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山魈末日

2006年9月27日,晚上21點01分。

惡夢即將結束。

因為惡夢即將開始。

葉蕭的肩膀劇烈地撞到石壁上,裂縫隨之而繼續開裂,古老的牆壁土崩瓦解,伴著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便是滿天的石屑與泥灰,還好他提前閉上了眼睛。

隻是頂頂被嗆得喘不過氣,眼淚水都要被掉下來了。等到她重新睜開眼睛,透過漸漸散去的灰霧,見到了黑夜中的榕樹,還有一簾幽幽的月光。

原來,靈魂就是這樣逃出地獄的。

葉蕭已栽倒在外麵的地上了,渾身都被石屑覆蓋著。頂頂急忙跑出來,來不及呼吸月亮下的空氣,先將他攙扶起來再說。

幸好隻是撞在肩膀上,警官的身板也不像常人脆弱,葉蕭看起來並無大礙,隻是骨頭火辣辣地疼。月光下他已成為“灰人”,衣服和臉上全都是灰,頂頂也忍不住笑起來,用手帕幫他擦著臉。

“我們逃出來了嗎?”

葉蕭用力晃了晃腦袋,直到看見頭頂的月亮,才明白已逃出生天。他滿足地大口呼吸,四周飄**著植物香氣,如置身沒有燈光的舞台。

他和頂頂,是僅有的舞者。

撞碎的是一堵石頭回廊,表麵似乎有些浮雕,但早已風化瓦解了。後麵是茂密的樹叢黑影,巨大的羅刹寺金字塔,隱藏在陰影後難以分辨,仿佛漆黑海洋裏的冰山。腳下積滿落葉和荒草,另一邊也是高大樹叢,兩頭延伸著一些殘破建築。

“顯然我們還在羅刹之國。”

頂頂打起手電向前走去,黑夜的叢林極度危險,不知潛伏什麽野獸妖魔,葉蕭趕緊走到她身邊,揉著自己疼痛的肩膀。

這裏並非死寂的世界,草叢中此起彼伏著蟲鳴。有時腳邊露出一尊佛像,對他們發出神秘微笑。若不是在這死亡的城市裏,還真有些意境。

葉蕭為了節約電池,依靠頂頂的一支手電照明。月光常被大樹遮擋,隻能看到身邊幾米遠。兩個人惟有盡量靠近,腳底踩著成年累月的落葉,或腐爛成泥土的屍骨?

忽然,前頭幽幽亮起幾點光亮,淺綠色的光點飄浮在空氣中,像黑夜的精靈眨眼睛。

“又是鬼火?”

頂頂脫口而出了一句,並不忌諱這古老的地方。葉蕭一言不發地向前走,直到那些“鬼火”飄到自己身上。

非常微小的光點,如同塵埃飛揚起來,他下意識地順手抓了一把,感覺竟把“鬼火”抓在了手中。它像一顆迷你的心髒,呼吸著暗夜的空氣搏動,讓葉蕭的手也隨之顫栗。

身邊的光點越來越多,像無數幽靈的眼睛,頂頂張大著嘴巴:“究竟……是什麽?”

葉蕭攤開手心,隻見黑暗的手掌上,匍匐著一隻螢火蟲。

這小家夥隻有米粒般大,翅膀後發出微弱的螢光,正好照亮了掌紋中的愛情線。

它輕巧地爬過愛情線,幸福的密碼卻難以破譯。

其實那些“鬼火”全都是螢火蟲,這夏夜裏常見的可愛蟲子,如飛蛾撲火一般,圍繞到葉蕭和頂頂身邊。

低頭再看手掌,螢火蟲已無影無蹤。

在古老的遺址與佛像之間,月亮與夜風時隱時現。頂頂漸漸感受到一絲暖意,從血管裏充盈著身體。自踏入南明城來,日日夜夜都那樣緊張,此刻卻突然放鬆下來,脫離了所有恐懼不安。她任由螢火蟲飛來飛去,從睫毛前一掠而過,光點帶起微涼的風,要融化在夜色中。

這個夜晚變得如此浪漫,冷得像塊石頭的葉蕭也微笑了。他向黑暗深處大步走去,螢火蟲已為他點亮了路燈。

蟲子跟隨他們走了幾分鍾,兩邊出現圍牆和長廊,光點便消散在草地中了。

“再見!螢火蟲。”

葉蕭念出了一部宮崎駿作品的名字。

月光再度明亮,眼前是一尊高大的塔門。

頂頂用手電仔細照了照,與進入整個遺址的大門很像,但周圍全是複雜的建築,一條雜草叢生的小路,蜿蜒通向門內的黑暗。

兩人互相看了對方一眼,肩並著肩走入塔門。

陰涼的空氣瞬間吞噬他們,幾秒鍾後進入另一個世界。

四周有許多珍惜的植物,還有部分建築殘骸。月光變得格外明亮,眼球也適應了黑夜環境,手電幾乎用不著了。這裏像個花園,許多植物未經修剪了數百年,都長得異常高大雜亂。地上有人工開鑿的小徑,在花壇和雕像間穿梭。還有幾個倒塌了的涼亭,旁邊殘存著破碎的佛像,幾朵鮮豔的花在石頭間綻放。

“這就是‘蘭那精舍’?傳說中羅刹鬼國的皇家花園?”

頂頂猜測著向前走去,發現一棵高大而奇異的樹木,垂著許多綠色的肉質樹葉,每一片都有幾十厘米,有好幾處都突起了花蕊,看起來還有些眼熟。

“曇花!”

葉蕭走到她身邊,摸著那片厚實的葉子。他家過去養過不少曇花,每年夏天都會綻開幾次,那一夜間短暫而殉爛的美麗,曾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曇花一現’的曇花?”

這個華麗而悲涼的成語,讓頂頂感到一陣心悸。

“沒錯,隻是這曇花實在太大了,我家養了十幾年的曇花,也沒有它的一個角落大!沒有幾百甚至上千年的時間,是絕對長不到這種規模的。”

“看來這曇花都成精了啊。”

頂頂也摸了摸那粗大的枝幹,刹那有種東西滲入指間,如電流傳遍全身每一點細胞。

眼前的月光變得昏暗,高大的曇花縮小了數十倍,天空被古銅色的黃昏覆蓋,後麵透出描金的王宮尖頂,在整齊的樹冠間金碧輝煌……

手指竟然難以掙脫,似乎又有一隻手搭在自己肩頭,回頭一看卻不再是葉蕭,而是張年輕而美麗的麵孔。

這張臉飄浮不定忽隱忽現,時而鑽入曇花的葉子裏,時而又纏繞在頂頂身前。她穿著一件紫色筒裙,像泰國古裝電影裏的女子們一樣**肩膀,看起來不會超過二十歲,直盯著頂頂的雙眼,然後念出一句古梵文——

咒語般的動人女聲,如天外的磁石吸住了她的心。隨即某個東西鑽入了腦子,眼前一片昏黑倒在地上。

“你怎麽了?”

葉蕭被她嚇了一跳,隻見她撫摸著曇花的枝幹,塑像般凝固了十幾秒,接著又著魔似的突然倒地。

頂頂自動睜開眼睛,眨了眨說:“剛才……發生什麽了?”

“你不知道嗎?算了,也許你是太累了。”

她才發覺自己倒在葉蕭懷裏,趕緊掙脫著爬起來,低頭羞澀地說:“我們走吧。”

向皇家花園更深處行去,她的精神也迅速恢複。突然一片烏雲掠過,月光被全部遮蓋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再度降臨,陰冷的風從殘垣斷壁間吹來。她回頭用手電照了照,隻看見葉蕭緊張的臉。

於是,她高聲喝道:“我問月亮在哪?”

在寂靜的古老黑夜裏,葉蕭一下子被她問懵了:“什麽?”

頂頂將右手指向頭頂,同時朗聲道:“我用右手指向天空!”

葉蕭打開自己的手電,凝神看著她潔白的右手,再看看烏雲下的天空,根本就沒有月光。

她輕聲笑了起來:“嗬嗬!你真是愚蠢至極!”

頂頂說的很對。

我們每個人都愚蠢至極,總會犯一些最低級的錯誤。

大本營,二樓,時針走過了9點20分。

所有人都回到樓上各自房間,這裏留給了楊謀和唐小甜。

絕望的二人世界。

唐小甜再度用各種櫃子大櫥把房門頂上,這裏是距離底樓最近的房間,狼狗也可能最先攻擊這裏。她準備今夜不睡覺了,就在門後看守一晚上。

她的新郎卻滿不在乎,在外麵的烈日下奔波了一天,自己先去衛生間衝涼了。新娘子苦惱地回到臥室,將頭發披散下來,聽著衛生間裏的放水聲,心裏的節奏越來越亂。

於是,目光落到了楊謀的寶貝DV上。

平時他從不許唐小甜動他的機器,偶爾有幾次好奇地打開DV,都讓他發了大脾氣。天知道DV裏拍了些什麽?這兩天心情特別糟糕,她的手忍不住又伸向了DV。

管他的呢!反正他在衛生間裏衝涼,不會發現DV被動過的。

唐小甜打開DV按鈕,悄悄地開始了回放。

顯示屏裏出現了普吉島,又迅速快進到清邁,接著便是吃“黃金肉”的村子。不斷快進中到空無一人的南明城,然後進入這間暫住的“蜜月房”……

快進持續了兩分鍾,DV鏡頭來到山區,出現藍天、群山與一池碧水。那是她從未去過的地方,南明城東郊的山間水庫。鏡頭前似乎有些樹枝,看來是隱蔽的拍攝,焦距在不斷調整,最終對準了不遠處的湖麵。

唐小甜看到了半個**的身體。

居然是——居然是——在DV鏡頭裏冒出水麵,白花花的後背與烏黑的長發,纖細的胳膊劃動水波。全都看到了,她全都看到了,所有的秘密一覽無餘。這是一條讓人瘋狂的美人魚,居然沒有穿衣服,那身體美得讓人眼睛疼痛。

是的,唐小甜不但眼睛疼痛,心裏也如同刀子在割。

因為她看到了遊泳者的臉——玉靈。

就是她!心中的猜測終於證實,鏡頭裏她的身體和姿態,都讓唐小甜感到自慚形穢。而該死的是楊謀的DV,不斷地調整焦距,總是對準玉靈身上的關鍵部位!

他究竟想幹什麽?

或者他們已經幹了什麽?

還有什麽秘密?

抓著DV的手劇烈顫抖,唐小甜像被一盆冷水兜頭澆遍,鮮血在心頭汨汨流淌——不,應該說是噴血!雙腳和雙手都麻木了,就連眼睛也麻木了,看著顯示屏裏的玉靈,在楊謀的鏡頭前盡情展露身體……

“你在看什麽!”

突然,楊謀的聲音從後麵響起,他緊張地衝到妻子身邊,同樣看到了DV裏的一幕。

左勾拳,重重打在了他的心裏。

趁著自己還沒崩潰,趕緊從唐小甜手裏搶過DV,關掉機器放進旅行包。麵色蒼白得像個死人,強迫自己抬頭麵對妻子,卻尷尬得一句話都說不出。

還是唐小甜先顫抖著說話了:“為什麽?為什麽?”

“小甜……你……你誤會了……請先聽我的解釋……解釋……”

他一時間腦子像是塞住了,也不知該解釋什麽?

唐小甜的天空已經崩塌了,她的臉漲得通紅,一步步逼向自己的丈夫,一字一頓地說:“讓我來替你解釋吧——我親愛的丈夫,我最深愛著的男人,戴著我們結婚戒指的新郎,在我們新婚蜜月旅行的時候,卻和旅行團的女導遊,卻和她——”

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她覺得下麵的話過於肮髒,難以從自己的嘴裏說出來。已經強忍許久的眼淚,同時熱熱地滾了下來,打濕了別人家的床單。

“不!”

千言萬語卻隻化作了一個字,楊謀伸手要摟住新娘,這套小小伎倆曾對女孩屢試不爽。

唐小甜卻露出厭惡的表情,閃身退到客廳,搖著頭狠狠地說:“你好髒!不要碰我!”

“聽我說!”

“我不想聽,也許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我根本不該愛上你,你也不該娶我。”

唐小甜搬開頂著門的那些大櫥衣櫃,楊謀跑上來大聲說:“你要幹什麽啊?”

“哼!我就成全了你吧。”

把所有的“工事”挪開後,楊謀一把拉住了她,大聲喝道:“回來!”

但她不知哪來的力氣,竟一把掙脫開了他,隨後迅速打開房門,流著眼淚衝了出去。

昏黃的樓道燈,照著唐小甜的額頭,究竟要帶她去哪?

楊謀剛衝到門口,便被倒地的櫃子絆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板上。他眼冒金星了好一會,才再度艱難地爬起來,早就不見新娘的人影了。

他喘著粗氣走進樓道,高聲呼喊:“小甜!”

但這遲來的呼喚迅速被黑夜吞沒。

此刻,他才感到自己真是太愚蠢了!

※※※

“愚蠢至極?為什麽?”

葉蕭茫然地看著她的眼睛,月光如一層麵膜,輕柔地塗抹在頂頂臉上。

這裏是古老的羅刹鬼國,千年之前的王家宮殿,月桂樹吐露著芬芳,伴著殘破的古印度石像,和化為烏有的雕梁畫棟。

她的右手依然直指夜空,纖細的胳膊反射月光,像某種電影特技的效果,彈射出水珠般的反光。

“右手——暗寓佛法。”頂頂今夜難得地露出微笑,看著右手指間的月亮說,“而這輪明月,暗寓的是佛。”

隨著她緩緩落下手臂,葉蕭卻依舊迷惘地搖頭,這樣複雜的邏輯思辨,恐怕超出了任何一種推理謎題。

又往前走了幾步,月光下的宮殿輪廓更為明顯。可惜當年的屋頂都是木結構,數百年後已腐爛殆盡。遺存下來的隻有石頭建築,高大威嚴的宮殿牆壁,大約十米高的殘破石塔,還有覆蓋著瓦片的浮雕回廊。

走了那麽多的路,頂頂疲倦地坐倒在王宮前,身下的石階坑坑凹凹,布滿歲月留下的刻痕。月光隱入白蓮花般的雲朵,葉蕭也坐在了她身邊,四周一下子黑暗了許多,隻剩下手裏的電光,照著台階縫隙裏的小花。

忽然哪裏也不想動了,就這麽安靜地坐在台階上,身後是羅刹王宮的廢墟,周圍是一千年前的花園。靜謐地坐了幾分鍾,耳膜輕輕地顫動起來,如一根絲線係在心上,將眼睛也拉了過來。

聲音從頂頂嘴裏發出,她緊緊呡著雙唇,旋律在胸中共鳴,蜿蜒地從鼻中鑽出,灑向葉蕭耳邊,直滲入他心間。

月光被隱藏的片刻,聲音時而抑揚頓挫,時而百轉千回。她在不斷地調整,和著古老廢墟的夜風,和著夏夜荒草的蟲鳴,和著許多靈魂們的哭泣。她在讓旋律和節奏更加完美,一首最新的曲子正神奇地孕育,經過三分鍾的懷胎成長,即將痛苦地分娩而出。

終於,葉蕭聽到了,音樂的孩子響亮地啼哭——

很久以前 有個夜晚

世界隻是 一粒塵微

一池蓮花 靜靜沉睡

我在水中 獨自綻放

是誰讓我 睜開眼睛來到世上

是誰讓我 擦幹淚水不再憂傷

是誰讓我 模糊了昨天的回憶

是誰讓我 唱起了明天的夢想

明天的夢想

我行走在 茫茫大地

一顆心靈 不再顫栗

寂寞荒野 陽光萬丈

我向天空 放聲歌唱

為什麽太陽 要從大海中升起

為什麽星星 要從高山上墜落

為什麽狼群 要在月光下嚎叫

為什麽大雁 要在秋風裏飛翔

我要飛要飛要飛 飛到那遙遠地方哎

騎上傳說中黑駿馬 帶上我的夢我的歌

天上月亮圓了又缺 缺了又圓無數輪回

我的歌聲唱了又唱 唱到天南和地北

我要飛要飛要飛 飛到遙遠的地方哎

騎上傳說中黑駿馬 帶上我的夢我的歌

天上月亮圓了又缺 缺了又圓無數輪回

我的歌聲唱了又唱 唱到天南和地北

唱到天南和地北

※※※

葉蕭的心被這聲音緊緊抓住,似乎跟著歌詞一起飄了起來,暗夜的風從地底吹來,所有樹葉都隨之顫抖,也許整個羅刹鬼國的遺址,都跟著她共同起舞,無論活著的還是死了的,無論天上的還是地底的。

當最後一個音符終了,頂頂宛然渾身虛脫,身體後仰倒在石階上,看著黑沉沉的夜空,深深呼吸幽靈們的空氣。

這首歌已醞釀了好幾年,雖然已寫好了歌詞,但一直沒找到最合適的旋律。但就在幾分鍾前,她的心仿佛被電流穿過,一個全新的曲子在腦海中發芽,迅速地長成參天大樹。哼著哼著便唱了出來,所有的感覺都在這裏,全身每個細胞都被音樂充盈,在黑夜浩瀚的音色中,她就是這個王國的公主!

背靠石頭台階的頂頂,轉頭與葉蕭的眼睛撞在一起,隻見兩點驚奇的星光在閃爍。

“你真棒!”他很少用這種語氣誇獎別人,“這首歌,叫什麽名字?”

她直起身子回答:“還沒有名字呢。”

“就叫《蓮花》吧!”

“蓮花?很好聽的名字,這首歌也就是這個意思。”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又像個害羞的小女孩,“你不會笑話我吧?”

葉蕭沒看清她的表情:“怎麽會?我覺得音樂就是你與世界交流的語言。”

“剛才突然悟到——我永遠都不會灑脫地玩音樂,反倒像個運動員。”她從台階上站起來,滿臉嚴肅,“葉蕭,如果有一天,我的音樂不再啟發你的想象,那一定是我的水準出了問題!但我絕不向任何人妥協,因為隻有麵對音樂,我才是真正的我。”

葉蕭苦笑著站起來說:“幹嘛搞得像宣戰書?”

她也不知該說什麽,全身的力氣都已用盡,甚至有些要哭出來,隻能再度仰頭看著夜空。

月亮依舊掩麵不出,倒是幾顆星星明亮地掛著。

因為星星是天使的眼淚。

※※※

樓道地上有唐小甜的眼淚。

大本營。

夜晚九點三刻。

楊謀大聲呼喊著妻子,再也不顧什麽狼狗了。整個大樓都能聽到他的聲音,很快樓上也有了動靜。一道手電光束穿過昏黃的樓梯,自上而下打到他臉上,接著響起童建國的聲音:“是我!”

孫子楚、錢莫爭和厲書也跑了下來,各自手裏拿著菜刀、棍子和繩子,像要去抓人或打獵:“狼狗呢?在哪裏?”

“不是!是小甜跑出去了!”

“吵架了?”童建國皺著眉頭走到樓道口,小心地觀察下邊,“現在的小夫妻怎麽說吵就吵,也不看看是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

楊謀的臉漲得通紅,不敢把剛才的緣由說出來,隻能支支吾吾地說:“她……她就是這個脾氣。”

“我們是從樓上跑下來的,沒有看到她,顯然她是跑下去了。”

“外麵——”孫子楚皺起了眉頭,“不是很危險嗎?”

“必須要把她找回來!”

童建國說著就衝下樓梯,不管外麵是狼狗還是猛虎,他相信自己褲腳管裏的手槍。其他男人們也紛紛跑下樓,漆黑的巷道見不到月光,馬路對麵亮著幾盞幽暗的燈。

“大家不要走散!緊緊跟著我!”

還是童建國走在最前麵,大喝著來到寂靜無聲的馬路上。黑夜的風輕輕襲來,隱藏著一絲野獸氣味。其餘人都擠在他周圍,用手電向四麵八方照過去,但都沒有唐小甜的影子。

“小甜!你快點回來吧!我求求你了!”

楊謀焦急地大喊,幾乎要撕碎自己喉嚨了,但他的聲音迅速消失在黑夜,連回聲也被吞噬了。

孫子楚隻能安慰他說:“別著急,她不會走遠的,說不定就在附近藏著。”

楊謀像受了刺激,仿佛唐小甜正偷偷盯著他,向前走出幾大步,幾乎跪倒在地,抽泣道:“對不起!我向你道歉!我不該拍攝那段內容!請你回來吧!”

他的表演讓童建國搖搖頭,錢莫爭也露出厭惡的表情,但無論他怎麽叫喊求饒,都絲毫無法讓妻子出現。

童建國依舊小心地提防著,因為他確實嗅到了某種氣味——那不是人類的氣味。

正當五個男人都一籌莫展時,馬路盡頭傳來一陣慘叫聲。

“小甜!”

楊謀如彈簧般跳起來,向那個方向狂奔而去,其他人也緊跟在後,心幾乎要顛出嗓子眼了。

又是一陣淒慘的叫聲,明顯是個年輕女子發出的,在這樣的黑夜分外恐怖。每一立方米的空氣,都充滿著死亡的氣味。

他們迅速跑近那個路口,手電照出前方幾米遠,而慘叫聲仍如潮水襲來,一波波撕裂著楊謀的心——他確定那就是妻子的聲音。

當手電照到自己的新娘時,他的心終於徹底破碎了。

唐小甜痛苦不堪地倒在地上,一個黑色的怪物壓在她身上,朝他們射出綠色的目光。

居然……居然……是……山魈!

幾支手電同時打到它臉上,那惡魔樣的臉龐,橄欖色的毛發,利刃般的獠牙,還有金剛似的體形。

毫無疑問,就是這隻山魈——孫子楚記得最清楚,在盤山公路跳到車頂的就是它,隱藏在山間墓地突然襲擊的也是它,這隻狡猾而凶猛的野獸,早就對旅行團虎視眈眈了,因為他們都吃過“黃金肉”。

也許,它是一個母親,被複仇的火焰燃燒著的母親。

不是所有的母親都是天使,不是所有的金剛都有愛心,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人的心靈,不是所有的獸都有獸的腦子。

唐小甜,正被它踩在腳下,空氣中彌漫著人血氣味。

這幕場景讓楊謀的腿幾乎軟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妻子會這樣。嬌柔的女子在野獸腳下呻吟,但他不是英雄,更不是獵人。

山魈也盯著他們,綠色的目光冷酷無比,嘴裏發出低沉的嘶吼,似乎在說“接下來就是你們了!”

每個人都被驚呆了,手中的家夥在山魈麵前,根本就是小孩的玩具。抓著一根尼龍繩的厲書,下意識地後退半步,他的繩子更適合去牧場套溫順的綿羊,而不是山魈這樣的魔鬼。

童建國卻大聲喝斥道:“別後退!”

他的呼喊讓大家都定住了,留在原地與山魈對峙,而唐小甜的鮮血仍在流淌。

終於,童建國向前走了一步,從容地在褲腳管裏掏出手槍。

黑洞洞的槍口對準野獸的腦袋。

隻有錢莫爭知道這把槍的秘密,而其他人都目瞪口呆了,倒是孫子楚認為這是一把嚇唬動物的玩具槍。

不過,山魈並不懼怕,它凶猛地咆哮幾下,便飛快地向童建國撲來。

絕不能讓它靠近,童建國飛快地打開保險,對準山魈雙眼之間的位置,冷靜地摳下扳機。

“砰!”

清脆的槍聲響徹夜空,除了錢莫爭外,大家都是第一次近距離聽到槍聲。厲書覺得耳膜都快震碎了,隻看到火光一掠而過,同時山魈發出一陣怪叫。

淡淡的煙霧從槍口飄出,而童建國握槍的手幾乎紋絲不動,緊接著又是第二槍。

山魈再次發出慘叫一聲。

第三槍……

它終於倒在了地上。

大家把手電對準山魈,不停地抽搐身體,鮮血往外噴湧而出。第一槍正好打在它眉心,第二槍擊中了心髒,第三槍打在咽喉部位。但這家夥生命力驚人,仍然睜著雙眼,對他們放射仇恨的目光。為了讓它快點結束痛苦,童建國又補了第四槍,穿過了它的太陽穴。

一腔黑血自腦門濺出,這可憐的野獸終於死了。

童建國冷靜地檢查了槍械,然後小心地放回到褲管中,像剛執行完一次死刑。

而楊謀早就撲到妻子身上,唐小甜已變成了“血人”,全身上下滿是傷痕,仍不斷有血往外冒。他的腦子已一片空白,大聲哭喊著“小甜”,隻希望她能醒過來。

孫子楚跑到他身邊,摸了摸唐小甜的口鼻,隱隱還有一絲呼吸,急忙喊道:“快點背她回去!黃宛然不是做過醫生嗎?”

楊謀這才反應過來,將渾身是血的唐小甜背到身上,感覺她的身體綿軟無比,也許不少骨頭都斷了吧?

想到這一陣心疼,隻能背著妻子拚命往回跑。一路上眼淚不停奔流,感到唐小甜的呼吸越來越微弱,鮮血已浸透了他的衣服。

冷酷的月亮,再一次露了出來。

其他人都護送著他們,一起回到大本營。手忙腳亂地衝上四樓,敲開黃宛然的房門,抱著唐小甜就往裏衝。

穿著睡衣的黃宛然被他們嚇壞了,隻看到幾個渾身是血的人衝進來,然後把唐小甜放到她的**。楊謀一把抓住她的手,哭喊著說:“快救救小甜吧!”

黃宛然也完全不知所措,她先看了看唐小甜的瞳孔,發現已完全放大了,再摸摸她的呼吸與脈搏,都已沉寂了下來。黃宛然的心沉到了底,這下已經沒救了!可楊謀仍在旁邊喊著:“快點救活她吧!”

她回過頭卻看到了秋秋,十五歲的少女站在床邊,冷靜地看著這一幕——今天早上她已見過死亡了,再見第二次已經沒有了詫異。

黃宛然心頭一陣絞痛,輕聲對錢莫爭說:“不!不要讓秋秋看到!”

錢莫爭明白她的意思,立刻將秋秋拉到另一個房間。而女孩根本不理睬他,仇恨地瞥了一眼錢莫爭,繼續看著媽媽如何搶救傷員(死人)。錢莫爭索性一把夾住女孩,強行把她拖到隔壁房間。

秋秋用力地反抗掙紮,回頭狠狠咬了他一口,把他肩膀上的血都咬出來了。但錢莫爭硬忍了下來,將她關在另一間臥室,靠在門上說:“對不起,這不是你該看的。”

隔壁房間更亂成了一團,在楊謀的反複哀求之下,黃宛然做著徒勞的搶救,渾身都沾滿了血跡。如果在醫院還可以打強心針,或者電擊等等手段,但在這也隻能做到這些了。他們足足折騰了半個鍾頭,唐小甜的身體卻漸漸冷了下來。

還是童建國無奈地說話了:“好了,我們都已盡力了,不要再打擾死者,讓她安息吧!”

“不!我們可以救活她的!小甜不會死的!”

楊謀發瘋似的叫喊著,吻著妻子的嘴唇想要人工呼吸,可唐小甜的牙關早已死死咬住,根本無法掰開來。

“別這樣,孩子。”

童建國像父親一樣抱住楊謀的頭,他的雙手是如此有力溫熱,穩穩地將他拉了回來,終於讓他不再叫喊了,隻留下悔恨和內疚的淚水,不停地打落在地板上。

他的妻子安靜地躺著,鮮血染紅她的婚紗,靈魂走上了另一條紅地毯,天使迎接著幸福的新娘子。

唐小甜是第五個。

※※※

月亮又出來了。

殘破的羅刹王國宮殿。

葉蕭看了看時間,已經過了十點半。夜風裏充盈著不知名的花香,白天的暑氣已全部消散,身體每一個細胞都放鬆了,眼皮也低垂下來,幾乎要睡倒在石階上。

“嘿!”頂頂突然拍了他一下,隨後把他的雙手拽起來,“打點精神好不好!”

其實她自己的情緒也不好,或許是女人特有的第六感,剛才心裏劇烈顫抖了一下,仿佛有根蠟燭驟然熄滅。

葉蕭用力地深呼吸,想讓自己清醒些,同時感到頂頂的手心冰涼,他迅速走上台階說:“你在害怕?”

“好像——好像——有人死了!”

“你怎麽知道的?”

“感覺!”她重重地投擲出這兩個字,隨後也走上石階,幾乎與葉蕭的目光平行著問,“你相信自己的感覺嗎?”

“我——”他猶豫了幾秒鍾,作為一個警官,雖然感覺對破案很重要,但證據和邏輯才是最重要的,“不相信!”

頂頂眯起了眼睛,把焦點投向黑暗的遠方:“我好像……聽到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她在慘叫……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無比淒慘!”

聽她神經兮兮又斷斷續續的描述,葉蕭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那個年輕女人宛若在身邊,貼著他的耳朵尖叫……

葉蕭又向後退了一步:“算你有千裏眼,順風耳。”

接著,他走入身後的宮殿遺址,月光下隻剩石壁和回廊,當年的金碧輝煌再也不見,成群結隊的宮娥妃子、大臣武士們化作幽靈,紛紛驚訝地圍繞在他倆身邊,彼此指點這個男人的冷竣,這個女人的靈異。

他環視周遭的一切,完全看不清楚出去的路,到處是殘破的宮殿和牆壁,抬頭便見到回廊頂上的月亮:“今夜,也許我們真的出不去了!”

“你怕了?”

“留在這裏過夜?”葉蕭索性坐倒在宮殿回廊下,搖搖頭說,“我曾在比這可怕得多的地方過夜不止一次,沒什麽能嚇倒我。”

其實他不過是在給自己鼓勁而已,恐懼是任何人都無法擺脫的情緒。

“那就在這睡個好覺。”頂頂也坐倒在回廊下,將旅行包墊在背後作沙發,緩緩將身體放平下來,任憑古老的風吹動發梢,她回頭淡淡地說,“葉警官,麻煩你到後麵去休息吧。”

葉蕭尷尬地轉到回廊背麵,正好與頂頂隔著一堵石牆,好像在兩個不同的房間——盡管都沒有屋頂。

他也將旅行包墊在身下,今天從早到晚不停地走路,還在烈日下爬了一座大金字塔。體力不知已透支了多少次,又一次次強迫自己恢複過來,現在終於用到盡頭了。

瞌睡蟲漸漸布滿全身,後腦勺枕著斑駁的回廊石壁,隱隱聽到某種竊竊私語。是一千年前牆邊**的王妃?還是某樁卑鄙的宮廷陰謀?抑或巫師念出的可怕咒語?整個人像浸泡到了墳墓中,被時間的灰塵覆蓋和埋葬……

而在這堵牆的另一麵,薩頂頂卻麵對月光歎息,烏雲再度掠過頭頂,殘牆的陰影爬上額頭,讓她在黑暗中發出動人的目光。

就要在這裏過夜了嗎?

盡管葉蕭就在牆壁後麵,卻仿佛已消失到另一個世界。刹那間,孤獨與無助湧上心頭,在西藏的荒原上獨自旅行時,她也未曾有過這種感覺。

為什麽?

她摸著自己的心口,仔細傾聽回廊浮雕裏的聲音,是梵天大神雕像的呼喚,還是佛祖在恒河畔的布道?四周的朦朧黑影裏,有無數光點在跳躍,她知道那些幽靈就要來了,為她講述古老的故事,或者一個古老而準確的預言。

頂頂迅速低頭打開旅行包,從最保密的夾層裏,小心地拿出一個布荷包,那是她在雲南旅行時買的。荷包裏裝著十幾片半圓形金屬,薄薄的宛如古老錢幣。她用手電照亮那些鐵片,才發出打磨過的奇異反光——居然是十幾枚古代鐵甲片!

每一個半圓形的甲片,都烙著菱形的花紋,中間是綻開的蓮花。這些甲片被她摸過許多遍了,有的蓮花紋變得異常光滑。

她又從口袋裏掏出一枚甲片,是白天在大羅刹寺的內部,從那口石棺旁邊撿出來的。

把這枚今天發現的甲片,和荷包袋裏珍藏的甲片,放在手電光線下仔細對比——

無論是外在的形狀和大小,還是上麵奇異的花紋圖案,或是摸在手上的重量和質感,都幾乎是一模一樣!說不定就是同一個盔甲師傅做出來的!

心頭又一陣狂跳,頂頂緊捏著甲片,抓著另一個人的靈魂,連手腕都在劇烈顫抖。

沒錯!沒錯!她不停地暗示自己,盡管想象起來那樣不可思議,簡直就是上天安排的奇跡!

頂頂再低頭看著鐵甲,幾朵蓮花正在手心緩緩綻開,香氣繚繞整個宮殿。將她帶回幾千公裏之外,幾千公尺海拔之上,那片依山而建的古老城堡,那個最最神秘的王國遺址——

它的名字叫古格。

※※※

夜晚,二十三點。

厲書從黑暗中睜開眼睛,額頭布滿冷汗,樹影投射在窗玻璃上,如同某種怪獸的張牙舞爪——山魈還會來嗎?

一個小時前,他們衝出了大本營,在恐懼的南明街道上,發現那隻可怕的野獸,正踩在渾身是血的唐小甜身上。千鈞一發的關頭,童建國居然掏出一把手槍(天知道從哪裏變出來的!難道他一直帶著手槍出國旅行?還是他根本就是個逃竄的殺人犯?),山魈就此被他亂槍擊斃,但唐小甜的性命還是沒有保住——旅行團的犧牲者增加到了五個!

下一個又是誰?

眼前仍是山魈被打死的屍體,黑色的獸血流淌在馬路上,似乎一直流到了樓下,又順著外牆爬上三樓,鑽進他的窗戶縫隙,將地板也染成血腥的顏色。

他急忙起身打開電燈,發現地板上什麽都沒有,又仔細檢查了窗戶,外麵的黑夜沉沉地睡著,想象中的黎明依然遙遠。

又想到那條狼狗,它怎麽不叫了呢?是不是就潛伏在門外?它和山魈又是什麽關係,難道山魈和狼狗是盟友?厲書的腦子越想越亂,眼前又映出另一張臉龐——

突然,厲書感到呼吸困難,用力摸了摸自己胸口,並沒有十字架墜子的蹤影——從小父母就逼迫他在胸口掛著十字架,直到他讀高中時偷偷扯下墜子,卻幾次被天主教徒的父親暴打一頓。算來已有十多年沒戴過了,但現在那感覺又壓在了胸口,冰涼的金屬幾乎要烙進皮膚,受難的耶穌在心頭呻吟,似乎流經他心髒的血液,是從耶穌手腳的傷口滲出的。

怎麽回事?這屋子越來越讓人窒息,想要開窗卻像被焊死了一樣,怎樣也無法打開窗框。他再也不顧童建國的警告,立刻打開房門,在外麵的走道大口呼吸,這才像即將溺死的落水者,浮出水麵撿回了一條性命。

當厲書終於喘過氣來時,才發覺樓道裏還亮著一絲火星,他驚慌地轉身喝道:“誰?”

在樓道的另一頭,伊蓮娜緩緩站起來,火星就在她的手裏,原來是一支女士香煙。

她尷尬地按滅了煙頭,昏暗的樓道燈照亮她蒼白的臉,灰色的眼珠閃爍著一點淚光。

“你怎麽出來了?”

厲書快步走到她跟前,情不自禁地抓住她肩膀,感受到她身體裏的顫栗。

“對不起,讓你看到我抽煙了,我平時很少抽煙的,真的。”

這美國女孩的聲音也越發顫抖,像個做錯事了的小姑娘,厲書苦笑了一下:“你睡不著嗎?”

“是——你呢?”

“不知道什麽原因,我的房間讓我透不過氣來。”

“那到我的房間裏坐一會兒吧。”

伊蓮娜說得很大方,把厲書讓進屋子。打開一盞微弱的台燈,她疲憊地坐在沙發上,整個身體幾乎陷進去了。厲書也不再客氣,閉上眼睛坐在她身邊,緊張的神經片刻放鬆下來,仿佛剛從地獄裏逃脫。

“要是現在有一杯啤酒該多好啊!”

“冰箱裏有好幾瓶,可惜都過了保質期。”

伊蓮娜的情緒也好了一些,手臂順勢搭在沙發靠背上。厲書心裏亂跳了幾下,感到她的手幾乎掛到自己肩上了,他轉頭盯著她的眼睛說:“你知道嗎?你的眼珠和頭發的顏色,還有你的臉型都很特別,不像我以前認識的很多美國人。”

“我生在馬薩諸塞州的一個小城,父親是俄羅斯裔移民,我母親是羅馬尼亞裔移民。”

“俄羅斯與羅馬尼亞?”厲書感到非常意外,再仔細看看她的臉型,倒真有東歐和巴爾幹的味道,“你是個特別組合的產物。”

她俏皮地苦笑一下:“其實,我祖父出生在上海!”

“上海?”

這個回答讓厲書更驚訝,伊蓮娜仰著頭平靜地說:“我的曾祖父是俄國貴族,據說是世襲了八代的伯爵。1917年俄國革命後,曾祖父全家流亡到中國,定居在上海的俄羅斯社區。”

“我的祖父在上海出生並長大,直到二十多歲才移民去了美國。幾年前我第一次到上海,還專門去尋找過他的出生地,可惜那片老房子剛被拆掉。我的祖父從小就會說中文,中文和俄文一樣都是母語。在我小的時候,他常給我說上海的故事,甚至情不自禁地跳出幾句中國話。”

厲書已明白幾分了:“就因為這個原因,你才去學中文?”

“是的,七八歲的時候,祖父就開始教我說中國話了。那時我很向往中國,夢想有一天能親眼去看看,祖父描述的那個遙遠的地方是什麽樣子?總之我喜歡中國的一切,甚至想象身體裏會有中國的血液。祖父去世後,我在高中課程裏選修了中文,讀大學後不久便來到中國。”

“與你想象中的那個國家一樣嗎?”

“不!太不一樣了!”伊蓮娜笑著搖了搖頭,“我心裏所想象的中國,都來自祖父記憶裏的上海,與今天隔了有七十多年。到中國卻發現一切都改變了,無論是他記憶中最美麗或最醜陋的部分。”

說罷她轉頭看著厲書,兩人的眼睛越來越近,台燈光線投射在她睫毛上,陰影遮蓋不了閃爍的眼波,如午夜緩緩漲潮的海水,漸漸吞沒對麵男子的身體。

是的,厲書正被她的眼睛吞沒,濕漉漉的潮水貼滿全身,感覺那麽奇妙又近在眼前。從十幾天前在浦東機場,隨旅行團出發的那一刻起,伊蓮娜的眼睛就吸引著他,那不是美國式的眼神,而是俄羅斯與羅馬尼亞式的,屬於拜占庭的東正教的,聖三位一體教堂壁畫裏的女子們的眼睛。

“最……最美麗的……是你的眼睛……”

他感覺自己有些恍惚,就像喝了大量的紅酒,漲紅了臉靠近伊蓮娜。

而伊蓮娜並沒有排斥,鎮定自若地看著他,“最美麗的”眼睛半睜半閉,曖昧的眼神漸漸隱藏起來。

這個潮濕悶熱的夜晚,被恐懼圍困著的男女,血脈正緩緩地賁張……

厲書的心裏卻是清醒的,他不斷地問著自己——這是出於人類的本能?還是特殊狀態下的恐懼使然?

但假設生命隻剩下最後的十幾個小時?那為什麽還要束縛自己?

這是個狂亂死亡之夜,也是個野獸潛伏之夜,更是個生命掙紮之夜。

四片火熱的唇,終於緊貼在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