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食人魚
2006年9月26日,下午15點30分。
楊謀的DV正對準路邊,鏡頭裏有一朵火紅色的花,在荒涼的草堆中,竟紅得如此耀眼。巨大的花瓣上滾動著水珠,象征某種妖豔的生命力,似乎隨時都會熊熊燃燒起來。
“這是曼珠沙華!”
玉靈蹲坐在花前,輕撫花朵和枝葉,像遠到而來的朝聖者,終於發現了神的微笑。小時候在村寨邊緣,偶爾會看到這種火紅的花,仿佛有種魔力似的吸引著她。
“傳說中的彼岸之花?”
楊謀驚訝地把鏡頭推進,正好把玉靈的纖手也攝了進去。
玉靈轉頭回眸一笑,卻看到成立蒼白的臉,她的笑容也驟然凝固,起身繼續向山間走去。
三人走在山間公路上,也是上午下山的路。兩個鍾頭前,他們在車上遭到狼狗攻擊。楊謀、玉靈、成立三人跳車逃亡,童建國和錢莫爭則留下來“與狼共舞”,第一小組就此分成兩撥。這三個人逃進一條小巷,也不管有沒有狼狗追趕,隻顧著拚命往前跑。一口氣穿過幾條馬路,完全分不清東西南北,才發現後麵根本沒有狼狗蹤影。
這下他們徹底迷路了,在城市東部邊緣流浪。轉了一個多鍾頭,總算走出了南明城,正好碰到那條進山公路。原計劃就是去山上的水庫,尋找上遊的水源地。他們商量後決定,既然已經走到這裏,便繼續完成此前的計劃吧。
於是,三個人共同走上公路,艱難跋涉了一公裏多,來到這火紅色的曼珠沙華前。
成立的目光頹喪而嚇人,玉靈始終不敢靠近他,便和楊謀快步走在前麵。楊謀關掉了DV電源,他一直在擔心電池問題。進入南明空城後,他給DV換上了備用電池,萬一再用光就徹底完蛋了。
拖在最後的是成立,仰頭看著兩邊的山勢,仿佛所有岩石都要砸向他,將他埋葬在這遙遠的荒野中。他加快腳步,雙手緊緊捏成拳頭,大口地深呼吸,心跳卻無法正常下來,難道出現了早搏的毛病?
真想跳起來打自己兩巴掌,腦子裏全是妻子的臉。黃宛然依舊美麗動人,但在他眼裏卻變成了美杜莎——頭發裏藏滿了毒蛇,瞳孔裏爬出蠍子,紅唇張開吐出的是蜘蛛。
差點恐懼地叫起,成立摸著狂跳的心口,發覺自己仍在山上,楊謀和玉靈走在十幾米前。
是啊,最好不要再看到她!
中午在大本營的樓道裏,黃宛然對成立說出的“離婚”兩個字,像泰森的重拳不偏不倚,正好擊中他脆弱的心窩。
這兩個字她已憋了許多年,一直保持著表麵的平靜。但在這池死水底下,卻隱藏著越來越猛烈的狂風駭浪,直到幾個小時前突然爆發,瞬間將他打入海底葬身魚腹。
“離婚?”
心底再度重複這兩個字,成立感到天空都要坍塌下來了。他很清楚離婚意味什麽,當然他的妻子也非常清楚——意味著將分割一半的個人資產!
如果離婚,他將失去占有的公司80%股份的一半;還有銀行個人戶頭上的一半;價值一千萬的別墅的一半;限量版凱迪拉克轎車的一半……
還有,女兒的全部。
如果這些“一半”全部變現的話,起碼有五千萬人民幣!以及後半輩子的全部幸福。
就算鬧到法院打官司,由於妻子掌握他全部“包二奶”的證據,他肯定會被判為離婚過錯方,所有判決都將對他不利。就算明天回國轉移財產,但公司賬戶裏的錢可不能隨便動。他以前有過轉移資產的記錄,一舉一動都受到銀行監控,萬一被認定洗錢就完蛋了。
成立腦中恍惚之間,人已來到半山腰上,公路盡頭是幾棟建築,還有橫斷峽穀的大壩,一池碧水在群山間**漾著。
楊謀和玉靈跑到水庫邊,蹲下來觸摸清澈的湖水,指間冰涼而細膩,如絲綢從皮膚上掠過。
“我們去那房子裏看看吧!”
成立終於暫時放下心事,在後麵叫了一聲,楊謀趕緊回頭跑過來。
兩人走進湖邊的建築,裏麵是個廠房似的大倉庫,擺滿各種機器和設備,都覆蓋了厚厚的灰塵。
“這些都是幹什麽的啊?”
楊謀蒙著鼻子問道,成立卻並不回答,沉默地向更深處走去。前頭有道樓梯,卻往地下而去。楊謀掏出手電筒,電光下成立的臉煞是嚇人,像剛剛殺過人似的。
“有膽量下去看看嗎?”
成立挑釁性的發問,讓楊謀不由得壯起了膽子:“我是紀錄片導演,當然得有親臨險境的勇氣。”
於是,他端著手電走在前麵,兩人依次下了樓梯。
底部是條黑暗的甬道,楊謀打著手電繼續向前走,宛如來到地底墓道。兩人沒走幾步,便聽到四周的洞壁上,傳來震耳欲聾的共鳴聲。這聲音持續不斷地襲來,宛如千軍萬馬的廝殺,將他們水泄不通地包圍,楊謀手中的電光也不斷顫抖。
“別害怕!這是大壩泄洪口的聲音。”
“什麽?”
這周圍的聲音實在太吵,楊謀完全沒有聽清楚。
成立隻得對著楊謀耳朵大聲說:“我們已經在大壩裏麵了!”
“天哪?這是水庫出水的聲音?”
楊謀聲嘶力竭地叫著,想到已置身於大壩之中,便渾身有種不安全感,似乎水流隨時會將自己吞沒。
“對,我猜泄洪口應該就在我們腳下。”成立索性趴到地上,耳朵貼著水泥板傾聽,很快就被震得吃不消了,急忙起來大聲說,“沒錯!水就是從下麵流出去的,由於存在幾十米的落差,所以會產生巨大的能量。而這個甬道又像共鳴箱一樣,聲音傳到這裏就驚天動地了。”
說罷他們繼續向前走,甬道變成了一個大房間,手電照出許多機器和電腦。這裏便是大壩最中心的位置,但由於設置了隔音裝備,噪音反而比剛才輕了許多。
成立打開自己的手電,仔細看著牆上的圖板。上麵畫著許多複雜的線路圖,楊謀完全看不明白,隻能接著往前麵走。這裏的空間相當大,各種奇怪的東西都有。他回頭再用手電照照,卻見成立依然在看線路圖,表情竟像個傻子似的,身體僵硬地站在那裏。
忽然,楊謀想到了玉靈——糟糕!剛才把她一個人拋下了,玉靈肯定沒有他跟下來,單獨在湖邊會不會有危險?
他立即扔下發呆的成立,飛速跑回甬道,忍受著巨響對耳朵的折磨,一口氣衝上樓梯。
回到群山和天空底下,瞳孔立時被刺痛了一下。他揉著眼睛尋找玉靈,卻壓根沒有她的影子。
楊謀的心裏一沉,又大喝一聲:“玉靈!”
山穀間回**著他的聲音,捏緊著拳頭走到湖邊,卻發現卵石灘上有兩件衣服——那正是玉靈剛才穿著的,美麗修長的筒裙和抹胸。
仔細觀察湖麵,水波間浮起一團黑發,接著是圓潤的白色皮膚,光滑誘人的肩膀,還有全部**著的後背,接下去是……
心跳更猛烈了,楊謀不禁咽了一大口唾沫,雙手不住顫抖,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間的DV。
他閃身藏到了一堆樹叢後,打開DV鏡頭對準湖麵,在亂草和樹枝的隱蔽下,清楚地攝入了水中的玉靈。
這是一條美人魚。
剛才她一直潛在水中,沒聽到楊謀的叫喊。現在她半個**的身體,都在水麵上忽隱忽現。濕淋淋的長發粘在後背,細長的雙臂劃動水波,雙腿並在一起如同魚尾。從肩膀直到腳底,整個身體如古老的紡錘,這正是海豚的美麗體形——看來曹雪芹說的沒錯,女人果真是水做的,天生就如海豚是水生動物。
可惜,此刻擁抱她的隻是湖水,而不是某雙有力的手。
楊謀看得麵紅耳赤,卻又不斷調整鏡頭,將焦點對準她身上每個細節。盡管這段畫麵無法在紀錄片中播出,但這渾然天成的《泰家美女戲水圖》,卻是踏破鐵鞋都難遇的。
刹那間他也顧不得什麽道德問題了,雖然這在西方或中國都可稱犯罪了,但泰族人或許對此不以為然。而且楊謀也根本難以自控,仿佛拍攝DV的人並不是他,而隻是他的這雙手而已。是操縱機器的手被玉靈**了,必須要把這驚人的美麗攝錄下來。
不,他已不把玉靈看作為一個“人”了——在碧綠水庫裏的那條生命,本身已與自然融為一體,她就是這天、地、山、水的一部分,抑或前身便是河穀裏的一條魚、一片藻、一滴水、一個靈魂?
若是被兩千多年前的屈靈均看到,她一定會成為詩人筆下可愛的“山鬼”吧。
當楊謀想到這,反而安心了許多,呼吸也漸漸平穩下來,冷靜地操縱DV鏡頭,捕捉每個動人的瞬間。
突然,湖上的玉靈有些異樣。
她從水麵抬起頭來,半個胸口露出水麵,顯然是在雙腳“踩水”。楊謀的鏡頭快速推進,清晰地顯示她緊張的表情,正在向水庫四周張望著。
發現他的偷窺了?
楊謀的手也抖了起來,但她這麽遠的距離,是極難發現隱藏在樹叢後的鏡頭的。
不,玉靈碰到了其他狀況!
她在水裏一陣顫抖,接著把頭沒入水中,一隻手卻伸出水麵亂抓,旁邊掀起圈圈漣漪。
體力不支抽筋了?
在這種深水裏遊泳,最致命的就是抽筋!楊謀再也顧不得了,他拋下了寶貝DV,從樹叢後衝出來。一路狂奔到水庫邊上,脫掉上衣跳了進去。
冰涼的湖水將他包裹,他拚命地張開雙臂劃水。不斷有水湧到眼睛上,模糊了他的視線,而水庫中央的玉靈幾乎要不見了。
當他心急如焚地遊到那時,隻感到後背微微一麻,緊接著又是一下。接著,他的腿就被一隻手牢牢抓住了。
眼看就要被那隻手拽下去了,楊謀深呼吸了一口氣,跟著一起潛入水中。清澈的水裏能看出很遠,隻見一堆水草般的黑色物質——分明就是玉靈的頭發!
他艱難地將腿抬起,抓緊那隻亂舞的手,隨後又摸到一張臉。在水中睜大眼睛,確認那就是玉靈。
一切都宛如夢境——水中**的美人,她的長發如海藻般生長,眼睛在水波裏熠熠生媚,還有光滑如海豚的皮膚,雪白的身體曲線玲瓏。
楊謀的腎上腺素全部分泌了出來。
然而,還有一大群魚圍著他們,這些魚都隻有貓魚般小,卻緊叮著玉靈雙腿。又有幾條魚遊到他麵前,竟大膽地衝到他額頭,緊接著便是輕微的刺痛。
他依然憋著胸裏一口氣,再細看這些小魚的長相,讓他想起一部國外的紀錄片,關於亞馬遜河裏的食人魚——同樣也是這副尊容,就連攻擊人的方式也一模一樣。
食人魚?
莫名的恐懼讓他把玉靈抱緊,用盡全力擺動雙腿,魚群仍然跟在他們左右。
終於,兩人共同浮出了水麵。
就在他們大口急促呼吸時,他的腳底又被魚嘴紮了一下,疼得他差點喊出來。玉靈也好像恢複過來了,兩個人一起奮力向岸邊遊去,一路上不斷有魚跟著他們。
當他們精疲力竭地爬上岸,食人魚才停止了攻擊行動。
死裏逃生後的玉靈,吐出了嘴裏幾口水,喘息著說:“謝謝!你救了我的命。”
雖然,楊謀同樣也驚魂未定,卻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玉靈這才羞澀地意識到,自己正徹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旁邊正好是她脫下的衣服,趕緊抓起來披在身上,蹙起柳葉蛾眉輕叱:“不要看嘛!你好壞。”
楊謀立即轉過頭去,抓著上衣跑回樹叢,寶貝DV還躺在那呢。他在樹叢後擦了擦身子,仔細看了看皮膚,果然有許多紅色的小點,幸好並沒有流血,像蚊子咬痕似的。
沒錯,一定是食人魚幹的!
但這裏怎麽會有食人魚呢?完全不符合常理啊。
不過,這神秘的南明城的存在,本身就完全超乎了常理。
或許還有更多不可思議的東西等著他們?
他穿上衣服走出樹叢,玉靈也已穿好筒裙,臉頰飛上兩片紅霞。楊謀很不好意思地走到她麵前,尷尬地說:“你身上怎麽樣了?”
“好多了。”
玉靈抬起手臂給他看,上麵有十幾個小紅點子,但正在緩緩褪下去,看來食人魚的攻擊力,並不如傳說中這麽血腥。
但它們製造的效果卻一樣可怕,任何人被食人魚這麽叮叮咬咬,雖然不會被咬死,但肯定會酸痛麻癢難忍。結果就是全身乏力抽筋,最後沉入水底溺死,成為食人魚們的美味佳肴——名副其實的葬身魚腹。
想想真是後怕!說不定玉靈身上還有更多呢,希望能盡快褪下去。
現在他最擔心的就是,這些該死的食人魚會不會有毒?
雖然魚毒比較罕見,但萬一毒素進入血液,究竟會造成什麽後果,任何人都說不清楚!
他們恐懼地退到很遠,不敢再靠近這池碧水了。盡管看上去如此平靜美麗,水底卻隱藏著一群凶險的魔鬼。
可是,上午錢莫爭也下水遊泳了,他怎麽會平安無事呢?
楊謀難以解釋這一切,低頭盯著玉靈的眼睛。她濕潤的頭發粘在臉上,珍珠般的水滴從鼻尖滑落。食人魚咬在她肩頭的紅點,反而更令她性感迷人。刹那間她也意識到了,急忙別過頭去。
一陣冷風從峽穀深處吹來,水麵如同被打破的鏡子,無數碎片刺痛了眼睛。
他們都退到樹林邊,時間已將近五點,白天正漸漸落下帷幕,這神秘的大山之中還藏著許多秘密。
對了,成立還在大壩裏麵嗎?
※※※
大本營。
鏡子,又是一麵鏡子,被打碎了。
幾道裂縫迅速伸展開來,許多碎玻璃剝落在洗手池中,清脆的破碎聲依舊凝固著,繼續撕裂亨利的耳膜。
他的臉也在鏡子裏破碎了——鼻子從正中分裂,左眼已無影無蹤,右眼裏布滿血絲,嘴唇損失了大半,下巴變得殘缺不全,咽喉似乎被切開。
破碎的臉,破碎的人,破碎的一切,就如這破碎的城市。
還有一支破碎的燭光。
亨利的嘴角淌著血,目光冷酷地注視自己。淺紅色的蠟燭光暈,透過鏡子反射灑遍全身,宛如一幅血色的油畫。
某些聲音在記憶裏喧嘩著,那雙眼睛如此冷漠,耳邊泛起可怕的催促:
“必須完成……必須完成……必須完成……”
他在心底不停默念,仿佛又回到那個夜晚,那間致命的密室之中,一切都已無可挽回。
“上帝啊!”
亨利抱住自己的腦袋,好像大腦也碎裂成了兩半。
狹窄的衛生間裏沒有燈光,蠟燭就點在洗水池邊。在這令人窒息的空間裏,散發著一股腐爛氣味。
忽然,門外傳來厲書的聲音:“HELLO!HELLO!”
他在外麵猛敲著門,用英文焦急地喊道:“喂,亨利,剛才是什麽聲音?鏡子打碎了嗎?”
是的,衛生間的鏡子被亨利打碎了,他依然麵對自己破碎的臉,緊鎖衛生間的小門,任憑外麵的厲書叫喊。
玻璃碎片割破了他的手指,幾滴血落到馬賽克地板上。但他仍握著那個瓷杯,用怨恨的目光盯著鏡子,然後重重地將手甩起。
又是一聲清脆的撞擊。
整麵鏡子都粉碎了,在飛濺的玻璃片中,亨利放聲狂笑起來。仿佛鏡子裏藏著一個惡魔,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在發瘋似的大笑同時,衛生間的門也被撞開了,厲書重重地壓在他身上,將蠟燭打翻在地。
厲書隻感到肩膀火辣辣地疼,剛才聽到衛生間裏的動靜,顯然是鏡子被砸碎了——亨利已在衛生間裏呆了一個鍾頭,把他們都等得急死了,不知裏麵發生了什麽意外,厲書便拚盡全力撞開了衛生間。
黃宛然和秋秋母女也站在外麵,緊張地看著他們。亨利停止了狂笑,和厲書互相攙扶著站起,衛生間裏的鏡子已全部粉碎。
已是黃昏時分,出去探路的兩組人都沒回來,剩餘的人在這間二樓屋子裏,隔壁房間還躺著屠男的木乃伊。
頂頂和神秘女孩,還有思念著楊謀的唐小甜,都聚攏到了衛生間門口。亨利麵色蒼白的走出來,手扶著牆不住喘氣。厲書揉著撞門的那邊肩膀,要黃宛然為自己檢查一下,在確定沒脫臼之後,他用英文對亨利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你要緊嗎?”
亨利的嘴唇嚅動幾下,喉嚨裏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厲書隻能把耳朵貼到他嘴邊,隨後聽到一句英文。
瞬間,厲書麵色大變,瞪大眼睛看著其他人,好像在猶豫該不該說出來。
“他說了什麽?”
麵對黃宛然的追問,厲書隻得用中文轉述了亨利的話——
“吳哥窟裏的預言——若敢擅自闖入這座神秘的城市,便將遭到永恒的詛咒,誰都無法逃避這個預言,正如誰都無法逃避死亡降臨。”
這句話讓所有人沉默了,黃宛然母女倆麵麵相覷。從不在乎恐懼的秋秋,也皺著眉頭後退了半步。唐小甜緊緊抓著頂頂的手,心中祈禱她的新郎快點回到身邊。厲書則重新看著亨利的臉,在法國人灰色的眼珠裏,寫著對東方神秘主義的虔誠膜拜。
隻有二十一歲的“無名女郎”,絲毫都沒有被嚇倒,而是用冷酷的目光,盯著近乎瘋癲的亨利。
也隻有這雙眼睛,才能攻克惡魔的堡壘,即便當年的預言成真。
亨利背靠著牆壁,緩緩滑倒在地板上,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她,似乎瞳孔裏吐著絲線,將他的眼球牢牢粘住,永遠禁錮在空城無法逃脫。
“NO!”
亨利拚命把身體往後縮,像要在牆上頂出個洞來。但他不敢閉上眼睛,連眼皮都不敢眨半下。
神秘女孩也蹲了下來,繼續盯著亨利的雙眼。而亨利眼裏看到的她,已不再是美麗的女郎,而是一具可怕僵屍。
忽然,頂頂一把拉開了她,生生將她拽回書房將門關上。
亨利終於閉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氣,宛如長眠多年的死者複活。
在狹窄的書房裏,頂頂也與“無名女郎”對視著。從昨天下午第一次看到她,這雙眼睛就一直浮在腦海裏,如此奇異又似曾相識——兩麵致命的鏡子。
“你剛才想幹什麽?”
女孩也不抗拒她,若無其事地回答:“我隻是想幫助他。”
“這是幫助嗎?”
“我看他很可憐。”
頂頂冷笑了一聲:“是的,我們大家都很可憐。在這座空城裏的人都是可憐的,包括你,也包括我!”
“我不覺得我可憐。”
“不,小枝——你很可憐。”
她叫出了女孩的名字,雖然這是女孩自己說出來的,但頂頂並不能證實這個名字的“真偽”。何況“小枝”這個名字對於葉蕭來說,實在太特別太重要了,所以頂頂不敢把這兩個字告訴他。
“是嗎?”
“你不知道你的父母,不知道你的學校,不知道你為什麽在這裏,不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如果不是我們來到這裏,你還將孤獨地生存下去,就像一片凋落的樹葉,最終在泥土裏腐爛掉。”
頂頂一口氣說了那麽多,其實這也是一種激將法,刺激小枝開口說出真相,但她得到的仍然是失望。她後退了半步,正在凝神思量的當口,外麵響起一陣雜亂的喧嘩。
心,又一次頂在了喉嚨口。
※※※
傍晚,六點十五分。
第一組的童建國和錢莫爭,第二組的葉蕭、孫子楚、林君如與伊連娜一起回來了。
大眾車已經不能開了,他們從城市中央的南明宮出來,經過“朱雀大街”找到回去的路,艱難步行著回到大本營。
一下子回來六個人,房間裏熱鬧了許多。黃宛然和唐小甜忙著給他們倒水,孫子楚的腿都快跑斷了,哼哼唧唧地坐倒在沙發上。
書房裏的頂頂聽到動靜,打開房門便撞見葉蕭,四目相對沉默了片刻,他尷尬地問道:“她呢?”
“在裏麵。”
頂頂淡淡地回答,回到客廳默不作聲。葉蕭跨進小小的書房,隻見神秘女孩呆坐在窗下,樹影籠罩著她的烏發,彈射出幻影般的光澤。
他還不知道她叫“小枝”,隻能幹咳了一下:“你怎麽樣了?”
她回頭看了一眼,並不回答葉蕭的問題。
“總有一天你會告訴我一切的。”
葉蕭冷冷地退出書房,想起在南明宮的走廊裏,與孫子楚的那番對話。
確認留守的幾人並無意外,隻是亨利的臉色很奇怪,躲在角落裏不坑聲。葉蕭悄悄對厲書耳語道:“法國人怎麽回事?”
“我也不知道,在衛生間裏呆了半天,又把鏡子給砸碎了,真的讓我很擔心。”
“看牢他!”
葉蕭回頭卻看到唐小甜正抓著錢莫爭問:“楊謀怎麽沒回來?”
麵對這位執著的新娘子,錢莫爭也不知如何作答,撓著長發下的頭皮說:“他——他不會有事的,你就放心吧。”
這種明顯安慰的話,讓唐小甜更加焦慮萬分:“他不是和你們一個組的嗎?怎麽隻剩下你和童建國,其他三個人都到哪去了?”
“對不起,我們不知道,不知道他們在哪裏。”
還是童建國出來說話了,五十多歲的他說話最有份量。唐小甜絕望地坐倒,嘴裏喃喃自語:“不,不能把他拋下。”
“我們一定會找到他們的。”
童建國的年齡足夠做唐小甜的父親了,這番話似乎代表了長輩的責任。
倒是黃宛然的表情很自然,一點都沒有為丈夫而擔心。也許,成立永遠消失在叢林裏,對她而言也是個解脫——不過這樣對秋秋太不公平了,她回頭看看十五歲的女兒,眉頭總算蹙了起來。
窗外天色越來越暗,大家決定先準備晚餐,依然由黃宛然主廚,唐小甜和林君如打下手。
除神秘女孩小枝留在書房,大家都在聽孫子楚的胡侃。他添油加醋地描述了廣場和宮殿,將大家帶到金碧輝煌之中。林君如給他點上一根蠟燭,燭火下的他指點江山口沫橫飛,好像已取代了導遊的位置。
童建國輕蔑地“哼”了一聲:“若你遇到了那條狼狗,恐怕就當場嚇得尿褲子了。”
“你說什麽?”
孫子楚最不能容忍對他膽量的侮辱,其他人也都識相地保持沉默,屋裏隻剩他們劍拔弩張。
“夠了,彼此客氣些吧!”
還是厲書出來做了和事佬。他悄悄回頭盯著亨利,法國人蜷縮在角落中像被遺忘了。
這時,黃宛然她們把晚餐端進來了,雖然換了些花樣和材料,終究還都是袋裝食品。
她低下頭柔聲道:“抱歉,就讓大家吃這些。”
“沒關係,你已經盡力了,我們都很感謝你。”
錢莫爭安慰著她,卻得到了秋秋的白眼,他無奈地輕歎一聲,抓起碗大口吃起來。
大夥都已饑腸轆轆,特別是下午出去探路的人們。葉蕭和孫子楚都是狼吞虎咽,不消十分鍾便全部解決了。
隻有唐小甜一點都吃不下,她堅持要等楊謀回來再吃。其他人也不便勉強,黃宛然隻能準備再為她熱菜,心想戀愛中的女人真是愚蠢,可當年自己不也是一個樣嗎?抬起頭又撞見錢莫爭的目光,趕緊把頭別了過去。
頂頂一隻手端著蠟燭,一隻手把晚餐送入書房。小枝幾乎要睡著了,被弄醒後端起飯碗,不假思索地吃起來。頂頂看著她吃飯的樣子,暗自思量她究竟是人還是鬼呢?
餐後,幾人一起幫忙收拾餐具,窗外夜幕已然降臨,時間已過了七點十分。
南明城的夜晚讓每個人都焦慮不安。
屋子裏隻剩下燭光了,葉蕭關照大家必須小心,萬一打翻蠟燭引起火災就慘了。
是繼續在這裏等待那三個人,還是各自回到昨晚睡過的房間去?大家的意見有些分歧,唐小甜是鐵了心要等下去的,而黃宛然則想和女兒回四樓休息去。
這麽多人悶在一間屋子裏,伊蓮娜感到快透不過氣來了,她索性打開客廳窗戶。一陣涼風隨即侵入房間,將餐桌和茶幾上的蠟燭都吹滅了。
世界重新陷入了黑暗。
林君如不禁尖叫一下,幾乎靠在了孫子楚身上。伊蓮娜也沒想到開窗的後果,驚慌失措地又把窗戶關緊。房間裏已伸手不見五指,幾個人紛紛撞在一起,頓時全都亂作了一團。
“大家冷靜下來!不要亂動!”
葉蕭的心跳也加快了,隻看到眼前晃動著一些影子,雜亂的腳步在四周響起。還有人體和衣角的摩擦聲,唐小甜的哭喊聲,更有孫子楚的咒罵聲。
突然,他想到了書房裏的神秘女孩。
絕不能讓她摸黑逃出去,葉蕭憑記憶摸到書房門口,向裏大喊一聲:“喂,你還在嗎?”
但屋裏並沒有任何回聲,他緊張地進去帶上房門,在黑暗中向裏摸索。
於是,指間觸到一個柔軟的東西,光滑而帶有合適的溫度,那是年輕女子才有的皮膚。
雖然依舊沒有光線,他卻能感覺到那雙眼睛,似乎將她的瞳孔看得一清二楚,心底竟浮起了那個名字。
喉結猛咽了幾下,幾乎就要把那兩個字吐出來了——
某道光線在眼角掠過,接著又是猛然跳躍的光點,是書房的台燈在閃爍。整個屋子如靈魂不斷眨眼,瞳孔也隨之而劇烈收縮……
她的影子與她的眼睛,都在這神秘的光影裏忽隱忽現。
同時,燈管裏響起噝噝的暗吼,就像隱藏在密林中的山魈,流著口水準備突然襲擊。
“砰!”
幾乎是爆炸的聲音。
刹那間,燈亮了。
不是蠟燭被重新點燃了,而是房間裏的電燈亮了。
台燈驟然亮起,白色燈光照在她臉上,連同葉蕭觸摸著她的手指。
眼睛!他的眼睛被猛烈地刺激了一下,瞳孔縮小得幾乎閉合,大腦仿佛要被撕裂。
自己瞎了嗎?葉蕭的心沉到冰點,摸到女郎臉上的手也縮了回來。
他強迫自己抬起眼皮,下意識地說了句:“對不起!”
終於,他看見了。
燈光下的神秘女子,那個永遠都無法遺忘的名字。
兩人的表情都很怪異,特別是她睜大的眼睛,似乎正麵對一個奇跡。
於是,他想起了一件更緊迫的事——燈怎麽會突然亮了?
來電了?
他急忙打開書房門,發現客廳裏已亮堂堂一片,吊燈、壁燈、掛燈、廚房燈,甚至衛生間燈全都亮了,整套房間已如白晝一般。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萬分驚訝,孫子楚懷疑這是不是做夢,試著將手伸向電燈,差點被燙破了皮。電冰箱也發出轟鳴的響聲,林君如趕緊打開箱門一看,裏麵的燈全都亮了。錢莫爭甚至打開了電視機,可惜收不到任何信號,屏幕上飄滿了雪花。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大家莫名興奮起來——至少有電就有了光明,有了生存下去的希望,或許悲劇的命運將就此扭轉?
葉蕭快步打開窗戶,外麵的花園仍然漆黑,但樓下隱隱閃出燈光。
難道一切又都恢複了正常?
就像天鵝湖的詛咒被破解,變成石頭的騎士得到複活?
凝固的時間再度開始走動,整座城市重獲生機?
主人們很快就要回家,掏出鑰匙打開房門?
可是,電……電……電……是從哪裏的呢?
※※※
2006年9月26日19點19分19秒。
南明城從沉睡中被喚醒。
葉蕭的目光越過房門,走下昏黃燈光的樓道,穿過涼風習習的小巷,來到星空下的寂靜街道。路燈正彎曲脖子照射著他,幾家店鋪紛紛射出光線,遠處的樓房星星點點。對麵一家音像店的燈光驟然亮起,漸次傳出一個淳美的嗓音——
是誰在敲打我窗,是誰在撩動琴弦。那一段被遺忘的時光,漸漸地回升出我心坎……
他的眼睛跟隨蔡琴的歌聲,在夜風中浮起上升,來到數百米的高空。黑夜裏的視線變得如此清晰,街道兩邊亮起無數點光芒,宛如銀河墜落到南國的穀地。整個南明城已在腳下,巨大而封閉的盆地,如同一口古老的瓷碗。偌大的城市成為深海珍珠,放射耀眼而靈異的光。
他閉上眼睛默默祈禱,請讓時光倒流三分鍾。鏡頭就安裝在他的瞳孔裏,插著一對羽毛翅膀,借著風俯瞰大地。拍攝黑暗的大海,波濤洶湧的建築和街道,它們沉睡了365個晝夜,變成了巨大的墓碑,化為埋葬靈魂的墳場,靜靜等待世界末日。
突然,第一個光點在黑暗中亮起。
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成百上千個光點相繼點燃。一片街道亮了,又一片街道也亮了。忽明忽暗地閃爍幾秒鍾後,小半個城市睜開了眼睛,眨眼間整個城市被燈光點亮。無數星辰在地麵閃耀,如此奪目如此燦爛,焰火在海底盛開,熔岩在地麵奔流——
奇跡就此誕生,物質和時間的奇點,王子吻了沉睡公主的唇。
神的光明降臨沉睡之城。
你是否聽見,某個聲音在此時此刻說:“要有光。”
“諸水之間要有空氣。”
“植物要生長。”
“宇宙要有天體。”
“動物要繁衍。”
“按照我的形象造人。”
(第一季完)
第一季人物故事
成立
2006年9月9日,下午16點13分。
上海。
成立眯著眼睛昏昏欲睡,在寬敞豪華的會議室裏,他的股東和高管們正爭論不休。關於雲南的一個水電站的投資案,已經讓他傷透了腦筋——水庫移民安置工作,各級政府部門的公關打點……而最要命的是,當地準備申請加入世界自然遺產名錄,但民間和國際的環保人士正在抗議,說一旦修建了水電站,會嚴重破壞當地生態環境。雖然這些報道都未公諸於眾,但隻要某個環節稍有不慎,幾個億的銀行貸款就會泡湯,公司在香港上市的計劃也會擱淺。
冗長的會議永無盡頭,簡直是最大的身心折磨,成立硬撐著讓自己不要昏倒。雖然隻有四十多歲,卻有了嚴重的高血壓,每天的應酬和煙酒幾乎抽幹了身體——包括他的二奶和三奶。
當財務總監說話時,成立覺得會議室裏的人都戴上了麵具,宛如西藏寺廟裏惡魔的麵具。這些人一邊說話一邊跳舞,手裏不知從哪出來的刀劍,紛紛指向他的脖子。最後手起刀落,斬下了他的腦袋。
他乍地一驚差點摔倒在地,公司副總急忙扶住了他。成立使勁眨了眨眼睛,還好那些麵具都消失了,眼前這些人還都穿著西裝襯衫。
這時,乖巧的女秘書走進來,在他耳邊輕聲說:“成總,去泰國的旅行社已經訂好了,總共三個人——您連同您的太太和小姐。”
“有沒有去清邁的線路?”
“是的,雖然大多數旅行團都不去清邁,但這一家隻接待高端客戶,特地增加了泰北的清邁路線。簽證都已經辦好了,出發時間是9月19日,從浦東機場直飛曼穀。”
“好的。”
成立捏了把女秘書的大腿,同時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他皺著眉頭看了看號碼,居然是小梅打過來的——他新包養的一個女孩,剛從戲劇學院畢業,但一直沒接拍到電視劇。最近他想投資一部小成本恐怖片,想讓她演個女二號。
他無奈地走出會議室,戴起耳機輕聲說:“我在開會!”
電話那頭傳來小梅緊張的聲音——
“我……我懷孕了!”
※※※
唐小甜
2006年9月19日,淩晨3點13分。
上海。
洞房花燭夜。
淚水,從唐小甜的眼角滑落,她被自己的眼淚驚醒。
身下是一張寬大的雙人床,這是她和楊謀一起從宜家挑選來的。臥室裏到處布置著雙喜字,粉色的背景下有各種小擺設,大多是男孩女孩接吻的陶瓷——這是她的洞房。
傍晚,唐小甜和新郎楊謀走上了紅地毯,在無數禮花中喝了交杯酒互換了戒指。然後是備受煎熬的敬酒敬煙,楊謀被他們折騰得不行了,到十一點便吐得一塌糊塗不省人事。大家隻能送他們回家,連鬧新房的程序都免了。
她輕輕抹了抹眼淚,心中應該被幸福充盈,為什麽會流眼淚呢?
雖然,新婚之夜的新郎宿醉不醒,但她並沒有太大在意。因為明天一早,他們就會趕去浦東機場,去泰國開始浪漫的旅行——這會是一個完美的蜜月,盡管花費不菲。
但新郎到哪去了?
雙人**隻剩她一個人,原本醉倒的楊謀已無影無蹤。
輕手輕腳地走出臥室,發現客廳裏有微光閃爍。所有的燈都沒打開,唯一亮著的是電視屏幕。新郎楊謀坐在沙發上,電視機的熒光射到他臉上,竟隱隱有些猙獰可怖。
唐小甜坐到他身邊,關切地問:“你怎麽了?胃裏還難受嗎?”
但楊謀沒回答她,聾了一樣繼續看著屏幕。
他在看什麽?
DVD正在工作——屏幕上是一片茂密的叢林,畫麵模糊而晃動,看得讓人腦袋發暈。鏡頭深入到一片村落,人們臉上塗抹油彩,顯然是東南亞某個土著部落。膚色介於亞洲人和非洲人之間,幾乎衣不蔽體,圍著火堆在跳什麽舞蹈。
她從沒看過這些內容,驚訝地抓著新郎:“這是什麽啊?”
“一部紀錄片!”楊謀盯著屏幕,光影在他臉上刻下烙印,“二十年前,有個英國攝製組,深入泰國與緬甸邊境的原始部落拍攝。傳說那是古老的獵頭族,還保留著吃人肉的習俗。”
“食人族?”
唐小甜的臉變得煞白,屏幕裏有一口沸騰的大鍋,不知在煮什麽肉?旁邊被捆綁的女子正拚命掙紮,獵頭部落的長老拿著狼牙棒,對女子念出一段奇怪的咒語。
然後,畫麵對準長老的臉,狼牙棒高高舉起並砸下——
接下來的鏡頭讓唐小甜幾乎昏厥,而楊謀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機。畫麵又轉到部落民臉上,他們用木勺舀起大鍋裏的肉,津津有味地享受大餐。
突然,電視機變成了黑屏。
唐小甜握著遙控器,睜大恐懼的雙眼,盯著新郎問:“你怎麽了?是不是酒醉得難受?想看這些畫麵刺激自己醒過來?”
但楊謀一把奪過遙控器,電視機又亮了起來,紀錄片畫麵還在繼續。
這就是唐小甜和楊謀的洞房之夜。
幾個小時後,他們就要出門去機場,前往泰國享受蜜月之旅。
食人族,在等著他們嗎?
※※※
厲書
2005年10月9日,下午13點13分。
德國,美因茨。
這是間黑暗高大的宅子,通過狹窄的窗戶可以眺望萊茵河。厲書緩緩走過空曠的長廊,這裏的安靜讓人產生某種錯覺,與法蘭克福書展的喧囂形成鮮明映照。
從法蘭克福到美因茨隻需半個小時,剛到這座萊茵河畔的小城,便見到了約翰·古登堡的銅像——西方印刷和出版行業的祖師爺。美因茨是古登堡的家鄉,他於十五世紀發明了金屬活字印刷,用鉛字印刷了《聖經》,也是歐洲第一部活版印刷的出版物。活版印刷術從此在歐洲迅速發展,成為文藝複興的重要工具,造就了近代西方文明。
在古登堡印刷博物館,厲書參觀完《古登堡聖經》,來到樓上的珍稀古書閱覽室。拿著法蘭克福參展商的證件,進入充滿清冷無人的古屋。這裏有各種珍貴圖書,從十二世紀的羊皮書,到古登堡親自印刷的地圖,還有歌德時代的絕版小說。
目光在一個破舊的書脊上停住了,是拉丁文的書名——《卡洛斯·桑地亞哥在暹羅和緬甸的旅行指南》。
因為家族信仰天主教,厲書從小就學習拉丁文。他從書架取下這本書,樸實無華的書皮毫不起眼,翻開來聞到一股陳腐氣味,可能兩百年都沒人動過了。
書頁裏寫著出版時間和地點:公元1606年,裏斯本。
這是十七世紀初葡萄牙出版的書,幾乎有整整四百年了。全書隻有一百多頁。作者是葡萄牙人卡洛斯·桑地亞哥,1590年離開歐洲,到過印度、馬六甲、爪哇,甚至中國的澳門。1595年,他成為緬甸國王莽應裏麾下的雇傭兵,參加了緬甸與暹羅(也就是今天的泰國)的‘白象戰爭’。兩年後,桑地亞哥被暹羅軍隊俘虜,歸順了著名的納瑞宣大帝,又扛起槍向老雇主開火。
1600年,他參加了對北方清邁的遠征,遭到緬甸人伏擊而全軍覆沒。桑地亞哥丟下武器,獨自在原始森林中走了十二天,靠捕獵小動物和采食野果為生。第十三天的清晨,他發現一座沉睡的古城,建築和街道都完好無損,卻連一個人影都沒有見到!
城市裏有巨大的佛寺,高聳入雲的寶塔,富麗堂皇的宮殿,精美絕倫的花園。一定曾經繁榮昌盛過,當然還有一些奇異的猛獸出沒。桑地亞哥被深深震驚了,他在空無一人的城市中漫遊數日,最終遺憾地離去。
他用十幾天穿越叢林,奇跡般地回到清邁,並在阿瑜陀耶搭上一艘中國帆船,輾轉回到了葡京裏斯本。1603年,他用拉丁文寫了這本東南亞旅行指南,很快出版成書。
厲書在閱覽室裏泡了三個小時,費勁地讀完了這本書。全書的後記,卡洛斯·桑地亞哥這樣寫道——
“在本書出版前夜,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整整四百年後,有一群中國的旅行者,同樣也經過清邁周圍的群山,來到這座空無一人的沉睡之城。其中有一個懂拉丁文的男子,將有幸看到這本書。如果那位中國人就是你的話,請接受我真誠的祝福,是最最奇妙的命運,把我們連接在了一起,我最親愛的朋友!”
黃宛然
1989年3月3日,下午14點14分。
雲南,迪慶。
黃宛然仰頭看著湛藍的天空,幾朵白雲從雪山邊飄過,坡上殘留著尚未溶化的積雪,杜鵑花正在山崖綻開。她坐在一匹騸馬背上,顛簸地轉過山坡,迎麵是片殘破的廟宇。山門倒臥在亂石與荒草叢中,散發著某種腐爛氣息。
“這是什麽地方?”
向導平措神情肅穆地回答:“羅刹寺。”
“羅刹?好奇怪的名字啊。”她拉緊韁繩凝神望著廢墟,“平措,能扶我下馬嗎?”
半個月前,黃宛然剛被分配到鄉醫院。兩周前剛學會騎馬,雖然下馬還要人攙扶。三小時前剛到一戶牧民家出診,給一個發高燒的小孩開了藥。現在,向導牽著馬送她回鄉醫院,卻路過了這破敗的古廟。
平措將她扶下馬,黃宛然快步走到山門內。那種氣息越來越猛烈,充滿了這二十歲的身體。寺廟依山而建,後半部分幾乎凹進了岩石。懸崖下伸出屋簷,下麵是半遮半掩的大門。門檻外有一具野山羊的骨骸,經過冬天的“雪藏”,還可以看到皮毛。
小心地推開大門,陽光直射進黑暗大廳,她確定氣味就是從這發出的。
一片燦爛的牆壁露了出來,耀眼的反光瞬間刺痛了雙眼。
有什麽竟比陽光還奪目?
黃宛然驚慌地揉著眼睛,許久才適應了這裏的光線——沒錯,她看到了壁畫。
大廳內側的牆壁上,那五彩斑斕的顏色,就像剛剛畫上去。風格酷似唐卡,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畫麵中央是個年輕女子,衣著打扮與藏族截然不同,亦非古代漢族的服飾。壁畫女子很是漂亮,生著一雙大大的眼睛,表情異常莊嚴,宛如白度母女神。
但最讓人驚訝的是,壁畫女子手上捧的,居然是一顆人頭!
陽光集中在那顆人頭上,仿佛從牆壁中生了出來,睜開雙眼盯著黃宛然,放射出咄咄逼人的目光。
錯覺嗎?她大著膽子走近幾步,幾乎摸到了壁畫中的頭顱。
不,這是真的壁畫,或許有幾百年的曆史。
而畫中女子手中捧著的,也確實是一顆男人的頭顱。
男子的臉朝向黃宛然,那是典型的西藏男人的臉,剛強有力紅中透黑。脖子被完全砍斷了,切口似乎做過處理。女子纖細白嫩的十指,牢牢地托著頭顱,放在她胸前的位置。
愛人的頭顱?
黃宛然想起在醫學院讀書時,看過的一部法國小說《紅與黑》的結尾。
“你是誰?”
她輕聲地麵對壁畫問道,仿佛那女子的靈魂還在牆中。
“一位公主!”平措走到她身邊,用半生半熟的漢語說,“傳說八百年前,有位公主從南方前往西藏,經過此地露宿了一夜,本地僧人為她留下畫像,不久就建起了這座羅刹寺。”
“啊,這個誰都解釋不清楚啊。”
黃宛然擰著眉頭退出大廳,當她回到高原的太陽底下時,耳邊卻隱隱聽到某個女子的呼喚:“黃宛然……黃宛然……黃宛然……”
刹那間,她迅速地回過頭來,衝回到大廳門檻裏,卻發現壁畫中的那顆人頭已不見了!
壁畫中的美麗公主,雙手空空如也地放在胸前。
“人頭!人頭!”
平措也被她嚇住了,趕緊跑了回來:“什麽?什麽人頭?”
“剛才……壁畫裏明明……明明有一顆人頭……就捧在公主的手裏……現在卻沒了!”
“人頭?”平措疑惑地看著她的臉,“不,我打小看著這幅壁畫長大,從來就沒有過什麽人頭,公主的手裏也一直是空的。”
黃安然徹底茫然了,她又一次來到壁畫前,伸手觸摸鮮豔的畫麵。
就在公主雙手之間的胸前,她摸到了牆壁裏溫熱的心跳。
愛人的頭顱……
第二季
羅刹之國
綿密的修習和堅毅於正精進
以念覺為自依處
佩帶這解脫之花的
出汙泥者將不再輪回
——長老偈
《蓮花》
詞:蔡駿
很久以前 有個夜晚
世界隻是 一粒塵微
一池蓮花 靜靜沉睡
我在水中 獨自綻放
是誰讓我 睜開眼睛來到世上
是誰讓我 擦幹淚水不再憂傷
是誰讓我 模糊了昨天的回憶
是誰讓我 唱起了明天的夢想
明天的夢想
我行走在 茫茫大地
一顆心靈 不再顫栗
寂寞荒野 陽光萬丈
我向天空 放聲歌唱
為什麽太陽 要從大海中升起
為什麽星星 要從高山上墜落
為什麽狼群 要在月光下嚎叫
為什麽大雁 要在秋風裏飛翔
我要飛要飛要飛 飛到那遙遠地方哎
騎上傳說中黑駿馬 帶上我的夢我的歌
天上月亮圓了又缺 缺了又圓無數輪回
我的歌聲唱了又唱 唱到天南和地北
我要飛要飛要飛 飛到遙遠的地方哎
騎上傳說中黑駿馬 帶上我的夢我的歌
天上月亮圓了又缺 缺了又圓無數輪回
我的歌聲唱了又唱 唱到天南和地北
唱到天南和地北
※※※
2006年9月26日19點19分19秒。
南明城從沉睡中被喚醒。
葉蕭的目光越過房門,走下昏黃燈光的樓道,穿過涼風習習的小巷,來到星空下的寂靜街道。路燈正彎曲脖子照射著他,幾家店鋪紛紛射出光線,遠處的樓房星星點點。對麵一家音像店的燈光驟然亮起,漸次傳出一個淳美的嗓音——
是誰在敲打我窗,是誰在撩動琴弦。那一段被遺忘的時光,漸漸地回升出我心坎……
他的眼睛跟隨蔡琴的歌聲,在夜風中浮起上升,來到數百米的高空。黑夜裏的視線變得如此清晰,街道兩邊亮起無數點光芒,宛如銀河墜落到南國的穀地。整個南明城已在腳下,巨大而封閉的盆地,如同一口古老的瓷碗。偌大的城市成為深海珍珠,放射耀眼而靈異的光。
突然,第一個光點在黑暗中亮起。
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成百上千個光點相繼點燃。一片街道亮了,又一片街道也亮了。忽明忽暗地閃爍幾秒鍾後,小半個城市睜開了眼睛,眨眼間整個城市被燈光點亮。無數星辰在地麵閃耀,如此奪目如此燦爛,焰火在海底盛開,熔岩在地麵奔流——
奇跡就此誕生,物質和時間的奇點,王子吻了沉睡公主的唇。
神的光明降臨沉睡之城。
你是否聽見,某個聲音在此時此刻說:“要有光。”
“諸水之間要有空氣。”
“植物要生長。”
“宇宙要有天體。”
“動物要繁衍。”
“按照我的形象造人。”
接下來是星期天:“請讓我們暫時休息,《天機》第二季開始了……”
第二季 羅刹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