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歧山驚聞訊

為首一人方臉闊額,頭上的盔纓飄飛,衣甲燦然,縱馬直至麵前。木頭不露聲色地將蘇離離擋了擋,那人已然勒住馬,執鞭指他二人道:“你們是什麽人?”

木頭眸子微微的冷,道:“路人。”

他極不客氣道:“這山路已經封了,你們怎能私自進山。來人,把他們拿下!”

木頭左手往後把蘇離離微微一推,右手拿過她的竹杖,手臂舒展,行雲流水般優美地劃到地上,一地碎石繽紛而起,“啪啪”作響打在每一個人腳踝上。用力,角度,無不精確。他將竹杖一拄,對著錯愕的諸人道:“我們隻是過路,還是不勞各位拿人了。”

那將領一把擎出佩劍道:“你要做什麽?!”

木頭看著他那把劍,鋒刃光華,亮可鑒人,仍是平靜道:“不做什麽。我們即刻就要下山。諸位有事請行。”

將領怒道:“小子,你知道這山裏有什麽嗎?也敢在此亂闖!”

“有什麽?”

那人猶豫了一下,終是搖頭道:“事關天下大事,跟你這山野小民說了也不知道。你二人行蹤可疑,不能不拿回去細審。”

木頭微微蹙眉道:“可你們加起來也打不過我,拿不住啊。”

那將領也皺眉道:“我不是正在犯難麽?”

蘇離離從木頭身後側出半身來,道:“敢問軍爺,是哪位大人麾下?”

那將領一臉得色,“梁州州將早在三月前就被殺死了,如今占據梁州十一郡的乃是天河府的趙將軍。”

她又問:“哪位趙將軍?”

“姓趙,諱無妨。”

木頭容色一冷,抱拳道:“各位還請入山公幹,我們這就下山。”一把拉了蘇離離便走。那將領也不糾纏,看他們轉身往山下去。蘇離離默默地被他拉著走,突然問:“木頭,你說程叔待你好不好?”

“好。”

“那害死他的人怎麽辦?”

“殺。”他回轉身站住,“但天下同名者甚多,這個趙無妨未必是掐你脖子的那個。”

蘇離離冷笑道:“他說山中有什麽東西關乎天下大事。我爹當初被官兵追殺,死於此地,此事稍做打聽,也不難知道。若是我爹的天子策被趙無妨得了去,別說我爹,我都要死不瞑目了。”

木頭沉吟片刻道:“若是被他得了去,便不該還派人來找。我們且下山打聽一下,看是不是那個趙無妨。”

他話音剛落,便聽見後麵“啊”的一聲,緊接著刀劍聲起,乒乒乓乓響個不住。木頭拉著蘇離離跑回到方才生火的地方,轉過一個彎,便見那十餘個兵已倒地五六人,剩下的連同那個將領與一個白衣人影鬥在一起。木頭細細一看,那白衣人一身粗麻,正是先前死了丈夫的那個農婦。

她武功招式算不上精妙,手上的兵器卻十分奇怪,似乎是個大竹筒。她將筒口對著誰,誰便避之不及。她手腕轉動,那竹筒四轉,圍攻她的人便不得不紛紛矮身躲閃。那將領破口大罵道:“淩青霜你個臭婆娘,躲在這裏暗算老子。”

那農婦更不答話,手指將竹筒上的機關一扣,密密的銀線飛出竹筒。那幾人閃身避過,隻聽鏗鏘之聲釘在石牆上,竟是寸長銀針,閃著幽藍的光,顯然是有劇毒。那七八人環伺左右,農婦顧此失彼,手臂上已著了兩劍。那將領怒道:“大家小心著些,她的銀針總有射完的時候,不怕砍不死她!”

蘇離離幼年時便對官兵沒有什麽好印象,此時一見那農婦勢弱,對木頭道:“救那大姐。”

木頭長身而起,落入陣中,隻一招便奪過了那將領的劍,那人一見是他,立時恨道:“我便知道你們不是什麽好東西!”木頭嗤嗤兩劍劃開他前襟,他再不敢說話,連連退到馬旁,上了馬急急地跑了。

那剩下的三兵兩卒也尾隨而去。木頭收劍站住,看他去遠,天已漸漸黑盡。農婦倒在地上喘息,捂著肩臂傷處。蘇離離過去扶她,手觸到她身邊竹筒時,她叫道:“別碰。”蘇離離忙縮了手,那婦人道:“小心傷人。”蘇離離便聽出她話裏的善意來,轉到另一邊扶她坐起。

木頭轉過身來,抱拳道:“前輩便是人稱晉陽歸飛鶴的淩前輩?”

“我是淩青霜,我們夫妻隱居已久,可不是什麽江湖前輩了。”她抬頭看著木頭,“這位小兄弟,你年紀輕輕不僅招式奇妙,內力更是精純,必不是自己的修為。”

木頭坦然道:“是一位前輩高人為救我性命傳了給我。大姐為何要殺這幾個兵士?”

淩青霜咬牙道:“趙無妨的手下殺了我丈夫,凡是他的人我都要殺!”

蘇離離雖覺她如此行事太過偏激,此時也不由得問道:“這個趙無妨是何許人也?”

“也不知道哪裏來的狠毒陰險之徒,引了千餘人襲擊了梁州邊郡,鏖戰數月竟拿下了梁州十一郡。方才那個為首的,便是他兄弟趙不折。”

蘇離離遲疑道:“他們是來找什麽東西麽?”

淩青霜冷笑一聲,“什麽好東西,也就是兩個月前,在後山發現了金沙。趙無妨令人提煉,以做軍資。不料前兩天他的金子被人偷了個空,他們將山封了,四處拿問。趙無妨搜羅在手下的那幾個江湖異士逼問我們,我丈夫性子急與他們爭執起來。他們之中有善使毒物的,放了條小紅蛇把我丈夫毒死了。”她說到這裏,眼裏浮出悲色。

蘇離離見天色已晚,扶了她起來,三人走到山腳下茅屋。淩青霜用一塊圓鐵封住那竹筒,對蘇離離道:“我們夫妻都擅使暗器,你們幫過我,我無以為報。你不會武功,這個流雲筒就送給你防身吧。”她打開機關給蘇離離看,道:“你要小心,這裏麵有機簧,鋼針射出時力透鐵石,不可誤傷了自己。”

蘇離離也不知這暗器厲害,接過道了聲謝。淩青霜不再說什麽,也不管身上劍傷,轉身從他們昨日來路走了。蘇離離把那流雲筒拿在手裏翻看著,抱怨道:“讓那幾個家夥一鬧,這半夜三更的,我們到哪裏落腳去。”

木頭看她一臉疲憊,七分真實,三分假裝,道:“這裏是不能呆的,先到前麵鎮上吧。”

蘇離離皺了眉,作弱不禁風狀,“我走不動了,今天又爬山又下山,還被官兵嚇。”

木頭白了她一眼,蹲下身,“我背你。”

蘇離離大喜,將流雲筒用繩結了,斜挎在腰上,伏上他背。木頭的肩背不見得很寬闊,卻堅實平穩,令人安心。伴隨著他不徐不急的步伐,像兒時催眠的搖晃,夜風拂麵中,蘇離離抱著他脖子迷迷糊糊地眯著。她溫軟的鼻息掃在他脖子上,有些微微的癢,卻像背負著世間的美好,心懷珍惜。

邁過地上一條溝渠,晃了晃。蘇離離模糊地問:“重不重?”

木頭說:“不重。”

小鎮上,最大的一家客棧還亮著燈,夥計倚在櫃後瞌睡著。忽然櫃上有人叩了叩,他惺忪睜眼看去,但見一個年輕男子,劍眉星目站在麵前,他笑著說:“給我一間客房。”臉上的神氣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

笑容讓夥計愣了一愣,才看清他背上還背著個人,那人似是睡著了,伏在他肩上,隱約看見白皙的額頭和如畫的眉尾。夥計將他們引進房去,關上門出來,心中猶自疑惑不定,這人容色俊朗態度謙和,深夜背著個人趕路倒像趕得心情愉悅。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蘇離離早上在客房的**睡足了醒來,打了個嗬欠,欠起身看時,木頭坐在她腳邊,背靠了牆閉目養神。蘇離離輕手輕腳地爬到他身邊,靜看他的側臉,一如那年在院子裏相偎醒來的清晨。輪廓優美,挺直的線條不失圓潤,就像他本人剛毅而不堅執,感情沉默卻深刻。

木頭眼睫微微一抬,睜開眼來,跟她目光對個正著。他聲音略有些沙,一本正經地問:“怎麽?我臉上有錢?”

蘇離離“噗嗤”笑了,戳著他肩,問:“早醒了吧。”

“你打嗬欠的時候。”

蘇離離也背靠了牆,跟他並肩倚仗坐著,打趣道:“江大俠住這麽好的房間,我倒好奇,你一會怎麽付房錢。”

木頭“嗯”了一聲,直了直腰,腿一挑跳下床來,“在這兒等等,我去把趙不折的劍當了。”

蘇離離大喜,讚道:“原來你也不是不知變通之人啊!不錯不錯,昨夜你奪了他的劍我就想著能賣個一兩二兩的。可惜啊,趙無妨的金子讓人偷了;不然我們順手用用倒不差。”

趙不折的劍乃是龍泉上品,一把賣了五十兩,還是因為沒鞘才折了價。蘇離離一邊在房裏喝著才出鍋的薑汁肉末粥;一邊痛惜著木頭不會談價錢,要是她去必定能多賣十兩。拈一塊生脆的鹹菜嚼著,說:“木頭,我們現在有幾十兩銀子,到劍閣去玩玩,然後回三字穀吧。”

店中特色小包子,墊了鬆針蒸成,隻比拇指稍大,薄皮醬餡,一口一個,鮮香可口。木頭咽下一個,方道:“好,等我把趙無妨殺了就去。”

蘇離離“啪”地把筷子一拍,“你敢。你再去做這種事,我這輩子也不睬你了。”

木頭神色不改道:“我的武功今非昔比,殺他隻是舉手之勞。”

蘇離離怒道:“胡扯。趙無妨那是什麽人,連祁鳳翔都沒捉住的人。你看他身邊又是毒蛇猛獸,又是暗器刀兵的。你武功好,武功好有什麽用,讓蛇咬一口還能不中毒?到時候我來給你釘薄皮花板麽?!”

木頭抬起清亮的眸子看著她,“這人害死程叔,還傷過你,你爹的東西也可能在他手上。他若不死,你心裏總是放不下的。”

蘇離離默然了一陣,緩緩搖頭,“我放得下,我昨夜在路上已經想好了。他拿到了天子策也罷,沒拿到也罷,隨他去吧。這些都不重要,隻要你好好的。”她說到這句驟然停住了,聲音像瞬間有些凝固。

木頭慢慢放下筷子,看著桌上的碗,忽然一笑道:“好吧,你說不殺就不殺。”

蘇離離沒好氣地抬頭道:“你就知道氣我。”

木頭抿了抿唇,低眉順眼,把碟子裏最後一隻小包子搛到她碗裏。

天河府在小鎮西北二十裏,並無兵馬駐守。蘇離離背著流雲筒與木頭徜徉街市,自得其樂。在街邊大娘的籃子裏買了一包縫被褥的大鋼針,打開流雲筒後的機關,一枚枚順了進去,搖一搖,卻聽不見針響。蘇離離道:“真是個怪東西。”

木頭道:“你不知道,淩青霜在江湖中為人稱道的就是暗器。他們夫妻都是暗器名家,不僅能製,且善使。她送你的這個流雲筒,江湖中多少人想要還無緣一見。”

“哈?你怎麽知道這麽多?”

“三字穀裏常有江湖中人來求醫,聽說過一些。”木頭遙遙望見遠方天空似有浮塵,不覺皺了皺眉。

蘇離離道:“今後誰要是敢欺負我,我用這個對付他。哎,你說這個鋼針射到人身體裏會不會死?”

木頭仍然望著街道盡頭,微抬著下巴,“你不妨試驗試驗。”

“怎麽試驗?拿你試驗?”

他搖頭道:“馬上就可以試了。”

街市那邊嘈雜起來,人們驚慌奔跑著,朝這邊湧來,叫道:“山賊下來了,山賊下來了!”旁人一聽,也不顧攤鋪,撒腿就跑。蘇離離轉身拉著木頭的腰帶,木頭攬著她肩膀,站在街心像水流中的石塊,兀自不動。

木頭問:“你用流雲筒,還是我出手?”

蘇離離皺眉道:“我沒殺過人,有點心怯,還是你來吧。”

他們慢條斯理議論之時,街角已經揚起了塵土,一夥山賊舉著長刀,縱馬而來。

馬賊吆喝著沿街衝了過來,為首之人騎在馬上,個子比別人矮了一頭,雖穿著男裝,一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從左肩垂至腰際,發梢微微搖曳,右耳上卻戴了枚單粒的紅珊瑚耳墜子。七八匹馬將木頭和蘇離離團團圍住,走馬燈一般轉著。

那女賊舉一把窄而薄的長馬刀,扛在肩頭朗聲笑道:“這兒有兩個膽大的!”其餘諸人布衣持械,皆非善輩,跟著嘿嘿笑。女賊將馬刀一指,對著木頭眉心道:“小子,你們兩為什麽不跑?”

木頭一指蘇離離,“她跑不動。”

蘇離離道:“亂講!我怎麽跑不動。不過是不想跑罷了。”

那女賊微微一笑,一排牙齒倒是齊如編貝,“你為什麽不想跑?”

蘇離離也微微笑道:“你們做你們的事,我們做我們的事。我們身上沒錢,你們該搶誰搶誰。”

女賊點頭道:“我們隻搶錢,沒有錢的就去給我們做苦工。”

蘇離離一片摯誠道:“我不會做工,隻會做棺材。”

女賊卻聽得變了味,眉毛一豎,“你還是給你自己做棺材吧!”馬刀一揮便向她砍來,木頭背著一手,另一隻手當空一劃,以食指和中指夾住她刀刃。隻聽一聲脆響,馬刀尖刃從中折斷,雪亮地閃在木頭指尖。

也隻是一刹那的工夫,女賊愣了,其餘的山賊也愣了。木頭緩緩鬆指,那刀刃落下,直直地插在土地上。蘇離離見他如此厲害,也禁不住跟著得意,上前挽了他手臂道:“嘻嘻,大姐,有話好說,何必動手。”

女賊躍下馬來,將斷刀回握肘邊,正色抱拳道:“這位小兄弟,剛才多有得罪,請教尊姓大名。”她一下馬,其餘的人也紛紛下馬行禮。

木頭淡淡道:“我姓木。”

女賊笑道:“木兄弟,我姓莫,叫莫愁。是歧山大寨的。”她說著,街尾那邊也過來了一隊人馬,為首之人披了件孔雀羽毛織的大氅子,陽光下一照,閃著藍綠色的幽光。

莫愁迎上去叫道:“當家的,這裏有兩位好本事的兄弟,你來瞧瞧。”說話間他縱馬近了,蘇離離越看越熟,越看越熟,待他跳下馬背時,脫口叫道:“莫大哥!莫大哥!”

那人方方的臉廓,抬眼時確鑿無疑,正是三年不見的莫大莫尋花,他細看了片刻,大喜,搶上前來一把抓住她肩膀,“離離!你怎麽會在這裏。哈哈哈。”順手拍了木頭一下,“你還跟這小子混著啊。”

蘇離離猛點著頭,一時說不出話來。莫大打量她兩眼,遲疑道:“這麽幾年,你怎麽越長越……越娘了。”不僅蘇離離笑,木頭也笑,連旁邊的莫愁都笑了。

莫愁扯一下他衣袖,“人家本來就是姑娘,這麽顯眼。”

莫大大驚,“啊?你是女的?你是蘇離離?!”

蘇離離點頭,“女的怎麽了,你披著這花花綠綠的氅子也沒爺們兒到哪兒去。”

莫大大笑,解下來道:“一個地主家抄出來的,拿給莫愁玩。”說著,扔給莫愁,莫愁笑著接了,道:“原來是蘇離離,我早聽他說過,沒想到你們在這兒見著了。”她將孔雀氅拿回馬背上放了,招呼著諸馬賊該收的收,該搶的搶。

這邊莫大隻笑嘻嘻地看他二人笑,“原來你是女的,一直騙著我。還說什麽斷袖是盜墓,害我被人笑話得好慘。”

往事曆曆在目,這次,三人都忍不住迸發出響亮的笑聲來。

歧山在梁、益兩州之側,地接衡南,西北枕千山,東南臨中原。蘇離離與木頭本無定所,萬方皆是扶搖處,與莫大久別重逢,索性跟著這夥山賊東行。一路近百匹馬,都駝著箱籠。

路上閑聊,木頭問莫大,怎會搶到梁州邊境上來了。莫大說有位李師爺,教他歧山縣下要與人生息,要搶便要往遠了搶。最近過來做了筆大買賣,正要往回趕。打這小鎮過,就順便來逛了逛。

木頭點頭道:“這是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道理。”

莫大看了他一眼,“原來是這個理。你這人肚子裏明白,麵上總裝著,我過去就看你不順眼。”

木頭笑笑,問:“做什麽大買賣了?”

莫大摸出水壺喝了一口,“把梁州守將的軍資劫了。”

“多少?”

“黃金兩千兩。”

蘇離離坐在木頭馬上大笑,眼波流灩,“原來是你把趙無妨的金子劫了,哈哈哈,劫得好!莫大哥,那位莫愁姑娘可是要做嫂子的?”

莫大回頭看了一眼,低頭嘿嘿笑,“那野丫頭,寨子裏搶來的。我出來不久,到處都是兵馬,亂得很,就上山落了草。原來的山大王想欺辱她,我沒看過眼,把那大王殺了,就推我做了山大王了。莫愁沒爹媽,連自己姓什麽都不知道。因為我姓莫,她也要姓莫,李師爺就給她起了個名字叫莫愁。”

木頭也回頭看了一眼,莫愁騎在馬上,姿容颯爽,顧盼生輝。木頭道:“這個名字有出處,意思也好。那位李先生是什麽人?”

莫大徐徐策馬道:“是個算命先生,叫李秉魚,兗州人,以前給縣大老爺做過兩天師爺,後來被搶上了山。我看他識文斷字就讓他給我記賬。他這人整日喝酒,糊裏糊塗的,出的主意卻妙極了。還給我算八字,說我有將帥才,隻是時機未到。”

蘇離離嬉笑道:“我說你這麽不學無術的人,現在也有些明白事理,還能做一寨之主了。原來是有人教啊。”

莫大也涎臉笑道:“你也不耐,當初把這小子救下來,就想著當小女婿了吧。”

木頭微微笑,蘇離離“呸”了一聲,道:“這裏的人知道你大名叫什麽嗎?莫愁可知道?”

莫大登時閉嘴斂容,一臉正經。

一路穿山越林,七日後到了雍州邊上五丈塬。秋風蕭瑟,天氣漸涼。莫愁做了地道的岐山臊子麵。肥瘦適宜的帶皮肉,切碎下鍋爆油,加上香料辣椒,最後倒上當地人釀的醋,炒得鮮豔油亮,香飄十裏。擀薄的麵皮切成細條,下鍋一煮,撈起來澆一瓢臊子,酸、辣、香,令人回味無窮。

木頭吃得冒汗,意懷叵測地問蘇離離:“你怎不學一學?”

蘇離離瞪他一眼,“這麵的香味全仗醋好,山陝這邊出的醋,別的地方比不了。就算今後做給你吃,也不如今天好吃了。趁早多吃點吧!”

次日上山,行了半日,便見兩峰矗立如歧,嵯峨對峙,山川形勝,地貌巍然。莫大說這叫箭括嶺,山間有吊索輪滑,可以飛躍而過。蘇離離腳臨深淵,眼望蒼穹,胸懷開闊,肝膽緊縮,自是不敢去那雲霧中的輪索滑上一滑的。

羊腸小道轉過那險峰後麵,地勢稍平,寨角嶙峋。有人先在旗樓上望了一望,寨中漸漸沸騰起來,叫道:“大王回來了,大王回來了。”

莫大挺胸抬頭,頗有領袖風度地頻頻揮手示意。八丈大木鐵柵門緩緩絞開,眾人進了山寨,但見這寨子極大,半山都是星星點點的房屋。莫大將手一揮,“兄弟們辛苦。東西抬去後麵李師爺入帳,下去歇著吧。”

一時有人端上水酒點心,幾人洗了手坐下閑聊了兩句。木頭看著頂上吊著的油燈,突然道:“我想見見你說的那位李師爺。”

莫大欣然領了他們往後寨去,一路見人扛著木料,搭著梯子修房。

莫大疑道:“你們這是做什麽?!”

手下嘍囉忙回道:“大王,李師爺前兩天推太乙數,說年末西北方有大災,叫什麽……什麽天劫,叫我們把寨子好好整修一番。”

莫大罵了句,“神拉吧唧的。”

穿過兩個小寨子,便到了寨後屯糧之所。一座大石洞,高二十餘丈,深逾百丈,洞內有些晦暗。開闊處一張油黑的桌上擺著隻葫蘆,一人正將本冊子對著洞口微光辨著。莫大叫一聲,“李師爺。”

那人回過頭來,慌忙放下賬冊,站起身作了個揖,熏熏道:“大……大王回來了,大王萬安了。”

莫大揮揮手道:“你這神棍,又算出什麽精怪來,叫人家修房子。”

那李師爺一撇山羊胡子,五六十歲年紀,醉眼惺忪地看了莫大一眼,故弄玄虛道:“不可說,不可說,天機不可泄露。”忽一眼瞥見蘇離離和木頭,收了玄虛態度,隻眯著眼打量,“大王……這是新入夥的兄弟?”

蘇離離看他不甚清醒,笑向莫大道:“莫大哥這幾年可威風啊。人家祁三公子打這北方半壁江山,也才是個銳王,你如今也是大王了。”

莫大嘿笑道:“威風什麽呀,這一帶三州交界,常常有兵馬打鬥。百姓沒地方去,才紛紛跑上山做賊。”

李師爺似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搖頭晃腦道:“祁三公子啊……他那個銳王隻怕是要做不成了。”

木頭抱肘道:“怎麽?”

李師爺輕點著桌子,“這次派出去搜集線報的人回來說,祁公子鳳翔被他爹打入天牢了。”

蘇離離大驚,“為什麽!?”

李師爺的一雙眼睛閃著矍鑠的光,三分洞察,三分老練,掩在四分醉意下,“他心懷忤逆,私藏了前朝的天子策,被祁煥臣查出來了。這祁鳳翔又不識時務,偏不肯吐出來,於是他爹將他削去軍職,打入天牢,隻怕小命也要保不住了。”

蘇離離又吃一驚,“怎麽,祁煥臣會殺了他?”

木頭一旁沉吟道:“若是他大哥摻在裏麵,就難說了。”

李師爺翻開那冊子,“哦對,這兒還有一條。祁鳳翔手下大將歐陽覃也被他太子哥哥拉去了,如今整日出入太子幕府,和太子打得火熱。”

木頭目光如炬,隻盯著他道:“李師爺以為當下之勢如何?”

李師爺微微抬起眼皮覷著他道:“大王還是早日北遁吧,劫了趙無妨的軍資,他遲早來找你算賬。”說著搖搖晃晃站起來。

木頭淡淡道:“李師爺真醉假糊塗。”

李師爺頓了頓,斜了他一眼,“哈哈,哈哈”大笑兩聲,蹣跚而去。

莫大莫名其妙道:“什麽意思?”

木頭看著李師爺搖晃的身影,道:“趙無妨不日將兵出梁州,不為軍資,欲伺祁氏內亂而動。祁鳳翔年初平了山陝,戰功卓著,身份卻尷尬。他若不肯退讓,祁家雖雄霸北方,早晚有一場內訌。如今他倒黴,必是祁煥臣時日無多,怕基業毀於一旦,想防患未然。”

蘇離離驟然聽到祁鳳翔的消息,驚疑非常。在她印象裏,祁鳳翔是強大到無所不能的,是能把什麽事都攥在手裏的,是讓她看著既害怕又聽話的,他怎麽能有被人製住的一天?蘇離離低低道:“那你覺得是殺,是貶?”

木頭搖頭,“難說。畢竟祁鳳翔用則如虎,反則為患。”

莫大抓頭發,急道:“你們說話不要這麽掉書袋!就說我這邊怎麽辦?”

木頭低頭想了一回,“你有多少人?”

“近兩千多人吧。”

木頭忽然笑了一笑,看得莫大一陣發怵,“我說兄弟你別笑,你笑著我心裏發毛。”

正說著,莫愁從那邊過來,問:“蘇姑娘,木兄弟,你們……”話沒說完,卻低了低頭。

蘇離離道:“什麽?”

“……你們是住一處呢?還是……”

蘇離離愣了一下,也低了低頭,側眼看了木頭一眼,見他泰然自若地翻著李師爺的賬冊。蘇離離頭一抬道:“我們不住一起的。”帶著三分惱意,卻紅了臉。莫愁“哎”了一聲,忙轉身去安排。

木頭“啪”地合上賬冊,四平八穩道:“這邊怎麽辦,我想想再說吧。”

莫大後來回想起來,總是感慨萬千。這個姓江的小子話少人冷,偏偏從入山的第一天起,自己就開始聽他的了。命乎?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