到的。他脫下被山魈劃破的T恤,胸口還有一道明顯的傷疤。箱子裏有些換洗衣服,他換上一件灰色的襯衫,靠在小木**說:“我知道你睡不著,但明天我們還要早起,盡快離開這個鬼地方——也許,明天還會發生很多不可思議的事呢。”
“我聽說你是個警官?”
“是,你呢?”
厲書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他,上麵寫著北京一家出版公司主編的頭銜,葉蕭皺起眉頭:“搞出版的?果然名字裏也帶個‘書’字啊。”
“沒錯,我還讀過蔡駿所有的書,知道小說裏寫的關於你的事情,沒想到竟在這裏認識了你,真是幸會啊。”
“好吧,明天再聊。”
等厲書退出房間後,葉蕭的嘴唇才抖了一下,他不想讓人看到他恐懼的一麵。他最後檢查了一遍門窗,然後吹滅蠟燭,獨自躺在漆黑的屋裏,讓窗外的雨聲陪伴自己。
在這陌生的他人的**,不知道名字的城市裏,煙霧繚繞的泰北群山間,黑夜將無比漫長而殘忍……
葉蕭躺了幾分鍾,心跳卻越來越快,便睜開眼睛看著天花板。微光照著窗玻璃上雨水的影子,似乎有無數條蛇緩緩蠕動。
就在他擰緊手心的刹那,客廳外響起劇烈的敲門聲。
誰?
他立即翻身下床,和厲書一起衝到門後,外麵響起一個男人緊張的聲音——
“受傷的法國人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