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心安即吾鄉

莫愁布置了兩間比鄰的客房,蘇離離住在左邊一間,木頭住在右邊一間。晚上蘇離離洗漱了回到房裏,素潔的被褥鋪在**。她也不點燈,就在床邊坐下來,撫著那棉布發呆。

約發了一盞茶的工夫,門扉悄無聲息地打開,一條人影鑽進來關上門。蘇離離抄起枕頭扔過去,木頭應手接住給她扔回了**。蘇離離低聲冷笑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木兄弟,這大半夜的你跑到我房裏來做什麽。”

木頭站在她麵前,有些淡薄的月光隔窗映在他臉上,朦朧卻真切,“你惱我了?”

“我惱你什麽?”

“今天莫愁問是不是一起住,你惱我不說話。”

蘇離離果然有些怒,“這種話你不回,你讓我來說。”

木頭半抿著唇,雖未笑,卻比笑更多了幾分愉悅,“我是想聽你的呀。你說一起住那就一起住,你說分開住我可以悄悄來看你。”

蘇離離騰地一下站起來,卻被他一把撈住了抱在懷裏。她三分氣惱,三分玩笑,伸手捏了他兩頰扯著。木頭被她捏得皺起了鼻子眼睛,本來下頜的弧度恰到好處,現在扯得寬了三分,鼻子眼睛縮在一起,言緘依從,目露無辜。

蘇離離嘻嘻一笑,鬆手時踮了踮腳尖,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將他的臉揉了揉,複原了本來麵目。木頭無奈地看了她半晌,問:“你是不是覺得把祁鳳翔害了?”

蘇離離默不作聲,手從他肋下穿過,抱了他的腰,嗅到他衣服上淡淡的味道,像山林木葉的清香,半晌方慢慢道:“我是跟趙無妨胡編過他,但是他也利用過我;我因之受過傷,他卻又救治過我。”她驀然想起祁鳳翔手上的刺痕,心裏有些寥落,仿佛又觸到了那種孤單和依耐,明知他是鴆酒,卻渴得時不時地想喝。

“木頭,我跟祁鳳翔互不相欠。隻是那段日子城破人亡,我孤身在這世上,是他在我旁邊。”她緩緩道,“我要來取天子策,所為有二:其一,天子策是我爹的遺物,不能輕棄,留著又是個負擔;其二,祁鳳翔誌在天下,我把天子策送給他,物得其主,從此他不惦記我,我也不惦記他。你明白麽?”

見他不語,蘇離離細細看他,“你生氣了?”

木頭搖頭,“沒有。我在想,你雖說得輕描淡寫,可我不在你身邊你吃了很多苦。我本該預料得到,但我還是走了。”

“你自己跑了也吃了很多苦,咱們扯了個直。”蘇離離輕笑著。

四目交投,有些細碎的親昵廝磨,淺嚐即止,卻又久久沉溺。木頭點吮著她的唇,蘇離離心有旁騖,沉吟道:“我一直在想,回京把房子賣了,然後到冷水鎮開棺材鋪去。你說好麽?”

木頭卻專心得緊,隨口道:“你走的時候怎麽不賣?”

“走得急,沒時間。又怕祁鳳翔作怪。”

“現在就不怕?”

“現在……嘻嘻,他倒黴了,又有你在,我賣我的房子,誰管得著。”

“嗯……”木頭勉強答應了一聲,蘇離離捧著他的臉推開道:“我跟你說話呢。”

木頭點頭,“祁鳳翔是個明白人,就算有幾分喜歡你,也不會過於執著。關鍵在於你要專心地喜歡我。”他說到最後一句,眼神一凶,將她瞪了一眼。

蘇離離卻笑道:“嘻嘻,你有什麽讓我喜歡的?”

他哼了一聲,把她用力抱起來親吻。緊貼著他的胸口,隔著衣料感覺到他肌體的熱度和力量,蘇離離隻覺耳根發熱,用力掙開他道:“我們在人家山上做客,你注意體統!”

木頭鬆了手,蘇離離看著他悻悻的神情,大是高興,手指戳著他胸口道:“哎,你說我的天子策在哪裏去了?”

木頭眼皮抬了抬,出餿主意道:“要不讓李師爺給你算算?”

這夜,木頭就是耐著不走,蘇離離拗不過他,兩人隻好和衣而眠。她白天爬了山又趕了路,倒在枕頭上就睡著了。木頭側在她枕邊看著她睡熟的樣子,就像他離開那天的眷戀。指尖輕觸著她的臉,皮膚細膩柔滑,心裏充盈滿足。

早上醒來時,木頭不在枕邊。蘇離離也不知別人知不知道他昨晚在這裏,出門遇見莫愁,沒見異樣,放下心來洗了把臉,吃了碗粥。山上冷,莫愁拿了厚衣服給她,說後山的兄弟們在練武,莫大王拉了木頭過去指教,問蘇離離去不去看。蘇離離問明了地方,道:“我一會去瞧他們。”

出來後寨大山洞這邊,李師爺正抱著一個白瓷小壇,擺一隻雲停荷葉杯斟著。那酒清澈透亮,甜香撲鼻,循循而入,八分即止。他端起來,啜一口,大是愜意,吟道:“紅袖織綾誇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注)

蘇離離緩緩走到洞口笑道:“眼下秋來冬至,不是這等春光。李師爺一大早的又喝上了。”

李師爺放下杯子笑道:“蘇姑娘啊——,你也知道飲酒賦詩?”

“也不怎麽知道。”蘇離離已進到洞內,“這裏黑漆漆的,怎麽不點燈?”

李師爺搖頭道:“這是倉庫,怎能用火!”

蘇離離失笑道:“是我糊塗了。李師爺,聽莫大哥說你善卜筮測算,我正有一件事想請教你。”

李師爺精神一振,道:“什麽事,說吧。”

蘇離離斟酌道:“我有一件家傳的東西,找不著了。我想知道它在哪裏。”

李師爺撚著山羊胡子,“唔……找東西,什麽時候丟的,五行屬什麽的東西?”

“上月二十五發現不見了,屬金。”

李師爺沉吟半晌,打開小桌內屜抽出一張星盤,伏案推演幹支。蘇離離看著山洞高大空曠,寒氣逼人,轉到外麵陽光底下曬了曬,見一條肥壯的毛毛蟲從這片葉子蠕動到了那片葉子;又進來石頭上坐了坐,看地上的螞蟻東探西探尋覓冬糧。

抬頭時,李師爺演算片刻,又沉思片刻,再酌酒一杯,越飲越醉。蘇離離忍不住好笑,站起來想說:“算了,我去找莫大哥他們。”

話未出口,李師爺一拍桌子道:“推出來了!”

“怎樣?”

“這東西在土上,木下,傍水之處。”他習慣性地搖頭晃腦。

蘇離離瞠目結舌道:“就這樣?”

李師爺也瞪圓了眼睛道:“怎麽?這還說得不夠細致?”

蘇離離哭笑不得,“你總得說個地方,比如梁州還是雍州,在什麽人手裏。”

李師爺盯著那星盤看了半晌,赧笑道:“法力有限,法力有限。”

蘇離離耗了大半個上午,頗為無奈,轉身欲走,走了兩步折又回來道:“李師爺,我不知道你有什麽難言的傷心事,隻是你本有學識見地,即使懷才不遇,又何必整日把自己灌醉裝糊塗呢。人世寬廣,自有適意之處。”

李師爺一愣,往椅子後倚了倚,望著蘇離離不說話。蘇離離言盡,轉身出來,便聽他在身後緩緩吟道:“愁閑如飛雪,入酒即消融。好花如故人,一笑杯自空。”(注)

原來是個多情種子,蘇離離搖頭而去。

回到大寨,就見莫大、木頭、莫愁都回來了。莫大笑道:“你去哪兒了,我們等你半天。”

蘇離離端了杯子喝水道:“找李師爺算個事,他耽誤了老半天。”

“哈哈,你找他算什麽?”

“找個東西,我爹留下的一個匣子。”她轉頭看了木頭一眼,木頭卻正拿水甕把她喝空的杯子又倒滿。

莫大問道:“什麽匣子啊?”

蘇離離也不拿莫大當外人,望天想了一陣,“約莫九寸長,八寸寬,六寸厚的一個烏金匣子,很堅實的。”

莫大用手比了比,也想了一陣,“很堅實?是不是埋墳裏的?”

蘇離離一口水沒咽下去,險些咳出來,“你見過?!”

“倒是見過一個。”他遲疑道:“早先我出來,到處亂糟糟的。走到梁州時,遇上官兵捉丁,躲到一座山上。你教過我看山勢巒頭,我當時見著一座荒墳,那地勢風水好得不得了。我窮極了,想著也許是哪位貴人的古墓,不立碑就是為了防盜,就挖了。結果挖了半天既沒有棺木,也沒有屍身,隻得一個不滿一尺的金匣子。”

蘇離離越聽越急,又是緊張,又是欣喜,“那匣子呢?!”

莫大又想了一陣,“我以為那裏麵定然有什麽好東西,可是撬了半日撬不開,砍了砸了也沒用,還用火燒了一通也不熔。”

蘇離離幾乎想張牙舞爪地撕了他,“那你到底弄到哪裏去了?!”

莫大搜腸刮肚,蹙眉道:“我……我忘了。”

“啊……”蘇離離頹廢地叫了一聲,無言頭點桌。莫大看她這樣,抓頭發道:“你過去也沒說過,我怎麽知道那是你家的東西。”

莫愁忽然打斷他們道:“是不是後麵修豬圈,木樁短了一截,墊下麵那個?”

莫大一拍腦門道:“好象是啊,走,看看去。”

四人忙到後寨。後寨養了幾十頭豬,大小不一,左右拱擠,圈裏屎臭烘烘。莫愁轉了一圈,指著北麵木樁下一塊黝黑的方形石頭問:“好象是這個。”

圈側那豬膘肥肉厚,雙目惺忪地看了幾人一眼,呼呼又睡。

蘇離離扯扯裙裾蹲下身,但見那石頭棱角分明,指甲一刮,落掉附著的煙塵,露出烏金的底色,正中一個三棱形的小孔依稀可辨,堅強地佇立於……土石之上,木柱之下,水槽之旁。

蘇離離半是驚喜,半是哀歎,撫額道:“無奇不有!”

木頭望豬道:“暴殄天物。”

“舔什麽東西?”莫大愣了一愣,隨即跳腳道:“你們又掉書袋!到底是不是啊?”

據說囊括天地之機,包藏寰宇之計,為天下群雄所覬覦的天子策,驚現在歧山大寨莫大王的豬圈中。莫大當即著人拆了豬圈,將那匣子取出來,拍拍灰遞給蘇離離。

一時皆大歡喜,隻有豬不高興。

木頭幫著蘇離離用水洗淨了匣子,卻疑惑道:“這麽小能裝下什麽神出鬼沒之計?”

蘇離離奮力地刷著匣子,道:“我爹沒說過,他又不是皇帝,能有什麽帝王之策。真有那能耐,會給人殺了麽?不過他說到過先帝,說先帝性子隨和,有時喜歡開個玩笑。我猜這天子策也就是皇帝他老人家一時高興,故意神神秘秘地裝上,讓傳給後世之君玩的。”

“那你還這麽重視?”

蘇離離接過他遞來的抹布,擦幹上麵的水,“我爹寧死也不給那昏君,我想並不為著這是多麽了不得的東西。這更多的是他的誌節,威武不屈,貧賤不移吧。”匣子帶著烏金色澤,非銅非鐵,光可鑒人。

木頭仔細地查看了一番,疑道:“當真刀不能開,火不能熔?”

蘇離離看他那樣子有些躍躍欲試,一把拍掉他手道:“你敢用刀砍,我砍了你!”

木頭委屈道:“我還不如個匣子。”

蘇離離一時語塞,愣了半晌,一咬牙狠心把匣子遞出去道:“砍吧砍吧,我說笑呢。”

木頭一把將她拖進懷裏,“你舍不得砍我,我也舍不得違你的意,砍你的匣子。”蘇離離聽他說得明白,怔了怔,卻淡淡笑了。

木頭看著她溫柔的笑容,問:“還回去賣房子麽?”

“賣呀,我就那點財產了。”

“那這個匣子呢?”

蘇離離低頭看了看,“祁鳳翔有鑰匙,還是給他吧。要是他交出去還能救命當然好,救不了也怪不得我了。”

木頭眼睛明亮,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想說什麽,又止住了。

木頭和莫大下山去了雍梁邊界,一去半月,說是為著一旦開打,歧山大寨好即時應對。蘇離離閑散了十餘日,沒事跟莫愁練練騎馬,有時手指扣著天子策的匣子極目眺望,天高雲淡,不起波瀾。木頭要她一心一意地喜歡他,她便一心一意地喜歡。

不為什麽,因為那是木頭,是和她一起做棺材的人,是在驚慌中給她慰藉的人,是為了她的安危可以舍棄生命的人,像一個港灣,一觸便心安。蘇離離不是貪戀世間五光十色的人,她是在浮世中被遺棄流離的孩子。如果說祁鳳翔有什麽觸動過她,便是他偶爾流露的那份寵溺,卻從不能讓她安心。

每一次稍微升起的希冀,都會最終被他掐滅。他既不會靠近,也不會遠離,於是她轉身走了,仍然記著他。蘇離離容易忘記惡,卻把些微的好記在心裏。因為在她十多年的生活中,前者多,後者少。並非美德,隻是為了自己活得開心愉快。她要的也就是如此而已。

木頭回來時,有些曬得黑了,風塵仆仆的樣子。莫愁一路跑到寨門口,莫大便一把攬在她肩上,相偕而歸。蘇離離也大方上前,挽了木頭的手臂拖回去,心裏忽然升起一種異樣。這種等待仿佛妻子對丈夫,是她不熟悉,也從未設想過的。

蘇離離自以為驚世駭俗地說:“木頭,你娶我吧。”

木頭淡定地應了句,“好啊。”

蘇離離看他不驚不懼不喜不憂,再逼一句:“什麽時候娶?”

“你定。”

蘇離離終於敗下陣來,訕訕道:“再說吧。”

木頭容色嚴肅,一本正經道:“明天就可以啊,你實在著急,今天也成。隻是今天已過了大半,白天的禮儀來不及了,晚上的內容似可斟酌……”

蘇離離一腳踹過去,“斟酌個屁,你想得美!”

雖是玩笑,卻知道他想什麽。隻是她拒絕,他便也不躁進。

九月二十三,蘇離離背著流雲筒,木頭背著兩人的行李,牽著兩匹馬跟莫大辭行。莫大劫了趙無妨的金子,一部分入庫,一部分同去的兄弟平分。莫大自己分了十兩黃金,全都送給蘇離離,說:“其他的錢是寨裏的,我不好隨便拿出來送你。”

蘇離離扔回五兩道:“老規矩,平分。”

木頭聽他說得公允,點頭道:“莫大哥能拉起這麽多人來,全在仗義輕財。”

莫大狠狠道:“你小子拐著彎罵我別的東西一無是處吧!”

木頭無奈地扯了扯唇角,“我說的事別忘了。”

莫大也擺著臭臉道:“忘不了。”

三年多過去了,這兩人還是和當初一般話不投機。

十月初二,蘇離離站在了京城西門外,看看時候尚早,拉了木頭去看程叔的墳。不大的墳塚上草葉蕭條,兩人跪倒磕了三個頭,徑去棲雲寺找十方。棲雲寺破敗如舊,那門匾卻已掉下來了。二人穿過接引殿,踏上大雄寶殿的石階,木頭陡然警覺起來。

隻聽極細的破空聲,“嗖”地一響,木頭伸手在蘇離離麵前一劃,已拈了兩枚袖箭在手上,道:“出來吧。”他並不疾言厲色,也不大聲呼喝,自有一股從容。角落帷幔後有什麽東西落地,一個小和尚穿了身縫補破舊的衣裳一手拉著帷幔,卻愣愣地看著蘇離離。

隻片刻,他叫道:“蘇姐姐!”

蘇離離站著沒動,他又叫了一聲,“蘇姐姐!”跑上前來,被木頭一手抓住領子,問蘇離離:“認識?”

蘇離離這才猛然蹲下身來,拉著那小和尚的手,道:“於飛!於飛!你怎會在這裏?!”

木頭鬆開他領子,於飛激動地抓著蘇離離的手,“蘇姐姐,我當初喝的是假死藥,吐了許多血,在宮裏耽擱了三天才瞞過耳目送出來,足足躺了半個月才能起床,險些真死了。”他一邊說一邊便哭了,悲喜出於胸臆,不似往日深沉鬱悒。

蘇離離隻微笑著聽他說,待他說完,摸著他光頭緩緩道:“你沒死就好。”

“他剛才用袖箭射你。”木頭冷淡地插了一句。

於飛急道:“我不知道是你,那是師傅留給我防身的。門外匾額放在地上,自己人一看就不會進來。我聽見人進來,心裏害怕,就把袖箭按出來了。”

蘇離離瞪了木頭一眼,“好了,他不是故意。”回視於飛道:“十方是你師傅?”

於飛道:“嗯,我現在這樣叫他。他正要想法子送我出城……其實做和尚比做皇帝快活,”他忽然抬眼看著蘇離離的神色,遲疑道:“如今祁……”蘇離離神色平淡,打斷他道:“那你師傅呢?”

“阿彌陀佛,貧僧在這裏。”十方玉白的麵孔,洗褪色的淡藍緇衣,不知何時合掌站在殿門口,“施主找貧僧何事?”

蘇離離看他態度寵辱不驚,沉吟道:“我有一件東西,拜托你交給你主子,他用得著。”

十方尚未答話,木頭忽然道:“我會拿去給他的。關在哪裏?”

蘇離離愕然,十方仍是不慍不火道:“大內天牢,最裏麵倒數第二間。”

木頭點頭道:“我知道了,走吧。”

蘇離離跟了他出門,臨去望了於飛一眼,見他依在十方身邊,略放下心來。走下那青石台階,木頭伸手握了她的手,蘇離離手心微微有些冷汗。木頭站住道:“他救這小皇帝,於他而言弊大於利。”

蘇離離怔了片刻,將另一隻手合在他手背上,黯然道:“我知道。”

木頭搖頭道:“你不知道。”

蘇離離慢慢道:“我知道。他喜歡葉知秋的女兒,卻又被他父親搶去這種話,趙無妨傳不出來。當初我跟趙無妨撒謊,他將計就計自己編了這麽一個謠言,讓人傳出去。他要天下人知曉,父兄待他不仁,以利他將來不義。否則以十方耳目之廣,這種傳言他早就該聽到,又怎會毫無因應,以致下獄。”

她拉起木頭的手,“他對我好是真,算計我也是真。我願意把天子策送給他,就讓十方拿去好了,你又何必自己涉險。”

木頭看了她半晌,微笑道:“我和他有話說,我拿給他就是。”

兩人牽著手從小山丘上下來,已是正午。找間小店吃了點東西,蘇離離買了些菜蔬吃食,洗漱之具,回到如意坊街角的蘇記棺材鋪。去年離開時,隻覺世間孤單零落,漂泊無涯。惟今相伴而回,心神清定。人生之跌宕變化,非人力所能窺測。

木頭擰斷了鎖,二人進得門來,但見浮塵沾在窗欞上,院子裏還散著木料,那口沒做完的棺材原樣擺在那裏。什麽都沒變,隻有蘇離離放在枕上的那張字條不在了。蘇離離笑笑,放下東西便打了水來擦灰。

木頭將地洗了一遍,八尺長的竹枝掃帚劃得地上條石刷刷作響。午後斜照進院中的陽光,映著空中塵埃飛舞,纖毫畢見。蘇離離想起木頭說的“塵質搖動,虛空寂然”,忽然走到院中,從後抱住了他的腰。木頭回過身來擁著她和掃帚,地上照出奇特而和諧的影子。

收拾完這一院子已是傍晚時分,簡單吃了點東西。蘇離離點了截蠟燭,找出床單被套來換上。木頭燒了水洗澡,洗完又給蘇離離盛滿一大桶熱水。蘇離離進浴室插上門,見桶身濕著,想到這是他剛才洗澡時身體發膚或觸碰過的東西,臉上就有些發熱。

洗完換好衣服出來,見木頭一身白色的底衣也不覺冷,挽著袖口站在院子裏看那屋簷。蘇離離走過去,“看什麽呢?”

木頭似歎似問:“姐姐,你說這裏是家麽?”

蘇離離被他這一問,也有些悵然,“怎麽不是呢。我攢了好幾年的銀子才把這麽大的院子買下來,總算有個落腳的地方。那幾年和程叔一起,雖過的清貧,想想卻很留戀。”

她解開頭發,挽著的發梢有些沾濕了水,垂在衣服上。木頭回過頭來拉了她雙手道:“我當時那麽慘,自己也不知道昏在哪裏,醒了就看見你指著我說,要是死在這裏,隻有薄皮匣子給我睡。”

蘇離離一拳捶在他胸口,“你這臭小子,都四年了,怎麽這麽記仇啊!”

木頭把她撈到懷裏,聞著她洗澡後的味道,懶洋洋道:“我當然還記得別的。”

“記得什麽?”

他望著她的眼睛裏有星星點點的欲望,“記得你的腿,你裹著一張浴巾把我踢到了薄皮匣子裏,我卻一直記著你的腿。怎麽會那麽好看。”

蘇離離大窘,想掙開他,卻被他捉住了親吻。在這個屬於他們的院子,在這個僅有他們的院子,貼在他懷裏,纏綿而心動。蘇離離吊著他的肩膀,輕聲道:“我隻鋪了一張床,怎麽辦?”

木頭低低道:“好辦,一起睡。”

他半抱半舉地將她拖進房間。蠟燭淡淡地白,火光下有些剔透。放下她時翩然一轉,也不知是誰把誰推到了**。蘇離離踢掉鞋子,跪到裏側,木頭也跪上床沿,抽開她夾衣上的腰帶,解掉了淡藍夾衫。手從她裏衣的領口伸進去,由肩背直撫到腰上。細麻的白衫子滑在胯間,腰與臀的曲線柔和而分明。

兩人跪在**,木頭的衣裳卻被蘇離離扯開,半露著胸膛,和腰腹上隱隱浮現的肌肉,身形雖有些瘦削,卻堅實有力。她手指緩緩摸上去,帶點跳躍的癢,像輕輕地撩撥。木頭呼吸亂了,將她一把按在胸口,有些粗暴地吻在唇上,手掌撫著她的背,細膩的觸覺令人不忍釋手。

蘇離離穿過他肋下,摸到他背上微凹的脊線,他的背猛然繃了起來,身上的毛孔仿佛隨著她手指所到而開合舒張。胸腹肌膚**地貼在一起,激起強烈的愛欲。木頭微微推開她,低頭吻在她肩上,一手沿著她脊骨探進垮在腰間的衣服,一手捏著腰往上撫在柔軟的胸乳上。

蘇離離被他的動作逼得折腰向後,微仰著頭抵在木牆板上。淡褐色的木料襯著她身體像暗夜裏開出的一朵雪白的梔子。抵禦不住他雙手唇齒的進攻,忍不住輕吟了一聲。叫得木頭頭皮一麻,抓著她腰間半垂的衣衫猛力地一扯,衣服嗤地一聲撕了開來。

蘇離離皺了眉,輕聲道:“你幹嗎用撕的。”

木頭直了直身,深吸了一口氣,將身上的中衣甩脫,“它擋著我了。”他又抱住她。

“你要把我脫光了。”

“嗯。”

蘇離離有些膽怯道:“然後呢?”

他扯著她菲薄的褲子,“然後你躺著。”

蘇離離下意識地擋著他的手,“你怎麽知道?”

木頭舔了舔她的嘴唇,一把將她帶倒在**,“我看過醫書。”

“什麽醫書講這個?”

他扯著褲腳將她剝了個精光,道:“《房中秘術》。”

蘇離離急切地尋找被子躲藏,也不忘罵道:“我呸,這哪是醫書,你哪來的?”

木頭詭秘地一笑,“韓先生的,被我發現了。”

“啊?”

韓蟄鳴光輝的形象頓時猥瑣了。

蘇離離拖著被子不放,直叫:“吹蠟燭。”木頭看也不看,隨手一揮,五尺外的蠟燭應手而滅,一縷青煙嫋嫋而起。屋裏一時有些暗,看不清東西,他拉開了被子俯下身抱她。腳尖分開了她的腳尖,小腿上的汗毛撩在她皮膚上是輕微的癢。肢體輾轉騰挪,本能地尋找欲的出口,愛卻纏綿在每一處溫軟的鼻息裏。

“嗯?”昏暗中蘇離離輕聲詢問,卻忽然“啊”地一聲,手推拒在他胸口,又不十分堅定。“噝——木頭?”她忍不住叫他,他並不回答,壓著她的肩,一手捉住她腰肢,用力鍥進了她的身體。因為緊窒而緩慢,在撕裂的疼痛裏揉進一絲酸楚,激得蘇離離的眼淚刹那間湧了上來,輕聲嗚咽,半是受不住的柔弱,半是磨人的引誘。

木頭全身都繃了起來,如滿弦的弓,卻生生停在那一刻。手臂緊緊地箍著她,身體某一處傳來喧囂的快意,讓他一陣陣發抖。半明半寐的月光照清了彼此的臉,在十月寒薄的空氣裏,呼吸可見。生命定格在某一個瞬間,時光迭加著掠過,捉不住一個片段卻心意遷延。身體的契合如一個落定的誓言,不曾約好,卻共同發見。

心底有種大愴然,從中生出喜悅圓滿。蘇離離眼睫上沾著淚,卻抬起脖子緩緩吻到他唇上。柔軟而溫存,綿密卻熟悉,年輕的身體自覺尋找快慰,觸撫盤桓。迷蒙的痛混雜著難以言喻的酥麻,讓蘇離離下意識地收攏了腿,卻將大腿內側敏感的皮膚磨在他身上,擦出了十分的嫵媚情致。微微有些強迫的姿勢,占有無微不至,承受無處可逃。

木頭食髓知味,漸漸用力。她被他按住肩肘,身體糾纏的空隙間微微抬腰躲閃,卻挑起深淺輕重不一的觸感。她緊緊地收縮,他用力地占領,像至愛的親昵,又像殊死的搏鬥,愛欲交織著將最強烈的感覺刻入了骨髓。

蘇離離仿若浸在了熱水裏,水流一波波襲來,直至洶湧得將她淹沒。輕聲的呻吟帶著戰栗的尾音,聽得木頭想吞了她,仿佛精純而深厚的內力在體內奔湧,排山倒海般撲來。他死死按住她的肩,深重地粗暴地貫穿了她的身體,像矯捷的獸抱住獵物時的齜牙一喝。身子從雲端墜落,死一般的快感迅猛而強烈地從全身一掠而過。他閉上眼,感受這一刻的黑暗與甜蜜。

像嘈雜後的寂靜,帶著紛亂的呼吸,放鬆了身子相擁在一起。睜開眼來,世間萬物仿佛如舊,又仿佛都是新的。待得喘息平順下來,蘇離離疲軟地抬手掐在他終於鬆懈的胳膊上,用力地掐,用力地掐,奈何手腕軟得發抖。木頭攬過她來,溫言相勸道:“你力氣不及我,還是不要做無謂的反抗了。”

蘇離離本擬氣勢奪人,奈何聲氣兒也細弱了,“你個混蛋,好疼的!”

木頭吻著她的額,“那一會兒我溫柔點,試試看還疼不。”

“不要!”

木頭含情脈脈地看著她,蘇離離堅定重申道:“我要睡覺了!”

木頭微微笑著,並不答話。

這夜,他用事實給她證明了一個亙古不變的道理——再豪邁堅定的言語也趕不上丁點兒的實際行動。

第二天懶懶睡到中午,蘇離離趴著不想起來。某人陪著躺了半天,手腳又開始不老實了。蘇離離無奈而憤恨,勉強爬起身,被木頭一把拖回去,按住榻上,運起內力把她從肩背揉到小腿腳踝,一身酸乏頓消。

換了衣服起床,洗手下廚房。將鮮魚湯做湯,熬得奶白;蒸了昨天醃好的米粉肉,肥瘦合宜,軟糯相兼。冬瓜切了薄片,炒了碎蝦米,晶瑩剔透。

木頭拈一片冬瓜,大讚好吃,蘇離離將他瞪了一眼,“哪裏好吃?”

木頭把她從頭到腳地看了一看,態度和藹真誠,“哪裏都好吃。”

吃完飯,木頭收了碗,蘇離離讓他摘了牌匾,在大門上寫上“店鋪出售”。傍晚天將黑不黑,木頭將天子策的匣子用一塊包袱包了,打個結背在背上。

蘇離離看他係著腳上鞋襪,忍不住道:“你小心些。”

“嗯。”木頭回頭看她,“有什麽話要跟他說麽?”

蘇離離愣了一陣,“沒有。”

“那我走了。”

她輕輕打個嗬欠,“早點回來。”

“知道。”

看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長街盡頭,蘇離離關上門回**倒頭睡覺了。

*

注:李師爺吟的詩,第一句詩出自白居易《杭州春望》,第二首出自陸遊《對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