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生足別離

烈日炎炎,近午的時間過得異常緩慢。蘇離離帶著一身暑氣,從外麵回來,接過程叔遞來的茶水,一口灌了下去,這才笑道:“這麽熱的天,菜市口還斬人,不知皇上怎麽想的。也不知是哪一位大人倒黴,聽說全家八十多口都殺了,好多人去看。”

程叔搖頭道:“現在是越來越亂了,皇上也做不了主。誰不知道是太師鮑輝把持著朝政。”

院角裏,張師傅卻坐在竹凳上,看木頭鋸一塊板子。聞言,磕一磕旱煙鬥,哼了一聲道:“我說在這裏,不出半年,皇上隻怕連麵子上的龍椅都坐不住了。到時各路諸侯可就有得打了。”他抬了抬眼,道:“木頭,你說是麽?”

木頭卻自始至終沒抬頭,專注地鋸著板子,鋸得那筆直的墨線毫厘不差。蘇離離看看張師傅,又看看木頭,手腳麻利地調了調顏料盤子,在一副光漆柏木板上畫一幅沒畫完的鬆鶴圖。她端詳了片刻,落下一筆,道:“咱們還是別說這些,仔細傳了出去。張師傅,你那杉木頭上的花樣兒什麽時候能雕完?”

張師傅道:“少東家,我這風濕病又犯了,得請兩天假。今天趕工模樣都鑿好了,有些硌應的,讓木頭拿砂紙磨一磨就是。”

蘇離離過去點了點,便道:“如此,你且回去休息吧,後麵的我來就是。”

張師傅撐著木板站起來,“木頭,給我老人家搭把手。”木頭停下鋸子,扶了他站起來。因他既扶著,便一路扶他慢慢出去。待兩人出了後院天井,蘇離離望著背影,心裏有些犯疑,擱下顏料盤子,輕手輕腳跟了出去。

她貼著葫蘆架子走到後角門上,張師傅和木頭果然站在角門外說話。張師傅不知說著什麽,木頭低著頭,看不清表情。蘇離離側身靠近門口,隱約聽見張師傅道:“……亂世爭雄……能不擇主而事……”

木頭忽然一抬頭,看了蘇離離一眼,截斷張師傅道:“老爺子的指教我記住了。雕工各有風骨,且看各自磨練吧。你的風格未必是我的。”

張師傅此時回頭也看見了蘇離離,沉吟一聲,點點頭去了。

木頭看他走遠,轉身回院。蘇離離笑道:“你們在說什麽?”

木頭道:“老爺子教我下刀要順著木料紋理,逆行易錯刀。”說著往裏走。

蘇離離收了笑,道:“站住!你們說的我聽見了。”轉到他麵前,“為什麽要騙我?”

木頭正色道:“我不想說是因為我沒當回事,你也就不必當回事。”

烈日下有蟬鳴貼著樹幹傳來,嘯長而粗糲。蘇離離默默地打量他一陣,伸手拈下他肩頭一片木屑,道:“別幹那重活了。把張師傅留下的活砂一砂。我去做飯,一會叫你吃。”

*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入七月便下了兩場雨,天氣涼了些。蘇離離想要不要去看言歡,想了兩天還是作罷,心裏有些鬱悒不樂,隻在家裏細細地做棺材。有時看著滿院子的棺材,覺得棺材也是一件有靈性的東西,有種沉默的訴說,跟自己很親近。

七夕這天,街上擺燈,夜市如晝。蘇離離索性拉了木頭逛街。大約時局不好,人們都借節抒懷,從如意坊到百福街,到處遊人如織,比往年更甚。大紅的,橘黃的,淺紫的,嫩綠的紙燈到處張掛,鮮豔的顏色驅走了大家幾許憂慮。

木頭就像塊會走路的木頭,跟著蘇離離一路沉默。蘇離離也就由著他,隻挨著地攤看一些小玩意,間或拿個配飾在他身上比一下。走完一條長街,蘇離離對著晚風深吸口氣,笑道:“好久沒出來逛,倒覺得有意思。我記得護城河邊有一家扶歸樓,做得很好的酥酪。現在忽然想吃了。”

木頭看她言笑晏晏,金口終於吐出了一句玉言:“那就去吧。”

上京內城有河,環城而掘。據說是定都之初依風水秘術所建,護皇家龍脈的靈河。河邊垂柳依依,蘇離離與木頭沿河而行,遊人少了些,三丈長渠,順流漂著些彩燈。遠遠一道拱橋,卻有三人扶欄而立,往開闊處眺望城郭地勢。

彼明我暗,蘇離離無心一瞥,借著明滅燈火,仿佛覺得中間那人身形樣貌與那姓祁的頗為相像,心裏突地一驚。拉著木頭遠遠避開,繞了一個街口,正是扶歸樓。今夜坐客甚多,蘇離離直上二樓,也隻剩了窗邊角落一張空桌。

她拉木頭坐下,忍不住就向窗外看去,方才小橋上那三人已不在那裏了。蘇離離輕呼出一口氣,不知他又到京城來做什麽,惟願自己看錯了人。她端了跑堂倒的熱茶喝了一口,拿了菜單子點菜,正躊躇清風明月小酌點什麽酒時,鐵一般的事實告訴她,她目力絕佳,剛才確乎沒有看走眼。

那三個人一走上二樓,便凝聚了萬眾目光。祁鳳翔穿著窄袖的織金回紋錦服,並不張揚,卻是細致處的華貴。腰帶綴著一枚小巧的玉佩,束發長靴,不似往日風流態度,卻像怒馬彎弓的幽並遊俠。清朗的眉目,襯著這身衣服,允文允武。

他身側兩人,一個黑衣勁裝,不怒而威,蘇離離看來覺得世人像是都欠了他錢;另一個寬袖長衫,弱質彬彬,卻是個文雅秀氣的書生小白臉。與這三人比起來,陪侍一旁的店家如皓月之下的螢火,不足一提。

祁鳳翔目光犀利地一掃,正與蘇離離看個對著,蘇離離來不及往桌下埋頭,愣在那裏,無言地一歎。祁鳳翔微一錯愕,忽然便莞爾一笑,對店主道:“那邊不是還有空位麽?”手臂一抬,直指到蘇離離桌上。

蘇離離當機立斷,對木頭道:“你先避開去,我把他們趕走了,我們再喝酒吃飯。”木頭看一眼祁鳳翔,劍眉微鎖。祁鳳翔三人已走了過來,店家陪著笑臉道:“客官,這桌子是六個人的位子,與這三位公子拚一下可好?”

蘇離離似笑非笑道:“行,有什麽不行。”

祁鳳翔在店家撣過的凳子上坐下,正要說話,木頭忽然道:“我們在街口點心鋪子訂了點心,這會也該做好了。不如我現在去取回來吧。”衣擺一拂,站起來便走。

祁鳳翔靜靜注視著他走下樓梯,方緩緩回頭,宛然笑道:“月移花影動,似是故人來。蘇姑娘,又見麵了。”

蘇離離心道:你每次見著我就要念詩麽?看著他一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衣的表情,心裏沒甚好氣,應道:“是啊,真是不巧得很。”

“蘇姑娘好象不大樂意見著我啊?”祁鳳翔道。

蘇離離懇然道:“祁公子,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小白臉書生“嗬”地一笑,欠錢君卻黑臉盯著她看。祁鳳翔大笑,意態卻很溫和,道:“我這個賊不偷,隻惦記。姑娘還記得我姓祁,想必也惦記著我。”

蘇離離握著杯子喝了口水,淡淡笑道:“未必。”

祁鳳翔遞了菜單過來,“既擾了你的雅興,今天這頓飯我請吧。”

“我已經點了,你點你們的吧。”蘇離離應得懶懶。

祁鳳翔也不看菜單,隻叫店家把有名的菜上上來就是。蘇離離無比無聊地趴在桌上,聽那欠錢君道:“祁兄,我們說的事就這麽定了,最遲十月。”

祁鳳翔看一眼蘇離離,沉吟道:“不忙,我還沒找著能去的人。”

欠錢君似很不耐煩,“我去就行,何必找別人。”

祁鳳翔斷然道:“你不行,沒有十足的把握,不能輕舉妄動。”

欠錢君欲要爭辯,小白臉淡淡插話道:“祁兄的意思不是說你武功不濟,而是殺雞不用牛刀。你不是雞鳴狗盜的食客,懲惡鋤奸的刺客,何必屈身行此。”他忽然轉向蘇離離道:“這位姑娘,你說是麽?”

蘇離離抬頭打了個嗬欠,全無半分姑娘的體統,懵懂點頭道:“是是,怎麽不是呢。”欠錢君很不屑地看了她一眼。祁鳳翔忽然開口道:“方才與在你坐在這裏的那個人,是誰?”

“我……我朋友,棺材鋪對街裁縫店的莫大。”蘇離離臨時扯了個謊,卻是怕木頭身份不好,被什麽人找著。反正莫大也走了,裁縫店也關了。

祁鳳翔不再問,隻打量那菜單,仿佛鑽研菜係。少時,店家過來,說菜準備得差不多了,要不要上。蘇離離擺手道:“別別別,我朋友還沒回來。”祁鳳翔也點頭,“那就等等吧。”

等了一杯茶又一杯茶,祁鳳翔泰然靜坐。蘇離離看他閑適模樣,心道:老娘好好吃個飯,你們三個要來攪,我今兒不把你們攆了,我不是就次次都由著你拿捏了麽。便懶懶地看一眼窗外,拿最無害的小白臉開刀,長歎一聲道:“公子啊,你看這飯吃得,該來的不來!”

小白臉一愣,似笑非笑,“哈”了一聲,看一眼祁鳳翔,祁鳳翔頭也沒抬。既然該來的沒來,必然是有不該來的。小白臉書生起身拱手道:“祁兄,今日晚了,我府裏還有事,先回去了。”

祁鳳翔點點頭,“好,慢走。”

小白臉轉身下樓,蘇離離一臉遺憾,望著欠錢君道:“呃,不該走的又走了!”言下之意,還有該走的。那人橫眉冷對,重重“哼”了一聲,起身對祁鳳翔道:“我也走了,說定的事我且去辦,有什麽事你再給我說。”

祁鳳翔禮貌周到地點頭,“好,有勞。”

欠錢君轉身一走,蘇離離立刻轉向祁鳳翔,怪道:“誒——我又不是說他。”正對上祁鳳翔那雙秋水含情的眼睛,他不慍不火地笑道:“你不是說他,那是在說我了?”

此人比那“哼哈二將”難纏!蘇離離雖沒有大學識,卻知道人分君子小人。小人自是不好,君子有時也太過迂腐,遇著小人往往還要吃虧。故而君子的德行是必備的,小人的手段也不可少。這位祁三公子仿佛深諳此道。

蘇離離訕笑道:“祁兄誤會了,實在誤會。”

祁鳳翔淡笑道:“你怎麽就知道,他們聽了你的話會走?”

分明是蘇離離要趕這三人走,怎麽反過來像是兩合夥人趕走了“哼哈二將”。蘇離離立刻覺得不大對,如今隻有自己和他兩個人,雖在這食客濟濟一堂的地方坐著,還是覺得有種危險暗中襲來。

她思索片刻,答道:“這兩人一看就是世家子弟,哪裏受得別人半點言語。他們又不大瞧得上我這樣粗鄙的市井女子,大約覺得對著我吃飯大煞風景,所以就走了。祁公子你也不必勉強。”

祁鳳翔聽她說得誠懇,善解人意地解道:“我一點也不勉強。”

蘇離離愈加誠懇道:“你的朋友都走了,你吃不高興;我的朋友又沒回來,我也吃不高興。不如你到明月樓找個姑娘小倌什麽的喝兩杯,水旱通吃去吧。”蘇離離既對這水旱通隻一知半解,用起來也自然沒羞沒臊。

祁鳳翔聽了也不怒,竟當真想了想,認真道:“我不喜歡小倌,隻喜歡姑娘。”

蘇離離差點噴了茶,左右一看,見沒人注意他們,才反過來瞪著他。

祁鳳翔又道:“既然你我的朋友都不在,不妨我們交個朋友,吃飯賞景也是雅事。”

蘇離離連忙道:“好好。祁公子既然想和我做朋友,就本著一顆朋友的心,幫我個忙吧。我委實不願和你一起吃飯,這桌也是我先來,你還是走吧。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啊。”說完見他臉色有點沉,又連忙道:“你剛才說做朋友的,可不能生氣,就當幫朋友我一個忙吧。”

祁鳳翔被她這無賴又歪理的話噎了一噎,反而笑道:“好吧,這個忙我幫了,既是朋友,改日再敘吧。”說著站起來要走。

蘇離離連忙叫道:“祁公子。”

“嗯?”他回身。

“那個……你剛才說你請客……”蘇離離無恥地笑。

祁鳳翔額角的青筋跳了一跳,默然片刻,摸出一張百兩銀票,按在桌上,笑得極其勉強,“找零的銀子我回頭找你要。”

蘇離離債多不愁,你既盯上了我,我也不怕你找,欣然收下,道一聲“慢走”,大叫店家“上菜。”

祁鳳翔步出扶歸樓來,遠望城郭,忽然覺得好笑,自己竟然被個無賴小女子訛了一筆,還被趕得灰頭土臉。他走下店門台階,右首目光一瞥,寒氣逼來。木頭站在大道上,目如寒星,眉似刀裁,冷眼看著他。晚風牽起他衣角,低低地飄飛。

祁鳳翔負手而立,也兀自回看著他。半晌,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低聲笑道:“江秋鏑,你還沒死啊?”

木頭眼中沒有一絲波瀾,仿佛這個名字是個陌生人的,隻在一個遙遠的時代存在過。半晌冷冷開口,卻隻簡捷道:“不要招惹她。”說罷,徑自往樓上去。越過祁鳳翔身側時,祁鳳翔忽然出掌,半途變掌為爪,探向他肩井穴。

木頭斜肩一閃,避開他手,一指點向膻中要穴。兩人須臾交了十餘招,祁鳳翔一躍退開,笑得如同嗅到獵物的猛獸,“三年不見,險些沒認出你來,壞脾氣不改,功夫倒沒落下。”

木頭收手,動靜自如,仍是冷然道:“你打不過我。”布衣和風,卻身姿挺拔,隱然有分庭抗禮之勢。

祁鳳翔讚許道:“不錯,當初能和你打個平手,現在確實不是你對手。”

“那就記住我說的話。”木頭說完,衣裾一拂,轉身上樓。

祁鳳翔叫道:“我再約你說話!”木頭置若罔聞,徑直邁步登樓。祁鳳翔看著他身影消失,有些欣賞,有些悵然,轉看夜色下遠遠的城牆,起伏著溫潤的曲線,像亙古變跌的軌跡,興亡盛衰的傾訴。

三年前幽州校練場上,幽燕兵馬節度使祁煥臣將一襲紫金菱紋絛掛在軍營高台之上,對客訪的臨江王笑道:“今日且看我軍中良將爭鋒。”那年,祁鳳翔二十歲,已是右軍總領,當先向前,快意拚鬥,直打到高台之下。

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忽然從中殺出,招招精妙,料他先機,竟是平生少見的敵手。足足戰了大半個時辰,將一幅菱紋絛從中撕裂,各執一半,滿場喝彩。祁鳳翔將半幅繡緞獻上祁煥臣道:“孩兒不才,父帥見諒。”

祁煥臣卻看著那個平分秋色的少年,對臨江王道:“令郎實是龍駒鳳雛,假以時日,才略定在翔兒之上。”

臨江王拈須,笑得慈藹,道:“元帥過譽了。”

江秋鏑雕弓寶馬,意氣風發,卻內斂收涵,隻將繡錦往案上一放,默立在旁。

彼時兩相打量,心生相惜之慨。

半年之後,臨江王被論謀反,實是被逼反。幾路諸侯奉著皇命征討,頃刻樓塌屋坍,一朝權勢付之東流,敗北隕命。幽州負手觀戰,聽聞敗績,祁煥臣淡淡一歎,“臨江王早知今日之殤,何必當初入這俗世。”

祁鳳翔卻驀然想起那個奪去他半幅紫金菱紋絛,眼睛明亮得直指人心的江秋鏑。

不想三年之後,卻見他穿著尋常布衣,坐在市井酒樓,手無寸鐵,身無片金。再見之下,祁鳳翔不禁有些壯誌雄心的激昂與天地傾覆的滄桑混雜在心裏。靜立良久,搖頭笑道:“這孩子,我要打過你,不必非要親自動手嘛。”

蘇離離的一桌子菜端上桌時,木頭也坐了回來,見狀皺了皺眉:“怎麽這麽多?”

蘇離離筷子一齊,道:“剛才那個請的客,吃不完打包,省了我這兩天做飯。”

木頭不動筷子,“你怎麽認識他的?”

蘇離離下意識狡辯,“誰說我認識他了……”狡辯不過時結巴道:“好吧,我認識,就是上次定陵招來的鬼。”一麵說著,一麵夾了一塊脆藕芋泥做的素炒腿肉,放到木頭碗裏。

木頭望著那腿不像腿,肉不像肉的東西,繼續皺眉道:“祁鳳翔是幽州守將祁煥臣的第三子,才略比他父兄都要高。更可怕的是心機深沉,手段狠辣。”

蘇離離道:“這個像骨頭的是蓮藕切成細條子,外麵卷了芋泥炸的,看著像雞腿。你要是喜歡吃,我也能做。”

木頭仍然不吃,數落她道:“什麽人不好惹,你去惹他!回頭骨頭渣子都別想剩下。”

蘇離離輕輕擱下筷子,默然半晌,似疲倦地說:“木頭,我們不說這個好麽?今天我生日,陪我好好吃頓飯。”

木頭望著她沉默片刻,道聲“好”,伸手握了白瓷酒壺,將二錢的酒杯倒滿八分,蘇離離舉起杯來仰頭喝盡。木頭用筷子夾了那芋香素腿肉默默地吃。

蘇離離端著杯子,一手支肘撐著頭,仿佛已有幾分酩酊,望著他微笑道:“我許多年沒有這樣過生日了,有這麽多好吃的,有真正待我好的人陪著我。”

她說得傷感,木頭卻抬頭笑道:“是挺好吃的,你隻怕做不到這麽好吃。”

蘇離離也不放任自己感傷,便夾了一筷道:“那我也嚐嚐。”

兩人鼓起意興,將每樣菜嚐了嚐。蘇離離一杯杯抿著,喝得高興,跟木頭說些坊間的趣事。常人喝酒原是越喝越鬧,蘇離離卻越喝越靜,最後隻端著杯子莫名地微笑。兩壺酒斟完,木頭道:“你別喝了,吃點飯。”

蘇離離也點頭道:“不喝了,酒沉了。”又盛了一碗湯抿著,木頭指點菜肴,品評滋味,蘇離離紛紛讚許,直吃到亥時三刻。店老板為難地說:“兩位客官,小店要打烊了,兩位要不明天再來。”

蘇離離豪爽地把祁鳳翔的銀票一拍,“拿去吧,不用找了。”站起來,人有些飄,卻徑直往樓下走。木頭緊隨她身後。蘇離離疑心,怎的這樓梯突然變得寬窄不勻了,她竟也穩穩地走了下去。

走到外麵大街上,燈火闌珊,空曠無人,河岸寂靜。木頭見她越走越靠邊,怕她摔到河裏,伸手拉了她往家走。蘇離離由他牽著走了丈餘,忽然摔開他手道:“你牽著我做什麽?”

“你要掉到河裏去了。”木頭無奈道。

“我沒有你也一樣走得回去。”

“我既在這裏,暫且可以為你找找路。”

蘇離離抬頭斜睨了他兩眼,冷笑道:“我是荒原枯藤,你是天地沙鷗。偶然倒了黴才落到這裏,難不成還在這棵樹上吊死了!”

木頭一愣,蘇離離頭也不回地甩下他往前走。走出去五步,腰上一緊,一道力量將她拉得往後一仰,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木頭的聲音氣息近在耳邊,帶著固執與強硬,“我飛得出去,就飛得回來!”

蘇離離原本想笑,卻濕潤了眼睛。他的手臂用力地箍著她,臉貼在她頭發上,有一些溫軟的鼻息穿過發根,觸撫著皮膚。蘇離離轉過身,把臉埋到他懷裏。

擁抱本是一種撫慰的姿勢,在這靜謐的、空曠的河邊,卻是一種突兀的承諾與依偎。

*

蘇離離很少喝酒,更很少醉酒。據說喝醉了酒說的話做的事什麽也記不得了,早上醒來和衣躺在家裏,除了頭疼,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木頭說:“沒見過你這麽喝酒了,喝了都變成眼淚珠子掉我衣服上。”

蘇離離堅決否認道:“姑娘我千杯不倒,萬杯不醉。你喝湯灑了吧,反過來賴我。”

木頭冷哼一聲:“喝暈了還在那涼風裏站著,到底傷了風了。我不把你抱緊些,隻怕要得傷寒重症了。”

蘇離離頓時丟盔卸甲,大窘而去。

養了兩天風寒,一早起來,陽光明媚,萬物宜人。程叔在院裏獨自招呼幾個小工訂板子,蘇離離轉了一圈,奇道:“木頭呢?”

程叔道:“秋高氣爽,跟張師傅到棲雲寺遊玩去了。”

蘇離離大怒,“這兩天貨正趕得急,他還有閑心跑去遊玩。不想做棺材,想做和尚了!”

程叔笑道:“你就放他一天假吧,他自腿傷痊愈,也沒出去逛過。”

蘇離離小聲嘀咕,“逛就逛吧,也不知道叫上我。”

蘇離離原以為木頭會細問她認識祁鳳翔的事,然而從她酒醒過後,木頭也不曾問過一個字。倒弄得蘇離離自己問他怎麽認得祁鳳翔的。木頭說曾去過幽州,祁煥臣領兵北伐時出城,人群裏見過。蘇離離聽了,也不知該不該信。

這天午後,祁鳳翔卻自己來了。左顧右盼地進了棺材鋪,蘇離離正坐在櫃上和木頭對賬,祁鳳翔優遊地走上前來,叫聲“蘇老板。”蘇離離“哎”的一聲,“祁公子來了。”

祁鳳翔把棺材鋪大堂前前後後看了一遍,笑道:“你這個鋪子倒好找,看著也不錯。”

談到鋪子,蘇離離一副老板的樣子,陪笑道:“那是啊,祁公子要照顧我生意?”

祁鳳翔點點頭,“既然來了,就照顧一個吧。”

蘇離離讓木頭拿出賬冊來,翻開便問:“什麽材質?花色?尺寸?”

祁鳳翔看著木頭,眯起眼睛想了想,蹙額道:“這個我還真不知道,材質也不用太好,中等吧。做寬些就是,要裝得下個大胖子。最關鍵的一點,在棺材蓋上刻四個字——祿蠹國賊!”

“什麽賊?”蘇離離問。

祁鳳翔討過她的筆,冊上落墨,筆力嚴峻森然,擱筆道:“便是這四個字。”

蘇離離瞅了一眼,淡淡道:“定金一千兩。”

“蘇老板是想裹挾定金潛逃麽?開這麽大的口。”

蘇離離認真道:“難道我像騙子?還是隻騙一千兩的那種?”

祁鳳翔嘿然笑道:“是我小人了,一千兩銀子原不足一騙。來日我遣人奉上吧,明天我回幽州,大約十月中旬來取貨。蘇姑娘勿要忘了。”

“生意的事我忘不了。”

祁鳳翔眼睛指點木頭道:“這不是裁縫店的莫大麽?”

蘇離離頭也不抬,仍是淡淡道:“那是騙你的,他叫木頭。”

祁鳳翔附掌大笑道:“這個名字好,看他麵色神態,人如其名。”

木頭額上青筋隱隱浮現,待祁鳳翔走後,板著臉對蘇離離道:“銀子不是這麽好訛的。”

蘇離離搖頭,“祿蠹國賊不是誰都能做的,這個價已經便宜了。”

蘇離離最終挑定了杉木做這一口棺材。

木頭親自動手,精雕細琢,把那四個字刻了,又從書房裏翻來些符咒,刻在棺蓋裏麵。

蘇離離奇道:“這是誰呀,你要人家不得超生。”

木頭冷冷道:“既是祿蠹國賊,自然不用超生。”

這時,正是九月初,天涼秋深,萬物隱含肅殺之氣,天地醞釀翻覆之象。蘇離離那根敏銳的毫毛似觸到了什麽危機,夤夜轉側,難以成眠,猜不透平靜表麵下埋著怎樣的波瀾。這夜睡得不實在,隱約覺得有幾根微涼的手指撫在自己臉上,夢魘一般揮之不去。

有人輕聲喚道:“姐姐。”蘇離離聽得是木頭,努力想睜開眼睛,卻仿佛被睡夢拽住了,怎麽也睜不開。她靜靜等著他再說話,木頭卻始終沒有再說話。不知多久,蘇離離睡沉了,甚至早上也比平時起得晚。

醒來便覺得不大痛快,心裏默默思忖,坐起身來,掀了被子下床時,這數日的不安終於有了著落——枕邊露著一角白紙。她抽出來,上麵是木頭清臒的字跡:“不要相信祁鳳翔。”

蘇離離披著頭發衝到院子裏,推開東麵木頭的房門,被褥整齊,窗明幾淨,**橫放著那柄市井俗貨。蘇離離一時把握不住這是什麽意思,愣愣地站著。程叔不知何時在她身後,靜靜道:“木頭走了。昨夜跟我告辭。”

“他說什麽?”

“他什麽也沒說,隻說他走了,叫你萬事小心。”程叔洞察世事,“離離,他終不是池中物,不會就此終老於市井,你……哎。”

蘇離離牙縫裏迸出三個字:“白眼狼。”欲要再罵,卻說不出一句話,轉過身來,但見碧空如洗,圈在院子的圍牆裏,寧靜有餘,卻不足鷂鷹展翅。終是你的天高地遠,我的一隅安謐。

蘇離離猝然倚靠在門柱上,默默凝望著自己的棺材們。

七日後,太師鮑輝弑君自立,京城九門皆閉,兵馬橫行。蘇離離關在城中,自然不知外麵州郡已然義幟紛起,各路封疆大吏沒了皇帝,各自建政。

如同本就瀲灩的湖麵投入了一塊巨石,波瀾橫生,天壤倒置。

這脆弱的,勉力維係著大統的天下,終於大亂了。

九月十三這天,陰雲密布,城中也愁風慘雨。晚上蘇離離裹在被子裏,隻聽見外麵兵馬往來,難以成眠。太師府已下嚴令,申時之後,街上禁行,有違令者,立斬。每天天不黑,各家已是關門閉戶。

蘇離離睡不著,索性披衣起身,散著頭發走到後院葫蘆架下坐著吹風。那昏君死了,大約是這些年來最為大快人心的事。她縱然命如螻蟻,也有恨的權力。像千鈞的擔子忽然折了,一時之間竟茫然起來。

牆外又一隊巡邏的士兵腳步整齊地走過。蘇離離仍然坐在葫蘆架下不願走,仿佛這裏有什麽值得留戀的記憶。四周靜下來時,角門上輕叩了三聲。蘇離離驟然驚起,凝神細聽。敲門聲又起,有點驚慌,又有點急促。

蘇離離躡手躡腳走到門邊,輕聲問:“是誰?”

門外小聲答道:“是我,老張。”

蘇離離連忙打開門來,張師傅牽著一個孩子,閃身進門。三人屏息片刻,張師傅低聲道:“進去說。”

蘇離離帶他到內院,關好四麵的門,叫起程叔,點了一支小燭。張師傅借著燭火點起了一袋煙,吸了一口,道:“少東家,我最近有些事,要冒險出城一趟。這個孩子是我一個遠房親戚的孩子,想暫時留在你這裏。”

蘇離離看去,那孩子隻有八九歲,躲張師傅身邊,神色畏縮。蘇離離看程叔,程叔咳嗽道:“這兵荒馬亂的,有什麽不能留。且住下就是。”

張師傅將那孩子拉到身前,柔聲道:“這位姐姐和老伯都是好人,你莫要害怕。”孩子穿著一件粗布衣服,皮膚卻細膩白皙。

蘇離離道:“你叫什麽?”

他望著蘇離離膽怯地開口道:“我叫於飛。”

蘇離離驀然想起木頭才到這裏時,也是這般戒備猶疑,隻是眼神之中比這孩子多了幾分堅毅。蘇離離笑道:“你別怕,這城裏的大人們發了瘋,才鬧得震天動地。咱們別理他們。”

於飛懂事地點點頭。

天明時分,張師傅辭去。之後十幾日,蘇離離都默默守在店裏。於飛很沉默,尾巴一樣跟著蘇離離,像是被人拋棄的小狗,找著了主人。蘇離離本是個心軟的,也就真心實意待他好。

因為街上亂,程叔不讓蘇離離上街,自己出去買食用之物,有多少買多少,都屯在店裏。然而京城的物資卻越來越短缺,兵士又搶掠,挨過這幾日,也不知道往後如何。蘇離離望牆興歎,這天下治起來不是朝夕之功,毀起來卻一夜**盡。

那位太師大人軾君篡政,將皇室宗族屠戮一空;意猶未盡,大駕擺到街上,看誰不順眼就殺誰。京中各富豪之家,敵對的朝臣府邸,通通抄了一空,充入國庫。花天酒地,縱欲無度。這時節,人命如草芥,惜命之人皆縮頭在家。

十月初時,又有消息傳來,外麵的軍隊舉著為皇帝報仇的旗號,打到京城來了。京城勢單力微,難以久持,有那麽些人便破罐子破摔。那太師鮑輝大人,似乎也抱了這樣的態度,既結集不起有力的抵抗,便放火燒城。

京城繁華一世,終淪為人間地獄。

蘇記棺材鋪正在百福街角,燒了半個鋪麵,幸虧風向朝外,才止住了火。覆巢之下,蘇離離也不驚不急了,隻將內門改做大門,關上避個風雨。這天爬上屋頂看去,城西方向正燃得熊熊,黑煙直衝上天。

她順著梯子爬下去,回房裏抱了木頭留下的那柄市井俗貨,拿著覺得又長又重,不趁手。放下那劍,又去廚房舉了把菜刀,拉開門要出去。於飛拽著她衣角道:“蘇姐姐,你去哪裏?”

蘇離離擎刀道:“我出去找程叔,他去了這半日還沒回來。你好好呆在家裏,要是有人闖進來就到後院堆雜物的角落那隻空水缸裏躲躲。”於飛應了,蘇離離出來帶上門,但見百福街上一片荒涼,到處是斷壁殘垣,有人在廢墟裏扒東西,有人在不明原因地奔逃。

蘇離離一路走去,沒見著程叔,轉了兩個街角,便到了西麵明月樓。方才望見這條街上正燒著,明月樓也塌了大半,早已關門大吉。門邊擠著幾個驚慌失措的姑娘。蘇離離站在前門大聲道:“言歡姐姐,言歡姐姐!”

叫了一歇,汪媽媽那張圓圓的臉從裏麵探出來,望了她一眼,也沒了慣常的一驚一乍談笑風生,反不悲不喜道:“蘇老板,歡兒上個月讓人贖走了。”

城西門那邊傳來的喧嘩聲,蘇離離大聲道:“去哪裏了?”

汪媽媽漠然地搖搖頭,“不知道。”

上個月,是了,皇帝已死,言歡自然是可以被贖出來的。可她被誰贖去,去了哪裏,竟也不告訴自己一聲。蘇離離站了一陣,有些茫然,城西那邊的喧嘩聲漸漸震耳欲聾。

她轉身往回走,剛走過一條街,就見亂軍從城門邊退來。一個滿臉是血的兵士,依稀是叫道:“城破了,城破了,快逃命啊。”

蘇離離以前見著定陵扒爪臉,覺得很可怕;此時這張滿是鮮血,大聲呼救的臉孔應是比扒爪臉更加恐怖才是,蘇離離見了卻仿佛沒有想象中的怕,退兵中逆流向前,隻想回到店裏。

她雖是穿的男裝,身形卻很單弱,恍惚中不知是被哪個潰兵拖了一把,蘇離離不認識那人,一刀便砍了過去,幾點**濺到臉上。她也不多看,掙開就跑。耳聽一個人說:“他朝城門那邊跑,肯定是奸細,捉住他。”

蘇離離不及細看,回身揮了菜刀拚命一般亂砍過去。背後有嘈雜的馬蹄聲衝了過來,刀影在眼前晃。耳邊“嗖”地一聲風響,一支長箭越過她臉側,直沒入麵前那潰兵的咽喉。那人慘叫一聲,朝她倒了過來。

蘇離離不暇多想,一手抓住箭杆,一刀揮過去砍上他頸側。菜刀嵌在那人脖子上,隨他倒在地下。蘇離離一愣的時間,背後騎兵風一般掠過,人已被淩空抱起,摔得趴在了馬背上。

她尖叫一聲,掙紮起來,手被那騎馬的人捉得很緊,掙脫不開。那人勒馬站定,沉聲道:“蘇老板,你別扭來扭去的可好。”蘇離離覺得這聲音有些熟,語調卻又過於冷靜沉穩,一時分辨不出是誰。那人已將蘇離離提起來坐穩在馬鞍上,評道:“砍人倒是利落,隻是下手時不可驚慌失措。”

蘇離離望見祁鳳翔那張沾著烽煙的俊逸麵龐,四目相對不過數指距離。祁鳳翔看她嚇得愣愣地望著自己,原本嚴肅的表情也漾上了笑意,增了幾分往日的調侃態度,道:“我上次定的棺材做好了沒有?”

“啊?”蘇離離的腦子有些卡。

“我說了十月中旬來取貨,你該不會劈了當柴燒了吧。”祁鳳翔仍是笑。

蘇離離回過神來,點頭,“做好了。”驟覺他雙手合在自己腰上,自己坐在他馬上,半倚在他身上,忙推他道:“棺材早做好了,就等你來取。”手卻觸到他冰涼的鎧甲,抬眼打量,祁鳳翔一身銀甲,肩直腰束,盔纓飄拂。

他落落大方地鬆開蘇離離,將她提起來放到馬下,交代一個親兵道:“帶她去找應公子。”回頭對蘇離離溫言道:“你不用怕,跟他去吧。回去把棺材擦擦灰,我明天來取。”他說完,笑了一笑,將馬一打,穿過長街而去。

他身後的騎兵也跟著他,風馳電掣般朝城心殺去。蘇離離看著這一隊騎兵過盡,被那親兵拽了一把才跟著他走。後麵大隊人馬進來,與潰兵交上了手,百福街那邊零星巷戰。蘇離離此刻也過不去,隻得跟了那親兵在入城的軍士中穿行。漸漸走到城門邊上,隻剩了百餘步兵,圍著一輛樸素的大車。

親兵走到車旁,稟道:“應公子,三爺令我帶這個人來見你。”車裏有人漫不經心應了聲“知道了。”那親兵徑直去了,蘇離離站在車外,半天不見車裏動靜,也不知是哪個應公子,這般大架子。又站了一會兒,蘇離離咳了一聲道:“應公子,沒有別的事,我先走了。”

車窗處忽然探出一人來,蘇離離認了片刻,才認出是扶歸樓裏跟祁鳳翔一起的小白臉書生,“哼哈二將”的“哈先生”。“哈先生”已然笑道:“原來是姑娘,恕我怠慢了,且上來小坐片刻?”

小白臉道:“姑娘還是上來吧。這會兒入城正亂,你出去不到十步,說不定就給人殺死了。待祁兄安頓下來,我再送你回去。”

蘇離離隻得上了馬車,車上甚寬,擺了一案的文具。小白臉書生略施一禮,道:“在下應文,上次匆匆相見,也不曾通姓名。姑娘可是姓蘇?”蘇離離心道,上次我趕你走,你當然通不了姓名,嘴裏卻簡捷答道:“是,應公子客氣了。”

應文也不多說,伏案修改一篇文稿。蘇離離瞥了一眼,是安民告示,遲疑道:“這是……哪裏的軍馬?”

應文一手寫著,嘴裏卻答道:“幽州戍衛營的。祁大人已傳檄討賊,三公子正是麾下先鋒。”

蘇離離心想,以祁鳳翔往來京城的頻率,自是經營許久,如今戡亂,自然先下京城,方可坐領諸侯。隻怕祁家有此心思,不是一日兩日,正好鮑輝軾君,給了個名正言順的機會。蘇離離三分漠然,三分了然,看在應文眼裏,他輕輕一笑,收了文書,敲車道:“我們走吧。”

馬車緩緩行過如意坊,轉到百福街,正是蘇記棺材鋪燒焦的門麵。蘇離離告辭下車,踢開斷木進了內院,見別無異狀,喚了於飛兩聲。於飛從後院奔了出來,撲到她腿上。蘇離離左右看了看,問:“程叔還沒回來?”

於飛搖頭,說:“剛剛有城邊潰兵進來,在院子裏翻了一陣,沒見錢財,就要燒房子。後來有人打過來,他們就跑了。”

蘇離離抱著於飛,默然無言。半晌,起身去廚房找了些東西,兩人胡亂吃了。一直到晚上,程叔也沒回來。蘇離離在**坐著,也不知過了多久,聽於飛已睡熟,才倚在床頭模糊睡去。

恍惚中,看見很多年前暫住的一個山穀,鶯飛草長,天色昏暗不明。她坐在那斜草道旁,隻覺得寂靜空曠,冷得不似人間。遙遙的路上過來一輛板車,車前掛著一盞鮮豔欲滴的紅紙燈籠,燈籠上墨色漆黑寫著一個隸體的“蘇”字。

蘇離離看不清楚,站起來喊“程叔,程叔。”拉車的騾子踢踢踏踏將車拉到她麵前,車上卻沒有人,隻有一具沒有上漆的花板薄皮棺材。蘇離離又小聲叫了一聲“程叔。”程叔還是不見蹤影。

她猶豫著上前,順著棺材蓋子拉開一尺,赫然看見木頭的臉,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躺在棺材裏,似是死了。蘇離離大驚,想推開棺材把他拉出來,然而那棺材蓋卻怎麽也推不開了。

蘇離離伸手摸到他臉上冰涼,四顧無人,連一個救他幫她的人都沒有,隻有滿目的空寂,刹時淚流滿麵,從夢中驚醒過來。伸手一摸,臉上濕了,她起身去院中洗了把臉。水冰涼,風侵骨,正是後半夜寂靜之時,月色清輝灑滿一院。

蘇離離一步步走出去,地上有斷桓,有燒掉一半的棺木,有她坐過的搖椅,有踩舊了的門檻。門檻外,程叔靜靜地躺在地上,月光下臉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蘇離離走到他身旁跪下,企求而膽怯地叫了一聲:“程叔。”

程叔沒有應,手指緊扣著蘇記棺材鋪的門檻,人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