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羅刹

2006年9月27日,下午15點15分。

“必死無疑?”

“放屁!”孫子楚又一次口沒遮攔,強給自己鼓氣道,“我才不信這種鬼話呢。”

“少說幾句吧。”

葉蕭已憋了一肚子火,都想要打他一頓了,他走在隊伍最前麵,手電照著深深的甬道,依然是剛才走過來的路。身後的人們也不敢說話了,最後的楊謀關掉DV,眼前隻有唐小甜的背影。

經過那個幾乎九十度的轉角,前方傳來一陣奇怪的撞擊聲,在甬道裏形成排山倒海的回音,大家都禁不住捂起耳朵,停下來等了許久才平息。

躁動後的沉默,某種不祥的感覺,浮上每個人的臉。

葉蕭加快腳步向前趕去,疲憊地衝了幾分鍾,重重地撞到了石頭上。

石頭。

前麵是石頭,數十塊沉重而破碎的石頭,迎麵堆積在甬道裏,把出去的路完全堵死了,幾米之外是那扇通往“現在”的大門。

還好葉蕭事先刹了一下,否則非得撞得頭破血流不可。其他人都將手電照向前方,那些石頭宛如一堵鋼鐵牆壁,斷絕了他們逃生的念頭。

“居然和隧道裏發生事情一樣!”

童建國想起旅行團進入空城的第二天,他們開車要衝出隧道,結果遇到塌方而無法逃脫。

“不,一定有辦法的。”

孫子楚這下真的著急了,他伸手去搬那些石頭,但沉重的石塊堆積在一起,人類的十指怎能撼動?他們手中沒有任何挖掘的工具,眼看孫子楚的手指已挖出了血來,葉蕭一把將他拖回來:“這裏很危險,當心你頭頂的石頭砸下來!”

這下大家徹底絕望了,“愚公移山”終究隻是神話,人類一旦脫離了工具,力量連野獸都不如。

童建國深呼吸了幾下,用打火機試了試氧氣。他擔心在這狹小的空間內,八個人會很快缺氧而死。

後麵響起唐小甜微弱的哭聲,或許在後悔不該衝動地跟過來,但想到能和新郎死在一起,她這輩子也就心滿意足了。

林君如也背靠在石牆上,顫抖著吸著越來越渾濁的空氣,她突然走到頂頂麵前,用手電照著她的眼睛大喊道:“都是你!都是你帶我們走進這扇門的!現在我們都要被困死了!你說該怎麽辦?”

那照射雙眼的手電,宛如淩晨的可怕夢境,頂頂閉起眼睛保持沉默,她知道自己的任何回答都會被誤解——難道要告訴大家,她在十幾個鍾頭前,曾夢到過這三扇大門,然後就墜入了深淵?

“別吵了!”葉蕭出來打圓場,走到頂頂和林君如之間,“請大家鎮定,既然出去的路已被封死,我們就往回走走看,或許剛才還遺漏了什麽?”

雖然不抱什麽希望,但事到如今隻能如此了,八個人便轉身回頭走去。

現在是楊謀走在最前麵,唐小甜也擦幹了眼淚,他們很快回到“中廳”,冰冷的石棺就躺在正中。

也許,這口棺材就是為他們準備的?

“踏入密室者——必死無疑?”

林君如開始發揮想象力,難道密室詛咒那麽快就靈驗了?這就是他們打開石匣的後果?

玉靈也摸著石棺顫栗不已,隨後童建國抓住她的手,在她耳邊輕聲道:“勇敢一點。”

當眾人都六神無主之際,葉蕭圍著石棺走了一圈,發現石棺與地麵之間有道縫隙,並非一般的重物那般嚴絲合縫。

“我們能不能把石棺搬開?”

“開玩笑!”孫子楚猛搖著頭說,“把棺材蓋挪開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更別說整個石棺了。”

然而,童建國走上來鐵著臉說:“還是試一下吧。”

“好!”

楊謀拋下他的小嬌妻,卷起袖子頂住石棺一角,葉蕭、孫子楚、童建國也一起上來,四個男人共同來推這口石棺。但他們都已身心疲憊,使不出太大的力氣,於是四個女人也上來幫忙,八個男女齊心協力,隻聽到地下發出“嘎嘎”的身響。

說來也奇怪,這口石棺少說也有上千斤重,竟然在他們的推動下,一下子就挪到旁邊去了。大家還在繼續使力,便慣性地摔了出去,數孫子楚摔得最慘。

同時,石棺底下露出一條通道。

下麵居然別有洞天,怪不得大家可以推開石棺,原來是有古老機關的。紛紛用手電照下去,依稀可辨向下延伸的台階。

絕望中的希望!

林君如第一個跳起來,拍著葉蕭的肩膀說:“還是你有一套啊!”

“但願是逃出去的路吧。”

再見,石棺。

※※※

下午,三點半。

太陽有沒有不再重要了,他們已在暗無天日的金字塔內,像老鼠一樣穿梭了一個鍾頭。

石棺下的秘密通道,仍然通向“另一個世界”?

八個人依次走下地道,葉蕭和頂頂在最前麵,手電穿越無邊的黑暗,正如這數十小時的經曆。

台階又往下了幾百米,似乎已越來越接近地下,孫子楚輕輕地歎息:“真要進入墳墓了?”

突然,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一個數百平方米的大廳。

大家用手電向四處照射,發現大廳周圍有十幾個出口,每道大門都是相同的樣子。但門沿上並沒有剛才三扇大門的浮雕。他們是從一扇平淡無奇的門中出來,宛如進入地下交通樞紐,地鐵換乘的大廳,該走哪一道門?

剛才是麵臨三個選擇,而現在是十幾個選擇——徹底暈了!

在大廳的最中心位置,矗立著一座巨大的石柱。

長方形的柱子連接地麵與天花板,四麵各有一米多寬,兩個男人都合抱不過來。

葉蕭走到石柱跟前,用手電仔細照射柱子表麵,上麵隱隱刻著文字,原來是塊銘文石碑!

趕緊把孫子楚叫過來,讓他靠近了研讀石碑文字,果然全是古梵文。孫子楚端著手電找了半天,終於找到碑文的開頭。他踮著腳尖仰著脖子,許久嘴裏才念出了幾個梵文單詞。

大家用手電一起幫他照著,葉蕭還托著孫子楚的後背,直到他麵色蒼白地說——

“羅……羅……羅……”

眾人心想孫子楚怎麽結巴了?

羅……羅……羅……總不會是羅納爾多吧?

終於,孫子楚說出了那兩個字:“羅……刹……”

羅刹!

這兩個字是如此響亮,立刻傳遍了整個地下大廳,喚醒了沉睡許多個世紀的靈魂,又通過四周的十幾道大門,飄向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落差?”但還是有人沒有明白,“是什麽?”

孫子楚回過了頭來,在數支手電的照射下,眼珠幾乎彈出了眼眶,張大了嘴巴說:“羅刹!我說的是‘羅刹’,羅馬的‘羅’,刹那的‘刹’,傳說中的‘羅刹鬼國’!”

羅刹鬼國!

現在,所有人都聽明白了,這四個字如洪鍾般敲響在耳邊,讓每個人都攝魂奪魄。

幾秒鍾後,葉蕭第一個反應過來,搖了搖頭說:“羅刹鬼國?記得小時候讀《後西遊記》連環畫,有一本就是說羅刹鬼國,那國家裏的人全是鬼,就連國王也不是活人,那也可算是中國古代的恐怖小說了。”

“不對,《鹿鼎記》裏也寫了‘羅刹國’,就是今天的俄羅斯嘛。”

林君如是金庸小說的粉絲,當然記得這段情節。

“拜托,別再添亂了好不好?”孫子楚怒喝了一聲,麵色異常地凝重,“讓我看下去吧!”

於是,大家又都恢複了安靜,繼續端著手電為他照明。

寂靜的地下大廳,所有目光都集中到石柱碑文上,同時響起孫子楚的喃喃自語,又是一長串的奇怪讀音,但頂頂明白那就是梵語。

隨即孫子楚回過頭來,大家的手電照射他的臉,讓他眯著眼睛自顧自地說:“原來,傳說中的‘羅刹之國’真的存在!”

羅刹之國?

這是碑文裏的最新發現嗎?大家都有些摸不找頭腦,隻有頂頂顫抖著問道:“是《羅刹幽靈記》裏記載的‘羅刹之國’嗎?”

她果然是語出驚人,孫子楚禁不住驚問道:“啊!你怎麽知道《羅刹幽靈記》?”

“這個……這個……”她顯得十分猶豫,搖了搖頭,“我以後會告訴你的,先說說你的發現吧!”

“那我先說說《羅刹幽靈記》吧。”孫子楚抹了一把冷汗,又喝了口葉蕭遞上來的水,“這是北宋宣德年間的古書,也就是《水滸傳》故事的年代,有個東京開封府的僧人,去遙遠的南方旅行,在叢林中走了足足二十年,翻越了九座巍峨的高山,跋涉了七條湍急的大河,終於在一片極其隱蔽的山穀中,發現了一個古老而神秘的國家——羅刹之國。”

玉靈輕輕嗔道:“難道是真的——”

“什麽?”童建國在她身邊聽得真切,“什麽真的?”

“沒……沒有……我以後慢慢再說吧。”玉靈趕緊搖了搖頭,轉向孫子楚說,“對不起,請繼續說吧。”

“根據《羅刹幽靈記》的記載,那位宋朝和尚被羅刹之國深深震驚了,這裏有巨大的佛寺,宏偉的陵墓,華麗的王宮,還有五座高塔構成的世界中心——須彌山。雖然處於深山之中,幾乎終年都不與外界來往,但這個王國仍然富庶強大。羅刹國王具有神秘的力量,能操縱一支幾乎無堅不摧的軍隊,讓他的敵人聞風喪膽。而王宮裏堆積的財富和寶貝,讓全世界的君王垂涎三尺,就連大宋天子趙官家也未必及他富有。”

“既然是那麽厲害的一個國家,為何從沒在曆史書上看到過呢?”

“正因為《羅刹幽靈記》描寫得太過神奇,所以曆史學家並不相信這是真的,覺得這純屬作者的杜撰,或是長途旅行後精神分裂的妄想,抑或一部中國早期的探險小說。何況這部《羅刹幽靈記》流傳極其有限,沒有刻本傳世,全靠少數人手抄才保留下來。我也是在讀研究生時,在我導師的書房裏偶然看到的——是一個清代和尚,每天滴出自己的血抄寫而成。”

“血書?”

林君如不禁感慨了一聲。

“是啊,當我第一次讀這本古書,也難以分辨這究竟是作者的實際體驗,還是在談論自己的夢幻?其實,關於羅刹之國本身,就是個無人能解的謎。或許,羅刹之國一直存在到了今天,但有一層神奇的魔力罩著,使外人難以看見,隻有被命運選定之人才能到達!”

“而現在,它已經被我們看見了?”

“確切地說,”孫子楚回頭看了一眼碑文,鄭重其事道,“我們正在這個王國的心髒裏。”

林君如反問道:“憑什麽這樣說?”

“碑文——這上麵刻的梵文,就是羅刹之國的情況!”

他又轉身看著巨大的石拄,在眾人的手電照射下,用中文翻譯道——

“羅刹國王,居住在由寶石和金剛鑽做成的宮殿裏,城裏有一座高聳入雲的佛寺,名叫大羅刹寺,由一百萬塊花崗岩石堆積而成。佛寺頂端建有五座寶塔,象征著世界中心的須彌山。最中心的寶塔直接通往天堂,是人類世界的通天之塔。”

“通天塔?”葉蕭身體微微一顫,“這不是《聖經》裏的嗎?”

“這不正是我們現在身處之地嗎?用無數石頭堆積起來的佛寺,其實就是金字塔的形狀,隻不過它不是陵墓而是寺廟。還有頂上的五座寶塔,和吳哥窟的形製相同,隻不過比吳哥窟又大了好幾倍。”

“碑文裏還寫了什麽?”

孫子楚又仔細看了幾行,大聲念道:“在大羅刹寺西邊,是恢宏壯麗的羅刹王宮,裏麵有一千零一座宮殿,住著一千零一位美豔動人的王妃。羅刹國王每夜幸臨一座宮殿,需要一千零一夜,才可與所有王妃見一遍。王宮裏還有個精美絕倫的花園,種植著世界各地的奇花異草,飼養著各種珍禽異獸,花園名叫‘蘭那精舍’。”

“蘭那?”

玉靈又喊了出來,附近不是有個蘭那王陵嗎?正是八百年前蘭那古國的陵墓,而旅行團也是在去蘭那王陵的路上,才發生了意外而誤入歧途。

“沒錯,這片山穀的梵文發音為RANA,音譯成中文就是蘭那。也就是說所謂的蘭那王國,真正的名稱應該是羅刹王國,也證明了《羅刹幽靈記》的真實性。我們要去的蘭那王陵,其實也就是羅刹國的王陵。”

“照這麽說來還是殊途同歸?”這時楊謀說話了,他端起DV作自我解說,“我們本來就是要去看蘭那古國,現在千辛萬苦繞了一大圈,付出了好幾條人命的代價,最終還是來到了蘭那——羅刹國。”

孫子楚繼續看著碑文翻譯:“羅刹國王手下有無數文臣武將,數不清的龐大軍隊,還有一萬頭凶猛的戰象。國王代表人間的最高權力,他坐在黃金做成的獅子寶座上,左手拿著能滿足任何願望的寶石,右手拿著可觀察世界任何地方的魔鏡,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逃過他的耳目,他有洞察一切並統治一切的能力。”

“聽起來像是《指環王》。”

楊謀的一聲嘟囔並沒有打斷他,孫子楚繼續聲情並茂地說:“但羅刹王國還有一位重要人物,就是擁有無邊魔力的大法師。他代表神的最高權力,擁有著廣泛的信徒,居住在大羅刹寺的寶頂之上,就連國王也畏懼他三分。王國的統治階層是僧人,僧人之下是武士,國王是軍隊最高統帥。這就是羅刹王國的權力結構,國王與大法師分別掌管政權和教權。”

“就像歐洲中世紀的國王與教皇?”

“從某種角度而言——是這樣的。”孫子楚看著石柱,轉到另一邊碑文前,仔細研讀並翻譯道,“羅刹國有威力無比的武器係統,其中最著名的有七種武器。”

“七種武器?”

林君如又想到了古龍的小說。

碑文上果然列出了七條,孫子楚依次說道:“第一種叫‘風機’,專門攻打關口,可飛到敵人頭頂,將燃燒的油澆下去;第二種叫‘地劍機’,用來保護國王,任何擅入王宮者都會被剁碎;第三種叫‘箭機’,猶如今天的機關槍,可射出強勁有力的箭矢,將披著沉重鐵甲的大象打成碎片;第四種叫‘投射機’,能發出強烈的火光和爆炸,似乎是現代火炮的前身;第五種叫‘天刃’,可拋撒到空中墜落無數把刀子,下雨一樣消滅敵軍;第六種叫‘海龍’,可潛入海底航行數年,悄然浮出水麵毀滅敵國——都趕上核潛艇了;第七種叫‘飛碟’,圓盤狀飛行器,可削掉大批敵軍腦袋,我認為這是一種核武器!”

“無稽之談!”

這番天方夜譚般的“羅刹王國軍力白皮書”,令上過戰場的老兵童建國嗤之以鼻。

但是,孫子楚絲毫不為所動,繼續解釋碑文:“三千年來,羅刹國王一直等待‘世界末日之戰’,他不僅是羅刹國的統治者,也將操縱整個地球。當那天到來之際,國王將騎著白象,提著金色長矛,帶領著一支無堅不摧的軍隊——據說有數十萬頭大象,數百萬匹戰馬,殺向所有的野蠻人!讓神的光芒籠罩宇宙,羅刹國的文明也將遍布世界!”

眾人聽完他的講述,早已經目瞪口呆了,仿佛真實世界和夢幻世界沒有界限,全都在這大羅刹寺體內交匯了——而羅刹國幻想中的世界大戰,頗似當今美國發動的戰爭,以正義和真理的名義,征服其他不同的文明。

孫子楚卻還意猶未盡:“羅刹國王把所有敵人殺盡之後,將帶領他的大軍進駐喜馬拉雅之巔,建立一座永恒神聖之城,並將向外星球進發去統治整個銀河係。”

當他全部說完,渾身虛脫似的要倒了下來,葉蕭在身後扶住了他,趕緊給他端茶送水。而其他幾個人都麵麵相覷,覺得要麽是孫子楚根本不懂梵文,剛才都是胡說八道惡作劇;要麽是當年刻寫碑文的古人想象力太豐富,完全可以改行去寫小說。

“這篇碑文是個科幻小說謎寫的吧?”楊謀實在是忍不住了,“估計是《銀河英雄傳說》的忠實讀者。”

“難道——我們就是‘被命運選定之人’?”

說話的是頂頂,她已保持了沉默許久,始終側耳傾聽孫子楚說的每一個字,因為她對此深信不疑。

葉蕭轉頭看著她的眼睛,手電光線裏的目光冷峻逼人,這種執著讓人瘋狂而恐懼。

就當大家在為羅刹王國的孰真孰假而爭論時,頭頂忽然落下了許多小石子。童建國警覺地抬起頭,碎沙隨即掉進眼睛。他趕緊低頭擠著眼睛,同時聽到大廳響起更可怕的聲音。

掉下來的石頭越來越大了,在眾人驚慌失措之際,又一塊大石頭砸到了玉靈身邊。這時地麵也搖晃了起來,林君如又習慣性地想到了——地震?

不,是因為這根巨大的石柱。

※※※

記錄羅刹王國曆史的石柱。

金字塔內劇烈地顫抖著,整個大廳隨時會崩塌下來,將他們埋葬在這“另一個世界”。

因為發現了碑文裏寫的秘密,使得這裏的主人震怒了?孫子楚胡思亂想地跑向另一邊,因為大廳中央石頭落得最多,也最容易被砸到。

大家慌不擇路地四處亂跑,眾人手中忽明忽暗,彼此看不到對方。隻剩下唐小甜恐懼的尖叫聲,因為她的新郎楊謀已不見了蹤影。

孫子楚第一個逃到大廳邊緣,又有幾塊石頭掉下來。前麵是道敞開的石門,他抱著腦袋衝了進去,跟在後邊的還有林君如,她還緊緊拉著唐小甜,將哭喊著的新娘子拖出險境。

身後繼續傳來隆隆的轟鳴,也許所有石頭都砸下來了。幸虧這石門裏的甬道還算堅固,他們飛快地向前奔去,根本辨不清方向,也來不及等其他人了。在黑暗曲折的地下跑了數百米,周圍似乎還有許多條岔路,隻能聽天由命。

當他們再也跑不動時,才發現隻剩下三個人——孫子楚、林君如、唐小甜。

互相看著彼此,都已麵如土色,隻剩下一個手電筒,其他人都已不知去向。

“糟糕!”林君如第一個反應過來,“大廳裏有十幾道大門,我們隨便走了這道門,他們肯定也各自亂竄,隻管找最近的門逃生,就這樣我們八個人都跑散了!”

“慘了,這下慘了!”

孫子楚也像無頭蒼蠅一樣,用手電照著前方的黑霧。葉蕭他們還生死未卜,自己也不知能逃往何方?

“不,我要回去找我的楊謀。”

唐小甜又不知從哪來了力量,居然還想要原路跑回去,卻被林君如死死抱住了:“傻丫頭,回去不是送死嗎?”

“可是,楊謀為什麽不拉著我呢?他應該拉著我一起逃出去的。”她實在想不明白,流著眼淚賭氣地說,“就算是死,我們也要死在一起!”

林君如隻能苦笑道:“哎,隻有殉情的女子,沒有癡心的男人。”

“夠了,我們繼續向前走吧,走到我們累死渴死餓死為止。”

孫子楚總算恢複了些力氣,便向甬道更深處探去,兩個女生隻得跟著他。

在黑暗中迷惘地前進,完全看不到命運和希望,林君如邊走邊無精打采地問:“喂,剛才你翻譯的那些碑文,是真的嗎?”

“當然,傳說中的羅刹國真的存在,就是我們所處的地方。”

“我記得《聊齋誌異》裏有一篇《羅刹海市》,也說一個中國人流落到海外,到了一個以醜為美的國家裏,又娶了龍宮裏的公主為妻。”

“我也讀過那篇,非常有趣的故事,你是說聊齋裏的‘羅刹’——也是這個地方嗎?”

林君如不置可否地回答:“或許吧。”

她回頭繼續抓著唐小甜的手,惟恐這新娘會突然癱軟在地。

三人茫然地走了許久,眼前漸漸顯出一線幽光。孫子楚停住腳步仔細探望,但那光線一下子變得刺眼起來。

孫子楚大踏步走向那線光,無論它是死光還是希望,他都不願留在黑暗中了。

人,終究不是夜行動物,怕黑是每個人的本能。

他向前走了幾十步,那片白光越來越大,變成了一個門框的範圍。孫子楚眯著眼睛好一會兒,瞳孔才逐步適應——那是一道門,一道通往外麵的門!

林君如幾乎跳到了他身上,用力捶著他的肩膀,興奮地大喊:“是出去的路,我們找到出去的路了!太棒了!”

就連唐小甜也加快了腳步,三個人迅速走到大門口,看到了外麵碧綠的草地。

孫子楚第一個踏出石門,頭頂便是開闊的藍天。他立刻倒在地上,張開雙臂如同十字架,大口呼吸外麵的新鮮空氣。從地獄回到人間,已經憋了快兩個鍾頭,幾乎要被悶死過去了。

林君如和唐小甜也走出來了,她們都已無比虛弱,馬上背靠在回廊的浮雕上,仰望無邊的天空,眼角再度沁出淚水。

幾分鍾後,孫子楚艱難地爬起來,回頭看著自己逃生出來的門,正鑲嵌在一個長長的回廊裏,上麵布滿了浮雕和佛像——或許古代是條秘密通道。

他將林君如和唐小甜拉起來,又仔細環視著左右。顯然上午並沒有來過,似乎是個王家庭院。迎麵有個兩米多高的小塔門,供奉著一尊毗濕奴神像。

三個人小心地穿過塔門,難以抑製絕境逢生的激動——隻是唐小甜還念著她的楊謀。

塔門後又是道回廊,在葫蘆欞窗的間隔下,裝飾著騎獸武士和飛天女神,每一尊都巧奪天工。接下來的浮雕故事,出現了一隻巨大的猴子形象,孫子楚吃驚地說:“這是《羅摩衍那》裏的猴王哈奴曼!”

“猴王?和孫悟空有關係嗎?”

“沒錯,有人說這個猴王,就是《西遊記》裏美猴王的原形。《羅摩衍那》與《摩訶婆羅多》並列為印度兩大史詩,以羅摩和妻子悉多的故事為主線。羅摩得到猴王哈努曼的幫助,戰勝了羅刹鬼國的魔王,救出了深愛的妻子悉多。請注意這個故事也有‘羅刹’——可能與羅刹王國有淵源吧?或許當年這裏的國王,就是古印度羅刹魔王的後代!”

林君如被迫以崇敬的目光看著他:“你還懂得真多啊。”

“《羅摩衍那》裏的羅刹,是個極其可怕的九頭大惡魔,是全人類的公敵,有點像西方的撤旦。”他繼續仔細觀察浮雕裏的畫麵,“對,這就是《羅摩衍那》,羅刹的後代就在此地。”

孫子楚說完又回望塔門,在幾棵參天大樹背後,隱藏著五座高聳入雲的寶塔。

世界的中心?

※※※

當唐小甜已經逃回人間,她的新郎還獨自穿梭於地獄。

手表,已走到下午四點十五分。

楊謀坐在冰涼的石板上,前後都是深不見底的甬道,潮濕沉悶的空氣環繞自己。剛剛換了一塊手電筒的電池,這條道不知通往哪一層地獄?

十幾分鍾前,地下大廳猛烈顫抖,無數石頭墜落下來。不知不覺就和唐小甜分開了,隻聽到妻子恐懼的尖叫聲,隨後他抱著腦袋亂跑,幾次險些被石頭砸到。最終鑽進了一扇石門,沒頭蒼蠅似的亂跑,直到迷失在這甬道中。

他埋著頭再也沒力氣了,眼角陣陣的酸澀襲來,竟忍不住濕潤了眼眶。該死的!他埋怨自己真沒用,一個大男人居然還哭鼻子,真想站起來打自己兩耳光。可他越是要這麽想,眼淚就越是落下來,打濕了自己的袖子管。

怎麽連老婆都保護不了?關鍵時刻自己逃命了,還和所有人都走散了,獨自藏在這個地方,像一隻膽怯的老鼠,永遠都見不到太陽。

他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麽要來泰國旅行,恨自己為什麽要攙和進來,恨自己為什麽要拍這倒黴的紀錄片!

於是,楊謀再度打開DV,看著鏡頭裏的素材回放。昨晚剛換了小帶子,現在的畫麵是從上午開始,他們發現神秘古跡,爬上宏偉的建築和寶塔。下午意外見到了妻子,和大家一同進入甬道,選擇了三扇門中的一扇,發現石棺中的骨骸,還有那個該死的密室。然後,他們便遭到詛咒,明白自己身處“羅刹鬼國”後,厄運便真正降臨到了頭頂。

他看著DV鏡頭裏的五座寶塔,還有那些美得驚人的浮雕,宏偉壯麗的大金字塔——實際上是“大羅刹寺”,隻感到自己的渺小無助。如此偉大的建築都沒在曆史上留下名字,那自己又會留下什麽?這部名為《天機》的紀錄片?或許在一千年以後,未來的考古隊員們,會在這裏發現一具枯骨,手裏抓著一台2006年的DV。

人們會在這部DV裏發現什麽?旅行團的奇異遭遇,堅強的葉蕭和神經質的頂頂,神秘的女郎小枝和固執的少女秋球,還有可憐的屠男和成立的死?

但是,鏡頭裏唯一不出現的人,是作為拍攝者的楊謀自己。

不,他一定要完成這部紀錄片,不管付出任何代價,因為這比自己的生命更可貴。

楊謀隻是覺得對不起妻子,不該讓脆弱的唐小甜承受這一切,也許根本就不該如此草率地結婚?

“對不起!小甜。我知道,現在不是說這話的時候,但我總要說出來的,我們都沒有好好考慮過彼此的人生,是否能經受這樣的考驗?我知道對你而言,我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真是這樣嗎?時間能否證明這些?其實,在我決定與你結婚前,有過很長時間的猶豫,至少你並沒有第一眼就讓我心動,隻是在很久以後才引起了我。但你很有耐心和毅力,你是真正的馬拉鬆選手,最終戰勝了所有的短跑健將,在終點線上贏得了我們的婚姻。可是,人生的馬拉鬆才剛剛開始,或者說有無數個馬拉鬆,而此刻我們將麵臨最長的一個,不僅僅是四十二公路,而可能是四千二百,甚至四萬二千公裏!”

他自己也感到奇怪,居然就這麽在黑暗中自言自語,好像唐小甜就在眼前。不過,老實說她要是真在麵前,或許連半句都說不出來吧。

楊謀抹幹眼淚苦笑起來,DV鏡頭中又出現了玉靈——她真的好美,即便在畫麵中一掠而過,也如此風情動人,尤其是配著那身泰族筒裙,簡直是浮雕裏出來的美麗幽靈。

他過去也見過不少美女,或許玉靈並不是最漂亮的。然而,在這樣一種悲慘的環境中,在這樣一種絕望心情下,玉靈似乎成了最後一絲微弱的希望。隻要見到她的微笑,見到她擺動著發絲,那種希望就從心底油然而生,軟軟的柔柔地傳遍全身,那是前所未有的舒服感覺。

但有時也會感到罪惡——唐小甜怎麽辦?她才是自己的妻子,為他付出了這麽多,千裏迢迢地跟隨著他。

不,他寧願相信看到玉靈時的感覺,隻是最原始的本能或是無聊的錯覺而已。因為他無法解決這些問題,但那情緒就像繩索越勒越緊,讓他在甬道裏喘不過氣。

喘不過氣……

突然,腳邊響起某種奇怪的聲音,是空氣裏什麽“噝噝”聲。

心底癢癢的感覺起來了,楊謀明白無疑地感到,確實有個什麽東西,它是——

手電,他飛速地抓起手電,照向了自己的腳邊。

一條粗大的帶子,正向自己遊走而來。

他瞬間睜大了眼睛,才發現那是一條蟒蛇。

蟒蛇!

這是條碗口粗的蟒蛇,至少有七到八米的長度,在甬道的角落裏蜿蜒曲折,蛇頭幾乎已搭到了他腳踝上。

楊謀立即跳起來,用手電照射它的腦袋,蛇眼也緊緊盯著他,一人一蛇就這樣對峙著。

這深深的甬道裏怎會有蛇?究竟是從哪來的?他一下子想起許多國外紀錄片,有些古埃及王陵裏都發現過活的毒蛇,它們的生命可以延續千年,或者在墳墓裏世代繁衍,就是為了保護墓主人不受侵犯。

它一定認為楊謀是外來入侵者,接下來是可怕的攻擊嗎?

楊謀步步後退,緊緊抓著手電,同時捏了捏口袋,有一包唐小甜塞給他的餅幹。他將那包餅幹扔向蟒蛇身後,趁它轉頭注意的瞬間,拚命朝甬道另一邊逃去。

寶貝DV就掛在胸前,楊謀撒開雙腿狂奔,又轉過了許多個彎道,才重重地摔倒下來。

驚魂未定的喘息片刻,他才站起來繼續往前走。

鱷魚?蟒蛇?天知道還藏著什麽鬼東西?

剛走了十幾步,前頭隱隱亮起一些光線。剛平緩下來的心跳,又驟然加快起來。他急忙把手電關了,屏著呼吸輕手輕腳地前進。

甬道前方是一間小石室,楊謀緩緩將頭探出,隻見微暗的燈光下,有兩個人影並排坐著。

一個背影是高大的男人,另一個則是修長的年輕女子。

隨即聽到個渾厚的聲音:“別害怕,我們總會出去的。”

居然是童建國的聲音。

隨後又聽到一個女聲:“難道村子裏的傳說都是真的?”

這個女孩正是玉靈。

原來是他們兩個?楊謀的心裏又是一緊,但他並沒有急著跳出來,而是藏在甬道裏,偷聽他們談話。

※※※

咫尺之外。

童建國居然沒發現他——多年的戰爭經驗,讓他對身邊一切風吹草動都異常敏感。然而在這黑暗的地底,經曆了磨難之後,在這個美麗女孩麵前,他的感覺遲鈍了許多,完全沒注意到有人偷窺。

玉靈靠在一道坍塌的石牆上,手電光線忽明忽暗,照射著自己蒼白的臉龐。十幾分鍾前,他們在大廳裏遇到塌方,她隻感到童建國的大手抓緊自己,迅速將她拖到旁邊一道門裏。兩人向甬道深處狂奔,直到再也跑不動為止,便坐在這間石室休息。也不知甬道將通向何方?其他人到底怎麽樣了?自己能否活著逃出生天?

“剛才,孫子楚在說碑文的時候,你好像知道‘羅刹’?”童建國想起剛才的異常,轉頭問著玉靈,“是怎麽回事?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

“是,我從小就聽過羅刹之國,是我們村子裏世代相傳的。說是在一千年以前,這裏有過一個強大的國家,後來神秘消亡了。據說在幾十年前,有好幾支歐洲考古隊,來我們這裏尋找羅刹國遺跡。但他們走進叢林後,就永遠地消失了,再也沒有出來過。”

玉靈說完後歎了一口氣,卻冷不防童建國抬起手電,正好照在她臉上,她立即眯起眼睛,很不適應地將頭後仰,警覺地問道:“幹什麽?”

“對不起,我隻是覺得——”童建國皺起眉頭,依舊死死盯著她的臉,“覺得你很像一個人。”

“誰?”

“一個很久以前認識的人。”他的表情有些痛苦,猛然深呼吸了一口,“你說你從小失去了父母,能說說他們的情況嗎?”

“我也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我的媽媽在我三歲的時候就死了。”

玉靈並不忌諱自己悲慘的身世,平靜地敘述了出來。

“你還記得你媽媽嗎?”

“隻記得媽媽的名字,她叫蘭那。”

童建國的眼睛裏閃爍著什麽:“蘭那?”

“是,盡管我沒辦法記住媽媽的樣子,但我有她的照片!”

她從胸口裏取出一根鐵鏈,原來墜子就是個雞心的小相框,她打開相框用手電照射。

這是張不到一吋的彩色照片,一個年輕女子的頭像,已完全看不出背景了。照片裏的女子那樣美麗,垂著長長的黑發,有烏溜溜的眼珠,放射著古老的嫵媚。還有性感的嘴唇,柔和的臉頰輪廓,看起來才不過二十出頭,卻足以讓任何男人為之傾倒。

然而,這張照片最重要的地方在於——照片中人長得很像玉靈。

長得好像的一對母女啊,母親是個美人,女兒亦是佳麗。

童建國癡癡地看著相框,整個人中邪似的呆住了,嘴唇顫抖著喃喃自語。

是的,就是她!

殘酷的青春記憶裏,這是唯一美麗的幻象,卻來得那麽匆匆,走得那麽匆匆,無聲無息,化為照片裏的幽靈,徒留無數個日日夜夜的悲傷……

玉靈卻沒有注意到這些,她也低頭看著相框,憂傷地說:“媽媽雖然很早去世了,但我從不覺得她離我很遠,每次看到她的照片,我就感覺她的靈魂還在我身邊。十幾年來,我每天胸前都掛著這個墜子,入睡前都要看一看媽媽的臉,看著我長得越來越像她。我想她的靈魂已與我合為一體了。”

她說著說著鼻子一酸,眼淚忍不住地掉了下來,喉嚨裏也一陣陣哽咽。童建國這才反應過來,掏出手帕去為她擦眼淚。

而這一切全被楊謀瞧在眼裏,從背後看像是童建國要去抱玉靈,那分明就是老流氓欺負小姑娘嘛。

一腔熱血立時湧上心頭,楊謀從後麵跳起來,三步並作兩步跑到童建國背後,重重地抓住他的後背。

童建國怎會束手就擒,反手便搭住對方胳膊,順勢又將楊謀擰了過來,結結實實地摔了他一個大背包。

這下可摔得不輕!楊謀隻覺得自己的腰快斷了,天旋地轉眼冒金星,差點就背過氣去。

手電也一下子滅掉了,玉靈嚇得大叫一聲,隨即縮到了牆角裏。

“怎麽是你小子?”

他趕緊將楊謀拽了起來,而楊謀快疼得散架了,卻還嘴硬道:“你幹嘛欺負人家?”

“你誤會了!”玉靈立即過來解釋,“他隻是幫我擦眼淚,並沒有欺負我。”

“什麽?”

楊謀將信將疑地看著他們,卻感到自己站不起來了。玉靈將墜子塞進胸前,伸手攙住他的後背,柔聲道:“摔疼了吧?要緊嗎?”

她這一關心卻溶化了男人的心,楊謀的疼痛感居然減輕了許多,他很享受地仰著脖子,任由玉靈撫摸自己的背。

童建國諷刺道:“鬼鬼祟祟的偷聽別人說話,活該!”

深深的甬道裏,陰風吹過三個人的頭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