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雨透關山
蘇離離一覺醒來,窗外陽光明媚,倒讓她想起一個佛經裏的故事。一人上山砍柴,路遇猛虎。驚急之中攀上岩壁一根枯藤,勉強躲過虎口,卻見頭頂一鼠正在啃噬那根藤條。下有老虎咆哮,上有老鼠咬藤,危急中忽見眼前草藤上開著桑葚。他摘下一枚一嚐,覺得甘甜無比。
艱難困苦固然充斥人世,細微處的甜蜜滿足卻令人心生歡喜。人生即使是一場大的破敗,勘不破的人仍要經營小的圓滿,比如蘇離離望見這燦爛陽光,便一躍下地,跑出了草屋。
門前有大片的桃花,灼灼其華,讓她心情大好。仰頭看去,一片落英徐徐掉落,無聲,卻摸得到時光靜謐的痕跡。耳畔有人清咳一聲道:“蘇造辦,今早營裏來搬了箭矢。這是點的數,你簽一下。”
“哎,哎。”蘇離離接過來,哀歎連連,不知祁鳳翔究竟做何打算。
那天清晨,祁鳳翔一躍上岸,將她扔在渭水舟中,臨去隻說了一句,“好好呆在船上,敢下水我就讓你溺死在水裏。”蘇離離隻好趴在船沿望斷春水,終於等來了那位書生小白臉,正是扶歸樓頭哈將軍。
蘇離離饑餓中見著熟人,雖是祁鳳翔的人,也覺得激動了。激動之下脫口叫道:“哈公子好啊。”見來人莫名其妙地看著她,蘇離離想了半天,“啊——應公子。”
應文搖頭輕笑,“蘇姑娘好。”
應文辦事縝密,有條不紊。當即找來舢板,將蘇離離帶下船來,安頓在桃葉渡旁邊的小鎮住下。祁鳳翔大軍當日便駐在渭水南岸,使手下大將李鏗去攻陳北光屯糧草的成阜。陳北光一麵親自修書來質問祁鳳翔,一麵手忙腳亂調兵抵禦。祁鳳翔拿到書信掃了一眼,笑了笑,隨手撕了。
應文第二天帶給蘇離離一紙任令,乃是祁鳳翔手書,命她為箭矢造辦主管,蓋了右將軍大印,下轄一百個工匠。蘇離離見令,哭笑不得,辭受兩難。應文道:“蘇姑娘不必為難,祁兄用人自有道理。讓你造辦,你就照辦吧。”
蘇離離莫名其妙地上任了,官邸就在桃葉鎮的這片草屋裏。上任之後發現祁鳳翔哪裏是眼光獨到,簡直是剝削壓榨的本性不改。箭矢造辦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難得一個精細。
箭矢在戰鬥中消耗頗大,每人每天要造箭百支以上,按造箭支數記賬行賞。不同的箭頭有不同的射程,箭杆的削鑿,箭羽的偏正,都是影響射擊效果的東西。偏偏蘇離離做慣了木工活計,觸類旁通,半天不到,熟練已極,監督造辦,一眼看出優劣。
營中各部每日往來搬取點數,需要詳細記明,賬冊繁瑣。偏偏蘇離離記慣了賬,誰家做什麽樣的棺材,什麽時候取,做到什麽程度了……比這箭矢製造繁瑣得多。於是……她一經上任,便萬分勝任,少不得操勞辛苦。
閑暇之時,仰天長歎,小時候沒見八字帶官殺,怎麽在軍中做起官來了。一時高興,將那剩的木料敲敲打打,研究嚐試了數日,做出了一具一寸長的小棺材,蓋、幫、底俱全,還上了漆,和真棺材無異,隻是尺寸玲瓏一些。
她心裏高興,在這棺材首尾鑿上兩個小孔,加上線繩底穗,做成個飾物。趁應文來此,為答謝這些日子的關照,便送了給他。應文見了這袖珍棺材,清俊的臉龐抽搐了一下。蘇離離捧著棺材,像捧著最寶貝的孩子,侃侃而談。
棺材者,升官發財也。常常帶在身邊,可以帶給你一個超然的心態,無畏生死;可以帶給你一份沉著的智慧,貫穿始終:可以帶給你一個靈魂的歸宿,心安意得。想要在這紛繁複雜的塵世獲得一方寧靜祥和的天地麽?帶上這隻棺材吧。
晚間,應文回到營裏,腰帶上沒佩玉飾,卻掛了隻棺材。祁鳳翔聽他如此這般地把話重複了一遍,絕倒在中軍大帳,笑得伏案抽搐。心情一好,打起陳北光來越發神出鬼沒,奇譎難測,手掌一翻,盡下冀北十三縣,更將成阜圍得鐵桶一般。
陳北光糧草不濟,拚不得,親自領兵去解成阜之圍,前腳剛走,祁鳳翔便施施然渡江占了冀北首府太平,住進了陳北光的將軍府。陳北光進退兩難,拚盡手下兵將,衝入成阜固守待援。
此時正是四月,夏始春餘。蘇離離這造辦也從江南做到了江北。自渭水舟中一別,她再沒見過祁鳳翔。有時候想起他來,覺得為了自己小命著想,此人還是少見為妙,早早打包回家才好。這個想法一經吐露,應文便溫文爾雅,波瀾不興地回她一句:“右將軍不發話,誰也不敢放你走。”
右將軍者,祁鳳翔也。蘇離離痛下決心,擬舍生忘死見他一回,求他放了自己回去吧。奈何祁鳳翔軍務繁忙,蘇離離工務也繁忙,兩下裏見不著。讓應文帶話一問,祁鳳翔淡淡道:“她回去能做什麽,整個鋪子裏就隻她一人,日夜苦守也無甚趣味。不如留在這裏,幫我做點事。”
蘇離離死也不信祁鳳翔軍中會缺造辦,那留她下來真是為了怕她孤單無聊?她斷然地否決了這個解釋,定是祁鳳翔賊心不死,想追問那匣子的下落。礙於木頭的麵子,不好對她明白下手,便想徐徐圖之。哎,木頭啊。
再過兩日,祁鳳翔又來一道喻令,說她既想做棺材,那就做兩具棺材吧,材料不限,厚薄不限,蓋上刻字,一曰貪婪小人,一曰寡決匹夫。蘇離離悻悻地應了,撿了二流的鬆木板子慢慢地精打細造。隻要是做棺材,她都不願馬虎了事。
世上什麽事最不可忍受?就是做出不像樣的棺材來!
這日午後,她把兩口棺材打好的板子,用細砂紙磨了,把造箭的工匠材料安排妥當,便去找應文,要他帶她去見祁鳳翔。應文收了她的棺材竟一直佩在身上,拿人手短,也不好十分拒絕,帶了她到將軍府,說祁鳳翔有空就讓她見。
走到將軍府正殿廊下,朱漆的雕櫞像圓睜的眼睛,定在排排屋簷上。簷下正遇欠錢君,戎裝帶劍而出。應文見了招呼道:“哈,李兄。”欠錢君本要答話,一眼望見蘇離離就皺了眉,愣了片刻,答道:“哼,應兄。”蘇離離忍不住“噗嗤”一笑。欠錢君大是不悅,“你笑什麽?”
蘇離離忙收了笑,道:“沒什麽,隻是看應公子喜歡說哈,公子你喜歡說哼,二位正是相得益彰。”
欠錢君有些哭笑不得,勉強冷然道:“一點體統也沒有,不知祁兄看上她哪一點。”
蘇離離哀哀一歎,心道公子差矣,他看上的不是我,而是天子策。
應文止住說笑,截過他話道:“蘇姑娘,這是李鏗,祁兄手下第一大將。”
蘇離離不甚關心戰事,也不知李鏗是多大的將,隻點點頭權作應付,聽應文道:“他現在得空麽?”
李鏗搖頭,“他要找的那人捉住了,我正帶了來,在上麵呢。”
應文也皺眉道:“這樣……李兄先請吧,我去看看。”
沿著走廊往上,到了一間畫閣外,窗敞半開,侍衛林立,耳聽得祁鳳翔的聲音像簫管陶塤般醇厚沉靜,道:“你怎麽跑得這般慢,讓我手下捉住了?”
一人答道:“我也慚愧得很。”帶著幾分假裝的誠懇。
蘇離離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站住門外正要再聽,不料應文將她一扯,示意她進去。蘇離離踏入房門,便見一張大案桌之後,祁鳳翔懶散地靠在椅上,正眼也不看他們。
案前站了一人,正是當日睢園那個假歐陽覃。
蘇離離大驚,不禁伸手摸了摸脖子。祁鳳翔瞥見她這個動作,唇角微微一翹,說話都帶了幾分溫朗的笑意:“說說你是誰吧。”
那人應聲答道:“我叫趙無妨,她叫方書晴。”他手一指,落到旁邊客座上,正是那梅園贈帕的白衣女子,淡漠著神色,半倚著扶手。
“你帶著這女人做什麽?”
趙無妨微微一笑,“我現下正想將她獻與將軍。”
祁鳳翔也淡淡笑道:“哦?這女人一臉菜色,已是屍居餘氣,想必床笫溫存也沒什麽好的。”
趙無妨道:“你不覺得有趣,陳北光未必。”
“方書晴十年前乃是冀北有名的詩妓,陳北光便是裙下之臣。可惜他父母嫌棄方書晴的出身,不許陳北光納做妾室。方書晴流離江湖,不料為我所獲。我得知陳北光對她念念不忘,想用她跟陳北光談個條件。”
他目光一沉,說不出的銳利陰鷙,“可惜你大軍到此,取冀北之後,必取豫南,則與京畿互為犄角,牢不可破。北方再無人可與祁氏抗衡,此地我也不願多留。她於我已無用處,不如送給將軍,對付陳北光或許還能有點用。”
祁鳳翔淡定地聽完,對他說的戰略不置可否,椅子上略換了換姿勢,平靜道:“陳北光已經和蕭節勾結起來了,兩家打我一個,你就這麽肯定我能勝?”
趙無妨道:“我想你比我更肯定。”
祁鳳翔大笑:“這話說得我都不想殺你了。你想要什麽?”
趙無妨將蘇離離一指,“那日你說換人,如今便換這個姑娘吧。”
蘇離離眼睛一瞪,心罵一聲老娘來得真不是時候!
祁鳳翔姿勢未變,聲音卻多了幾分冷然,“不成,你那個女人已經掉價了。”
趙無妨哈哈一笑:“開個玩笑。我什麽也不要,隻想略表我的友善之情。”
“哼,你見此地已無伸展之方寸,便想他方尋機起事?你何不用她換你自己,以免我現在殺了你。”
趙無妨緩緩道:“祁公子可知飛鳥盡,良弓藏;絞兔死,走狗烹。為祁氏之大業,你自可以殺我;為了你自己,倒是留下一兩個勁敵才好。”
祁鳳翔微揚著頭,笑意淺淡,目光卻有些陰晴變幻,沉吟片刻,下巴一抬,“你去吧。事不過三,下次我再看見你,必定要殺你。”
趙無妨抱拳道:“祁公子,後會有期。”一側身,卻深深地看了蘇離離一眼,拂袖而去。
蘇離離被他看得心裏一寒,聽一旁方書晴咳了起來,上前握了她手道:“這位姐姐,一向可好?”方書晴用絹子抵在唇上,喘息片刻,微微一笑道:“好。”態度風致仍是婉柔綽約,仿佛不是身陷囹圄。
應文目視趙無妨出去,道:“你不該放了他走。”
祁鳳翔笑了一笑,想說什麽,又像是在想什麽,眼珠一轉看到蘇離離那邊,忽然問方書晴:“你想見陳北光麽?”
方書晴看著他的目光帶了絲幽幽寒意,“見又如何?不見又如何?”
祁鳳翔也不多說,立下決斷道:“我送你去見陳北光,你告訴他,後日辰時,成阜決戰!應文,安排人送這位夫人到成阜軍中。”
方書晴驚詫之餘,有些近鄉情怯般的畏縮,一時坐在那裏發愣。
祁鳳翔站起來就往外走,應文一個眼色,蘇離離忙忙地跟了出去。祁鳳翔理著折袖,徑直轉過後廊無人處,遠山近舍都籠罩在陽光之下,清晰宏遠。
他迎著陽光站住,伸展了一下手臂,抱怨道:“坐了我一上午。”
蘇離離亦步亦趨跟在後麵,此時在他身後站定,疑道:“你當真是要放那個方什麽的姐姐去見陳北光?”
祁鳳翔“嗯”了一聲。
蘇離離躊躇道:“其實……她挺可憐的……你不要為難她。”
祁鳳翔終於回過頭來看她,距離不遠不近,眼神不冷不熱,氣氛不鹹不淡,蘇離離卻莫名其妙地一慌,先低了頭。
祁鳳翔看她俯首半斂眉,三分玩味又帶著三分嚴肅道:“我並沒有為難她呀,你以為我想做什麽?”
蘇離離猶豫片刻,道:“你……是看陳北光性情優柔多疑,想亂他心誌?”
祁鳳翔抱肘道:“我以為恰恰相反。他們今日一見,陳北光必定振奮勝過往日。”
“那為什麽?”若是以前,蘇離離必定不會這樣問下去。現下祁鳳翔既知道她身世,又將她捏在手中,便也沒什麽好怕的了。言談之間,反無所顧忌了些。
祁鳳翔豔陽之下笑出幾份清風明月的涼爽,轉看遠處牆院之外的市井屋舍,辭色卻是肅然而不容置疑,“因為我必勝,陳北光必敗,隻是早晚的事。陳北光雖蠢得會為一個女人自亂陣腳,我卻不願以婦人相脅戰勝,白白辱沒了這大好河山。”
他氣度卓然,風神俊朗。蘇離離看著遠處天地相接,層巒起伏,生平竟也第一次覺出了馳騁天下的快意。她十數年來蝸居一隅,擔驚受怕,一時卻倍覺釋然。即使天下紛紛攘攘,即使木頭一去不回又怎樣,蘇離離仍是蘇離離,自有一番天地,自有心意圓滿。
她受這情緒鼓舞,當下真心實意道:“你這就是所謂‘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
祁鳳翔望她微笑,“又胡說。我雖樂意狂狷不羈,也自有許多掣肘之事,不得不為。人生在世,哪能恣意無畏。你雖年少清苦些,卻還能悲即是悲,喜即是喜,這已很好了。”
蘇離離一愣,暗思祁鳳翔確是喜怒極少形諸顏色,永遠不知他在想什麽。隻渭水舟中那夜,偶然將情緒顯露出來,卻是用釘子紮了他自己。他當時冷靜狠厲的神情如在眼前。
蘇離離清咳一聲,“俗話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隻因為遭遇差到了極點,所以無畏無懼。你有所持有所求,自然自由不了。”
祁鳳翔點頭,看不出是讚許還是嘲諷,道:“不錯,有長進。聽著有些佛道意思了。”
蘇離離還沒來得及得意,他又道:“隻是有些人不是不願放下一切,而是不能放。有進無退,一退即死。比如你爹,辭官遠走可自由了?”見她漸漸又眼現迷糊,高興道:“小姑娘,好好參悟吧。”
蘇離離大不是味,此人專喜貶低別人來襯托自己的高明,可偏偏他怎麽講都像是有理。祁鳳翔洞悉人心一般安慰她,“不過冒傻氣正是你的可愛之處,改了倒一無是處了。”言罷,施施然地撣了撣衣襟,便往回走。
蘇離離驀然想起,來見他可不為這麽鬼扯一通,連忙追上去叫道:“將軍大人你等等——!”
祁鳳翔頭也不回,蘇離離大聲道:“我要回家,放我走!”
祁鳳翔一撩衣擺邁進畫閣裏,平淡道:“不行。”徑自走到大案前,鋪開一張地圖,上麵標著三色線號。
蘇離離一頭紮到案上,“為什麽?!”看他今天心情貌似不錯,遂決定死纏爛打一番。
祁鳳翔閑閑地將圖一指,“你說蕭節會不會幫陳北光?”
“啊?”蘇離離始料不及。
祁鳳翔在圖上態勢指給她看,道:“如若你是蕭節,你會出兵給陳北光解圍麽?”
蘇離離眉頭一皺:“陳北光一敗,他唇亡齒寒,自然要救。”
祁鳳翔狹長的眼眸微微一眯,臉色一本正經道:“原來如此,你知道‘唇亡齒寒’,那你知道‘髀重身輕’麽?”
“什麽?”
祁鳳翔在椅上坐下,悠然道:“《戰國策》上講,楚國伐韓,韓求救於秦,派使者尚勒去遊說秦王出兵。尚勒講了‘唇亡齒寒’的道理,秦王很讚許,秦宣太後卻對尚勒說:‘當年我伺候先帝,先帝搭一條腿在我身上,我覺得很重;可先帝整個人壓到我身上時,我卻不覺得重了。你知道為什麽嗎?’”
他傾前湊近蘇離離,萬惡地笑道:“宣太後說:‘因為那時舒服啊!以秦救韓,正是負重致遠,韓國不給秦國好處,讓秦國舒服,秦國憑什麽出兵?’依我看,蕭節隻怕和宣太後差不多。”
蘇離離聽得目瞪口呆,兼且兩頰飛紅,結巴道:“啊……啊,這……這太後可真大膽,朝堂之上,外使麵前敢說這樣的話……”
祁鳳翔好整以暇地欣賞她如遭雷擊的表情,接著道:“這也沒什麽,秦太後大多剽悍若此。始皇之母趙姬,有一個中意的姘夫名叫嫪毐。《史記》中記載,此人有一項異乎常人的才能,你知道麽?”
蘇離離大驚失色,連脖子都紅了,兔子一樣蹦起來連連擺手道:“不用不用,我不想知道。”邊說邊走,落荒而逃。祁鳳翔靜靜地看她跑出了門,方倒在椅上哈哈大笑。蘇離離如離弦之箭躥出了將軍府,看見的人都要讚一聲,不愧是箭矢造辦,人如其職!
回到北街的造箭司,一眾工匠正削得那木杆碴碴作響。這兩日祁鳳翔正要能射出五百步距離的長箭,箭身長、寬,各部位的重量都有一定的比例。蘇離離一一地驗查了一遍,坐到自己的棺材板前。
鬆木獨板六寸厚,這個規格材質,棺材裏算是下品。她撫著鬆木特有的紋理,窘意漸消,心裏卻憤怒起來。祁鳳翔這廝真不是個好東西,看書都看得如此齷齪。轉而一想,也不對,《戰國策》怎麽能叫齷齪。那麽是他這個人齷齪,對!他竟然說……舒服……啊呸!
想了一回,臉上又有些發熱。起身招呼了兩個人進來釘那棺材板。兩個短衣小工依著她的指導,叮叮當當釘好了。合了蓋子,處處合適,隻要刷上漆,就能嚴絲合縫了。其中一人讚道:“總管做的棺材比我們老家那最好的棺材鋪子做的都好。”
蘇離離於做棺材一事也從不妄自菲薄,道:“我本來就是經營棺材鋪子的,經手的棺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那人低聲笑道:“是,是,總管知道不,那剪箭羽的小伍今天早上偷偷溜回家了。”
蘇離離眉頭一皺,“什麽?!他怎麽不跟我說。”
“他知道現在正忙,不許告假,所以私自走的。”他指指外麵,“還跟王師傅說好,不告訴你。”
蘇離離心下雪亮,這人是在告小狀啊。不辭而別,師傅還幫著隱瞞,必然有不得以的苦衷,也許是家裏出了什麽急事。她看了一眼外麵,默然片刻笑道:“知道了,等我問明白再說吧。”
告狀那人不料她就這樣辦了,想再添兩句,又看她神情淡漠,隻得悻悻而出。
蘇離離冷眼看他出去,忽然一個念頭閃過——別人能溜,她為什麽不能溜?祁鳳翔讓她造辦,她就傻在這裏造辦,又沒賣給他,憑什麽啊?此念一起,再難止住。方才他說後日辰時與陳北光決戰,到時兵馬一動,兩陣對圓,誰還顧得上看著她。
天予不溜,反受其咎。
第二天,天色陰了起來,祁鳳翔領兵往成阜。蘇離離早起飽吃一頓,穿著素日穿的衣裳,揣上餘下的軍需錢款,假作去找應文,實則攜款潛逃。遠遠跟在大軍後麵,自北門而出。她站在城牆邊,看著後軍遠去時揚起的塵土,心裏倒升起幾分茫然惶惑。
天地越是高遠,她越是無處可去,那麽還是回京去吧。一個地方一旦住成了家,無論它是破敗殘缺,還是人去樓空,總會帶著某種眷戀。想起那青瓦白牆下的葫蘆架,牆外的黃桷蘭香,蘇離離振作了一下精神,沿著城牆折而向西行去。走了半日到了一個小縣,便在一家路邊小茶寮裏歇息。
店家端上一壺花茶,褐黃的顏色,入口略有茶意,卻多的是澀味,還不如喝白水。蘇離離不由懷念起祁鳳翔的六安瓜片來,但願他此戰成功。一招店家過來,問:“京城是哪個方向?”
店家怪異地看了她一眼,道:“客官,就是你來的那個方向。”
蘇離離臉色一黯,回望了一望,“我不認得路,是那麽過去麽?那不是到太平府了?”
“是,這裏也是太平府轄界。您沿著城外官道往東,一直走,就到渭水了,渡過渭水……您再問吧。”
“哎,多謝。”她懊惱地應了一句,怎麽就記錯了。
身後忽然有人冷冷道:“難道你又走迷路了?”
蘇離離驀地回頭,“啊——”地一聲,“你,你怎麽在這兒?!”
趙無妨一身藍布長衫,側桌而坐,不陰不陽地笑道:“果然是你。不在你主子身邊呆著,怎麽跑出城來了?難道是跟掉隊了?”
蘇離離灌下一大口破茶,強自鎮定道:“他不是我主子。他是……是我一個朋友。現在他打架去了,我要回家。”
“哈,”趙無妨笑道,“用兵不叫打架。”
“不都是聚眾鬥毆麽,就是規模大點而已。”蘇離離小聲嘀咕。
趙無妨注視著她,似是探究,“有趣,有趣。”頓了一頓,“既然是你朋友,他去打架你就不看看?”
蘇離離隨口應道:“我不會打,怕血濺到身上,還是躲遠些的好。”
“我正要去看他們鬥毆,不如你跟我一起去吧。”
蘇離離連連擺手,“不必不必,你一個人方便。希望打得精彩,祝你看得愉快。”
趙無妨默然看了她片刻,微蹙了眉怪道:“你究竟是膽小還是膽大,是聰明還是糊塗啊?說你膽小吧,這時候還能對著我大大咧咧地胡說;說你聰明吧,小至園子大至城郭,連個路都不認得。”
蘇離離摸出茶錢放在桌上,站起來道:“我先走一步,你慢慢喝。”
走過他身邊時,趙無妨笑了一笑,手臂一晃,蘇離離隻覺後心一疼,人便癱軟下去,眼前黑了。
依稀醒來隻聽得雨聲叮咚作響,仿佛那一年在明月樓聽言歡撫琴的聲音,心裏莫名寥落。蘇離離緩緩睜開眼,卻是倚坐在一個草棚裏,四麵風寒。趙無妨生著火,望著天邊出神。蘇離離一動,他轉過頭來,看了一眼,又視若不見地回過頭去。
蘇離離再動了動,坐正了,抱著膝蓋,看著外麵水滴,忽然道:“你別想用我威脅祁鳳翔,我跟他其實連朋友都算不上。”
趙無妨拈著一支樹枝,扒了扒火,道:“你至少是對他有用的人。男人不會無緣無故帶著個沒用的女人打仗。”
蘇離離道:“我大約也隻能幫他做棺材。”
“你姓什麽?”趙無妨突然道。
“呃——”蘇離離慢了一拍,方道:“姓木。”
趙無妨搖頭,“說謊。”
這人怎麽和祁鳳翔一樣狡猾,蘇離離吸一口氣,流水般念道:“好吧,我不姓木,我姓莫,是京城如意坊後開裁縫店的莫寡婦的小叔子的二女兒,從小跟著我嬸子學裁縫,跟鄰街蘇記棺材鋪的少東家學過做棺材。”
趙無妨默默地審視她片刻,道:“那蘇記棺材鋪裏都有些什麽人?”
“嗯……他們少東家蘇離離,還有他一個老仆人。怎麽?你認識?”
氣氛刹時變得有些靜,像危險的獵人和機敏的獵物,一個在尋找蛛絲馬跡,一個在躲避枝末細節。半晌,趙無妨陰惻惻地笑,“蘇離離,你跟我耍這些把戲。”
蘇離離瞪眼道:“什麽呀,我叫莫問柳,百福街上人人都知道的啊。”
趙無妨注視她神色,道:“我的人查出來蘇記棺材鋪的那個老仆,是當年太子太傅葉知秋的仆從。”他言盡於此,卻望著她一瞬不瞬。
蘇離離表情未變,心裏是翻湧起伏,啞然怔忡道:“什麽?誰的仆從?”
趙無妨盯著她的眼睛,一字字道:“我的人問他,他卻死也不肯承認。”
蘇離離仍是愣愣地看著他,眼裏卻有大顆的淚溢了出來,掉落在幹草堆裏。
趙無妨冷冷道:“你姓蘇。”他上前兩步,一把捏住她下巴將她臉抬起來,有些急促道:“你是葉知秋什麽人?”
蘇離離愣愣道:“我是他女兒。”
趙無妨瞳孔倏然收縮,道:“你是他女兒?”
“是。”蘇離離漠然地答。
他拇指忽然摩挲著她下頜骨的肌膚,慢慢鬆開,似乎在思索。
蘇離離冷冷笑道:“你想要什麽?天子策?”
“當真有?”他遲疑。
蘇離離點頭,“有,在祁鳳翔手裏。這就是他帶著我的原因。”
“他逼你交給他了?”
“沒錯。”
毫無預兆地,趙無妨一掌扇在蘇離離右臉。雨滴聲中聽不出多大的聲音,卻打得她摔在幹草堆上。
他陰沉一笑,“你實在是不會說謊。像這樣的東西,若是被人知道,必定不得安寧。祁鳳翔內有父兄,外有勍敵,豈敢自己拿在手裏。若是拿到了,必會殺你滅口,又豈會把你帶在身邊到處招搖?”
蘇離離臉上像著了火一樣疼,慢慢坐起來,仍是平靜地說謊:“他沒有鑰匙,鑰匙在先帝的侍衛長時繹之手上,時繹之又瘋在陳北光府上。時繹之舊年認得我娘,所以祁鳳翔想讓我來騙鑰匙。但是沒成,時繹之帶著鑰匙跑了。”
趙無妨冷冷看著她,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但見蘇離離一副認命的表情,心裏重新思量自己的謀劃。正出神間,蘇離離難得地出手如電,出乎意料的一個耳光拍到他臉上,手勁雖不夠大,但也打到了他左頰上。
趙無妨頃刻間反手又是一巴掌,將她打倒,氣猶未解,用力抓住她的頭發拖起來。抓得蘇離離尖叫一聲,卻咬牙道:“老子這一耳光是替程叔打的!”
趙無妨一手抓著她頭發往下拽,將她的頭仰起來。注視半晌卻沒有再動手,反古怪笑道:“仔細看看,其實你長得也不錯。我一說換你,祁鳳翔臉色都變了。”
蘇離離罵,“放你媽的屁!”
趙無妨抓著她頭發不鬆,反笑道:“這潑辣樣子還挺夠味的,不知扔到**還有沒有這浪勁兒。”
蘇離離大驚,且大怒。需知祁鳳翔有時也說些無恥的話調戲她,卻不會這樣露骨,隻讓她覺得鬱悶。然而這個人說的話,讓她切實地覺得被侮辱了。
正在這關頭,草棚頂上突然“砰”地一響。趙無妨一下鬆開她,站起來凝神細聽,片刻之後衝出草棚。樹上跳下一人,身披蓑衣,頭戴鬥笠,笠沿壓得很低,看去刺蝟一般,全身又滴著水。趙無妨直攻了上去,那人虛擋了一招,回身就走。
趙無妨追出兩步,站住了,便見那人沿著林間小道淅淅娑娑地一路走遠。他折轉身,一把抓起蘇離離道:“時候不早了,我們也走吧。”
此時已是後半夜,雨點稀疏起來,但還是很快淋濕了蘇離離的衣裳。一路上,山林木葉散著雨後清芬,一陣風吹來,冷得她發抖。趙無妨抓著她手腕,隻管急行。蘇離離一路磕磕絆絆,腳上不知踢了多少樹根,就差沒死在地上被他拖著走了。
行到天色將明未明時,鑽出了山間小道,沿著樹林邊滑下一道陡坡。蘇離離一跤摔在了泥漿裏,膝蓋撞上泥水裏的石塊,疼得她眼淚都要出來了,卻咬著牙不肯吱聲。趙無妨看她一眼,道:“看你也是個貪生怕死的,怎麽倒硬氣起來了。”
蘇離離捂著膝蓋,有氣無力,“謬讚了,殺我害我的人雖多,你是混得最差的一個。”
趙無妨伏在一道土塹後,從稀鬆的林木邊緣凝視前方道:“人不爭一時長短,你若足夠長命,便拭目以待吧。”
前方昏暗的天色中隱現一道城郭,遠遠有人馬自右而來,火光如星,不計其數,漸漸在城門前一裏處站定。便見城門上也站滿了人,隻見身影,卻無火光。趙無妨沉吟道:“這架要打不成了,陳北光的手下根本無心招架。”
少時,城門緩緩打開,天色漸明。陳北光當先一騎衝出了城門,手綽長刀,一身銅甲反著金色黯淡的光。身邊跟著一人,也騎了馬伴隨左右,衣袂蹁躚,正是方書晴。他站住陣前大聲道:“祁鳳翔,出來!”
右軍陣形緩緩分開,像山川相酬的巋然與靈動,祁鳳翔徐徐策馬而出,意態矜持高貴,微微頷首道:“怎麽?陳大將軍要和我單打獨鬥?”
陳北光將刀一指,“自古兵對兵,將對將。你我就鬥一場,我死了,你放過我的兵卒;你敗了,就收兵而回。”
趙無妨這邊先“嘁”地一聲笑。
祁鳳翔一手虛握著拳抵在唇邊,笑容襯得風神如玉,道:“將軍讀迂了書了麽?我今日兵多而氣勝,取成阜必也,豈有我一人之敗而致全軍無功而回?前日見你不明戰略,隻道是個腐儒;今日竟要戰場肉搏,真乃無用匹夫。世人竟稱你為儒將,可知‘時無英雄,而使豎子成名。’”
陳北光被他一番折辱,大喝一聲,舉刀策馬直取祁鳳翔。後麵李鏗自祁鳳翔身後殺出,迎下他一刀,兵刃相交,火光四濺。刀鋒在祁鳳翔胸前一尺,劃過一道弧線,被擋了開去。祁鳳翔並不抵擋,也不閃避,甚至連笑容都沒有變一下,坐看李鏗與陳北光鬥在一處。
方書晴欠了欠身,注視陳北光的身影,眼神竟第一次焦急起來。城牆上有人舉出白旗喊道:“我等願降!”陳北光回看了一眼,手下一鬆,被李鏗砍中手臂。他慘然變色道:“罷了,罷了,我占據冀北二十年,不想兩月便丟了。事不能遂,成敗由天!”
趙無妨聽得這句,忍不住“哈哈”一笑道:“他竟還能怨天……”一回頭,卻不見了蘇離離。他罵了聲“賤人”,抬眼四看,見遠遠的山林邊上泥地裏有個人影貓著腰蹣跚向前。趙無妨看她一眼,卻見場上陳北光舉刀自盡而亡。方書晴將馬一拉奔到他身邊,不知是用的利器還是毒藥,須臾之間伏在陳北光屍身上死了。
蘇離離回頭看時,見趙無妨已追了上來,連忙手腳並用,爬上土塹,跳出樹林,手舞足蹈道:“救命啊——!”
她所處本已接近祁軍陣腳,祁鳳翔聞聲注目,一時間也沒認出這一身是泥的人是誰。片刻之後,眉頭一皺,眼睛眯了起來,斷然令道:“拿下那兩人!”他身側騎兵應聲而動。
蘇離離身子往後一沉,卻被趙無妨捉住擋在身前,有什麽鋒利冰涼的東西擱在脖子上。趙無妨的聲音切金斷玉般狠決,“祁鳳翔,你再過來,我殺了她!”
李鏗勒住馬,回看祁鳳翔。祁鳳翔神色肅然,辨不出作何考慮,半晌,緩緩道:“我說過,再讓我看見你就殺了你。”
趙無妨緊緊抓著蘇離離道:“今日隻是個小小意外,你可以當沒看見我。”
“你手上抓著的,是我軍中逃奴。”
蘇離離苦笑,她也不想弄成這個局麵,然而老天總是和她做對。如今毫無辦法,逃奴也好,人犯也罷,隻好任人宰割了。
“我沒抓她,是這位姑娘自己送到我手上來的。”
祁鳳翔抿著唇,眼神吃人一般的凶狠,盯著蘇離離,“放下她,饒你一命。”
趙無妨凝視他神色,沉思片刻,拖著蘇離離後退幾步道:“別急,你的人總歸是你的,現下還要勞她陪我一陣子。”
祁鳳翔勃然變色,一字字冰冷道:“你威脅我?”
話音落時,他揚手抽出流雲箭,左手持弓,右手扣弦,坐騎之上身姿矯健挺拔,動作流暢漂亮,長箭呼嘯而出。趙無妨詫異地看他拉開弓,破風聲過時,蘇離離聽見自己肋骨“喀嚓”一響,低頭看見箭頭沒入自己胸肋,卻沒來得及感到疼痛。
隻聽祁鳳翔咬牙道:“格殺勿論!”
趙無妨在耳邊亦咬牙道:“你狠。”
腰上一鬆,她向地下滑去,最後一眼看見遠處地麵上,陳北光與方書晴兀自相抱的屍體。當時一念起,十年終不渝。
闔上眼,聽見馬蹄聲向後追了去,蘇離離轉瞬陷入了不知是此行第幾次的昏迷。
蘇離離很少做夢,這次卻做了很長時間的夢。時而像是放在熱水裏煮,時而像是扔在冰窖裏凍,度日如年,無一刻的安寧。落雪紛飛的時節,驛外斷橋邊站著的青衣女子回頭一笑,正是十餘年來夢裏才有的情景。蘇離離仿佛回到十年前,輕聲叫道“娘”,心裏酸楚,已落下淚來。
一隻手撫上她額頭,溫熱,寬闊,像含蓄的撫慰,瞬間打碎了記憶,不知身在何處。原來骨子裏,仍是無家可歸的蒼涼。意識逐漸積累,她努力地,努力地睜開了眼睛,欠了欠頭。一個人說:“你別動。”
蘇離離定定地看著那人,半晌才從時光裏回到現在,有些疲倦地閉上眼,道:“你是祁鳳翔。”
蘇離離覺得胸口有些悶,身上卻躺得很累,想動一動。祁鳳翔按住她腿道:“叫你別動。”蘇離離微不可察地一歎,低聲問:“我是不是要死了?”
祁鳳翔蹙了眉,“受點小傷怎麽就要死要活的?”
蘇離離苦笑,不是她要死要活,是她確實要死不活了,她也沒辦法。沉默了片刻,也不反駁,低垂了眼睫看著眼前虛空。
祁鳳翔將她的被子掖了掖,有些放鬆,有些疲憊,淡淡道:“你死不了,昏了兩天。斷了一根肋骨,傷及肺脈。救得及時,原本不算什麽大傷,可是又有點著了風寒。現在燒終於退了,再休養幾日應無大礙。”
蘇離離“嗯”了一聲。
他望著她,也不生氣,仍是平靜道:“你不該跑出來。可知道你的身份若是暴露,世上有多少人想捉住你麽?造箭司裏我安排了侍衛,若是你不出來,便沒人抓得了你。”他吐出一口氣,卻道:“是我大意。”
蘇離離原本以為自己逃了他會發火,然而他此時把所有情緒都掩蓋在平靜之下,反讓蘇離離心裏難受,抬起左手來,手臂酸軟。她懶懶地將手擱在額上,遮著眼睛,卻笑道:“沒什麽大意不大意的,我早死晚死在哪裏死都是一樣。”
祁鳳翔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伸手捉住她手,也不拉起來,反輕輕按在她眼睛上道:“你這是在怨我了。”
蘇離離鼻子一抽。
他接著道:“趙無妨當時為什麽抓著你不放?她知道你是葉知秋的女兒了是麽?”
“是。”
“他怎麽知道的?”
“……嗯……我說漏了嘴……不過他也查了一部分!”
祁鳳翔歎道:“真笨。你若是被他抓去,可知他會怎麽對付你?與其被他折辱,還不如被我一箭射死呢。何況我若陣前因為你而退縮,他就更要以為你奇貨可居了。”
他拉下她的手來,蘇離離咬著唇,倔強間隱忍著委屈,眼睛潤澤清澈,如雨水洗過的山澗。祁鳳翔的手指撫拭著她眼角的淚,掌心摩在她右臉頰上,問:“挨了打了?”
他神情並無戲謔與嘲笑,反倒認真而關切。蘇離離像是受了蠱惑,又像是孤獨久了的孩子經不起旁人用三分溫暖來引誘,內心帶著幾許掙紮,又有些希冀,問他:“我若是死了,你會不會難過?”
祁鳳翔愣了一愣,望著她像是思索,又像是審視,有些遲緩,卻無比肯定,“我會難過。”他抽回手來,神色淡定,似陳述一個事實,“但若是重來一次,我仍然會用箭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