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船一開,陳靖仇本來還有點擔心盧家渡的官府會發加急文書要下遊的官員派兵攔截,但到了第二天仍是平安無事,根本不見追兵的影子。這船不小,本來起碼得十來個人方能駕馭,但張烈把舵,指揮著陳靖仇打打下手,這船駛得又平又穩,陳靖仇對這位大哥越發佩服,心想:俗話說南船北馬,大哥是北人,沒想到駕船也這般了得。他卻不知張烈雖然長了副粗豪漢子的相貌,其實心性玲瓏剔透,可稱得上當世第一個多才多藝之士,加上見識廣博,隻怕還真沒幾件事他不會的。這船是韓公公押送秀女所用,船上鍋碗瓢盆一應俱全,而那韓公公是個很講口腹之人,船上的食物備了不少,無一不是上品,倒便宜了張烈他們三人。小雪在船上的廚房裏忙忙碌碌,做得幾手小菜,張烈一嚐,大為讚賞。他嫌艙中吃太悶,便將桌子搬上了船頭,任由船隻順流而下,和陳靖仇、小雪兩人圍坐在船頭指點聊天,好不快活。陳靖仇見他如此大模大樣,不由有點擔心,問道:“大哥,我們這樣在船頭,不要緊嗎?”

張烈道:“你是怕有官府中人得信來搜捕吧?不必擔心,你看看兩岸便知。”

這時候正值春耕,原本應該能看到農人在辛勤耕作,隻是放眼望去,兩岸盡是荒田,人影都看不到幾個。陳靖仇道:“這兒一直如此荒涼嗎?”

張烈歎道:“哪是如此。當初雖是連年戰亂,這兒仍有不少人。十多年前隋兵南下,百姓逃散,前兩年本來又有些恢複,但這幾年那狗皇帝屢屢用兵,能抓的丁壯都抓得七七八八,哪還有人來耕田?家中婦孺活不下去,自然隻有逃荒了。加上這狗皇帝要開河,嫌那些窮苦人家有礙觀瞻,又趕走了一批。趕的趕逃的逃,才如此荒涼。”說到這兒,張烈長歎一聲,道,“蒼生苦難,不知伊於胡底。”

陳靖仇先前在船上見張烈殺人不眨眼,隻道他也是個視人性命為草芥的人物,但聽他此時說來,卻有著悲天憫人的胸懷。他低頭沉思,卻聽張烈道:“我自少年時遊曆天下,便起過誓言,有朝一日要廓清宇內,讓天下蒼生不分胡漢,全都能安居樂業。但此願直到現在,仍是茫茫無著,唉!”

陳靖仇聽他訴說誌向,竟是如此遠大,不由熱血上湧。但轉念一想,忖道:大哥有逐鹿天下的雄心,師父也一心想恢複大陳。若有朝一日都能成功,豈不是……豈不是……一想到有朝一日竟要與張烈兵戎相見,他心裏就有種說不出的迷茫與害怕。

張烈不知他在轉著這個念頭,笑道:“小兄弟,你平生之願如何?說來給大哥聽聽。”

陳靖仇道:“大哥,我的誌向其實很小。若能有三畝田,一壁書,門對青山,戶枕綠水,半耕半讀,便是平生之願。”他嘴上說著,心裏卻想:師父若聽得我這麽說,非氣死不可。可這當真是他心頭所想,他想的就真是在一個風景秀麗之處結廬而居,每天讀書耕田,再就是……和一個心儀的姑娘在一起,隻是這個姑娘麵目如何,卻又是模糊不清,他依稀覺得有點像小雪,又有點像拓跋玉兒。他不知道為什麽會覺得那個幻想中的姑娘會和隻見過沒兩次,還一直罵自己為隋狗的拓跋玉兒相似,但就是覺得如此。

張烈點頭道:“其實這等日子也沒什麽不好。小雪姑娘,你有什麽誌向?可是與陳公子一般?哈哈。”

小雪聽張烈這般說,臉又是一紅,但眼裏卻有些茫然地道:“張大哥,我也不知道。”

張烈望了望滾滾而去的長河,長歎一聲道:“其實哪個人不是這般想?就是那狗皇帝不肯。小兄弟,若你有了良田美舍,過著平平靜靜的日子,突然有人上門要捉你去從軍,將你家人殺死,你該如何?”

陳靖仇道:“那自然要和他拚了。”

張烈道:“正是。小兄弟,你的性子就是太良善了。除惡務盡,於人於己才有好處。劉先主有雲,莫以善小而不為,莫以惡小而為之。姑息養奸,即是作惡。”

陳靖仇知道張烈說的仍是在船上自己要他不要殺人的事。他不再說話,心想:能不殺人,自是不殺人為是。隻是大哥所說好像也有點道理,那時師父也是這般說的。但他心底仍然覺得殺人總是不好之事,縱然師父和大哥都這麽說,但他仍是無法完全認同。

舟行水上,時間最易流逝。兩日後,兩岸已見不再那麽荒涼了。張烈道:“小兄弟,前麵就是大梁了。那狗皇帝要去江都看瓊花,現在隻怕尚在大梁,我們得棄舟登陸了。”

這艘船還掛著韓公公的號旗,要是靠近大梁城,被隋兵看到,又要惹出事來。陳靖仇見張烈心細如發,更是敬佩,心想:虧得大哥與我同來,若是我自己,隻怕要殺開一條血路,說不定玉兒姑娘沒找到,自己的命反要先丟在這兒。

他們想定了,揀了個離大梁城不遠的僻靜淺灘下船,三人從陸路走向大梁城。大梁本是戰國時魏國都城,此時亦是個大城。陳靖仇和小雪還從未來過這等地方,看什麽都甚是新鮮。

進了大梁城,張烈找了家客棧,讓陳靖仇和小雪先住下,他出去打探消息。黃昏時,張烈才回來,說當今皇帝果然就在大梁,那張公公的船也肯定就在碼頭的船隊裏。陳靖仇一聽,有點犯愁道:“這狗皇帝船隊裏的船那麽多,怎知哪艘是那張公公的船?”

張烈笑道:“不必亂找,神農鼎就在那狗皇帝的船上。”

陳靖仇詫道:“皇帝要神農鼎做什麽?他要煉丹藥嗎?”他想起書上說秦始皇帝、漢武帝這些前朝大帝都熱衷於燒煉丹藥,隻怕當今皇帝也有這個嗜好。

張烈道:“他倒不煉丹藥,也不知他哪裏聽來的,說神農鼎能鎮壓水怪,而他去江都嫌船不夠平穩,要拿神農鼎當鎮艙之物,因此隻消上了龍舟,準能在底艙找到神農鼎。”

陳靖仇道:“那,張大哥,我們還不走嗎?”

張烈道:“白天人多眼雜,不好下手,等天黑了再去。”

天很快黑下來了。陳靖仇已是急不可耐,幾次說要出發,張烈卻總說不是時候。待天完全黑下來時,張烈笑道:“行了,便是此時。現在船上守衛多半已經喝得迷迷糊糊,正好下手。”

陳靖仇道:“咦,大哥,你怎知他們現在會喝得差不多?”

張烈笑道:“今天那狗皇帝大開宴席,犒賞群臣,守衛也會有些酒肉。現在從碼頭上傳來絲竹之聲,酒宴已經開始,現在正是他們守衛最薄弱的時候。”

陳靖仇聽了聽,隱隱約約是聽到北邊碼頭那邊傳來了一些幽眇的樂聲,極是低微。他心道:大哥真是了得,我就算聽到了,隻怕也想不到。

三人到了碼頭,見碼頭上有不少兵丁守衛,果然一個個全喝得醉醺醺的,連持戟衛士都不住地垂頭欲睡。但龍舟卻不知有多少艘,在江麵竟綿延數裏之遙。陳靖仇一看就呆住了,道:“張大哥,從哪兒找起?”

張烈看了一圈周圍,指著一艘小些的船道:“先從那兒,上去再說。”

那邊有艘船,離岸隻有丈許,而且那船較小,甲板和岸邊相差不多,不似別的大船那樣甲板高出岸邊足有丈二,以陳靖仇的本領,的確可以一躍而上。陳靖仇看了看小雪,低聲道:“小雪,你能跳過去嗎?”

小雪的鬼穀秘術已然有所小成,但武功一道卻不能速成,隻怕跳不過去。小雪看了看,還沒說話,張烈在一邊道:“小雪姑娘,不嫌冒昧的話,我來助你一臂之力。”他不由分說,伸掌抵在小雪背後,猛然發力,小雪立時騰雲駕霧般直飛過去,正在擔心摔下來會不會有響聲,哪知她還不曾落到甲板上,身邊一陣微風掠過,張烈已後發先至,落到了她身前,伸手攬住她的手臂,輕輕一托,小雪借力落下,竟是一點聲響也沒有。她臉微微一紅,小聲道:“多謝張大哥。”

陳靖仇也已躍了上來,小聲道:“張大哥,接下來如何?”

這許多龍舟,若是一艘艘地找起來,就算守衛不發現,他們找到明天都找不完。張烈眯起眼,指著前麵一艘大號龍舟道:“那艘最大,船上燈火通明,定是那狗皇帝的座船,過去吧。”

龍舟停在江上,都有舷板聯係,以利通行。他們能走便走,若舷板處有守衛,張烈便故伎重施,一手挾著陳靖仇,一手挾著小雪,一躍而過。他身材甚是高大,但縱高伏低極是靈活,落到甲板上更是如三兩棉花般聲息皆無,陳靖仇見他一口內息竟是如此精純,簡直無窮無盡,佩服之情更增,心道:有朝一日我若能練到大哥一般,什麽宇文太師,什麽楊拓,都不用怕了。

上了居中的那艘大號龍舟,艙中絲竹之聲更為響亮。在岸上遙遙望去,隻覺這龍舟很大,還不知到底有多大。上了這龍舟,才知道這艘船竟是大得難以想象,陳靖仇歎道:“這船竟然如此之大!”

張烈也似有點吃驚,低聲道:“這狗皇帝,這等巨艦若是用於軍中,又有誰能抵擋,他卻用來巡幸江南。”

這船足足有六七層,船艙更是密密麻麻,不知有幾百間。船上人等雖多,但張烈耳目極是靈便,武功亦是極高,連番閃躲,進了艙內仍然未被人發現。這兒便是通向底艙的舷梯了,張烈側耳聽了聽,小聲道:“好運氣,下麵沒人。”

陳靖仇道:“張大哥,玉兒姑娘會不會也在這艘船上?”

張烈露齒一笑道:“這丫頭雖然愛惹麻煩,卻也不是個易與的,隻怕她也正在找神農鼎。隻消找到神農鼎,多半便能找到她了。”

陳靖仇心想也是,三人便下了底艙。這等頭等大船,底艙亦是大得難以想象,一堆堆盡是柴米油鹽之類,既做壓艙用,也是日常用品,堆積如山。陳靖仇一見便傻了眼,低聲道:“大哥,這……這怎麽找法?”

小雪在一邊突然道:“陳大哥,張大哥先前說,那狗皇帝拿了神鼎做鎮艙之物,應該不會和這些柴米油鹽放在一塊兒,會辟出單獨一塊地方的。”

張烈讚許地點了點頭道:“小雪姑娘說得極是。小兄弟,你是鬼穀門下,應該知道八卦方位吧?”

陳靖仇道:“啊,神農鼎應是五金之器,八卦中乾兌兩方都屬金,那麽是在乾方或在兌方了?”

張烈道:“狗皇帝自命天子,乾屬天,龍飛九五,他才不會放在兌方。”說著指了指乾位道,“所以定在那邊。”

到了乾位,果然那裏有一間小室,但門上掛著一麵大銅鎖。陳靖仇正待拔劍,張烈卻伸手抓住銅鎖,輕輕一扭,“哢嚓”一聲輕響,這銅鎖立被扭斷。他推開了門,陳靖仇一個箭步進去,忘情地叫道:“就是這個嗎?”

這間小室裏,布置得異樣豪華,四壁都有掛毯,當中有個台子,台上放著一尊大銅鼎,四足兩耳,古色斑斕。張烈閃身進來,見了這尊銅鼎,沉吟道:“神農鼎向來是拓跋部親族守護,我也未曾親睹,但看樣子隻怕是了。”

小雪還不曾見過這種銅鼎,見鼎身布滿了花紋,輕聲道:“陳大哥,這鼎上有不少花紋啊。”

陳靖仇道:“這個叫饕餮紋,古鼎皆是如此。”一說到饕餮,陳靖仇便想起因為饕餮封在了伏魔山的師父,臉上又是一陣陰雲。小雪走到鼎前,小聲道:“隻是這鼎這麽大,怎麽拿走?”

這鼎看樣子足有千斤,陳靖仇是絕對舉不起來的。他看了看張烈,張烈已彎下腰,抓住了鼎的兩隻足,奮力一抬,這鼎晃了晃,被舉了起來。陳靖仇見張烈竟有舉鼎之力,更吃一驚,但心中憂慮更甚。張烈縱能舉起大鼎,但絕對帶不下船去。張烈顯然也是這般想,他試了試分量後,又放回原位,搖了搖頭道:“不成,太笨重了,我也扛不了多久。”

張烈都帶不走這大鼎,陳靖仇更是茫然。難道找到了神農鼎,卻又束手無策嗎?他正在躊躇,張烈道:“小兄弟,你不是隻須用此鼎煉藥嗎?先煉成了藥再說。”

陳靖仇道:“隻是這鼎……”

張烈笑道:“這個另想良策,眼下煉藥要緊。你是要生火點燃吧?”

陳靖仇點了點頭,張烈已從壁上撕下掛毯,道:“我來給你生火。隻是要快,煙氣一起,多半就要被人發現了。”

陳靖仇見張烈為了自己,放棄了將鼎帶走的打算,更是感動。公山夫人給他的方子他早已抓好了藥,便從身邊摸了出來,正要倒入鼎中,小雪這時見一隻鼎耳有點歪,伸手去摸了摸。誰知她剛一碰,那隻鼎耳“砰”的一聲掉了下來。小雪嚇得臉色煞白,低聲道:“陳大哥,張大哥,我隻是碰了碰……”

這鼎耳一掉,張烈亦是臉色一變。他從地上撿起鼎耳,小雪還在囁嚅地道:“都是我不好,我把鼎搞壞了,嗚嗚……”眼淚已然淌了下來。

張烈歎了口氣道:“小雪姑娘,別哭了,不關你的事。”

陳靖仇見鼎耳掉了下來,亦是一驚,又聽張烈這般說,詫道:“大哥,還能修好嗎?”

張烈道:“修好也沒用,這鼎是假的。”他拿著那段斷下的鼎耳遞給陳靖仇,“你看這斷口,很新,隻是燒焊上去的。神農鼎乃是上古奇器,渾然一體,刀劍不能傷,小雪姑娘碰一碰哪會碰壞。”

一聽這神農鼎是假的,陳靖仇呆住了。一路追查,費盡千辛萬苦,沒想到找到的是個假鼎。他道:“那真鼎呢?”

張烈沉吟道:“隻怕,那狗皇帝也怕人來搶奪,弄了個贗鼎來掩人耳目……噓,有人來了!”

陳靖仇側耳聽去,果然聽得有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傳來。聽聲音,隻是一個人。他們閃在門後一動不動,片刻,聽聲音已到門前,不等那人發現銅鎖已壞,張烈已閃身出去,探手一抓,將門外那人抓住脖頸拖了進來。那人突然被張烈抓住了脖子,拚命掙紮,但哪裏抵得過張烈的舉鼎神力?雙足亂蹬,眼睛已經泛白。張烈也怕把這人抓死了,低聲道:“不許聲張,否則就宰了你!”那人雖然氣都喘不過來,耳朵倒還沒毛病,拚命點頭。

陳靖仇見這人穿了一領太監的服飾,張烈放開了他,他還不住地在喉嚨口揉搓。等他回過氣來,張烈道:“小太監,你來得正好,我問你,這鼎是怎麽回事?”

這太監本已麵色有點恢複了,聽張烈這般一問,臉又變得煞白,支支吾吾地道:“這……這是神鼎啊。”

張烈罵道:“想討死嗎?道我不識真偽。真鼎在哪裏?”

這太監這回已是麵如土色,嘴唇動了動,張烈已不耐煩,伸手便向他脖子抓去,這太監急道:“大爺,我說,我說,張公公帶著鼎南下獻給聖上途中,路上遇盜,被人奪走了!”

張烈和陳靖仇都是一怔,陳靖仇反問道:“被人奪走?”

“是啊。”

“是什麽人幹的?”

這太監苦著臉道:“是經過豆子坑時,我們停船歇息,誰知有一夥強盜殺上船來。這夥強盜倒也不殺人,但搬了神鼎便走,張公公生怕皇上怪罪,不敢實說,便讓我們沿途搜羅了不少銅器,照原樣鑄了個贗鼎。”

張烈方知原來還出過這等意外,這才明白為什麽韓公公船上尚有那麽多銅器了,定然是鑄鼎後尚有富餘。這鼎體積甚大,鑄造非是易事,張公公情急之下,便用了分塊鑄造,再燒焊到一處,因此自己舉了舉,鼎耳才會掉下來。他笑道:“你們犯下欺君之罪,皇上倒也不說嗎?”

這太監道:“皇上倒不曾發現,還誇張公公辦事得力。隻是宇文太師見了後皺了皺眉,我們怕他會說,但他不曾多嘴。”

張烈聽他說完,又笑了笑道:“好吧。既然你都說了,那就多謝了。”他又伸手一把抓住這太監的脖子,正待用力擰下去,陳靖仇在一邊急道:“大哥……”張烈心知定是先前陳靖仇要自己答應不隨便殺人,扭頭道:“小兄弟,你要我放了他嗎?”

陳靖仇見張烈又要殺人,心下大急,他道:“大哥,此人隻是個太監……”

張烈歎道:“小兄弟,你樣樣都好,就是這婦人之仁不好。好吧,愚兄聽你一次。”他手腕一緊,那太監一翻白眼,軟倒在地。陳靖仇吃了一驚,張烈卻哼道:“他沒死,隻是暈過去了。隻盼你這點婦人之仁不要害了我們。”

陳靖仇見張烈沒殺人,舒了口氣道:“多謝大哥。那我們快找到玉兒姑娘,一塊走吧。”

張烈“嗯”了一聲,等幾人都出了這間小室,他撿起那麵壞了的銅鎖搭在鎖扣上,道:“走吧。”

這艘船是皇帝的座船,雖然此時船上歌舞升平,守衛仍然不敢怠慢,來來往往不住地巡邏。張烈避開了耳目,四處看了一遍,宮女看到不少,卻沒見拓跋玉兒的影蹤。張烈見搜尋無果,歎道:“算了,今天白跑一趟……”

他正待說要走,前麵突然傳來了一隊士兵的跑步之聲。張烈一拉住陳靖仇和小雪,三人閃到了暗處,卻見一隊士兵跑了過來,一個隊官在隊前道:“孫公公有報,船上來了刺客,弄壞了神鼎,定要將這些刺客盡快捉拿,不要讓他們驚了聖駕!”

待這隊士兵跑過,張烈看了看陳靖仇,陳靖仇頹然道:“大哥,都怪我不好。”

那孫公公定然是被張烈打昏的那個太監,隻是沒想到他這般快就醒了過來。張烈道:“算了。小兄弟,你居心良善,但事有輕重緩急,一味婦人之仁,往往害人害己。”

陳靖仇沒敢再回話,心道:大哥說得確實沒錯,隻是……隻是我當真不想殺人。可不想殺人的後果就是現在外麵已密布士兵,將這艘龍舟守得水泄不通,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遁走,已絕無可能。而那些士兵守住外層,再細細往裏搜進來,他們遲早會被發現的。

小雪在一邊見陳靖仇在自責,心中不忍,插話道:“張大哥,我們現在應該怎麽辦?”

“先躲到一個他們不會搜的地方。”

陳靖仇詫道:“什麽地方他們不會搜?”

張烈微微一笑道:“這些兵不是說別讓我們驚了聖駕嗎?我們就去那狗皇帝的艙裏。借他們一個膽,他們也不敢去搜那兒。”

陳靖仇暗叫好計,這正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道理,張烈不僅武功法術兩臻佳妙,而且深通兵法,膽大心細,實是當世數一數二的英豪。他道:“大哥說得正是。隻是,我們要改裝嗎?”

他怕自己又要改扮成宮女。張烈卻是一笑道:“這回不必了。狗皇帝很會享受,這船造得又高又大,卻正好便宜我們。”

陳靖仇還是不明白張烈說這話是什麽意思,張烈見他不明白,指了指頭頂道:“小兄弟,你看看頭上,是不是另有一番天地?”

這艘頭號龍舟足有六七層,另幾層全都較矮,而這中艙應是皇帝自己起居之所,造得極高極大,與岸上的深宅大院相比亦不遑多讓,已是個大殿。在他們頭上,盡是縱橫交錯的梁棟,因為燈球火把全都掛在梁下,從下麵望去,梁上一片漆黑,躲個把人是毫無問題。陳靖仇心頭一喜,暗道:跟著大哥出來,等如有了張免死牌一般。他將身一縱,雙手一搭,已輕輕巧巧翻身上了大梁。張烈見他動若脫兔,輕巧又如狸貓,心底亦喝了聲彩,誰知陳靖仇又翻身躍下,小聲道:“小雪,來,我帶你上去。”

張烈道:“小兄弟,你管好自己吧,小雪姑娘跟我上去便是。”他伸出手去,道,“小雪姑娘,搭在我臂上。”

小雪對張烈的信任,還在陳靖仇之上,抿嘴一笑,搭在張烈臂上道:“多謝大哥。”張烈也不見作勢,人卻直直升了起來,不快不慢,倒似身上有根繩索吊上去的一般。待人已高過了大梁,他輕輕一推小雪,讓她站在梁上,自己腳尖在房梁上一踏,等如閑庭信步,半點聲音都沒有便上了大梁。

陳靖仇這時也爬了上來,小聲道:“大哥,接下來去哪裏?”

下麵有板壁相隔,上了大梁,卻另有一番天地,多出一塊四通八達的空地。張烈看了看,指著那邊一片燈火通明之處道:“那兒是狗皇帝飲宴之處,去那裏吧,小心別弄出聲音,也別把灰塵弄下去。”

陳靖仇答應一聲,跟著張烈走去。他還怕小雪走不穩,小雪武功雖然尚不算高,走起來卻輕輕巧巧,而張烈身材高大,在梁上走動時卻如狸貓般無聲無息,三人中倒是陳靖仇最要小心。走了一程,已經進了中艙。這中艙卻沒有板壁相隔,是一塊極大的地方,下麵已盡是宮女、太監。陳靖仇見身下有這麽多人,耳邊亦全是絲竹之聲,走得更為小心,正走著,小雪突然停下步子,小聲道:“陳大哥。”

陳靖仇不知小雪又出了什麽事,忙上前道:“小雪,怎麽了?”

“我好像看到玉兒姑娘了。”

陳靖仇吃了一驚,道:“哪裏?”

小雪指了指身下。在左手邊,有一隊手捧食盆的宮女,想必正等著上菜。小雪湊到陳靖仇耳邊低聲道:“第五個,好像便是。”

陳靖仇定睛看去,見這隊宮女一式打扮,第五個是個明眸皓齒的少女,更顯得秀麗出眾。他見過拓跋玉兒不過兩三次,每次她都穿著鮮卑裝束,與現在大相徑庭,一時不敢肯定,心想:我讓大哥來看看。他快步上前,小聲道:“大哥!”

張烈走在最前,聽得陳靖仇的聲音,也停下步子,扭過頭,卻沒有說話,想必是他就算低語也和一般人大聲說話差不多,索性不開口了。陳靖仇指了指那隊宮女,小聲道:“第五個,是不是玉兒姑娘?”

但此時那隊宮女已開始走動了,隊形一變,分成了兩隊,又是一般打扮,陳靖仇眼睛都已花了,認不出哪個很像拓跋玉兒。張烈也不開口,伸手示意靜觀其變。隻見那隊宮女緩步上前,一個個將手中酒菜放在賓客案上,皇帝則笑逐顏開,正與邊上一個女子說些什麽。那女子一身宮裝,雍容華貴,長得也極是秀美,想必是皇帝的正宮蕭氏。正說著,皇帝突然抬起頭,大聲道:“這位女孩兒,過來。”

陳靖仇聽他發話,聲音清朗,完全不似想象中那種顢頇之狀,而談吐又謙恭有禮,不由一怔,心道:他是皇帝嗎?

當今皇帝,好大喜功,屢向四邊發兵,又征天下民夫開鑿永濟渠,為的隻是去江南一遊。在傳說中,這皇帝實是個不折不扣的昏君,但看上去眼前這人卻頗有英銳之氣,實在不似昏君。他正在狐疑,卻聽邊上的女子道:“陛下,您對一個宮女也有興趣嗎?”

皇帝笑道:“禦妻,我見此女容貌出眾,如美玉在櫝,不掩其光。小姑娘,別害怕,抬起頭來讓朕看看。”

那個宮女抬起了頭,小雪忽地抓住陳靖仇,低聲道:“是玉兒姐姐!”

陳靖仇也已發現了,那個在皇帝跟前的宮女正是拓跋玉兒。她現在換了一身宮女裝束,越發顯得秀麗脫俗,隻是臉上毫無表情。皇帝看了看,嘖嘖道:“果然豔若桃李,可惜冷若冰霜。小姑娘,你姓什麽?”

那宮女道:“回陛下,奴婢元氏。”

她一開口,陳靖仇再無疑問,下麵這宮女正是拓跋玉兒。他沒想到在這種情形下見到了拓跋玉兒,不知該怎麽辦才好,看了看邊上的張烈,張烈卻仍是鎮定如山,聲色不動。

皇帝聽得她回話,撫了撫掌道:“行如柳絲拂風,聲如乳鶯初啼,真是難得一見的尤物。禦妻,朕這次江南算是來對了,不然這等美人都要老死深宮,永無出頭之日。”蕭後則抿嘴一笑道:“恭喜陛下,又得一個美人。”他二人說來,好像拓跋玉兒是件什麽玩物一般。皇帝說得興起,招手道:“來來來,小姑娘,到朕身邊,讓朕好好看看。”

真是個酒色之徒!陳靖仇先前還有點狐疑,此時卻再無多慮了。皇帝縱然生了一副好皮囊,心性也足夠聰明,卻是個十足的酒色之徒。其才足以濟其惡。他想起當初師父所說的話。所謂惡人,並不是蠢材,要有才能才會作惡多端。他見拓跋玉兒緩步向皇帝走去,心下大急,不由看向張烈,心道:大哥會怎麽辦?但看過去,張烈的身形仍是屹立如山,聲色不動。他不知張烈在想些什麽,小雪突然湊到他耳邊道:“看張大哥的手。”陳靖仇看去,借著下麵的燈光,隻見張烈搭在房梁上的右手五指已陷入了木中,竟是已在暗暗發力。他大吃一驚,心道:大哥要動手了?

下麵,拓跋玉兒一步步向皇帝走去,皇帝則是涎著臉,一副樂不可支的模樣。眼看就要到皇帝跟前了,拓跋玉兒突然將手中的盤子一扔,手腕一翻,掌中現出一柄雪亮的短劍,厲聲喝道:“昏君,受死!”

拓跋玉兒竟要刺殺皇帝!

陳靖仇驚得呆了。下麵,皇帝的臉也已在刹那間變得如死灰一般,一邊的蕭後更是尖聲叫了起來。拓跋玉兒離皇帝不過兩三步的距離,就算下麵的武士要救援,也是誰都趕不及,眼看拓跋玉兒的短劍要刺中皇帝,突然一團紫雲憑空出現在皇帝身前,拓跋玉兒也似撞上了一堵厚牆般,渾身一震,人翻身向後摔倒。

那是個身穿紫袍的青年,麵如冠玉,劍眉朗目。這個人一出現,陳靖仇在大梁上亦覺有股無形的壓力,雖然那人根本沒發現陳靖仇他們。陳靖仇暗暗吃驚,心道:這人是誰?怎麽還會有這等人物?先前若是此人發現了自己,他和小雪自是逃不脫,便是張烈,恐怕也難以脫身。

拓跋玉兒被震得倒在地上。她抬起頭,望向那青年,高聲道:“你是誰?”

紫袍青年沉聲道:“大隋太師,宇文。”

宇文太師!他就是宇文太師!梁上的陳靖仇渾身都顫抖起來。公山師伯便傷在了他手上,公山夫人說若碰到他,要立刻逃走。那時陳靖仇心底還很不服氣,隻想見識見識。現在親眼見到,雖然宇文太師並不是對自己動手,但那種無形的壓力卻讓在梁上的他都感受到了,不要說是正對著他的拓跋玉兒。

此時皇帝已定下了神,撫了撫撲倒在懷裏的蕭後,驚魂未定地道:“宇文愛卿,將這刺客拿下……別傷了她。”

直到此時,皇帝還在想著下流念頭!陳靖仇心頭怒起。他真想從梁上一躍而下,但宇文太師出現得如此聲勢迫人,他心底已升起了自己都無法掩飾的懼意。跳下去,唯有送死。

張大哥,難道你就看著玉兒姑娘等死嗎?他看向張烈。但張烈仍是一動不動。宇文太師卻已踏上一步,沉聲道:“小姑娘,你就縛吧,不要掙紮了。”

拓跋玉兒掙紮著起來,嘴角已淌下了血絲。她父母都死在隋兵手上,平生最恨的就是這個隋家天子。如果能殺了他,她根本沒在意自己的生命。隻是方才明明已有千載難逢的機會,卻被這宇文太師信手一擊,擊出了數尺開外,這機會也已永遠失去了。她掙紮著站起來,恨恨道:“呸!你殺我吧!”

也許是錯覺吧,陳靖仇一瞬間覺得宇文太師臉上露出了痛苦之色。難道他不願殺拓跋玉兒?還不由他多想,宇文太師已舉起了一隻皓若白玉的手。

也就在這時,他的頭頂有一個人影如大鷹撲下,一個春雷般的聲音響起:“宇文小子,吃我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