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黃金肉

2006年9月24日上午11點19分。

葉蕭做了一個夢。

……

當夢醒來的時候,睜眼隻見滿山遍野的綠色,竹子如箭矢刺入瞳孔,一朵巨大的花放肆地綻開,紅得那樣耀眼。頭頂巍峨的高山顛簸起伏,再往上是層層疊疊的烏雲,隨時可能有大雨傾瀉。

這是哪兒?惡夢帶來的汗水從額頭滑落。他發現身下是搖晃的車座,右邊是明亮的窗玻璃,左邊是一張熟悉的臉。

大腦仿佛正被撕裂。

孫子楚衝他咧嘴笑了笑:“喂,你總算醒啦!”

“你——”葉蕭把眼睛睜大了,費力地支起身子,茫然地問道,“你怎麽會在這兒?”

“還沒睡醒?可我記得昨晚你沒怎麽喝酒。”

酒?

葉蕭捂著嘴呼了口氣,卻沒有聞到任何酒精味。

他環視了周圍一圈,這是輛小型的旅遊巴士,車上坐著十幾個遊客。

車外是熱帶或亞熱帶山區,茂密的綠樹間點綴著鮮豔的花。一條公路在大山中蜿蜒,通向不可捉摸的命運深處。

但車上的那麽多人,葉蕭隻認識身邊的孫子楚——這兩年他們成為了好朋友,身為S大曆史老師的孫子楚,曾經幫過他不少忙。

“現在?去哪裏?”

“蘭那王陵——我們剛從清邁開出來。”

“清邁?”這地名好像在哪聽到過,葉蕭絞盡腦汁地想了片刻,“我們在哪個省?雲南?還是貴州?”

孫子楚苦笑了一聲:“拜托,不是開玩笑吧?我們現在泰國!”

“我們不在中國嗎?”

“當然不在!清邁是泰國北方最著名的城市——你忘了幾個鍾頭前,我們在清邁的酒店吃的早餐?”

心又浸到了浴缸底下,葉蕭用力揉著太陽穴,後背心已滿是冷汗。記憶像被打碎的鏡子,就連自己的臉也隨之破裂,沒人能重新拚合起來。

不過,起碼找到了坐標橫線:泰國北方——清邁——蘭那王陵。

那麽豎線呢?

“今天是幾號?”

“9月24日!我真搞不懂,發車時你還很正常,現在卻好像從外星球回來了?”

而葉蕭問出了一個更愚蠢的問題:“哪一年?”

“公元前841年!”孫子楚已被他氣糊塗了,“你故意耍我吧?連2006年都不知道?”

“2006年9月24日,泰國北方清邁,前往蘭那王陵?”

時間豎線與空間橫線終於在平麵相交,這個特殊的坐標點——

或許是致命的。

※※※

在確定時空坐標點的瞬間,葉蕭模糊的視野裏,浮現出一片山間盆地——酷似一幅古老的水墨畫,從塵封的箱子裏翻出來,紙上還扭動著幾隻蟲子。

不,那不是蟲子,而是嫋嫋的炊煙,如白霧彌漫在墨綠的山色中。在綠與白的顏色調配下,宛如特殊處理的電影鏡頭,漸漸幻化出數十間高腳茅屋,可是“荒村”的南國版本?

11點30分,旅遊巴士在路邊停下,導遊小方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招呼著大家下車。

葉蕭隨著孫子楚踏上地麵,這就是泰國北方的土地嗎?腳底板有些電流般的麻感,蟾蜍在野草下呱呱亂叫,也許還潛伏著幾條竹葉青蛇。

導遊用機械的語氣介紹說:這個少數民族村落,兩百年前自中國雲南遷來,有著與泰國本地人迥然不同的風俗習慣。而貧瘠的內陸山地,也比不得肥沃的湄南河平原,隻能生長玉米紅薯之類,此外就是美麗而可怕的——罌粟。

旅行團被安排在此午餐,可享受純正的山間野味。有人興奮了起來,這些天泰國菜都吃膩了,這下定要大快朵頤。也有幾個女人皺起眉頭,想起幾年前“非典”的果子狸。

眾人還未到村口,便聽到一陣沉悶悠揚的鼓聲,孫子楚緊皺眉頭道:“銅鼓?”

果然,一進村便看到兩口大銅鼓,幾個穿著民族服裝的老人,舉著骨槌用力敲打。那鼓聲與眾不同,發出金屬獨特的共鳴,時而清脆時而沉悶,似乎可以穿透人的心。

而在銅鼓後有數十個怪物,他們個個麵目醜陋,被硫酸毀過容一般,氣勢洶洶地手持刀劍。這場麵讓人大吃一驚,其中有個牛頭怪物舞著刀,狂亂地向大家撲過來,活像古代剪徑的山賊,幾個女遊客嚇得拔腿要逃回車上。

導遊小方立即喊道:“別怕!是儺神舞。”

沒錯,這是中國西南常見的“儺”神麵具,在木頭上畫出猙獰的鬼怪或野獸相貌,據說有驅鬼破妖的神效。鼓點節奏越來越快,幾十位“儺”神載歌載舞,手中揮舞刀光劍影,像遠征血戰得勝歸來。

葉蕭眼前一片恍惚,隻剩下那些鬼怪麵具,還有鋒利的刀刃和箭頭,耳朵則被銅鼓聲震得幾乎要聾了。有個“儺”神麵具衝到他跟前,是一位盔明甲亮的冥府將軍,寶劍竟然直指他的心口——

在這千鈞一發的關頭,葉蕭的手腳卻像被綁住了一樣,居然定在原地一動不動!

眼看寶劍就要洞穿胸口,“儺”神卻驟然劍走偏鋒,利刃從葉蕭腦袋邊上“擦頭而過”。

鬢邊一陣淩厲的寒風呼嘯,殺氣逼人地侵入葉蕭大腦,令他確認這寶劍並非裝飾物,而是真正開過鋒的殺人利器。

他同時聞到某種血腥的氣味,或許這把劍前幾天還殺過人或動物?而“儺”神被他大無畏的氣勢嚇住了,或純粹隻是為了考驗他的勇氣?

孫子楚趕緊將葉蕭往後拖了幾大步,膽戰心驚地喊道:“喂,你傻啦?要是再晚個半秒鍾,恐怕小命就要葬送在這荒村野店了!”

而葉蕭不知如何作答,剛才就像被繩索綁住了,大腦命令自己躲閃,身體卻完全不聽使喚,後怕的冷汗已布滿了背脊。

再看那位舞劍的冥府將軍,早已回到“儺”神舞的隊伍裏,那張麵具對他發出古怪的微笑,並不斷用寶劍向他挑恤。

麵具……天神……刀劍……鮮血……

所有這些都在腦中飛速旋轉,難以分辨是眼裏看到的景象,還是昨晚或更久以前的回憶?他隻感到身體在被撕裂,那銅鼓聲變成一把鋸子,從他的頭皮上用力鋸下。兩個戴著儺麵具的武士,正賣力地大笑著拉動鋸子。兩個家夥拉得大汗淋漓,鋒利的鋸刃自上而下,緩緩切開葉蕭的腦袋,鮮血如噴泉四濺而出。當鋸子拉到他的脖子時,腦袋立時分成了兩半,他的雙眼越離越遠——左眼看到了天堂,右眼看到了地獄。

最後,鋸子從葉蕭的腹股溝出來,將他的身體切成兩半。

想起一部卡爾維諾的小說——《分成兩半的子爵》。

當銅鼓聲停下來後,他才發現自己的身體還好好的,而那些儺麵具卻突然消失,隻剩下那些平常的村民麵孔。

葉蕭顫抖著摸著自己的頭頂,懷疑是否有傷口或者流血?

“MY GOD!”旅行團裏還有個外國人,二十多歲的女孩,棕色長發圍繞著白皙可人的臉龐,說了一串濃鬱美國味的英語,轉眼又說了句熟練的漢語:“請問這是一項旅遊節目嗎?”

年輕的導遊猶豫了一下說:“是……是的,一項特別的歡迎儀式。”

孫子楚上前仔細觀察銅鼓,這是兩千多年前鑄造的古物,曾廣泛分布於中國西南和中南半島,至今已極為少見。鼓的邊緣是奇異的花紋,像是某種巨大的動物。就在孫子楚掏出放大鏡時,有兩個幹瘦的村民目露凶光,他隻得尷尬地放棄了觀察。

跟著旅行團進入村子,葉蕭發現這裏窮得出奇,除了四處瘋長的野草,完全死氣沉沉,好像踏入了古代墓地。全村人的財富,都集中在了女人們頭上——戴著沉重的貴金屬,仿佛頭頂開著銀色的花,身上卻是全黑色的衣裙,麵黃肌瘦營養不良。

旅行團裏有個年輕男子,一直端著DV攝像機拍攝,忽然喊道:“好香啊!”(暈,難道現在的攝像機還有嗅覺功能?)

進入村子中心才看到,有口熱氣騰騰的大鍋,底下柴火燒得正旺,周圍擺著一圈低矮桌椅。而那撲鼻而來的香氣,正是從翻滾的鍋湯裏發出的。

“啊,是什麽野味啊?”

葉蕭身邊一個高大男人饞饞地喊道,他戴著一副卡通墨鏡,打扮得像個城市精英。

村民們漠然地注視這些不速之客,導遊小方跟司機耳語幾句。葉蕭總覺得這兩人表情很怪。四十多歲的司機,長著典型的泰國人的臉,他和村民們說了幾句,招呼大家坐下就餐。

導遊小方說:“今天我們來得很巧,正好碰上這村子的一個重大節日——驅魔節!在這一天到來的人都是貴客,村民們會設宴招待我們,請大家就坐享用大餐吧。”

驅魔節?讓人聯想起一部同名的經典恐怖片,大夥心想真倒黴,怎麽正好趕上這鬼節日了?

葉蕭忐忑不安地坐下,每人麵前有一個大陶罐,像中國人的砂鍋,裏麵並無垂涎已久的野味,而是最普通的紅薯。這道“砂鍋紅薯”讓大家很失望,不過平時極難吃到這種東西,在這窮山僻壤也別有風味。此後幾個菜無不是閹肉醪糟之類,大家感到上當受騙了,有個火氣大的女生站起來問,會不會吃完又要收錢呢?

當導遊臉色鐵青不知如何作答時,最後一道菜上來了,有個渾身雞皮疙瘩的老太婆對司機說了幾句,司機用很爛的漢語報出了菜名:“黃金肉!”

黃金肉?

在琢磨這三個字的同時,一個小碗已端到他麵前。誘人的香氣從碗裏飄出,腦中還沒反應過來,唾液已然開始分泌,果然是聞所未聞的美味!碗裏盛著一小塊豆腐,周圍是金黃色的湯——金豆腐?

葉蕭用木勺挖了一小塊“豆腐”,放到嘴裏並未化掉,而是滑而不膩的口感,稍微帶點鹹味,舌尖竟幸福地顫抖了幾下。

美味,天下難得的美味!

絕對不是“豆腐”,而是某種動物的肉。

趕緊把剩餘的肉送進嘴裏——這是他二十九年來吃的最美的一碗肉。

可惜隻有這麽一丁點!葉蕭一絲絲慢慢咀嚼,更像在品嚐一杯上等新茶。幾十秒後,最後一絲“黃金肉”咽下了喉嚨。碗裏金色的肉湯也沒放過,不知世上還有什麽野味會比這更鮮?碗底朝天後仍意猶未盡,用舌頭舔著嘴唇回味。

再看其他人也都差不多,個個誇讚這碗肉的美味,就差把碗也給一起吃了。大家紛紛要求再來一碗,司機無奈地搖頭:“每人隻能吃一碗,這是規矩。”

這倒也是,這樣的美味是稀缺資源,必須限量供應才彌足珍貴。

戴墨鏡的精英站起來問:“‘黃金肉’到底是什麽肉呢?”

幾經翻譯傳遞之後,導遊小方轉述了村民們的回答:

“天機——不可泄露!”

“切!至少不是黃金做的肉!”

在大家以為導遊又要額外收午餐費時,小方卻說:“這頓午餐是村民們免費贈送給我們的,因為我們是‘驅魔節’光臨的貴賓,能幫他們驅走魔鬼。”

“有沒有搞錯啊?”一個二十多歲的女生用台灣腔的國語嘟囔著。

旅行團全都站了起來,跟著導遊離開村子。墨鏡男無限留戀地回望那口大鍋,卻發現鍋邊有一堆白骨。

那是什麽骨頭?

※※※

走出了無生氣的村口,孫子楚發現銅鼓不見了。這種銅鼓通常是全族至寶,或許每年隻能拿出來一天——驅魔節?

穿過貧瘠的田野,大家回到旅遊巴士。仍有人在問什麽是“黃金肉”?司機卻說自己也是第一次吃到,以往幾次帶團路過這村子,吃的隻是一般的野兔山雞,從未聽說有什麽“黃金肉”。

車子向大山更深處駛去,森林越來越茂密,已完全看不到人煙跡象。預計下午兩點抵達泰北著名的旅遊景點——蘭那王陵,晚上住宿在附近的清萊市。

葉蕭仍坐在原先的座位,摸了摸自己的衣服。上身是休閑襯衫,下身是條舊牛仔褲。左邊褲袋裏有台西門子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是2006年9月24日中午12點20分,大概是泰國當地時間吧。

右邊褲袋裏有個皮夾子,裏麵有他的身份證,還有一張警官證——葉蕭想起了自己的職業,他是一個警官,一個遇到過無數可怕事件的警官。

可他還是想不起來,自己怎麽會在泰國?

皮夾子裏有中國銀行的信用卡,還有幾百塊人民幣、幾十美元和幾千泰銖的現金。

肩膀上有個背包,裏麵有一台SONY數碼相機,還有些零星的食物、掌上筆記本電腦、充電器和電池,還有他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在護照出入境記錄的最近一頁上,蓋著在泰國入境的圖章,時間是2006年9月19日。

他使勁抓了抓頭發,車窗玻璃隱隱映出自己的臉。

二十九歲的臉龐——堅毅、冷峻而憔悴,幸好雙目仍然令他自豪,如山鷹一般銳利逼人,偶爾也會讓女孩浮想聯翩。

在這張臉的外邊,是泰北的崇山峻嶺——難於上青天的盤山路,一邊是高聳入雲的山峰,另一邊卻是萬丈懸崖。

他的心,又本能地縮了起來。

司機在山路上不停打彎,若車輪再多滾幾圈,全車人便要捆綁下地獄了。饒是司機藝高人膽大,竟一手抓著方向盤,一手扶著排擋杆,悠閑自得地哼起了小曲。

這一路根本看不到其他車輛,無論是相同或相反方向,似乎這條漫長艱險的山路上,他們這一車人是僅有的生命。

車子突然急刹車,孫子楚的頭撞在了前排靠背上。

原來,公路邊出現了一個女孩,穿著泰國常見的長筒裙,身後就是險要無比的懸崖了。

巴士差點把她撞了下去,司機刹住車怒氣衝衝,剛想大罵她不要命了,那女孩卻毫不畏懼地走到車門邊。她看起來不超過二十歲,有張白白淨淨的小臉蛋,身材也是亭亭玉立。

小方不由自主地打開車門,女孩大方地上了車,雙手合十鞠了個躬,用泰國味的漢語問:“請問你是小方嗎?”

年輕的導遊不知所措:“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玉靈啊?昨晚我們通過電話的。”

這女孩的聲音相當甜美,彬彬有禮可愛動人,孫子楚不禁輕聲讚歎:“上品啊,上品!”

“哦,你就是玉靈啊!”小方這才回過神來,但語氣還是很不自然,“歡迎歡迎。”

少女玉靈又麵朝大家,雙手合十用泰語祝福了一句,接著用漢語說:“中國朋友們,歡迎來到美麗的清邁。我是清邁玫瑰旅行社的導遊,將和小方一起陪伴大家前往蘭那王陵和清萊城。大家可以叫我玉靈,有什麽需要可隨時吩咐,我會盡全力滿足,願各位旅途平安愉快,謝謝!”

導遊小方又補充道:“是的,玉靈是清邁玫瑰旅行社為我們安排的地陪,她是清邁本地人,對這裏最熟悉了。”

玉靈的長相、身材和服飾,都讓人想起西雙版納的傣族,因此很受旅行團歡迎,尤其是年輕的男性團員們。清邁是個出美女的地方,眼前的玉靈皮膚白淨,眉清目秀,修長苗條,明顯不同於黑瘦矮小的泰國中南部人。

但葉蕭奇怪的是:玉靈怎麽會在此攔車?既然是旅行社安排的地陪,完全可以在清邁一起出發。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完全荒無人煙,難道她是從懸崖底下爬上來的?

車子繼續在山路上疾馳,玉靈接過小方的話筒,用嬌美的漢語說:“我們將要前往本次旅行最重要的蘭那王陵,這也是東南亞最新的旅遊景點,對外開放還不到一年,已接待了來自全世界的超過五十萬名遊客。蘭那王陵是在十年前才被伐木工發現的,位於一片原始叢林中。蘭那王國是八百年前的一個神秘古國,至今仍未發現這個王國的都城和宮殿,所以蘭那王陵在考古學上的意義就更重大了。我們將要看到的王陵,雖然已經被森林覆蓋了數百年,但規模仍然極其巨大——大家聽說過世界第八大奇跡嗎?”

“柬埔寨的‘吳哥窟’!”

孫子楚從座位上站起來大聲說,因為他幾年前去“吳哥窟”專門考察過。

“恭喜這位中國大哥,你答對了!但是,我們的蘭那王陵,發掘出來的規模要比‘吳哥窟’還要大,不但有極其精美的佛像,宏偉的寺廟和陵墓建築,還有錯綜複雜的地宮,埋葬著十幾位蘭那國王的遺體,甚至還有一個奇異的詛咒傳說——”玉靈故作神秘地微笑一下,“好了,我不能再多說了,謎底等到了蘭那王陵就知道啦,嗬嗬。”

她的口齒相當伶俐,雖然比小方年輕好幾歲,說話卻老成熟練了許多。小方根本插不進話來,再也不敢用年輕作擋箭牌了。而玉靈這番繪聲繪色的講解,更激起了大家濃鬱的興趣,幾個原本要打瞌睡的家夥也來了精神,紛紛摩拳擦掌準備要多拍些照片。

前麵座位上有個年輕男子,一直端著DV對玉靈拍攝,忽然問了一句:“你的漢語真好,是向誰學的?”

“我是這的本地人,村子裏住著一些華人,我從小就跟著學中國話。”

就當兩個人開始聊天時,後座突然有人站起來說:“對不起,能不能停一下車?”

說話的是“墨鏡精英”,他滿頭大汗的走到車廂前端,表情痛苦無比。

“不行,你想找死嗎?”司機無情地拒絕了他。

“我——我——肚子疼,實在憋不住了!”他說話不停地顫抖,臉色也漲得通紅。

玉靈忍不住笑了起來,但同時還有其他人說:“停車吧,我也吃不消了!”

轉眼間已有五六個人都這麽說了,這時小方對玉靈耳語道:“我也不行了。”

沒想到司機自己靠邊停車,看來他也支持不住了。路邊正好有塊平緩的山坡,被茂密的樹林覆蓋著。玉靈的臉色大變:“你們中午吃了什麽東西?”

“黃金肉!”

幾個人異口同聲地說了出來。還沒等玉靈說話,小方就第一個跳下了車,接著是“墨鏡男”,其餘六、七個男人也都紛紛下車了。葉蕭走在最後一個,他同樣也感到腹痛難忍,雖然在這露天解決十分不雅,但實在是忍受不了。

男人們紛紛衝到小樹林裏,各自找了一小塊空地解決,茂密的樹葉遮擋了他們的“尊體”。而女人們也不堪忍受,個個滿頭大汗不知如何是好?玉靈告訴她們,最近的廁所也有一個鍾頭的車程。這時車上已沒有了男人,幾個女人竊竊私語商量了片刻,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站起來說:“我們還是先下車解決掉吧。”

六個女人魚貫下車,在玉靈掩護下跑到一片更隱秘的小樹林,前頭還有塊大岩石遮擋。

十幾分鍾後,全體旅行團回到了車上。小方尷尬地點齊人數,又問問司機身體是否吃得消。在司機示意沒事之後,巴士繼續開上了險峻的山路。

車裏的人臉色都不太好,特別是剛才露天解決的女士們,都紅著臉不好意思說話。倒是孫子楚恐懼地叫喚著:“我們中午究竟吃了什麽啊?”

“墨鏡男”冷冷地回答道:“我看到那口鍋旁邊有一堆白骨。”

“難道是——”

孫子楚沒敢把“人肉”兩個字說出來,他怕大家聽到後又會集體嘔吐一遍。

“不,不是人肉!”

玉靈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

她緊接著問道:“今天是不是他們的驅魔節?”

“是的。”導遊小方總算恢複了精神,“到底是什麽肉呢?”

玉靈的嘴唇已經發紫了,緩緩吐出兩個字——

“猴腦!”

全車人都一陣顫抖,小方幾乎坐倒在了地上:“‘黃金肉’就是猴腦?”

“對,而且不是一般猴子的大腦,是本地特產的珍惜物種。那個村子是幾百年前從中國遷來的,和我們泰族人不一樣,他們不信佛教。他們的‘驅魔節’要驅的‘魔’,就是這種猴子。他們會在這天把捕獲的猴子殺死,腦子取出來煮成湯吃。”

她的話音剛落,後排就有個年輕女子,打開車窗大口嘔吐了。大家莫不露出惡心的表情,“墨鏡男”自言自語道:“原來那口大鍋邊上是猴子骨頭啊?怪不得那麽像人骨。”

“裏麵一定還有不幹淨的東西,否則為什麽會拉肚子?”

“會不會傳染非典呢?”

就當旅行團在議論紛紛時,有個女生厲聲道:“導遊,你事先為什麽不說清楚呢?”

小方的臉色煞白:“對不起,我也是第一次聽說‘黃金肉’和‘驅魔節’。”

“你是導遊啊,隨便帶我們吃不幹淨的東西,我要向旅行社投訴!”

這時玉靈為小方辯解道:“驅魔節一年隻有一次,除非是本地土生土長的人,外人當然不會知道這些情況。晚上到了清萊,我會陪大家到醫院檢查,如果查出來有什麽問題,保險公司會賠償給大家的。”

這柔美的聲音讓那人無話可說。巴士繼續在艱險的山路上疾馳,前方隱隱有些白煙升起。這煙塵繚繞的神秘深山,宛如西遊記裏的白骨精盤踞的山頭,不知有多少狼虎熊羆、青貂白狐在等著他們。

忽然,擋風玻璃上多了些雨點,再看高山上的天色已是風雲突變。轉眼間一場傾盆大雨落了下來,漫山遍野都是白花花的雨幕,煙雨中的山道更加險要陰森。內陸山區是“十裏不同天”,九月間的大雨是常有的。雨刷在車前窗來回擺動,前方視線越來越模糊。

葉蕭的心跳莫名地加快,右側窗外的水流,竟如瀑布般傾瀉而下。前排坐著一對母女,不時發出恐懼的叫聲。沒過幾分鍾,旅遊巴士又一個急刹車,還好葉蕭抓緊了前麵的把手。

在全車人的咒罵與尖叫中,導遊小方顫抖地喊起來:“路上有個人!”

就在車前不到幾米的地方,公路上竟躺著一個男人。如果司機慢一秒鍾踩刹車,車輪就要把他的腦袋壓扁了!

司機和小方冒雨跳下車,冰涼的雨點打在山間公路上,感覺竟像中國南方的深秋。他們扶起那躺在地上的男人,才發現附近一地都是鮮血,還有許多碎玻璃渣子。更意外的是,這男人長著歐美人的麵孔,肯定是某個西方旅行團的成員。老外臉上也全都是血,手臂上有一道道傷口,已然緊閉雙眼麵色鐵青,幸好嘴裏還有一口氣在。

小方隻能向車上揮了揮手,葉蕭和孫子楚也打著傘下了車。四個男人一起用力,把這受傷的老外抬到車上。旅遊巴士的最後一排還空著,正好可以讓那老外躺在上麵。

坐在葉蕭前排的那個三十多歲的母親,說自己曾做過醫生,自告奮勇來照顧那外國人。她緊張地檢查了老外的傷勢,用隨身攜帶的藥物給他消毒,又撕了些紗巾包紮傷口。

就在大家關注這個神秘的“公路來客”時,葉蕭注意到了公路邊的濃煙。他打著傘走到懸崖邊上,才看到十幾米深的山溝下,正斜躺著一輛旅遊大巴,濃鬱的煙霧從車裏飄上來。

剛才發生了翻車事故!

這個受傷的老外,想必就是從車裏翻出來的。司機和導遊也發現了下麵的車,小方掏出手機想要報警,卻發現這裏根本就沒有信號。

“現在我們最要緊的是救人,先下去看看再說吧!”

說罷葉蕭大膽地下去了,有條山坡上的羊腸小道,可以直通山溝底部。司機和小方也跟在後麵,孫子楚自然不甘落後。還有個四十歲的男人,留著酷酷的長頭發,看起來很像齊秦。五個男人艱難地向下爬去,必須抓緊岩壁的藤蔓保持平衡。

就當他們爬到一半時,底下的旅遊大巴突然起火了!

幾秒鍾後,隻聽到驚天動地的轟鳴,幾人的心髒都幾乎要被炸裂了。猛烈的爆炸聲從懸崖底下傳來,強烈的衝擊波擦肩而過。

“小心!”

葉蕭本能地大喝一聲,五個人都下意識地緊貼岩壁。數米高的灼熱火焰升騰起來,幾乎燒焦了褲腳管。爆炸就像一隻無形的大手,用力地猛推著他們。雙手隻要稍微鬆一下,身體便會墜落火的地獄。

火焰……火焰……火焰……

距離地獄僅一步之遙。

瞬間,額頭的冷汗都被蒸發了,全身似乎熊熊燃燒起來。連同大雨中的陰霾天地,心窩都仿佛冒著濃煙。幸好他們的臉都貼著岩石,口鼻已近於窒息,耳中隻剩下隆隆的爆炸聲。

魔鬼的警告。

十幾秒後,爆炸終於平息了。

山穀間到處飄揚著黑煙,葉蕭被熏得眼淚鼻涕直流,沒被炸死已屬萬幸!

再低頭看十幾米下的深溝,旅遊大巴已被炸得麵目全非,溝底到處散布著汽車物件,附近的許多樹木都被削平了,一些殘餘的火焰還在繼續燃燒。

這是山區車禍中最常見也最悲慘的景象。

“再下去已沒有意義了!”長發男人也探出頭來,大口呼吸著說,“我們能救上來的,隻是一具具燒焦了的屍體罷了。”

“我們先回到車上去吧,看看哪裏能有手機信號,等會兒到了蘭那王陵,再讓當地政府派人來處理。”

葉蕭冷靜地對大家說,好像是處理這種事情的老手了。

那個長頭發酷酷的男人,小心地走到岩壁上的一處凹點,拿出相機來拍了十幾張照片。他說要記錄下現場的原始情況,以便今後的事故調查。葉蕭注意到他的相機非常高級,隻有專業的攝影師才會使用。

隨後,五個男人原路爬回到公路,個個都已麵目全非,像被熏黑了的落湯雞。他們上車換了新衣服,擦幹淨身上的汙跡,連自己都嚇了一大跳。

而剛才懸崖下的大爆炸,也讓整個旅行團心驚膽戰,看到他們這副尊容越加害怕。許多人竊竊私語起來,害怕自己也遭到如此厄運?

司機的腳有些顫抖,導遊讓他休息了好幾分鍾,終於踩動油門繼續行駛。

躺在最後排的老外還在昏迷之中,但身上已不再流血。葉蕭摸了摸老外的衣服口袋,發現了一本法國護照,照片就是眼前受傷的這個人。護照上的名字叫Henri·pepin,音譯過來就是“亨利·丕平”,年齡是三十五歲——比葉蕭大了六歲。

照顧亨利的是個充滿母性的女人,看起來三十七、八歲,正是女人最成熟的時候,她抬頭瞥了瞥葉蕭的眼睛,卻又膽怯地低下頭不敢說話。

雨,越下越大。

山野間的霧氣令人暈眩,車裏的氣氛更讓人窒息,這樣的天氣最容易出車禍——那輛翻車爆炸的旅遊大巴,恐怕車裏絕大多數的老外,都已變成人肉叉燒包了吧?

玉靈說還有40分鍾就能到蘭那王陵,那有醫院可以救治這個法國人,警察也會去勘察剛才的事故現場。

葉蕭臉色凝重地回到座位,頭發尖滴著雨水和汗水。他剛發現自己的臉頰上,還有絲血跡來不及擦掉,估計是在岩石上擦破的。

孫子楚捅了捅他的腰:“喂,你在發抖啊。”

“也許剛才在雨裏淋得著涼了。”

“不!”孫子楚向他耳語道,“你是在恐懼地發抖!”

葉蕭停頓了半晌,才壓低了聲音說:“我承認,我心裏是很恐懼。”

“天哪!你沒開玩笑吧?在我的印象中這可是第一,你居然承認自己還會害怕?”

“因為——我完全不知道,我現在為什麽會在這裏?”他無奈地苦笑一下,又做了個禁聲手勢,輕聲回答,“就當你早上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周圍是陌生的人。而最最糟糕的是,你根本想不起來昨晚發生了什麽?你又是為什麽來到這裏?如何來到這裏?”

“感覺就像惡夢?”

“就是惡夢!”

葉蕭低頭顫抖了片刻,又想起醒來前的那個夢——所有的細節都已模糊,隻記得夢中的自己無比恐懼。

但是,他明白自己的職業是警察,絕對不該表現出這個樣子。

該死的!現在卻無法控製自己的神經,像突然中了敵人的埋伏,落入了最凶惡的罪犯的陷阱。

忽然,腦中閃過一個畫麵——在叢林中密藏的陷阱裏,困著一隻雄性吊睛大虎,正絕望地徘徊咆哮。

但願僅僅隻是個惡夢。

葉蕭深呼吸了一下,回頭看著最後一排躺著的法國人。

“奇怪的是這個幸存者?為什麽隻有他一個人活著?”他對孫子楚耳語道,又轉頭看著外麵險惡的山崖,“真是一片吃人的山!”

然後他閉上眼睛,但還是想不起昨晚發生了什麽?自己怎會來到這條不歸路?

仿佛有座陰森的大山,緩緩地向他傾倒而來。

就在葉蕭痛苦地睜開雙眼時,車頂上傳來一陣沉悶的聲音。

所有人都聽到了。

大家恐懼地抬頭看著上麵,像有人在用力敲鼓?

孫子楚想到了村口的銅鼓。

那個聲音還在繼續,難道是下冰雹了?可笑,這是北回歸線以南的九月,怎麽可能有冰雹?難道是山上滾下來的石頭?但那聲音有規律和節奏,就像有人在車頂上散步——

車頂上有人?

葉蕭的視線無法傳透鋼板,但仿佛能看到頂上的腳印,再加上有節奏的古怪聲音,宛如屋頂上的腳步聲,讓人的心裏越來越發慌。

誰會爬到疾馳的車頂上去呢?而且是在這滂沱大雨之下,司機隻要一打方向盤,上麵的人就會被甩到百尺懸崖下去。

然而,車頂的聲音越來越響了,動得也更頻繁,從車頭一直響到車尾,又從車尾飛快地跑回到車頭,明顯有個什麽東西在走。

所有人的心都懸了起來,司機也實在沒辦法了,便在一處凹地靠邊停車。他打著傘跳下車,從巴士後麵爬了上去。

司機的頭剛一探到車頂,就見到一對小眼睛閃爍著精光,淡藍色的臉龐,鮮紅的鼻子,張開一副血盆大口,長長的胡須像鋼絲一般,嘴裏露出利刃似的獠牙。

“鬼!”

司機用泰語高喊了一聲,差點從車頂摔了下來,這張猙獰的鬼臉委實嚇得他不輕。他手忙腳亂地爬下來,立刻跑回到旅遊巴士上,猛踩油門朝前頭開去。

他滿頭大汗的恐懼模樣,讓全車人都提心吊膽。玉靈用泰語問他:“你看到了什麽?”

“鬼!”

司機像是著魔了一樣,將身體壓低緊抓方向盤,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而車頂上的聲音仍在繼續,一雙有力的大手敲打車頂,仿佛隨時會砸出一個大洞。

車子在蜿蜒的山道上飛馳,時速竟已將近一百公裏,小方害怕地大喊著:“快點停下來,這樣大家都會死的!”

旅行團裏幾個女孩都哭了出來,葉蕭則始終抬著頭,觀察那個聲音移動的方向。突然,一陣尖利的叫聲傳來——那個會說流利中文的美國女孩,嚇得倒在了座位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邊,隻見車窗上倒掛下一張臉來。不,更像是麵具,猙獰到極點的鬼麵具!

還是兩邊淡藍色的麵頰,鼻子就像驢臉那樣長,簇擁著一雙小眼睛,巨大的嘴巴裏伸出森白的獠牙,凶猛地向車窗裏的人嘶吼。

分明是地獄的惡鬼!

緊接著那張臉又消失了,車頂上繼續拍打的聲音。那個惡鬼就在雨中的車頂,任憑車子如何搖晃都不下來。

司機終於踩下了刹車。幾個女孩嚇得抱成了一團,男人們則麵麵相覷。最後,那個長發男子自告奮勇地說:“讓我下車去看看。”

小方猶豫了一下打開車門,四十歲的長發大叔,背著專業照相機下了車。他的動作相當熟練,在大雨中貓著腰,輕巧地繞過整個車體,看來很有野外工作的經驗。他沒有直接爬上車頂,而是抓著山崖上的藤蔓,人猿泰山似的爬了上去。

他爬到三、四米的高處,再回頭去看車頂上的“鬼”。

不——他看到了一隻巨大的猴子。

這猴子的體形有些像藏獒之類的大型犬,高度和一個成年男子差不多,而它的肌肉顯然更強大。身上的毛就像美容院裏出來的“蓬蓬頭”,一直長到額頭,向上聳立呈三角。它長著一張無比怪異的臉,嘴巴和眼睛看起來都凶猛異常。這隻“超級大猴子”顯得異常焦躁,用力拍打著車頂,似乎對車裏的人有深仇大恨。

一回來就被大家圍住了,他冷靜地說:“我已經知道這是什麽東西了!我是個職業攝影師,在全世界很多地方拍過動物,我們頭頂上的這個怪物叫‘山魈’。”

“山魈?”

“對,山魈又名鬼狒狒,是世界一類保護動物,主要產於非洲中西部。山魈有濃密的橄欖色長毛,馬臉凸鼻,血盆大口,獠牙越大表明地位越高。雄性山魈脾氣暴烈,性情多變,氣力極大,有很大的危險性。五年前,我在非洲拍過山魈的照片,險些遭到它們的攻擊,差一點就送了命!”

前排端著DV的年輕男子問:“既然是非洲的物種,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呢?”

“中國古代文獻裏也提到過山魈!”孫子楚從後邊站起來說,又擺出一副大學曆史老師的麵目,“這是一種非常神秘鬼魅的動物,至今仍幸存在一些偏遠山區。由於它體形碩大,相貌醜陋,行為凶悍,常被古人誤以為是野人,《聊齋》裏就有一篇短文《山魈》。”

這時,玉靈打斷了他們的討論:“你們知道嗎?中午你們吃的‘黃金肉’,就是這種大猴子的腦子。”

整個車廂立刻鴉雀無聲。就連車頂上的山魈,似乎也聽到了下麵的聲音,靜靜地蹲在上麵等待時機,唯有窗外的大雨嘩拉拉下個不停。

“你是說‘黃金肉’的猴腦,就是山魈的腦子?”

導遊小方睜大了眼睛,再一次摸著自己的胸口,仿佛要隨時嘔吐出來。

“對,這種大猴子非常稀有,隻有采藥人和伐木工見到過它們,但每年都有這種猴子傷人的報道。最嚴重的是去年,有兩個村民被大猴子活活撕碎吃掉了。”

“怪不得要有‘驅魔節’!原來他們的魔鬼就是山魈!”

職業攝影師顫栗著說:“成年山魈非常有力量,一般人很難捕獲它們,除非是山魈幼崽。”

玉靈也點了點頭:“也許你們中午吃的猴腦,就是那隻大猴子的孩子?”

“啊!我們吃了它的小孩的腦子?”一個女生渾身發抖地說,她抱著自己的肩膀,“它一定會報複我們的!怪不得盯上我們不放了,慘了!慘了!”

是啊,就像人類的孩子如果被殺害了,父母一定會痛不欲生,並會想盡辦法複仇的。

動物同樣也有父母子女的親情,同樣也為失去自己的骨肉而悲痛,這種血緣上的感情古今無不同,人獸亦無不同!

人類的報複可以理智,但動物的報複卻是瘋狂的。

瘋狂的山魈正在他們的頭頂。

這時,葉蕭想到了中午在村口,敲打銅鼓表演“儺”神舞時,有個“冥府將軍”向他揮舞寶劍,差一點就刺穿了他的心髒。劍刃上明顯有股血腥味,恐怕就是這把劍殺死了山魈幼崽!

就在葉蕭苦思冥想之際,山魈在車頂上的敲打更猛烈了,那節奏酷似金屬的鼓點,尤其像在村口聽到的銅鼓聲——幾千年前銅鼓的發明,也與山魈這種動物有關?

司機的雙手也在顫抖,但他的腳果斷踩下了油門。汽車飛一般竄出去,在濕滑的公路上瘋狂“飄移”起來。

孫子楚差點又撞到了前排,他抓緊了把手說,“看來司機是想把車頂上的怪物甩下去。”

在比秋名山更險要的山道上,這輛旅遊巴士載著十幾號人,不停地急轉彎刹車再起步,如果車頂上是個人的話,早就不知被摔死多少回了。但山魈仍然牢牢抓著車頂,用力敲打著鐵皮,它的力量真是驚人,簡直是迷你型的金剛。

“它有強烈的複仇欲望!想為它的孩子報仇,要把我們一車人全部斬盡殺絕!”

孫子楚仍像在課堂上教書那樣喋喋不休,當對麵的美國女孩暈得東倒西歪時,他伸手扶住了對方的香肩,並用英文說了一長串安慰的話。

那美國女孩雖然已七昏八素了,卻還沒忘記中文怎麽說:“閉嘴吧!”

就在大家驚慌失措時,擋風玻璃前突然出現了一張“鬼臉”。

司機和導遊小方都瞪大了眼睛,就連玉靈都摔倒在了地上。全車人不論男女都驚叫了起來,那張“鬼臉”倒吊著盯著車裏的人,凶狠的目光放出紫色的火焰。

一隻有力的爪子砸向擋風玻璃。隨著一聲清脆的巨響,這塊德國產的堅固玻璃,竟立即裂開一道長長的縫隙。

司機下意識地抬手擋在麵前,方向盤居然轉到了另一邊,車子失控地衝出了公路——

前方就是萬丈懸崖!

旁邊的小方眼看著前方的山溝,似乎正張開雙臂要擁抱他們。這是死神的擁抱,刹那間他覺得自己必死無疑了。

就在千鈞一發的時刻,坐在前排的那個小夥子,飛快地把住了方向盤,並用力向反方向打過去。

而車輪幾乎已滾到懸崖邊上,就這麽又轉了回去——全車人在地獄門口遊覽了一圈,僥幸被赦免回了人間。

然而,旅遊巴士衝向了另一邊**的岩石,司機再踩刹車已來不及了,車頭轟然撞到了岩石上。

幸好是方向盤打過來的,而不是車子正麵撞上。大家隻感到全身劇烈震動一下,車子便不再動彈了。

車外大雨依舊,車內卻是難得的寂靜。

他們還活著——司機身上綁著安全帶,所以幾乎毫發無傷。導遊小方和玉靈,之前都已倒在了地上,所以也沒受傷。車上其他人都抓緊了把手,並沒有出什麽意外。就連躺在最後一排的法國人,也沒有從座位上掉下來。

就當大家在慶幸車子沒有爆炸,自己從懸崖邊上死裏逃生時。司機卻再也無法發動起車子了。其實車子撞得並不是很嚴重,車頭隻是略微有些凹陷。但也許發動機某個部件撞移位了,需要打開車蓋仔細檢查一下。

車頂上還有一個凶猛的怪物。

不斷有人看自己的手機,可依然沒有任何信號。而頭頂的山魈忙累了,坐在上麵也不怎麽動了。這樣的寂靜更讓人瘋狂,在車窗外的大雨聲中,所有人都恐懼到了極點。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幾個女生再度失聲哭泣。他們就這樣被困在這,隻能等待有來往的車輛救援。但一直等到下午三點鍾,也不見有一輛車開過來。玉靈說可能是因為大雨,清邁開出來的車輛都停了。旅行團好像被世界遺忘,孤獨地停留在這荒涼角落。

忽然,前方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巨響,隨後整個路麵都在顫抖。像有什麽東西在劇烈爆炸,也像世界戰爭中的大炮轟鳴。

前麵有軍隊在打仗?

有人想起了幾天前,旅行團剛剛抵達曼穀機場的夜晚,發現氣氛很不正常,許多機場工作人員的神色詭異。從機場到市區的路上,到處可見全副武裝的軍人。等到了曼穀的酒店,發現街道上竟停著幾輛坦克。子夜原本熱鬧的街頭,卻除了士兵以外別無人影。而酒店裏的泰國電視節目,全變成了關於國王的紀錄片。

那一夜是2006年9月19日,直到第二天早上他們才知道,昨晚泰國發生了軍事政變——陸軍總司令頌提率軍控製了泰國局勢,而遠在國外的總理他信則失去了權力。這場震驚世界的政變,就發生在旅行團抵達曼穀的當晚。這是一個很大的不祥之兆,或許這場旅途還會遇到更多艱險?

那天就有人提出立刻飛回上海,但中途回國將有很大損失,旅行社將不會退回團費。而且泰國的這場政變並未流血,旅行社也保證大家安全。有幾個家夥更喜歡這種刺激,希望能繼續這次不平凡且很有紀念意義的泰國之旅。

於是,他們繼續在曼穀市內遊覽,並在次日前往大城府,參觀了泰國古都遺址。然後,他們又去了芭提亞與普吉島,在海邊曬太陽看人妖。一路上的旅行並未受到政變影響,大家都覺得政變隻是個小插曲。

昨天,旅行團依照原計劃,抵達泰國北方最著名的城市清邁。這座群山環抱中的古城建於1296年,至今仍保存著城牆和護城河,是東南亞的避暑勝地。此地盛產皮膚白皙身材高挑的美女,又被譽為“北方玫瑰”。他們遊覽了雙龍寺和泰皇夏宮,男人們還爭相在街上欣賞清邁美女。隻可惜旅遊團的時間太倉促,僅過了一夜便要開拔。若再給孫子楚三天五夜,恐怕就要在美人堆裏“樂不思滬”了。

但在此時此刻,他們的局麵卻已近乎絕望——頭頂上有個可怕的山魈怪物,前方還爆發了一場戰爭,難道已變成人間地獄巴格達?

“讓我到前麵去看看!”長頭發的職業攝影師站起來說,“但願可以找到人來幫助我們。”

“也許吧,但我們不能困死在這裏!”

“我和你一起去。”孫子楚興衝衝地站起來,“我倒真想看看戰爭是什麽樣呢。”

孫子楚和攝影師走到車門口,導遊小方根本不敢攔他們,隻能回頭看了看司機。可憐的司機歎了口氣,從駕駛座下麵掏出一把斧子和鐮刀。野外開夜車常遇到土匪強盜,或許可以派上用場。

攝影師拿起一把斧頭,就像端著照相機那樣熟練。孫子楚也緊抓著一把鐮刀,隻是手心已經冒汗了。當他們兩個小心地走下車時,發現身後又多了一個年輕男子——葉蕭。

葉蕭手裏端著一根沉沉的鐵棍,也是從司機手裏接過來的。現在他們是三個人,走到大雨中的公路上,回頭看著車頂上的怪物。

山魈駭人的眼睛也盯著他們,立即從車頂爬了下來。它像狗一樣用四肢在地上爬行,但兩隻前肢明顯更孔武有力。渾身上下的毛早已被雨水淋透,陰森可怖如同水底的惡鬼。那血盆大口突然張開,森白的獠牙足有十幾厘米長,絕不亞於一把鋒利的鋼刀。它把身體向前微微傾斜,那是蓄勢待發的攻擊姿勢。

或許,自從旅行團吃完那頓終身難忘的“黃金肉”美味午餐後,這個家夥就已充滿仇恨地盯上他們了。村民們一定有驅趕野獸的辦法,可能那古老銅鼓的聲音,就是對山魈最佳的警告——對啊,孫子楚明白古代銅鼓的作用了,除了用於祭祀儀式外,就是為了驅逐山魈等怪獸。

既然不敢靠近有銅鼓的村子,山魈就隻能向旅行團動手複仇了。它是一種有高度智慧的動物,知道旅行團將要從這段山路經過?便翻山越嶺跋山涉水地抄了條近路,最後跳到了他們的車頂上。

身為警官的葉蕭站在最前麵,銳利的目光與山魈的眼睛對視。他知道全車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自己絕不能有任何閃失,否則整個旅行團都會完蛋!

人與獸的對峙持續了幾十秒,山魈終於發動進攻了。

它怒吼咆哮著撲上來,嘴裏發出的聲音竟似非洲的獅吼!而葉蕭絲毫沒有退縮,雙腿筆直地站在地上,竟如銅鑄的雕塑一般。他的目光透過雨幕直視前方,而死亡的獠牙離自己咽喉隻有十幾厘米——

車上的人都在尖叫。

“鐺!”

就像金屬之間的碰撞,葉蕭手中的鐵棍,準確地砸在了山魈的頭頂。

而山魈鋼鐵般的爪子,則從他的胸口劃過。T恤破了一道口子,隱隱有鮮血滲出來。

但葉蕭仍牢牢地站在原地,後退的是凶猛的山魈。

雖然頭頂遭了重重一擊,可對它來說卻隻是撓癢癢,像被蚊子叮了一口而已。但它的目光卻露出一絲畏懼,第二次攻擊卻更加迅速,整個身體高高躍到空中,兩隻鐵爪直指葉蕭雙眼,簡直像金庸小說裏的某種武功招術。

葉蕭大口喘起了粗氣,再看身邊是那攝影師,他的斧頭上沾著幾絲血跡。原來是攝影師的斧頭救了他的命。現在,葉蕭、孫子楚和攝影師三人並排站在一起,鐵棍、斧子、鐮刀各司其職,構成了一個兵器陣。他們一步步向野獸逼近,而山魈的前爪已中了一斧,鮮血正隨著雨水淋漓而出。

山魈又狂吼了一聲,向這三個勇敢的男人,發動最後瘋狂的反撲。但他們並沒有後退,鐵棍、斧子、鐮刀齊下,結結實實地給山魈來了幾下,終於把這怪物逼到了路邊。

路麵上已滿是鮮血了,山魈似乎也支持不住,隻能絕望地仰天長嘯一聲,整個山穀中都充滿了它的悲鳴。它在為自己的孩子哭泣,也在為無法複仇而歎息。此刻它隻能暫且後退了,但它絕不會放過這些人類。山魈的目光依然凶狠,身體卻漸漸隱入了樹林,直到再也看不到為止。

但它還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