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恨無人省

他抽回手來,神色淡定,似陳述一個事實,“但若是重來一次,我仍然會用箭射你。”

蘇離離拉一拉被子,蓋住了頭。祁鳳翔去掀,她拉住不讓。祁鳳翔自然不能使全力跟她扯,怕牽動她傷口,“放開,別捂死了。”

蘇離離哽咽道:“捂死算了。”

祁鳳翔聽她哭起來,萬分無奈,惆悵道:“捂死了不劃算。”

蘇離離抽得更厲害,“我自從遇到你,就再沒有好事……遲早是要死的,嗚嗚嗚……”

祁鳳翔有些哭笑不得,站起來道:“怎麽叫遇上我就沒好事兒。在睢園我暗示你先走,你卻走迷了路,讓人掐得半死。時繹之那一掌我可沒拉你,推你走你不走,自己跑來擋暈了。雖說後來我嚇了你一嚇,到底是嚇你的,也沒把你怎麽著。這次更好,不聲不響地溜了,突然又在陣前跳出來。你要我怎麽辦?當著三軍將士的麵放他捉著你走?”

蘇離離將被角扯開,憤然道:“你……你可以用箭射他嘛!”

祁鳳翔冷笑,“你以為趙無妨是吃白飯的?我遠他近,再快的箭過去,他提一提你也能把你擋在前麵。還不如我挑個不那麽有害的地方不輕不重地來一下。”

蘇離離氣得磨牙,卻駁不得,轉而恨恨道:“那趙無妨人呢?”

祁鳳翔一張光風霽月的臉頓時棺材了,“跑了。虧他傷那麽重還能跑。”

蘇離離冷笑,“真笨!這麽多人追一個,還讓人跑了,哈哈……”笑得太狂了些,牽扯傷口,又哎喲一聲。

祁鳳翔無奈地笑笑,又坐回床邊道:“當時忙著救你,沒顧得上他。他帶著箭傷躥進了林子裏,再多的人也難搜。”

蘇離離抓住他手臂,喘息兩下,低聲道:“程叔是他害的,我要殺了他。”

祁鳳翔想了想,道:“他既然覬覦天子策,誌不在小,早晚死在我手裏。”

蘇離離沉默半天,忽然又問:“肋骨斷了是不是要躺幾個月?”

祁鳳翔笑,“肋骨是最沒用的。我早年和人動手,也斷過。斷了自己還不知道。現下有最好的大夫,你養兩天就能走能坐了。”

蘇離離怒道:“我能和你比麽?你那肋骨裏裝的是鐵石心腸。”

“我謝謝你口下積德,沒說是狼心狗肺。”

蘇離離且怒且笑,繼而又一驚,“我衣服怎麽換了?”

“你一身的泥,膝蓋也摔腫了,手腕又擦傷,難道就那麽躺著?”

“誰……脫的?”

“軍裏的老醫生脫的。”

蘇離離微微鬆了一口氣,聽他補充道:“我在旁邊幫了幫忙。”

“啊?!”這次憤怒了,“你看了……看了我?”

祁鳳翔冷哼一聲,“我看你?你這種小孩有什麽可看的!我不看你,你早死得姹紫嫣紅了。”

蘇離離哀叫一聲,“你給我出去!”

祁鳳翔愈加可惡地笑道:“你躺在本將軍的大帳裏,還要我出去?”

“啊——”蘇離離的聲音滑出一個顫抖的尾音,又埋進了被子裏。

祁鳳翔正待繼續奚落,帳前有人稟道:“公子,藥熬好了。”

“進來。”

進來的是祁鳳翔身邊的長隨祁泰,端著一碗濃黑的藥汁,放在床邊長案上。

祁鳳翔叫住他道:“你回來時,韓先生還說了什麽要注意的沒?”

祁泰恭敬道:“韓先生聽我說了一遍,說蘇姑娘的傷當時處置得很好。隻要她醒了,就把這藥隔天一服,七天後可以下地走動,吃滿半月可停藥。三月內不要跑跑跳跳,其餘並無大礙。”

祁鳳翔稍放下心來,沉吟片刻,道:“江秋鏑怎麽樣了?”

祁泰搖頭道:“還是老樣子,韓先生說找不到內力運轉不息的人相助,隻怕他好不了了。”

“他這不是白說麽。”祁鳳翔皺了眉,眼神像暗夜裏波光粼粼的水麵,“就是少林的住持也沒有這份功力。”頓了頓,“你先下去吧。這兩天照樣煎了藥來。”

祁泰應聲而出,祁鳳翔曲一膝坐到**,用手指點著蘇離離唯一露在外麵的頭頂,“出來吃藥。”

蘇離離不應,他哄道:“乖,聽話。”伸手拉開被子。

蘇離離隻睜著一隻眼睛,眯眼半覷著他,幾分猶疑,偏又襯出幾分皮態。祁鳳翔失笑道:“這是什麽鬼樣子?”

蘇離離緩緩睜開另一隻眼睛,低聲道:“你不會殺我的吧?”眼神嚴肅而膽怯,竟是真的害怕。

祁鳳翔心裏有些不快,卻放柔了聲音道:“不會,你的小命在我手裏丟不了。快別鬧,乖乖把藥喝了。這可是江湖上有名的神醫韓蟄鳴開的靈藥,我千裏迢迢令人取來。”說著,小心地扶她半坐起來。

蘇離離望一眼,皺皺鼻子,“這什麽味?我不喝,一看就苦。”

祁鳳翔耐著性子哄:“良藥苦口,喝了我給你吃糖。”

蘇離離咬著唇,仿佛那藥是她的大仇人,“我最怕喝藥,吃糖我也不喝。”

祁鳳翔忍無可忍,大怒,“不喝我就捏著下巴灌!”

但見蘇離離飛快地接過來,咕咚咕咚喝下去了。

五月正是鶯飛草長,晚春時節,漸漸有細蚊子飛,天氣也濕熱起來。蘇離離養傷這些天,下了兩場雨,空氣中都是草葉清香。祁鳳翔將三萬大軍分駐太平、成阜,自己卻不入城,隻在這山野紮寨,休整了半個月。

每天,他扣住蘇離離手腕,內力突入她體內,從天突至鳩尾、巨闕,再分散到期門,蜿蜒回到俞府,一一穩固她受創的肺脈。蘇離離原本不知道習武之人真氣的可貴,又覺得是他傷的自己,便受之無愧,當之無怍。

不知是那韓先生的苦藥見效,還是祁鳳翔的真氣有力,七天之後她果然可以下地走動,隻是右肋下數第二根肋骨,輕輕一碰,便隱隱作痛。隻是肋骨確如祁鳳翔所說,行動坐臥都很少受力,倒也不太辛苦。

半月之後她就有些坐不住了,這天太陽一出,她吃完午飯就在祁鳳翔大帳四周溜達。遠樹含煙,山川縈霧,地上有淡黃的小野花點綴在草叢間。一季花期已過,蝶倦蜂愁,大多棲身斂翅,停在草顛兒上。

蘇離離見一隻小巧的粉白蝴蝶收著翅膀,停在木柵,一時興起,伸出兩指,慢慢靠攏去拈它。還隔著數寸距離時,那蝴蝶抖一抖觸須,翩翩飛走了。蘇離離也不追捕,反站住,望著它微笑。

忽聽祁鳳翔的聲音道:“你捉它做什麽?惹著你了?”

蘇離離懶懶打一個哈欠,“沒惹我,就是想捉來玩。”回身見他束袖長靴,原本是英雄中人,卻偏有一種閑散出世的態度,兩種特質出奇的融洽,別有韻意。

祁鳳翔淡淡一笑,“這裏的鄉人說,從這穀口入山兩裏有一棵大樟樹,已生長千年有餘。是這一方的地神。我去看過,路也還好走。你既這般無聊,不如帶你去看看。”

蘇離離一聽有大樹木,欣然應允,跟著祁鳳翔慢慢沿著山間小道行去。一路隻聞空山梵唄,萬籟無聲,二人有一句沒一句竟把兩裏多路走了小半個時辰,轉過一縷飛瀑,遠遠看見粗壯的樹幹立在一塊闊地上。

那棵樹原本很高,因為主幹太粗,遠看卻顯得低矮。枝條虯曲伸展,宛若遊龍,形如傘蓋,氣韻舒張,令人見之忘俗。行至樹下,祁鳳翔拉她站住道:“我曾令手下士兵合抱這樹幹,十一人手拉著手才能抱一圍。”

大樟樹像知道人讚它,婷婷綠蔭撐得如一座大房子的頂蓋,從樹梢到樹根都是怡悅氣息。

蘇離離驚異非常,半晌歎道:“這麽大的樹,九寸厚的整板棺材都可以改好幾塊了。”

祁鳳翔唇角有些抽搐,默然片刻道:“你要想用它做棺材,我替你砍了就是。”

林間許是有風吹過,大樟樹枝條仿佛抖了一抖,天空也似陰沉下來。

蘇離離走得有些乏了,鬆肩垂頸,“你還是饒了它吧,人家長這麽多年也不容易。”

祁鳳翔伸臂將她攬在懷裏,讓她後背靠著自己胸口,權作休息。蘇離離有些僵硬,卻由他攬著。半晌,祁鳳翔道:“你怕我?”

蘇離離老實道:“有點。”

他柔聲道:“不用怕,我不會害你。”

就算要害她,她也跑不了啊。蘇離離放鬆了些,倚在他胸口。祁鳳翔嗅著她發絲,低頭時,唇觸了觸她耳廓。蘇離離側開了頭去,默不作聲。

一時兩人都沉默了,隻覺得林間的風習習吹過,拂在麵上,柔軟清涼,心緒迷茫。蘇離離輕聲道:“陳北光和方書晴那樣死在一起,不如把他們一起葬了吧。”

祁鳳翔下巴抵在她頭發上,觸感是柔軟而糾纏,口氣淡漠冷凝,“那有什麽值得羨慕的。兵敗身死,一事無成,葬便葬了吧。”

蘇離離低低得“嗯”了一聲。

祁鳳翔聲音裏忽帶起幾分笑意,道:“我記得遇見你時,你在那定陵墓地隨口誆我,說什麽但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便是煙火紅塵的真意。當真是這個心思?”

蘇離離不答。

祁鳳翔握了她手,手指順著她指骨慢慢地一根根梳理,似在沉思,卻也不再說話。

有一些話,誰也不願先說,仿佛誰先出口誰便落敗。人於情感之中便如螻蟻微渺,彼此伸出觸須稍一試探,心下明了。

蘇離離忽然笑了一笑,道:“你那時什麽都看出來了吧?心裏一定笑我蠢得離譜。”

祁鳳翔也笑,“還不算太離譜,勉強算是可愛吧。”鬆開她身子,走到大樟樹身邊,手撫樹身道:“這棵樹曆盡千年,看過盛衰興亡,應比我通達,我且對它許個願吧。願它神力,助我達成。”

說著,斂容正色,心下默祝道:“生年當**平天下,掃靖宇內,築享升平。”

蘇離離興致也起,道:“那我也許一個吧。”想了半日,仿佛無所求,心裏默念:“樹神啊樹神,讓我今生有吃有喝,無病無災,棺材賣得多,銀子全進賬。”想了一想,覺得太俗了點,又道:“有生之年,平淡生涯;鶯儔燕侶,蒼顏白發。”

祁鳳翔見她正襟凝神的樣子,失笑道:“你莫不是在求棺材鋪財源廣進吧?”

蘇離離猛然睜開眼,“你怎麽知道?呃,不止,還有逢凶化吉,遇難呈祥!”

他溺愛地摸摸她的頭發,“你也太貪心了些。前時讓你做兩具棺材,正好能用了,‘寡決匹夫’就是陳北光。”

蘇離離也不避諱,直言道:“我猜那‘貪婪小人’定是蕭節。”

祁鳳翔點頭微笑。蘇離離涎臉笑道:“豫南前府台大人傅其彰的六小姐,美名播於天下,都說是神仙中人。等你打下豫南,不妨娶回家去,輕舒繡帳,拂展牙床,以慰征塵勞苦。”說到最後一句,自己先笑得彎了腰。

祁鳳翔大笑,卻佯怒道:“真是沒羞沒臊的,越發什麽話都說出來了。”

兩人說笑著往回走。待得他們身影走遠,寂靜的山林間,一棵小樹苗枝條微晃,樹幹裏發出一個清亮稚嫩的嗓音,“老大,那個帥哥走了。”

大樟樹粗大的樹腔裏低沉道:“唔……”

小樹苗道:“您剛才為何發抖?”

老樟樹的聲音滿是洞察世故的精練,“他可不是一般人,鬼神尚且敬而遠避,何況我們樹精。”

“他們許的願能成麽?”

“嗯……能成。”

小樹苗年輕,定力不足,興奮了,樹枝亂顫,“啊……,那您看他們倆能成麽?!”

“唔……”老樟樹沉吟片刻,枝葉呼吸吐納,盡得玄門精妙,宏大悠遠的聲音響徹法界道:“淡——定——!”

樹林之中遠遠望去,頓時升騰起一片祥和瑞氣,仙姿嫋嫋。

世上千年,不過一瞬。

*

祁鳳翔與蘇離離走回裏餘路,視野開闊,道路平坦。路邊大石上盤膝坐著一人,蘇離離一見,愣了。那人穿著一身蓑衣,旁邊放著鬥笠,頭臉輪廓堅毅,此時見他們過來,望他們微微一笑道:“祁三公子,久違了。”

蘇離離隻覺十分眼熟,猛然之間想起,這不是桃葉渡上騙他們到睢園的那個虯髯漢子麽?如今他把滿臉的胡子剃了,倒顯得文氣了些。蘇離離往祁鳳翔身邊一躲,驚道:“王猛!”

祁鳳翔落落大方地牽她手道:“他不叫王猛。我沒猜錯的話,他叫歐陽覃。”

那人哈哈一笑,躍下大石,下拜道:“在下歐陽覃,前日唐突公子,還望公子見諒。”

祁鳳翔道:“你並不唐突,正是扮得極好,騙過了我。隻是我不明白,趙無妨怎會住在你的睢園?”

歐陽覃嘿然道:“公子既猜出我是睢園主人,想必也能知道其中端倪。我本閑居睢園,陳北光幾次派人召我,都推辭未去。去年十一月,那趙無妨不知從何處來,攜著那女子到我園中拜訪。言語之間可見其心思機變,手段狠烈,我便不太願意結交。”

“過了一日,他夤夜孤身入園,說要與我的睢園一用。我自然不允,兩下裏動起手來。我不是他對手,竟被他趕了出去。我的幾個仆從都被他所殺。我受了傷,在太平府輾轉幾日,未有計策,便易容渡江想到京城尋一朋友。恰巧在桃葉渡遇見公子。”

“我在幽州時,隨朋友入祁大帥幕府筵講,見過公子一麵。在桃葉渡時……便想將你引到睢園,去對付趙無妨。最好你們兩人爭鬥,我好從中取利……”他神色微赧。

祁鳳翔點頭笑道:“歐陽兄直陳其事,正是磊落君子。”

歐陽覃繼道,“後來你們都不願交手,我便猜測,你們到冀北別有目的,大約都是為了對付陳北光,便一直等在太平府想看看情勢。成阜決戰那天夜裏,我從太平府趕過去,途中經過一山居茅棚,竟見趙無妨擒著這位姑娘在說話。”他指了一指蘇離離。

“言談良久,趙無妨動手打了這位姑娘,之後又言辭猥褻,似有不軌之舉。”

祁鳳翔輕飄飄地問:“還有這事兒?”

蘇離離低了低頭,“嗯”了一聲,“是歐陽先生從樹上跳下來,趙無妨和他動了手,把這個……這個事岔過去了。”

祁鳳翔眼神沉了一沉,轉看歐陽覃。

歐陽覃擺手道:“我打不過他,也怕他認出我來。隻嚇嚇他,讓他不敢妄動罷了。隻是姑娘跟他說的那些話大是不妥,若他傳揚出去,隻怕你的性命也保不住。”

祁鳳翔問:“什麽話?”

蘇離離刹時臉都綠了,一拉祁鳳翔的袖子,見他回頭看來,又連忙鬆開,急促道:“你……你聽了不要生氣。我當時被他所逼,說謊騙他,他其實也知道我說謊的……”

祁鳳翔眼睛一眯,淡淡打斷道:“到底什麽話?”

蘇離離見避不過,心一橫,“他知道我是誰,我說……”看一眼歐陽覃,“我說那個什麽已經在你手裏,鑰匙在時繹之那裏。當然他沒信,說你肯定會殺了我的,於是打了我兩巴掌……又說我生得不錯,你對我那個……然後……歐陽先生就跳出來了。”

祁鳳翔聽了,臉色未變,氣質卻深沉了。不再看她,轉頭對歐陽覃道:“歐陽兄等在這裏,就為了說這個?”

歐陽覃正色道:“我不是想用這點事要挾你。昔日陳北光召我,我不肯前去,蓋因陳北光好謀寡決,不足成事。這些日子察量良久,祁公子仗義禮賢,謀略出奇,正是亂世之主,覃折服之人。”

祁鳳翔並不應允,反淡淡道:“我可以引薦你給父王,你素有名望,定能博個功名。”

歐陽覃勃然變色道:“我若是為功名又何必找你。你不信我,那便當我沒說罷。”說罷,轉身就走。

祁鳳翔見他轉身,緩緩道:“歐陽兄有心助我,我卻之不恭。”

一路回到營裏,祁鳳翔正眼也不瞧蘇離離,徑自將歐陽覃引去見各級將領,相談甚歡。蘇離離在大帳悶坐到要睡覺時,祁鳳翔進來了。撩衣一坐道:“把手給我。”

蘇離離老實地伸手過去,兩股真氣緩緩從太淵突入,匯於膻中。她心思不定,也不能跟著他真氣意想,躊躇片刻,小聲問:“你會不會殺我?”

祁鳳翔真氣驟然一亂,在她氣脈中一躥,蘇離離“哎”的一聲,祁鳳翔瞬間摔開了手,怒道:“你怎麽天天就琢磨著我要殺你?!我要殺你讓你躺那城門外就完了,費這麽大勁兒救你做什麽?!”

蘇離離低眉辯道:“我隻是害怕。倘若趙無妨真的那樣傳言出去,你父親兄長必定要問你,你為了要自保,難免不會殺我滅口。”

祁鳳翔冷笑道:“原來你也知道。要真有個萬一,也是活該。自己把生死看開些吧!”一摔帳簾子,出去了。

那晚蘇離離睡得極不踏實,夢裏許多人來往奔逃,都看不清麵目。夢境虛浮而淺淡,雜亂無章,仿佛寂靜中有那麽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細弱的金石相撞聲直透入心裏,她猛然醒轉,正是下半夜寅初時刻。

蘇離離頭臉都是細汗,慢慢爬起來就著盆子裏的熱水洗了把臉,靜坐片刻,卻不想睡了。慢慢穿起衣服,忽聽有十分輕微的腳步聲從帳邊走過。她也不點燈,踱到帳門邊將帳簾揭起一道細縫向外看去。

有三人從前麵弓身躡腳而過,摸向祁鳳翔大帳。不遠處也有人影晃動。蘇離離心裏納悶:這是做什麽?見那幾人將什麽東西沿著大帳潑了一周,蘇離離猛然想到他們是要放火,一把掀開帳簾,就喊:“喂,你們在幹嘛!”

那幾人頓時望向她,瞬息之間,白光一閃,竟是劍刃劃過,已被斬殺了一人。歐陽覃仗劍縱身向前與諸人鬥在一處。那剩下幾人中有人吹燃了火折,就地一扔,祁鳳翔的大帳頓時燒了起來。

那幾人大叫:“火起,火起!”

立時,營中四處都放起了火。

歐陽覃望蘇離離喊道:“還不快跑!”

蘇離離轉身往帳後跑去,不知是不是因為黑夜看不清路,她竟然找對了方向,出了大營,一交坐到草叢裏,便見前麵四營皆亂,火光衝天,人影紛雜,分不清誰是誰。盞茶時間裏,蘇離離似過了千萬年。

火光之中,十餘騎殺了出來,漸漸走近時,她看見為首那人像是祁鳳翔。因為不那麽確定,她也不敢輕舉妄動。那人策馬逡巡,四麵了望,對著曠野喊了一聲。蘇離離當即大叫:“這裏。”

祁鳳翔縱馬過來,臉色嚴峻,伸手給她。蘇離離踩了馬鐙坐到他馬上,低聲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祁鳳翔略一回神,也低低道:“嗯?不知道,感覺吧。”

將馬韁一拉,那馬穩穩地跑了出去。

蘇離離覺得他氣息不勻,有些不同以往的沉默。約行了一柱香時間,前方一帶波光,又到江邊,岸沿泊著一艘小船。祁鳳翔直將馬停在岸邊平地,抵在她耳邊道:“這是渭水上遊,你跟著應文過去,我讓他送你回家。”

蘇離離聽他呼吸沉重,側過身目光一瞥,一支折斷的箭杆隱沒在他胸腹的衣料裏。蘇離離一把攀住他臂膀,看那箭杆,顯然箭頭就刺在他身體裏。祁鳳翔見她看著那斷杆,竟笑得溫柔,“我這報應來得快吧。”

蘇離離死死抓住他手臂,“這個怎麽弄出來?”

“現在拔不得,我還有事。”

蘇離離急切地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映著波光,有些浮動的光彩在流溢,平靜坦然而不失堅決。她刹時有些脆弱,哀柔道:“我們一起走吧。”

祁鳳翔搖頭,“我不能走。你們去吧,應文照看著她些。”蘇離離轉頭,見小船舢板上站著應文。她有些惶然地回頭看著祁鳳翔,隻覺變故倏忽,眉目中百感雜陳。

祁鳳翔凝視她的眼睛,似受了蠱惑,低頭輕輕的一吻落在蘇離離眉心,溫柔的觸感繚繞著他的氣息,轉瞬疏離,卻有什麽東西像山間流嵐在心底氤氳而起。

他低低道:“去吧。”鬆開她腰肢,將她扶下馬去。蘇離離滑下馬背,仍然仰頭看著他英挺的輪廓映在夜色裏。祁鳳翔卻不再看她,對應文道:“帶她回去,你到徽豐等我。”

應文點頭道:“你回太平一定要小心。”

祁鳳翔短促地答道:“我知道。”韁繩一扯,轉身便走,毫不流連。

蘇離離看他背影沒入暗夜,被應文一把拉上舢板,進了船艙,叫艄公開船。蘇離離自舷窗邊望去,江岸漸遠,流水襯著對岸熊熊的火焰。整個營地已燒了起來,江上的浮波將火色帶得愈加變幻。蘇離離終於可以回家了,心裏卻有些難過。

回頭見應文坐在對麵,眉頭微鎖,似有隱憂,她問:“怎麽回事?”

應文道:“有叛軍。”

“陳北光的舊部?”

應文躊躇片刻,喟歎道:“隻怕是大公子的人。祁兄此番功勞太高了些,有人坐不住了。”

蘇離離不好再說什麽,回頭看著水麵漸漸變得寬闊,隻覺得人如逝水,永遠不知會流向何處,不知會有怎樣的聚散離和。

天明時分上岸換馬。蘇離離舊傷並不曾痊愈,行得甚慢,到京城時,已是十天之後。暮色中踏入城門,應文徑直用車將她送到如意坊後門,遞過一個盒子,道:“你家裏現在安全的,且呆一段時間。我要在城門下鑰之前出城,不跟你多說了。萬事小心。”

待他去遠,蘇離離慢慢轉到正街大門口。蘇記棺材鋪,恍若隔世。她伸手輕觸門上“有事暫離”那幾個大字,當日祁鳳翔嘲笑她的情形曆曆在目,這一去竟是半年才回來。她忽然有些急促,連忙跑到後角門,打開門進到內院。

窗欞上都積著浮塵,那張字條子還釘在柱上,讓風吹得有些飄飛,洇著雨水打濕的痕跡。沒做完的棺材還是她走時的樣子,房間裏被褥整齊,桌案蒙塵。

沒有人回來。

蘇離離慢慢扶著柱子坐到簷階下,肋骨有些隱隱作疼。她坐了半天,伸手打開應文給她的盒子。

應文辦事素來色色齊備,遇亂不慌。此時天色已晚,蘇離離無處吃飯,盒子裏便整齊地碼著各色小巧的點心。另有一張百兩銀票,聚豐錢莊,見票即兌。

蘇離離笑得有些勉強,自語道:“陳北光和蕭節這兩人的棺材才值一百兩麽?”

信手拈起一塊冬瓜酥,慢慢抿著。天便漸漸黑盡了。

第二天一早,蘇離離潑水掃院,開門營業。京城在祁氏治下,已恢複了些元氣,不似去年鮑輝篡政時的慘狀。但錢莊的生意已在戰亂中被掠奪一空,她查了查自己舊年積蓄的銀子,隻提得出小半。便將錢提出來,把應文那一百兩銀子也兌了,到城裏木料場上買了些散料,讓人拉回家。又去往日做工的小工那裏看了看,有兩人還在,便定了工錢,讓他們後日起仍每天上午來做工。

隻要有棺材做,這世上就沒有什麽過不去的事。祁鳳翔曾笑話說,就她那頭腦竟然做了這麽多年生意還沒給人賣了。然而一沾到做棺材,蘇離離就覺得自己無比精明,無比嫻熟。世上很多事她都沒法把握,這件事卻是她可以指掌,且能做得很好的。

十日後京城有了新消息,祁三公子自太平府移師,直指豫南蕭節,在徽豐大破其先鋒,正圍追餘部。蘇離離看榜時,四眾紛紛喟歎,大讚祁三公子英武非凡。

她笑笑,抱著一罐刷棺材板的光漆回家去。

轉眼又到七月,初七這天,蘇離離想來想去,決定去給程叔上個墳。

這日風和日麗便提了個籃子,裝上紙燭,去黃楊崗上祭了一祭。祭罷也不願多呆傷情,信步在城西郊外逛著。遠遠看見小山岡上,依山傍樹有一角房屋簷上的勾戧,驀然記起那是木頭與祁鳳翔見麵定約的棲雲寺。

一念至此,再也止不住心緒,便慢慢走了過去。一路走著,心情頗不平靜。木頭當初走在這條路上,必是與她看著同樣的山川草木,心裏卻在想著怎樣令祁鳳翔不再為難她。

從一條蔥鬱的青石便道,她直走到寺門石階前。棲雲寺建寺多年,也衰敗多年,遠不及城東大佛寺香火興盛,建址宏大。那寺門木梁上題著的匾額似遙遙欲墮,兩旁立柱仍刻著對聯曰:“古殿無燈憑月照,山門不鎖待雲封。”文意入眼已是淒清空寂。

蘇離離默默走上石階,迎麵是接引殿,四大金剛倒了兩個,隻扶在一邊立著。穿過天井略有些凹凸的青石板地,便到了正殿。前麵供奉之具還算整齊,地上排放著三個蒲團。蘇離離仰頭看去,釋迦牟尼像莊嚴慈善,斑駁的佛身似渡盡滄桑。

她曆來不怎麽信鬼神,此時卻禁不住屈膝跪在當中的蒲團上,合掌如蓮,暗祈道:“釋尊,佛經上說您是世間最有智慧的人。我有許多煩惱,不敢求解脫。但有一個人,我不知他姓名,我叫他木頭,求您保佑他,無論他在哪裏,令他平安歡喜。”

這一刻心意虔誠,卻是從未有的篤定。她默默跪坐在蒲團上,發愣良久,幽幽一歎,側轉身要起來,眼角餘光卻瞥見那正殿屋角經幡掩映下坐著一個年輕的光頭,穿著身舊布僧衣,神色恬然地望著她。蘇離離驚叫一聲跌在蒲團上,道:“你……你是人是鬼?!”

光頭生得一張俊俏的臉龐,不及應文的秀色,卻有竹林賢聚的清雅風致。他合掌,掌上掛著一串龍眼大的菩提珠,溫言道:“施主太過虔誠,不曾發現貧僧坐在這裏,貧僧也不敢驚擾施主。”

“你是個和尚?”蘇離離大驚。

“正是。”

蘇離離想說你長這麽英俊怎做了和尚,再一思忖,此話頗無道理,生生咽了下去。

俊和尚卻不以為意,道:“施主在求什麽解?”

“一些世俗煩惱。”

俊和尚“哦”了一聲,“三千眾生,各有業障。”

蘇離離索性在蒲團上坐了,抱著膝蓋道:“這位師傅,你既是和尚,讀過不少佛經吧?”

“貧僧修過《佛說四十二章經》。”

“那記得什麽精要的話麽?”

“佛言:‘愛欲於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蘇離離默然片刻,蹙眉道:“那人為什麽要逆風而行,不會順風而行麽?”

俊和尚點頭道:“不錯,順風而行能心明眼亮,照耀眾生。”

蘇離離本就生了些小聰明,自小由葉知秋親自教書識字,雖則八歲失怙,但底蘊已成。無事時也看些雜書,記得些典故,便問:“師傅,六祖慧能曾指經幡說,不是風動不是旗動,仁者心動。那人是應該誠於心,還是順於物呢?”

俊和尚道:“誠於己心。”

“那風是心還是物?”

“是物。”

蘇離離點點頭,“那若是己心想要持燭向前,恰好遇著逆風,莫非就不誠於己心而轉身往回走?”

俊和尚被她問得一愣,躊躇了片刻,遲疑道:“貧僧以為此時若誠於心則會燒掉了手,若順於物則失去自己所求。心意固然該坦誠麵對,還應該不執著。依貧僧之見,此時便應該轉身離開。”

蘇離離沉吟道:“轉身離開……”

俊和尚眼露了然,目力灼灼,“施主莫非心有所戀,又怕燒了手,故而心意彷徨?”

“啊?你……你胡說八道些什麽!”蘇離離大驚。

俊和尚怪道:“那施主怎會糾纏誠於心還是順於物,必是此人有些不可親近的緣故。”

蘇離離有些尷尬,站起來怒道:“你一個和尚怎麽這樣說話!”

俊和尚也不怒,施施然道:“貧僧道行尚淺,說話還不夠機鋒,施主不必動怒。”

蘇離離理了理衣裾,沒好氣道:“那你還做什麽和尚,不如還俗。”

他徐徐抬手指點大殿,“這也有理,隻是寺廟都荒蕪至此,我想化緣將它修葺一新再想還俗之事。”

蘇離離抬頭四麵一看,道:“這主殿的木料不錯,梁柱都是百年難遇的良材,要修也是容易的事。寺門的對聯清淨空明,時逢亂世,這寺廟也不必像大佛寺的恢弘,簡潔雅致就是。”

俊和尚微微揚眉道:“施主還知道怎樣建房子?”

蘇離離道:“正是。其實世間萬物觸類旁通,精通了一件,便能想明白其他的事。且不說建房子,就比如說棺材,在興盛的時局下,人們有了錢,死後追求也比較高,棺材就有許多樣式。比如線雕的,浮雕的,盤螭金銀漆,百壽連字,鬆鶴延年,還有方頭、圓頭、凹板和凸板之分。”

“倘若遇到亂世,人命如草菅,活隻要溫飽,死隻要有盛殮,在款式、尺寸、花色、做工上就沒有這麽多要求。這個時期就有很多清棺,式樣轉向古樸凝重。漆色大多以黑,飾紋大多以簡潔,而外形趨向方正。”頓一頓,忍不住解釋,“因為方正的板料易於打製,方便快捷……”

俊和尚聽得瞠目結舌,臉上肌肉有些抽,好不容易打斷她道:“施主,天將正午,貧僧正要去化點齋飯。佛門戒訓,過午不食。”

蘇離離有些意猶未盡,“哦,哦,那師傅請自便,不知道師傅法號是什麽?”

“十方。”

“十方?”

他眸光高深莫測,“虛空界十方乃是施主平日所知的八方,再加上、下兩方,共稱十方。佛在十方世界,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他端了托缽,也不再搭理蘇離離,起身而去。

蘇離離站在他身後,禁不住想,若是祁鳳翔聽了她這番棺材流行趨勢論會做何反應?他必會笑著讚許或是嘲諷她說得好說得妙。她說的話,不論是無聊的,無知的,或是無畏的,祁鳳翔總是耐心聽完,再悉加指教。

她提了籃子,也走出寺門,站在石階上時,見一輛藍布馬車停在便道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