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客來桃葉渡

天明時分,難得有陽光照進院子。蘇離離擰一把毛巾,水淅淅瀝瀝滴到盆裏。她跪在地上,展開毛巾細細地擦程叔那雙枯瘦的手。這雙手多年來扶著自己櫛風沐雨,不離不棄。於飛蹲在一旁,默默陪著她。

蘇離離擦完,將毛巾扔進盆子,對於飛道:“你起來,抬著程叔的腳,我們把他放到棺材裏。”本要賣給莫大的那口香樟老棺材矗立一旁。都說人死魂去,屍身會分外的重,兩人廢了很大的勁才將程叔有些僵硬的身體抬起來,裝殮進了獨幅的香樟板裏。

蘇離離扯了扯他的袖口,又將他的頭扳正。於飛忽然道:“父皇當時也是這樣子。”蘇離離陡然回頭望向他,“你說什麽?”他有些失神的害怕,道:“父皇和皇兄他們當日就是這樣躺在披香殿,沒有人管。”

蘇離離注視他眉目,眸子黑白分明,帶著脆弱的稚氣,與他父親暴虐的心性毫無沾染。於飛怯怯道:“蘇姐姐,你看我做什麽?”蘇離離扶著棺沿,轉視程叔,輕聲道:“我父親死的時候,我和你一般大。我抬著他的腳,程叔抬著他的頭……就像我們今天這樣……把他裝進了棺材。”

她默默望著程叔斑白的鬢發,仿佛穿過時空聽見他溫言的話語勸她,“小姐別怕,老爺雖不在了,我至死也會看護著你的。”一陣突來的虛弱擊中了她,蘇離離伏在棺沿上,卻無淚可落。

於飛伸手拽住她衣角。蘇離離心裏有許多話,沒有對他說出來。你的父親殺死了我的父親,到頭來他在宮中無人收屍,到頭來你也跟我一樣可憐。蘇離離忽然抬頭“哈”地一笑,說不上是悲還是喜,撫過於飛的頭發,柔聲道:“你餓不餓?忙了這一早上,我還沒弄點什麽給你吃。”

於飛搖搖頭,小聲說:“我不餓。”肚子卻“咕”地一聲反駁。蘇離離拉了他站起來,拂了拂身上的塵,道:“我們去廚房看看去。”話音剛落,身後的門一響,有人進來,卻是張師傅,還帶著四個士兵。

蘇離離淡淡地掃了他們一眼,道:“張師傅來了,看看程叔吧,我就要蓋棺了。”張師傅聞言,快步上前,探到棺頭,“老程怎麽……?”

蘇離離伸手一指簷下的黑漆棺材道:“那是你們要的棺材,抬去吧。”

張師傅詫異地抬頭看她臉色,是難以言述的平靜,沉吟道:“少東家怎知我們是來抬棺的?”

“他們服色不是祁家的兵士麽?到我這裏來不就是為抬棺材麽?”

張師傅道:“這孩子住了這些日子,我也要帶他走。”

蘇離離手抓著棺沿,沉默片刻,轉頭看於飛。於飛搖頭躲在她身後道:“我不走,蘇姐姐。”

蘇離離看向張師傅,張師傅搖頭。她便蹲下身,拉於飛手道:“你去吧。別怕,世上的事躲不過。怕沒有用,又何必要怕。”木頭說怕既是沒有用,你何必要怕;世上的人打不倒我們,打倒我們的原隻有自己。她一念及此,竟綻開一個溫柔的笑,將於飛牽到張師傅麵前。

張師傅似不認識蘇離離一般上下打量她,欲言又止,終是牽了於飛走向門外燒焦坍塌的鋪麵。於飛扭頭看著她,依依欲泣。四個兵士向簷下抬了那黑漆棺材跟在後麵,“祿蠹國賊”四個凹凸的大字在棺麵上閃過。

蘇離離忽道:“等等。”

張師傅站住。蘇離離問:“木頭在哪裏?”

“老朽不知。”

蘇離離扶在程叔的棺沿,清清冷冷道:“你既是祁家的人,勸他亂世擇主,不就是勸他歸向祁氏麽?你跟他去棲雲寺遊玩,不就是帶他去見祁鳳翔麽?”

張師傅麵露賞識之色,坦然道:“木頭自有打算,非我淺薄言辭可動。”

“我隻想知道他在哪裏?”

張師傅搖頭道:“這個我也不清楚。他與祁三公子似是舊識,確是在棲雲寺密談良久,但我不知談了什麽。”他話鋒一轉道:“祁三公子始克京城,有許多政務要忙。祁大人的後隊大軍不日也要趕來,他脫不開身才托我來此,說空了再來看你。”

蘇離離輕柔飄忽道:“看我?我有什麽好看的。張師傅,你不來看看程叔麽?看看他是怎麽被人折磨死的?”她伸手去拉程叔的手,那手卻僵硬得拉不動了,隱約可見指甲泛著青灰,皮膚帶著烏紫顏色。

“你看看他的手,他的手被人折斷了。肋骨也被人打斷了,腿骨也扳不直。”蘇離離拂著程叔的手,“唯有頭臉是好的。你說,別人這樣折辱他是要做什麽?是要逼問什麽?是想知道什麽?”

張師傅大驚,鬆開於飛來到棺邊,細細查看程叔的屍身。蘇離離冷眼旁觀。張師傅看了良久,沉聲道:“少東家的意思,是疑心三公子所為?”

蘇離離不語。

張師傅道:“你在這裏也不無危險,不如……”

蘇離離下巴一抬,“店小利薄,恕不遠送。”

張師傅沉默片刻,歎息一聲,站起來道:“稍等一會,我半個時辰就回來。我們送老程入土吧。”

那天下午,正北門外,祁煥臣幽州的數萬大軍到了京城;黃楊崗上,蘇離離卻默默地挖了一個九尺深坑,和張師傅一起,將程叔掩埋了。棺木入墓的那一刻,塵埃飛舞,揚起舊日懷想。蘇離離燒了紙,祭了酒水,一路無言而回。

又過了一日,大街小巷裏,應公子那張安民告示被一旨皇榜取代,將已死的皇帝追詣為“戾”帝,百姓叫得直白,曰昏君。昏君一族都被太師鮑輝殺盡,隻得一個八歲幼子逃脫,便被推繼皇帝之位,立朝改元。

太師鮑輝被祁軍殺死,裝入一口黑漆大棺,棺上刻著四個遒勁的大字“祿蠹國賊”——真正的蓋棺定論!棺材被放在街市中心,百姓用火燒,用石頭砸,將屍帶棺一起銼骨揚灰。

宦海之中,有人身敗名裂,有人登頂冠絕。八歲的小皇帝再下聖旨,將祁煥臣封為護國公平原王,祁煥臣三子皆封侯,軍政之事一並交於祁氏。祁家挾著這皇位正統,發出檄文,號令天下。天下諸侯割據,強弱不一,卻也不敢冒頭攖祁氏之鋒。

京畿秩序很快複原,百姓擁戴平原王。而最先入城的祁三公子祁鳳翔則風靡了萬千少女,傾倒了無數美人,他的英風逸事一時在京中傳為佳話。連那茶樓說書的都談著祁三公子怎樣連克堅城,救生靈於水火,拯黎庶於暴虐。

蘇離離聽了一笑帶過,仿若不識,另請了人,將鋪子翻修一番,仍如以往過活。隻將蘇記棺材鋪的門檻削去,成了大豁門,旁人也不知她何意。她無事時將木頭稱為市井俗貨的那柄劍練了一練,雖是混練一氣,卻比原先順手多了。晚上便抱著那劍睡覺,似乎底氣也足些。

世間有許多人與事,無法改變,便無可留戀。想著活著的人,哪怕遠在天涯,也覺得心裏慰藉,唯覺思念入骨,是生來不曾知曉的悱惻縈繞。像一種癮,沉迷難戒。唯一可依傍的,就是那句“我飛得出去,就飛得回來。”

大年三十這天,流年不變,朝綱已改。祁煥臣為示氣象一新,由幼帝下旨,在城中滿排花燈,大放煙火,與民同樂。蘇離離乘著意興,倒是去看了一番。燈雖勝過七夕,卻不及七夕意暖。

回到家裏,穿過後院到了鋪子內院,見空空的院壩,孤燈一盞,一人坐在竹凳上,闊袖白衣,謫仙一般出塵。一隻白瓷酒甕擺在麵前小幾。見蘇離離回來,祁鳳翔舉杯吟道:“冬寒本寂寥,爆竹添喧嘩。祝語酬觥酒,迎窗綻煙花。筵樂辭已盡,弦月西向斜。人生有幾何,流年豈堪誇?”(注)

蘇離離前後左右看了一遍,祁鳳翔低低笑道:“蘇姑娘,對不住得很。我本想請你喝酒。可是你不在,我又不好等在門前。幸而你家的門不怎麽管事,我便冒昧進來了。”他將手優雅地一伸,“請。”

蘇離離看他那怡然大方的態度,一時分不清誰是主人,誰是客人,踱到他麵前坐了。祁鳳翔將她對麵的杯子斟滿,舉杯道:“我敬你。”

蘇離離不碰杯子,“我不喝酒。”

祁鳳翔放下杯子,有些不悅,有些薄醉,道:“你我相識也近兩年了,晤麵卻隻四次。今日除夕,不妨飲一杯,隻此一杯。”

蘇離離略一遲疑,端起杯子喝了,隻覺酒味醇香。祁鳳翔一笑,仰頭飲盡,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見她眉宇疏淡,眼眸靈秀,頰色是柔潤的白,尖尖的下巴倒帶出幾分清麗,神情殊無半分愁苦,隻比前時沉默了幾分,不由得讚許道:“姑娘不僅聰明,還頗具堅忍。”

蘇離離不鹹不淡道:“祁公子今日不在平原王膝下伺候,卻來此閑談。”

祁鳳翔自己再斟一杯酒道:“我想了半日,覺得你這裏最好。方才來了,果然很好。”

“我這裏有什麽好?祁公子征戰之人,就不怕晦氣。”

祁鳳翔搖頭:“棺材並不晦氣,卻能參悟生死。你方才沒回來時,我與你的棺材聊得很是投機。”

蘇離離一向以為隻有自己才與棺材說話,不想祁鳳翔也省得這靜默中的沉蘊。蘇離離默默審視不遠處的一口薄皮棺材。因為修葺店麵,原先存下的木料已所剩無幾,院子裏空曠許多。

“那天的事,張師傅跟我說了。”

“哦?”

祁鳳翔正色道:“你那位老仆之死與我無幹。我險惡之事敢為,有些事卻不屑為之。”

蘇離離默然,既不信,也不疑,隻揣摩不透他今日來意。祁鳳翔也不再辯,又將杯中酒飲盡,再斟一杯,笑出幾分冷意:“蘇姑娘大可放下心來,我並非妖魔鬼怪,今日來此也不是做祟。”

蘇離離忍不住微微一笑,應道:“大節之下,萬家團聚,祁公子反顯得落寞了。”祁鳳翔點頭,“有時越是家人,倒越是生分。越是熟人,倒越是疏離。言笑談吐,無不顧及,倒不如找個不那麽熟的人,還能聊得坦然有趣。”

蘇離離仰天道:“你心有所寄,知道自己要做什麽。我最近卻悶得緊,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好。”翻覆之下,仇已釋,愛已別,親人離喪,孤身隻影,才覺天地茫然。這番話聽來像是尋常抱怨,此時卻覺祁鳳翔能解她深意。

祁鳳翔狹長的美目淡淡一掃,足將冬日嚴冰融成涓涓春水,語調微揚,含笑道:“蘇老板就沒想過嫁人麽?”

蘇離離聽他說得輕佻可惡,眼睛一豎,怒道:“嫁人!老子有房有業,有吃有喝,憑什麽!”

蘇離離初見祁鳳翔,便成了老鼠見貓的定勢,再見之時,也無不抱頭逃竄。隻在扶歸樓稍微扳回一城,卻從未如此豪放地蹦出市井粗話。

祁鳳翔一聽之下,大驚,竟端了杯子愣住,半晌才一臉誠懇地喟歎:“這個……確實有些難嫁啊。”

蘇離離一拍桌子,痛下決心道:“不錯!我還有棺材鋪,我要做棺材,賣棺材!”

“嗯?還要撬棺材?”

蘇離離不管他微諷的語調,直言道:“這個也不一定,有條件就偶爾為之吧。”

祁鳳翔眯起眼睛給她斟上酒,舉杯道:“那祝你棺材鋪財源廣進。”

蘇離離將他杯子一碰,“也祝你得償所願。”

祁鳳翔一愣,見她笑得心無城府,沒有迎附,沒有猜疑,隻得一份磊落義氣,心底有什麽空落的縫隙被慢慢填滿,一仰頭,杯中酒一滴不剩。不用說破,倒有了剔透的相知之感。

很突然地,他邀道:“蘇姑娘近日既然閑著無事,能否隨我去一趟冀州?”

“冀州?那是誰的地方?”蘇離離詫異道。

祁鳳翔道:“現在是冀州守備陳北光占據著,他北接燕、雲,兵強馬壯,我們實力不及,正與他結盟。所以,我隻能悄悄地去。”

蘇離離實在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維,“等等,你去做什麽?哦不不不,你不用告訴我,可是你要我去做什麽?”

祁鳳翔莞爾一笑,風輕雲淡,“你不是無事可做麽?”

蘇離離卻一點也輕鬆不起來,苦臉道:“我可以說不去麽?”

祁鳳翔手指撫著白瓷杯口,不知思量什麽,沉吟道:“這樣行不行?你現在沒有木料也做不了棺材,你隨我去一趟冀州。下個月修葺皇宮的木材運進京,我替你弄出一批來。”見蘇離離躊躇,他補充道:“此去不要你殺人放火,不要你偷奸耍滑,不要你出生入死,我把你帶回來,一根頭發絲都不少你的,可好?”

蘇離離極其懷疑地豎起一根手指,道:“一根頭發絲都不少?”

祁鳳翔點頭,“可以,不過你自己梳掉的不算。”

他既然說到這個份兒上,蘇離離也無可挑剔,忍不住又道:“我們先談一下木料的材質、成色、數量……”

祁鳳翔大大地皺眉,叫道:“蘇老板,你怎麽這般庸俗。我這高潔的情懷難道像是騙子?還是隻騙幾根木樁子的?”

蘇離離聽他說起自己前幾次說的話,忍不住嘻嘻一笑,確鑿無疑道:“我是小人。小人就是這樣俗的!”

*

三日後,蘇離離寫了一封信,放在木頭的枕上。想了想,又拿出去訂在院子裏醒目的柱子上。走到門口又忍不住折回去,調了朱砂色,在大門上寫了八個歪斜不齊的大字——有事暫離,三月即回。

祁鳳翔坐在外麵車裏,看她像螞蟻一樣忙來忙去,好笑不已。待得蘇離離拎包上車,他便嘲笑道:“蘇老板生意還真是好,一時一刻都離不開。還沒出門就歸心似箭了。”蘇離離也不理他,坐上車便蹭他的六安瓜片喝。

張師傅坐在車前,道一聲,“坐好了。”馬車轔轔向前而去。一路出了京城,直向東北行進。時值隆冬,萬物肅殺,七日後行到渭水邊上,竟飄起了細碎的雪珠。才過未時,天色一片鉛灰,祁鳳翔便叫渡口停住,先住一夜。

這是個小鎮,也不太繁華。祁鳳翔換了尋常布衣,行止都很低調。可再尋常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仍然棱是棱角是角,氣度不凡。蘇離離忍不住就上下打量,換來祁鳳翔鄙視的一眼,將她指到了中間那間客房裏。

這一路上他都開三間並排的客房,蘇離離住中間,他與張師傅住在兩邊。蘇離離不好多問,心裏隱隱覺得有些凶險。坐在窗前眺望,渡口一排木棧伸入江麵,幡旗上飄飛著三個大字——桃葉渡。岸邊孤零著一棵銀杏,光禿禿的醜陋,卻與周遭物色出奇地融合。

人對著陌生景致,便易生出感歎,蘇離離正幽幽一歎間,祁鳳翔提著一壺水進來,給她擱在桌上,“蘇姑娘歎氣做什麽?”蘇離離見他動手泡茶,忙站起來,又不方便奪他手中水壺,隻好站在一邊,支吾道:“你這六安瓜片可是正品,現在市麵上假的多。隻是一路怎不見你喝?”

祁鳳翔撩衣坐下道:“六安茶湯色翠亮,香氣清高,原是張師傅愛喝,我卻不愛。”

“那你愛喝什麽茶?”蘇離離不敢勞他再奉上茶碗,自己趕忙端過來。

祁鳳翔淡淡道:“我不愛喝茶,隻喝白水。”

蘇離離奇道:“那……那可就俗大了,仕官一族不是一向認為白丁粗人才那麽喝。”

祁鳳翔望著窗外天色,目光悠遠道:“白丁粗人的喝法才是好的,所謂清水至味。”他慢慢回轉目光,卻疑道:“你幹嘛這麽看著我?”

蘇離離的表情說不上是什麽意味,抿了一口茶,似輕歎道:“也是,白水有白水的好處。”

祁鳳翔注視她片刻,眼睛眯了起來,正要說話,張師傅在門口叫了一聲“公子出來一下。”祁鳳翔看了一眼,還是接著把話說完道:“白水雖有白水的好處,我給你泡的茶卻是可以放心喝的。”說罷,起身出去,與張師傅在走廊上耳語。

蘇離離默默品著茶味,心裏奇怪。這個祁鳳翔怎麽像會讀心術似的,她的意思他就這麽能領會。白水易嚐出有無下毒,難道他被下過毒?自己又偏去多那麽句嘴,把他話裏深意提起來。她暗暗告誡自己,今後定要裝傻,不可跟祁鳳翔深交。

這一路蘇離離扮作家丁小廝,張師傅扮作老仆,而祁鳳翔則像一個殷實人家的公子爺。張師傅與祁鳳翔的關係也很奇特,似乎就是私人幕僚,卻不是下屬與主子,仿佛有那麽點如師如友的味道。

門扉上叩響一聲,祁鳳翔站在門前道:“下來吃飯。”

三人走到樓下大堂,稀稀鬆鬆坐著幾個人,都似江湖路客。因天下不太平,有的還帶著刀劍。祁鳳翔並不看那些人,就桌坐了,舉箸吃飯。蘇離離四麵掃了一眼,卻被角落裏一個虯髯大漢吸引住了目光。

那人低著頭,麵前擺著牛肉燒酒,時不時地啜一口,並不著急,像是在等人。蘇離離一直看他,冷不防那人頭一抬,目光扔刀子一般向她投過來。她趕緊回過頭來,跟著吃完了飯。外麵雪已停了,祁鳳翔手指一點,“你,跟我出去走走。”

蘇離離乖乖跟上,踏著岸上薄雪,隻見一派暮色蒼茫,水天相接,萬物寥廓蟄伏,像博大的舊時光,觸緒回腸。隻聽祁鳳翔吟道:“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蘇離離心裏歎了一聲,有出息的人和沒出息的人果然天差地別。入眼景致一樣,感想卻迥異。

她驀然想起七夕生日那天,祁鳳翔站在護城河的石橋上,眺望城郭起伏。三個月後,便馬踏京師,弓開勁旅。如今他站在這渭水河邊遙望,莫不是有侵吞冀北之意。可他何苦孤身犯險,還把自己這個無名小卒搭上?

祁鳳翔一回頭,見她躲寒母雞一般縮在那裏,目光呆滯,神魂半去,失笑道:“你冷麽?”

蘇離離點頭,祁鳳翔湊近她身邊,捏了捏她肩膀,“衣服是薄了些。這裏的被子也不知夠不夠,晚上穿著睡吧。”他眼波閃處,別有情致。

蘇離離愣愣地聽著,祁鳳翔拉了她手腕往回走,笑道:“你這人有時看著呆得讓人無語,心裏卻還算明白。早些回去歇了吧。”兩人回到大堂,食客已盡,那個虯髯大漢卻還坐在那裏埋頭斟酒。

見二人邁步上樓,那人忽然用筷子敲桌,聲音蒼洪,唱道:“四月南風大麥黃,棗花未落桐葉長。青山朝別暮還見,嘶馬出門思舊鄉。東門酤酒飲我曹,心輕萬事如洪荒。腹中貯書一萬卷,不肯低頭在草莽。”

他眼睛隨著二人的身影從樓下盯到樓上,祁鳳翔目不斜視地推開蘇離離的房門,仿佛沒有聽見那人唱詞,一手將蘇離離送進房中。蘇離離已忍不住笑,故意大聲道:“公子,你聽那人唱的詞頗有風骨。”

祁鳳翔唇角噙著笑,卻將聲音放平,道:“他八成喝糊塗了,正值寒冬,哪來南風大麥黃。”伸手帶上蘇離離的門,正眼也不看那人,往隔壁自己房裏去。

虯髯漢子站起來,大聲道:“誒——不肯低頭在草莽啊!”

“砰!”祁鳳翔的門也關上了。

樓下安靜了片刻,聽樓下那人惆悵道:“媽那個巴子的。”

蘇離離在房中笑得打跌。這人必定知道祁鳳翔的身份,想要毛遂自薦,偏偏薦得不倫不類。還“腹中貯書一萬卷”,隻怕最後一句“媽那個巴子”才是本色吧。蘇離離找了一件單衣出來,穿在外衣裏麵禦寒,聊勝於無。吹熄了燈,抱了包袱,依祁鳳翔之言和衣上床,窩在被子裏,卻不閉眼。

果然二更時分,窗戶一響,蘇離離陡然坐起,祁鳳翔轉瞬已到她身前,一把按在她肩頸,示意她噤聲。隨即將她挾在腋下,飛身從窗戶躍了下去。蘇離離隻覺一陣失重,腳落地的瞬間一個趔趄,祁鳳翔就勢將她往地上一放。蘇離離屁股著陸,毗鄰雞窩。

那雞被驚,正作勢要撲騰,祁鳳翔五指一散,有什麽暗器出手,一陣細微的鈍響,一窩雞立刻趴下不動了。祁鳳翔作手勢,令蘇離離就在此地,不要動彈,轉身陷入夜色。

片時之後,祁鳳翔回轉,伸手捉起她躍出旅店圍牆,向左飛奔,到一片草籠處,將蘇離離扔了進去,自己也藏身其中。兩人趴在草籠裏,蘇離離忍不住抓住他胳膊想說話,祁鳳翔豎指示意不要說,指她看旅店的方向。

隻見剛剛還悄然無聲的旅店二樓,已燃了起來,為首的正是他三人的住房。冬日天幹物燥,木製樓板一點即燃。風助火勢,火借風威,再添點油硝硫磷,立時燒得呼呼作響,雖隔著這麽遠都覺得熾焰逼人。

那客棧燃了半柱香工夫,前麵岸口忽然便聚了十餘名蒙麵黑衣之人,鬼魅一般悄無聲息。為首那人蹙眉望向燃燒的旅店,道:“人跑了,找找。”

其餘人等四散搜索,借著掩映火光,一人遙指水麵,“那邊有船,正往對岸駛。”

為首的黑衣人一聲呼哨,一群人足不點地奔向上遊尋船截殺。

祁鳳翔看那群人走遠,笑得嘲諷無比:“一群傻子,人如其主。”

蘇離離小小聲道:“我們還不走?”

她話音剛落,岸邊一個聲音暴喝道:“你們是什麽人?居然敢殺那旅店裏的貴人!”

二人扒開草籠看去,卻是傍晚那個虯髯大漢堵住了那群黑衣人的路,拔刀相指。黑衣人更不答話,三人出手,向他攻去。那人武功明顯比腦子管用,刀法大開大闔,一一揮灑開去。剩下那十餘名黑衣人卻不管他,繼續往上遊去了。

祁鳳翔看著那幾人相鬥,神色從訝異到不悅,陰晴不定。他們四人糾纏在此,蘇離離與祁鳳翔便出不去。蘇離離隻覺身邊風一掠,祁鳳翔已站在場中,劈手奪刀打倒一個黑衣人。反手再一刀,割斷了另一人的喉嚨,卻還是晚了一步。剩下那人將一枚火紅的焰火放上了天,隨後倒在了祁鳳翔的刀下。

虯髯大漢見是他,神情大是激動,一抱拳正要說話,祁鳳翔斷然道:“跟我走!”回身揮手叫蘇離離出來,一麵往下遊奔去。蘇離離連忙爬出草籠,跟著他跑。祁鳳翔還是拎了她衣領,健步如飛。

約行了一裏,下遊一點燈火,卻是一條小船泊在岸邊。祁鳳翔拎了蘇離離湧身而入,虯髯大漢跟著跳了進去,張師傅接住,道:“開船吧。”竹梢一點,離岸而去,隻扯了帆順著往下水走。船行如飛,料得別的船馬都趕不上,蘇離離呼出一口氣縮在了角落。

船裏卻還有一人,四十來歲年紀,麵色焦黃,神采奕奕,當先見禮道:“三公子許多時不曾到渭水,今日一來便遇險受驚了。”

祁鳳翔眼睛如暗夜裏的豹子,凶狠而優雅,卻帶著笑意回禮道:“兩年不見,方堂主還是這樣見外。上遊的兄弟應該沒事吧?”

那位方堂主對祁鳳翔很是恭敬,答道:“不礙事,我們在這水上慣了,那幾個人容易甩脫。”

祁鳳翔點點頭道:“如此多謝,上複黃老幫主。他日我定到幫中回拜他老人家。”

方堂主連連擺手,“三公子太客氣了,太客氣了。在下一定轉告幫主。公子若還有吩咐,隻管告訴,若沒有,我且回堂裏。公子一路順風。”

祁鳳翔點頭說了一個“好”字。那方堂主竟推開艙門,縱身就跳進了冬日刺骨的江水,連水花都沒激起來,就這樣沒入水中不見了。

虯髯大漢大驚,指著水麵道:“沙……沙……沙河幫?”

祁鳳翔頷首道:“是沙河幫,你又是誰?”

那虯髯大漢忽然一跪道:“小人王猛,是這山上的草賊。聽說祁三公子仗義疏財,交遊天下,所以想來投奔。”

祁鳳翔道:“王兄要投我,有什麽要求麽?”

王猛連連搖頭道:“無有,無有。我孤身一人做山賊做了好些年,卻是沒頭蒼蠅一般亂躥。情願投在公子軍中效力,上陣殺敵,遇險當先,別無要求。”

祁鳳翔修長的手指撫在膝上,文質彬彬道:“是誰叫你來投我的?”

王猛“啊”的一聲,猶疑不定。

祁鳳翔又道:“就是那個教你念‘不肯低頭在草莽’的人。”

“這……公子英明,確是那人教我這樣說,可……可他不許我說。”

祁鳳翔沉吟片刻,道:“你可以不說,隻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是。”

“這人的住所你是否知道?”

“是。”

“是否在渭北?”

“是。”

“是否陳北光部下?”

“不是。”

祁鳳翔收手道:“很好,那麽到了渭北你帶我去他住處便是。你什麽都沒說。”

王猛愣了一愣,似乎覺得不妥,又似乎覺得自己確實什麽都沒說啊,一臉錯愕狀。蘇離離腹中暗笑,就你這樣子,跟這狐狸玩彎彎繞,怎麽都能把你給繞進去。

冷不犯一件衣服兜頭蓋來,蘇離離執起一看,是件厚棉衣。祁鳳翔刻薄道:“穿上吧蘇大老板,凍死了還得給你‘搬屍回巢’。”

蘇離離將衣服裹在外衣上,見他還惦記著自己衣單,心裏感激,笑道:“你說過一根頭發也不少。”

祁鳳翔陰陰笑道:“我說一根頭發也不少你的,可我沒說是死的還是活的啊。”

啊?!蘇離離幾欲昏倒,這個陰險小人把自己誆出來,卻這樣解釋。登時哀哀欲絕,暗罵祁鳳翔祖宗十八代。罵到第十七代時,被周公勸住了。

醒來,隻覺得虛晃浮動,仍是在舟中,已靠北岸。船艙狹小,張師傅靠在艙壁養神,船板一晃,祁鳳翔自外而來,道:“都起來吧,這邊已經是太平府地界了,行事須得小心。”

太平府是冀州大郡,繁華豐茂。三人上岸,王猛已在岸邊候著。一行人棄了車仗,步行向前,在那繁華鬧市七轉八繞,竟繞到了一個小巷子裏。巷末一帶竹籬,王猛止步道:“那位先生就住在裏麵,我被官府通緝,逃到他院裏。他勸了我一席話。我本想跟著他,他說他不需要,指我來投祁公子,給我看了公子的畫像,我在桃葉渡見著你,就認了出來。”

祁鳳翔道:“那你且去那邊茶莊等著,我見見他就來。”

王猛應了,自去等候。張師傅嫻熟地介紹,“太平府西南,綠竹黃籬人家,正是鬧市桃源的睢園。睢園主人是冀北名士歐陽覃。歐陽覃早年江湖闖**,頗有些俠氣,後來折節向學,不知師從何人,功名屢試不第,最後在太平府鬧市建這睢園,取其仰止之意,自詡頗高。”

蘇離離覷著張師傅侃侃而談,歎道:“天下事盡在張師傅胸中,給我一破棺材鋪雕花,真是屈才,屈才啊。”

張師傅哈哈笑道:“老頭兒已是殘年向盡,有用時便用用罷了。若是早三十年,還有些心誌,如今也就是少東家的雇工。不必虛讚。”

蘇離離也哈哈一笑,上前敲門。

半晌,一個青年仆從過來開了門,掃了三人一眼道:“諸位是……?”

祁鳳翔拱手:“幽州客商,路經此地,特來拜會歐陽先生。”

仆從將他們讓入園中,園內蒼苔小徑直通草堂。堂下一人臨軒遙望,散發闊裳,飄然若仙,一路看著他們走近。蘇離離才看清這人,二十七八歲的樣子,眼角吊稍,鼻端略勾,卻不給人陰鷙之感,隻覺有些深沉。

他一雙眼睛將三人上上下下看了好幾回,方開口道:“在下歐陽覃,閑居疏懶,怠慢幾位了。裏麵請吧。”

祁鳳翔熟視其麵,眼睛微微一眯,唇角漾起一笑。

蘇離離看他這無害的一笑,便覺祁鳳翔已起戒備敵意。

他微微轉頭對蘇離離道:“你在這兒候著吧。”獨自帶了張師傅進去。

歐陽覃轉身進屋的一瞬,忽然回頭看了蘇離離一眼,直看得蘇離離心裏“咯噔”一掉。草堂門扉已關了起來。在這兒候著?蘇離離摸不準祁鳳翔是不是叫她先走。倘若這是個圈套,倘若那個王猛並不如外表看來那麽簡單……還是早溜為妙,她側了身猶疑地向來路退去。

蘇離離自小不會認路,這曲了兩曲的小路居然也把她走迷了。繞過一片竹林,不見籬笆門扉,倒有一點豔紅從蒼綠中探出頭來。蘇離離前後望望,無人,沿著小徑過去,但見那叢綠竹後竟是五六株梅樹散在院裏,正沁芳吐蕊,開得絢爛。

她心裏暗暗鬱悶:我這是走到什麽地方來了?便見這梅花小院的落英下,有一張矮矮的石桌。蘇離離緩緩過去,嗅著梅花香味,看著滿目嫣紅,與方才蕭疏的竹林辨若雲泥。隻覺寧和安靜,仿佛世外仙方。石桌上放著筆墨,那硯裏的墨已凍住了,卻有一張薄絹鋪在桌上,看大小是一方女人的手絹,手絹上纖巧的字跡寫著首詩:

“少年不識愁,蓼紅芭蕉綠。

聞聲故人來,掩裾循階去。

泥牆影姍姍,竹梢風徐徐。

當時一念起,十年終不渝。

東風誤花期,江水帶潮急。

肯將白首約,換作浮萍聚。”

蘇離離默默地念了一回,隻覺辭藻樸直,卻別有一番婉淡情致。細細想去,不忍釋手。仿佛回到棺材鋪裏,那葫蘆架下碎碎灑灑的陽光映著井水從自己手上滑過,冰瑩清澈;清晨的白霜伴著心意繾綣凝在屋簷上,木頭說你去做飯,我去給程叔開門。

這題詩的女子十年不渝,隻換得浮萍一聚。自己並未曾許下白首約,又能得來什麽?隻怕是白駒過隙,時日匆倏。一時間入了魔怔,隻想著今是昨非,握著那絹子掉下淚來。不覺身後有人極輕地一歎。

蘇離離猝然回頭,那竹屋門前站著個白衣女子,應是沒有三十歲,病容清減,長發素挽,厚棉襖子穿在她身上不顯臃腫,卻微笑地看著蘇離離,目色柔和。蘇離離握著絹子站起來,“你是誰?”

那女子淡淡笑道:“你在我的屋子前。”聲音柔婉,略有些沙啞。

蘇離離忙放下手絹道:“我……我是個訪客,無意來此,冒犯了夫人。”

女子看那手絹擱在桌上,扶欄倚牆,慢慢走出來。她每一步都極慢,仿佛一陣風都能把她吹倒在地似的。蘇離離上前兩步想攙她,觸到她袖子時,驟悟自己穿著男裝,忙縮回手來。女子緩緩道:“妹妹也借我一把力吧。”伸了手給她。

蘇離離見她看了出來,便扶著她手走到石桌邊。那女子緩緩坐下,手撫了那方手絹道:“你方才哭了?”

蘇離離以手撫頰,點了點頭。

“可是心愛之人不能聚首?”

蘇離離明知她絕無半分揶揄,卻止不住紅了臉,支吾道:“不……不是的,……隻是……”想了半天覺得與木頭的關係不好闡釋,隻得小聲道:“他走了,不知什麽時候回來。”

白衣女子眉梢眼角略有些笑意:“走了多久了?”

“三個多月了。”蘇離離極小聲地應著,隻覺和她的十年比起來簡直無地自容。

白衣女子卻不笑了,幽幽一歎,道:“三個月,也夠久了。”她轉顧蘇離離,緩緩道,“我許久不曾和人說話了。你既能為這詩句掉淚,這絹子便送你吧。你等的人總會回來的,好好珍惜,莫待無花空折枝。”

蘇離離將那手帕接過來,正要道謝,白衣女子繼道:“這不是你留的地方,快走吧。”她神容冷淡,用手指劃著石桌麵。

蘇離離也覺這院子古怪,隻想快快離開,忙應了往回走,走出兩步,忽然折回來道:“姐姐恕罪,我走迷了,不知怎麽出去。還請姐姐給我指條路。”

白衣女子一愣,“我沒有出去過,不知怎麽走。”

啊?蘇離離有些懵,拿了絹子對她屈了屈膝,還是由來的那條小路而去。轉角時,從梅枝影裏看去,那白衣女子默默坐在花下,望著墨硯不知想著什麽。

蘇離離心中有些可憐她,看她病得極重,隻怕不久便如這花朵凋零,再尋時,隻餘空枝了。她低頭看了看那手絹,似能觸到那女子的萬念俱灰,折了兩折,揣進懷裏。始一抬頭,猛然撞到一人身上,大駭,卻是那個歐陽覃。他不是和祁鳳翔在前麵麽?

歐陽覃抬起那雙吊梢眼,往梅院看了看,聲音陰柔道:“公子與賤內在談些什麽?”

誤會啊!蘇離離險些結巴起來,“歐陽先生,我是走迷了路,誤入此地,偶然遇見尊夫人,並非有意來此。我……我家公子呢?”

蘇離離還不及說話,歐陽覃已五指一伸,作鎖喉手,罩住她咽喉,眼中滿是殺意,冷笑道:“小姑娘,是誰讓你來見她的,你家公子麽?”

蘇離離頓時傻眼,心道定是祁鳳翔長得太像偷花賊,讓這人疑心了。一口氣接不上來,要掙紮卻全無力氣,正手舞足蹈間,身後忽聽人笑道:“歐陽兄真是手狠,不懂憐香惜玉麽?”

蒼苔小徑上,歐陽覃對上祁鳳翔那雙狹長的眼睛,祁鳳翔一臂牢牢箍住那白衣女子的脖項。白衣女子似渾然不顧,望著枝頭梅花,認命一般由他捉著。

歐陽覃鷹目一凝,抓著蘇離離的手勁略鬆,道:“你不是什麽幽州客商。”

祁鳳翔點點頭,好整以暇地笑:“你也不是歐陽覃啊。”

那鷹目男子一笑,“放了她,否則我掐死你這丫頭。”手指一用力,蘇離離頓時接不上氣來,臉紅筋漲,瞪著祁鳳翔。

祁鳳翔意態之間,仿佛大覺有趣,朗聲道:“哈,妙極,你使一分力,我便使一分力,且看她們誰先沒氣。”他手中那白衣女子蒼白的臉色也陡然漲紅。

“歐陽覃”手不懈勁,陰惻惻道:“她不是我妻室。”

祁鳳翔目光指點著蘇離離,應聲笑道:“她也不是我妾婢呀。”

這天殺的腔調!蘇離離憤恨地在心裏罵了一句,每一瞬都如萬年般難受,卻覺天色漸漸暗了起來,看不清眼前景致。兩眼一花時,喉上五指一鬆,她身子一滑,隻覺咽喉俱碎,伏在地上,半天才咳了起來,喉間腥甜。

“歐陽覃”放緩聲音道:“我已放了你的丫頭,你也放開她吧。”

祁鳳翔鬆了手勁,那白衣女子掛在他臂間昏了過去。祁鳳翔卻摟著她身子道:“你是什麽人?”

“歐陽覃”擰著蘇離離的胳膊道:“你我各不相幹。我放她過去,你放她過來。”

祁鳳翔摟著那昏迷的白衣女子,淡淡笑道:“這女人顯然對你有用得多,這虧本買賣我不幹。”

“哼!”那人冷冷笑道:“我不是歐陽覃,我也可以是別的任何人,告訴你你便信麽?”

祁鳳翔心底似在權衡,權衡得蘇離離全身發抖,生怕他定要擒著那女子不放,這“歐陽覃”便一掌劈了自己。良久,祁鳳翔終於道:“換人。”

蘇離離隻覺後背一緊,身子越空飛去,四肢淩亂地摔到了祁鳳翔懷裏。祁鳳翔抱了她,對那“歐陽覃”道:“閣下鷹視狼行,非為尋常之人。方今天下失鹿,群雄逐之,異日若為對手,再定輸贏吧。”

“歐陽覃”聞聲注目,略一頷首,道:“彼此彼此,再會吧。”

*

注:文中虯髯大漢唱的詞改編自李頎詩《送陳章甫》。白衣女子的詩我沒寫對,急字出韻了,全詩不入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