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拓跋玉兒本已萬念俱灰,聽得這聲音,卻是精神一振,心道:是姐夫!姐夫來救我了!也就在此時,眼前忽地一片模糊,這大殿之上竟然彌漫起一片紫色煙霧。煙霧來得快,也極是濃厚,連尺許外都見不到了。迷霧中,隻聽得“當當”數聲響,有個人一把拉住她道:“跟我來!”

拓跋玉兒不知拉著自己的這人是誰,隻覺得有點熟悉,心道:那是誰?赫連勃嗎?不由自主地跟著那人跑去,耳邊隻聽得宮女太監的尖叫,還有那個皇帝失魂落魄的叫聲:“救駕!救駕!”到處都是一片混亂,混亂中倒也沒人來注意她。

跑出了大殿,眼前便是一亮。拓跋玉兒腦袋裏仍是亂極了,卻見前麵有個少女急急向他們招手道:“陳大哥,玉兒姐姐,來這邊!”

陳大哥?拓跋玉兒猛然想起在部中姐夫要自己向他道謝,自己死活不肯的那個陳靖仇了。她扭頭一看,拉著自己的正是這個陳公子,不由又羞又惱,一把掙脫了陳靖仇,叫道:“放開我!”

陳靖仇本拉著她向船頭跑去,誰知拓跋玉兒一把掙脫了,急道:“玉兒姑娘,張大哥將那宇文太師引開了,我們快趁機跳水逃生,不然就走不了了!”一想到那個如山嶽般的宇文太師,陳靖仇就有點不寒而栗。好在宇文太師被張烈引走,不然自己哪能逃得出大殿?

拓跋玉兒一聽要跳水逃生,更是著急,叫道:“不行,我不跳!”這時身後突然響起了士兵的叫聲:“刺客在這裏,放箭!”

被發現了!陳靖仇已是心急如焚,也不管拓跋玉兒肯不肯跳,猛地閃身到她背後用力一推,叫道:“小雪,幫著玉兒姑娘!”拔劍擋住飛來的箭矢。這船上的守衛全是精挑細選的精兵,射術甚強,射出的箭既準又狠。拓跋玉兒被陳靖仇一推,已站立不住,一頭向船下栽去,小雪也連忙跳下水去。她一下水,見拓跋玉兒正在水裏掙紮,咕嘟嘟地直喝江水,心道:哎呀,原來玉兒姑娘不會水!伸手要去救她,哪知剛一碰到拓跋玉兒,拓跋玉兒一把抓住她,反把小雪也抓得沉了下去。小雪心頭一急,卻又覺得身子一輕,有個人攬住了她的腰,將她托上水麵,把拓跋玉兒扯了過去。小雪浮出水,見正是陳靖仇,正在歡喜,卻見陳靖仇肩上插了一支箭,驚道:“陳大哥……”

陳靖仇攬住了拓跋玉兒。好在此時她喝了一肚子水,已暈了過去,不然陳靖仇也抓不住她。陳靖仇扭頭道:“小雪,快走,他們要放箭了!”

小雪“嗯”了一聲,兩人奮力在河中遊去。好在這艘龍舟是頭號大船,船頭出水更高,足有四五丈,又是夜間,船頭射來的箭相距既遠,又沒了準頭,一支都沒射中他們。但亂箭齊放,隻怕也是難辦,兩人正在擔心,卻聽船上傳來了幾聲悶雷樣的鼓響,一個大嗓門叫道:“刺客在後艙!速速前去!”接著卻是一個爽朗的聲音笑道:“宇文太師,領教了!”正是張烈的聲音。接著有人叫道:“刺客鑿通了船!救駕!快來救駕!”

箭一下稀了。陳靖仇聽得是張烈聲東擊西,又將敵人引開,心道:謝天謝天,張大哥又救了我一次。

他肩頭中了一箭,本來一鼓作氣還不覺得疼痛,此時心下一寬,這陣痛楚就再也忍受不了了,手臂劃一下便有種牽心扯肺般的劇痛。河麵甚闊,還有層層波浪打來,小雪見他劃得越來越沒力,心下大亂,忙遊過來扶住拓跋玉兒道:“陳大哥,你怎麽樣?”

陳靖仇強笑道:“我沒事。”

雖說沒事,但這陣痛楚越來越劇烈,他劃得也越來越慢。小雪一個人可帶不動兩個人,見陳靖仇眼睛都要閉起來,在河麵上欲浮欲沉,急得哭道:“陳大哥!陳大哥!”正在著急,卻聽江麵上傳來一個豪邁的聲音:“小兄弟,小雪姑娘,你們在哪裏?”

那正是張烈的聲音。沒想到張烈動作如此之快,已擺脫隋兵前來接應,小雪心下一喜,叫道:“陳大哥,是張大哥在找我們!”陳靖仇也聽到了張烈的聲音,精神一振,放聲叫道:“張大哥,我們在這兒!”

暮色中,一艘小船破浪而來,船頭立著一條腰掛葫蘆的大漢,正是張烈。張烈也已發現了水中的三人,催動小船過來,伸手將他們拉起。見陳靖仇背後有支箭,張三郎道:“小兄弟,你中箭了?”伸手要來給陳靖仇拔箭。陳靖仇已是上氣不接下氣,道:“張大哥,先救玉兒姑娘!”張烈皺了皺眉道:“這丫頭喝了幾口水,不礙事。”出手如電,一下將箭拔了,伸手要從懷裏摸金創藥,卻見小雪伸手捂住陳靖仇背後的傷口,喃喃念誦,不過片刻,傷口便已愈合,不由嘖嘖稱奇,道:“小雪姑娘,你這療傷咒還當真神奇。”

陳靖仇身上的箭被拔出,雖覺傷口雖然還有點疼痛,卻已不再礙事,支起身道:“大哥,玉兒姑娘怎麽樣了?”

張烈扶起拓跋玉兒,伸手在她背上一撫,拓跋玉兒“哇”的一聲,從嘴裏吐出一大攤水來,睜開了雙眼。一見張烈,她嘴一扁,哭道:“姐夫……”正待哭訴兩句,卻見張烈虎著個臉,又不敢去撒嬌了。

張烈沉聲道:“玉兒,若不是我讓陳公子以鬼穀秘術造出濃霧,姐夫也救不下你來!陳公子已救了你兩回,你這麻煩丫頭卻險些害死他,還不向他道謝?”

拓跋玉兒被張烈罵了兩句,眼淚直打轉,向陳靖仇道:“陳……陳公子……”話未說完,又“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道:“姐姐都不罵我,姐姐從來不罵我,告訴姐姐去!”

張烈天不怕地不怕,對月夫人卻是由愛故生怖,真有幾分害怕。聽這小丫頭還要胡攪蠻纏,“哼”了一聲。陳靖仇見他麵色不悅,生怕他再去罵拓跋玉兒,忙道:“張大哥,你與那宇文太師相抗,戰局如何?”

他是為了扯開話頭,張烈卻若有所思,歎道:“張三郎縱橫一世,沒想到在大梁卻栽了個大跟頭。”

陳靖仇、小雪和拓跋玉兒同時“啊”了一聲,拓跋玉兒叫道:“姐夫,你受傷了沒有?”

張烈道:“傷到沒有。我奈何不了他,宇文太師也奈何不了我。沒想到,狗皇帝身邊竟會有如此高手,實非蒼生之福。”

拓跋玉兒聽說姐夫沒受傷,鬆了口氣道:“那你也沒輸,為什麽說栽跟頭?”

張烈歎道:“宇文太師用的兵器是一口黃金大劍。今天他是來陪狗皇帝飲宴,自然不能帶劍。空手姐夫不會輸於他,但他若用了那口大劍,姐夫隻怕也得落荒而逃了。”

宇文太師用的也是黃金大劍?不知和那楊拓是什麽關係。陳靖仇想著,張烈又道:“此番為了你這小丫頭,我將族中之事都放下了。現在跟我回去,再也不許給我惹麻煩了!”

拓跋玉兒怯生生地點了點頭。張烈又向陳靖仇道:“小兄弟,接下來你去哪裏?可要再隨我回拓跋部嗎?”

陳靖仇道:“那太監不是說神農鼎在豆子坑被強人奪走了嗎?我想去豆子坑把鼎奪回來。”

張烈道:“這樣也好。隻是你要小心,大哥不能再陪你去了。”

這時拓跋玉兒突然道:“姐夫,神農鼎是我拓跋部的傳世之寶,你怎麽能交給一個隋人?”

陳靖仇忙道:“玉兒姑娘,我奪到神農鼎,用完後就來交還貴部,定不食言。”

拓跋玉兒道:“不成,我不相信你,我非去不可!”

張烈的胡子都氣得翹了起來,正待喝罵,拓跋玉兒卻撲到他身邊,抓住張烈的手臂道:“姐夫,我要去嘛!你就讓我去吧!”

張烈性如烈火,卻最怕拓跋玉兒用這等水磨功夫。被她一磨,罵都罵不出口了。陳靖仇生怕他為難,忙道:“大哥,其實你也幹脆一塊兒去吧,我們四人同去,定能將神農鼎奪回。”

張烈歎道:“原本陪你一趟也不算什麽,隻是我離開族中已久,萬一出了什麽事,可對不起舉族父老。”他想了想,從懷裏摸出了一個小囊,道,“玉兒,這兒是當初姐夫行走江湖時得來的一個救命寶貝,我也沒什麽用,你帶在身邊,萬一有什麽奇險,可以臨時拿來一用。不過,不到生死關頭,不得動用,因為用過一次就沒用了。”

拓跋玉兒接了過來,“嗯”了一聲。她見姐夫終於答應了,當真說不出的得意。張烈又道:“跟陳公子和小雪姑娘一塊兒,可不許再使小性子,要乖乖聽話。”

拓跋玉兒被張烈一頓訓,又睜大了眼可憐巴巴地不敢說話。張烈也不再多說,催動小船,道:“小兄弟,我得回去了,再幫你阻擋一程。你們即刻棄船北上,隻消連走兩天,應該不會有人追上你。”

與張烈在一起,陳靖仇有種說不出的可靠之感,就算天大的事都不怕。一見要和他分手,當真如同失了主心骨一般,他有點哽咽地道:“大哥……”

張烈大笑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天下之大,何處不相逢。下次見麵,我們再一塊兒喝酒。”他緊了緊腰帶,也不說什麽,大踏步便走。小雪追上兩步,叫道:“張大哥,你也保重!”曙色中見張烈回過身,揚了揚手,又消失在遠處了。

張烈一走,陳靖仇心中有無限感慨。他呆呆地望著,忽然聽得身邊有個聲音低低道:“陳公子,謝謝你。”這聲音怯生生的,他隻道是小雪,詫道:“小雪,你要謝我什麽?”扭頭一看,卻見是拓跋玉兒說的。拓跋玉兒臉漲得通紅,正看著自己,一見陳靖仇轉過身來,她的臉更紅了,一下把臉扭了過去。

原來是玉兒說的!陳靖仇想起方才張烈要她向自己道謝,她死活不肯,還大哭大鬧的樣子,誰知張烈一走她就說了。其實她並不是不肯說,隻是不肯在姐夫麵前下不來台吧。他年紀不大,猶有童心,促狹心起,便躬身一禮道:“原來是玉兒姑娘在跟我說話。晚生陳靖仇,這廂有禮,不知玉兒姑娘方才跟晚生說什麽?”

拓跋玉兒的臉更是通紅,心想:你是真沒聽到還是假沒聽到?但說也說過一遍了,不在乎說第二遍,便吼道:“我說謝謝你,你這個死人頭!”

這般怒吼著道謝倒也新鮮,小雪在一邊嚇了一跳,睜大了眼看著陳靖仇和拓跋玉兒,生怕張烈剛走他們就吵嘴。陳靖仇見她臉快要紅破了,心想:原來玉兒姑娘也會臉紅。他也不再過分,正色道:“我也謝過玉兒姑娘。”

拓跋玉兒詫道:“你謝我什麽?”

陳靖仇笑道:“若非玉兒姑娘先行探路,我還查不到神農鼎的下落。而且玉兒姑娘大度,答應借神農鼎與我一用,我在這兒先表謝意。”說著,深深一彎腰,行了個大禮。拓跋玉兒反被他弄得手足無措,也斂衽還了一禮。小雪在一邊見了好笑,掩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過來道:“陳大哥,玉兒姑娘,我們走吧,別浪費了張大哥一番好意。”

拓跋玉兒對小雪倒甚是親熱,道:“你是小雪姑娘吧?你幾歲了?”

“今年十五。”

拓跋玉兒叫道:“哎呀,我今年十七,你就是我妹妹了,我叫你小雪吧,你也叫我玉兒好了。”

小雪抿嘴一笑道:“是,玉兒姐姐。”

她二人在那邊親熱,陳靖仇抓了抓頭皮,心道:糟了,我今年十六,比她還小一歲,難道我也叫她玉兒姐姐?不,不叫!

就在這當口,龍舟上仍是沸反盈天,鬧得不可開交。

今晚皇帝大宴群臣,誰知竟然來了刺客。每個人都惴惴不安,心想:這回糟了,隻怕難逃失職之罪。在龍舟上細細搜來,卻連人影都搜不到。當皇帝聽得刺客全都跑了,不由大發雷霆,向一邊的宇文太師道:“宇文卿,你怎麽會讓這些刺客全都逃走了?”

皇帝的聲音雖然平靜,但宇文太師聽得出話中的怒氣。他躬身一禮道:“陛下,今晚來的這幾個刺客,實非常人,尤其那個大漢,不在臣之下,臣的趁手兵器不在身邊,未能將其擒獲,請陛下降罪。”

這時皇帝身邊的蕭後見皇帝震怒,眼前這個年輕太師仍是麵無表情,隻是聽著,生怕皇帝更增怒意,便道:“陛下,宇文太師也是竭盡全力了,您別再怪他了好嗎?”

蕭後的聲音軟媚可人,皇帝被她一說,一肚子氣已消了一半,心道:禦妻也是個好性子。罷了,對宇文卿也不能太苛刻了。正想著,大殿門口匆匆跑進來一個華服少女,還在門口便叫道:“表舅!表舅!”宇文太師見她進來,忙站到一邊行禮,這少女卻不理他,顧自跑到了皇帝跟前。皇帝見到這少女卻馬上笑逐顏開,道:“小寧珂,你怎麽過來了?”

少女嬌聲道:“表舅,聽說剛才有刺客要來殺您,人家急壞了嘛。”

皇帝撫了撫她雪白的小手道:“別怕別怕,表舅已讓人去緝拿刺客,不會再有事了。”

少女道:“可是,萬一那刺客再來呢?人家聽說那刺客好厲害的,真擔心表舅有什麽意外。”

她說著,眼圈也紅了起來,當真如梨花帶雨,楚楚動人。皇帝看她這副樣子,骨頭都要酥了,清了清喉嚨,看著侍立在階下的宇文太師正色道:“宇文卿。”

宇文太師聽得皇帝傳喚,上前一步行禮道:“臣在。”

“宇文卿,念你平日功勞,今日又有救駕之功,姑且不怪。即刻下去,緝拿刺客,不得有誤。”

宇文太師又行了一禮道:“臣遵旨。”

皇帝吩咐過了,又拍了拍少女的肩頭道:“好了,小寧珂,表舅已派全天下最厲害的人去緝拿刺客,再也不會有事了。”

少女聽他這般說,展顏一笑。她臉上還掛著兩顆淚珠,又笑起來,更是明豔動人,皇帝看得都是心神一**。少女卻又嘟起嘴道:“可是,人家也想去嘛。”

皇帝嚇了一跳,道:“你去做什麽?很危險的,朕不準。”

少女一把抱住了他的腿,晃了晃道:“好表舅,寧珂也想看看宇文太師去抓刺客,你讓我去吧,去吧。”

她一邊說,眼裏又有淚水淌下來。一邊的蕭後笑道:“陛下,你看你,把小寧珂都欺負得哭了。”

皇帝被少女抱住了腿不住地晃,又見她眼裏不住地流淚,心下一軟,道:“好好好,朕答應了,朕答應你去!”他又正色道,“宇文卿,可聽到小郡主的話了?”

宇文太師的臉上仍是無喜無怒,躬身道:“臣遵旨。”

少女聽得皇帝答應,頓時又笑了起來。她一哭一笑,變得極快,當中竟然毫無停頓,斂衽一禮道:“多謝表舅。”皇帝看著她俏麗的背影,也似癡了一般。蕭後在一邊不由輕咳嗽了一聲,皇帝才省得自己的失態,幹笑道:“禦妻,今天出了這許多事,朕也無心飲宴了,回艙歇息吧。”

蕭後道:“好吧。”

兩邊的宮女太監連忙過來服侍他們回艙歇息。蕭後看著前麵皇帝的背影,心想:小寧珂是你的親戚,又比你晚一輩,不然以你的性子,非把她收入後宮不可。

那少女名叫獨孤寧珂,是皇帝的生母獨孤太後娘家的嫡孫女,封為無雙郡主。無雙之名,既是從她這獨孤姓而來,也暗含著她貌美無雙之意。蕭後心知皇帝好色如命,這一趟南巡,也不知給後宮增添了多少佳麗,心中所想定是此意。隻是小郡主畢竟是他母家之人,兩人血緣甚近,輩分又不同,實在不好也把她納入後宮。

等皇帝、皇後一走,小郡主向宇文太師道:“宇文太師,表舅的話你都記著吧?”

宇文太師的臉上仍是毫無表情,隻是道:“是,請郡主吩咐。”

“你出發時叫我一聲。”小郡主打了個哈欠,忽然叫道,“小小,嫣紅,我們回艙準備一下,跟太師出去玩。”她又打量了一下宇文太師,正色道,“宇文太師,是不是我吩咐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

宇文太師心中一沉,忖道:你這小丫頭,真不知好歹。他心中實是不願與這郡主一塊兒出發,但這是皇帝之命,他仍是一躬身道:“回郡主,正是。”

小郡主忽地“嘻嘻”一笑道:“太師,你怎麽不會笑?那你先笑一個?”

宇文太師沒想到小郡主提出了這麽個要求。他也不說什麽,嘴角微微一抽,勉強露出點笑意。小郡主拍手道:“是了是了,就是這樣子,以後別老是拉長個臉,省得我一見你就害怕。”

宇文太師仍是無喜無嗔地道:“若沒別的事了,那我便先回去,請郡主也準備一下東西,明日便出發。”心中卻忖想:陛下真是給了我一件好差事,跟這刁蠻丫頭一塊兒,隻怕有罪受了。

此時的陳靖仇他們自然還不知道宇文太師和小郡主要來追殺他們。陳靖仇記得張烈說過,立刻北行,兩天後便可擺脫追兵。他帶著小雪和拓跋玉兒兩人拚命趕路,拓跋玉兒仍然不太和他說話,和小雪卻已經十分親熱,直如親姐妹一般,似乎全然忘了小雪也是她當初最痛恨的“隋狗”。

豆子坑在山東境內,一路上陳靖仇他們住宿打店,這一日已至豆子坑。豆子坑是個小小的集鎮,也就幾十戶人家,口上有家客棧。陳靖仇他們走到門口,隻見一個店小二正手搭汗巾,嘴裏唱著個小調忙上忙下,見陳靖仇他們進來,這小二忙迎上來將本來就十分幹淨的桌凳又擦了擦,道:“公子好,小姐好,小姐好,這邊坐。”

陳靖仇見他打招呼都不落下一個,心道:山東一帶本是戰國齊魯之地,聽說是處民風淳樸,果然不假。他坐了下來,道:“小二哥,有什麽好吃的?”

店小二將汗巾往肩上一搭,道:“有,有,烙餅卷大蔥,鹵雞子,燒鴨子,樣樣都有,公子要什麽?”

先前陳靖仇在船上聽得張公公在豆子坑遭強人打劫,隻道豆子坑也是殘破不堪,民生凋敝,可眼前這景象卻顯得甚是祥和。他叫了飯菜,店小二正待下去,卻被他叫住了道:“小二哥,這兒道上好不好走?”

店小二沒口子道:“好走,好走,一溜全是黃土大道,連個坷垃都沒有。”

拓跋玉兒聽這店小二說的言不及義,在一邊道:“小二哥,我聽說這條路上不是很太平啊。”

店小二臉一沉,道:“這位姑娘,你別聽他們胡說,這條道上太平得很,你看看,要不太平,哪有這許多客人?”說著指了指店裏。其實店裏的客人也不算太多,不過豆子坑這種小集鎮,這麽家小客棧這時候也有十多個客人,的確不算少了。

怎麽和那太監嘴裏說出來的完全兩樣?陳靖仇有點莫名其妙。這時候門口響起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小二哥,快快快,給我打上兩角酒,好牛羊肉切上十斤。”這聲音甚響,但聽來那人也不是有意大聲,隻怕嗓門天生如此。店小二忙又迎上去道:“喲,程爺,今天怎麽有空來小店喝酒了?”

那姓程的客人長得又高又大,一張黑臉,滿臉胡子,陳靖仇見他這模樣,差點要叫出“張大哥”來了。不過仔細看去,這人和張烈長得還是甚不一樣,張烈長相粗豪,但雙眼銳利無比,這姓程的眼裏卻是一派天真,明明已是三十多歲的人了,還是和一個男孩差不多。他摸了摸肚子,笑道:“今天我秦二哥過來,不能怠慢了他。小二哥,把最好的酒端一壇上來。”

他邊上站了一個男人,年紀與他差不多,一張臉焦黃焦黃的似有病容,但精神凝聚,行動幹脆有力,想必這隻是臉色而已,並不是真的有病。這姓秦之人笑道:“知節,酒別喝太多了。”

“嗨!秦二哥你說哪裏話,難得來,若不請你個醉飽,我以後還怎麽見朋友。”

他們說著,揀了張桌子坐下來。他們剛進來時,客棧裏的客人見到突然出現兩個彪形大漢,都是吃了一驚,但見他們坐下後客客氣氣,也都放下了心來,又各自吃喝上了。不過有兩個背著行李的行商大概還是有點擔心,剩下點酒菜也不吃了,算了賬,背起行李便急急出門。

這兩個行商剛走到門外,外麵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喂,你們是什麽人?”陳靖仇抬頭望去,卻見從集鎮外走來了五六個兵丁,正向客棧走來,與那兩個行商打了個照麵,在喝問那兩個行商。一個行商道:“兵爺,我們是做小生意的……”

“魔王砦明明有山賊,你們還從這兒過,分明形跡可疑,打開包裹看看!”

那兩個行商躲躲閃閃,不肯把包裹打開,領頭的隊官不耐煩了,抓住了一個用力一扯,將他肩頭的包裹扯了下來。包裹落下,散了一地,除了一堆換洗衣服,卻有十來個元寶,每個總有十兩上下。一見這許多元寶,這幾個兵丁的眼頓時一亮,那隊官喝道:“還說不是山賊!跟我們走一趟!”兩個行商苦苦哀求道:“兵爺,我們是聽說魔王砦的大王從不騷擾地方,才打這兒走的,真不是山賊啊。”那些士兵見了銀兩哪裏還管,便要來拉扯,隻怕搶了銀兩,連這兩個行商的命也要。陳靖仇看得怒火中燒,低聲罵道:“真不是東西!”正待站起來,小雪卻輕輕一拉他的袖子道:“陳大哥……”

她還未說完,拓跋玉兒已從凳子上站起,一躍而出,跳到門口叫道:“你們太不講理了!”陳靖仇見拓跋玉兒已經出頭,生怕她吃虧,忙站起來跟了出去,小雪見勢也隻好跟著他出門。

他三人一出去,那黑臉漢子忽地一拍桌子,喝道:“氣死我了!”他突如其來這一下子,把客棧裏的客人全嚇了一跳,那黃臉漢子道:“知節,方才我跟你說什麽來著?忍一忍吧。”

“二哥,你看這幾個小娃娃都知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若不管,將來怎麽見朋友?不管了!”

他忽地站起來,大踏步走到門口,喝道:“喂,死當兵的,快把人家放了!”

那幾個當兵的被拓跋玉兒一喝,雖然嚇了一跳,但見出來的隻是三個少年男女,倒沒放在心上,等這黑大漢出來,他們全都嚇了一大跳。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那隊官喝道:“原來還有同黨!好,這個黑漢子你們對付,那幾個全歸我了!”他見這黑漢長得又高又大,已有了怯心,嘴上卻仍不肯示弱,生怕手下的兵丁先來搶軟柿子捏,腳下一錯步,拔刀便向拓跋玉兒衝來,倒也不甚慢。拓跋玉兒喝了一聲,正待拔刀,黑大漢卻已搶上一步,擋在她的身前,一把抓住了那隊官,喝道:“什麽歸你歸我,你們全歸我!”一用力,便將這人舉了起來。

陳靖仇見這黑漢手法雖遠不及張烈,但力量卻也不比張烈小多少,那隊官亦是一條大漢,不比這黑大漢矮多少,但在黑大漢手上卻如同嬰孩般毫無還手之力,被黑大漢舉起來後,嚇得連聲怪叫,一邊的黃臉漢子忙道:“知節!”

黑漢子扭頭一笑道:“二哥放心,我自有分寸。”說著順手一拋,那隊官被骨碌碌地拋出丈許,半天爬不起來,刀子也扔到了一邊,嘴上卻仍不肯鬆口,罵道:“狗強盜,好,你等著!”

他還在發狠,黃臉漢子忽地搶上前去。那隊官隻道這黃臉漢子也要動手,見他來得如此之快,臉上一變,誰知黃臉漢子卻扶起了他,向他低聲說了兩句什麽,那隊官臉上頓時一副沮喪之色,道:“是,是。”爬起來撿起刀,向手下道,“沒事了,走吧。”說著帶著人灰溜溜地走了。那兩個行商不住道謝,黃臉漢子道:“兩位還是快些走吧,省得又多事。”

打發走了那兩個行商,黑漢子打量著陳靖仇幾人,又上上下下看了看拓跋玉兒,笑道:“小夥子,小姑娘,不錯不錯,居然比我老程還要先出手!”

陳靖仇見這黑大漢甚是爽直,不覺頗有好感,上前躬身一禮道:“在下陳靖仇,這是小雪姑娘和玉兒姑娘。敢問大哥尊姓大名?”

黑大漢搖了搖頭道:“不是不是。”陳靖仇一怔,不知他說的“不是”是什麽意思,卻聽他又道,“老程姓程,小名叫咬金,大名叫知節。在家行大,不過有秦二哥在,你叫我三哥好了。”

陳靖仇心中暗笑,忖道:大哥不過是個通稱,這程大哥倒還真要爭個行大行二的。不過程咬金既然這般說了,他也從善如流,又躬身一禮道:“原來是程三哥。”

這時黃臉漢子走了過來,程咬金道:“秦二哥,你來看看,這位是陳靖仇陳公子,這位是小雪姑娘,那位是玉兒姑娘。”他倒是反客為主,將陳靖仇三人介紹了一遍,又向陳靖仇道,“我秦二哥名叫叔寶,乃是山東有名的大英雄,聽說過‘神拳太保小孟嚐’之號嗎?”

小雪和拓跋玉兒根本沒聽說過什麽神拳太保小孟嚐秦叔寶的名號,陳靖仇卻“啊”了一聲,道:“秦二哥不知與當初南陳秦太師後裔秦瓊如何稱呼?”

師父曾向陳靖仇說過當年隋兵南下,陳朝的諸多死節之臣,其中太師秦彝,秦彝之子秦旭,都是在與隋兵對抗時戰死的。師父說秦氏一門皆是忠烈,家傳拳術和鐧法都十分厲害,秦旭尚有一子秦瓊在世,不知在何處,將來若能舉旗,最好能夠將其招來。聽得程咬金說秦叔寶有神拳之號,他便心頭一動。秦叔寶卻一抱拳道:“原來公子也知曉賤名,在下便是秦瓊,表字叔寶。”

陳靖仇聽得他便是秦叔寶,又是“啊”了一聲,道:“原來便是秦二哥。不知秦二哥現在何處?”

秦叔寶看了看程咬金,笑道:“秦某與程兄現在都在張須陀張大人手下當差。”

這話更讓陳靖仇吃了一驚。張須陀乃是隋朝名將,當年陳輔說到隋室名將時,便曾說起過此人,說這人用兵如神,將來必是大敵,沒想到秦叔寶和程咬金竟然都是軍人,那豈不是和先前那隊欺負行商的隋兵乃是同袍了?怪不得他向那隊官說了幾句,隊官便灰溜溜地走了,沒再追究。拓跋玉兒聽得這兩人竟是隋兵,臉頓時一沉,陳靖仇也不由有些遲疑。秦叔寶卻是個乖覺的人,見他們神色,心道:現在當兵的強凶霸道,難怪這幾位小朋友不喜。他倒也不放在心上,拱了拱手道:“小兄弟,我與程兄尚有要事,若將來有緣,再來痛飲。”

這也隻是江湖上的場麵話而已,秦叔寶倒是個江湖通。陳靖仇一聽得他們是軍人,便已索然無味,心道:秦太師的孫子居然當了隋兵,當真世事難料。

作別了秦、程二人,陳靖仇和小雪、拓跋玉兒吃過了飯,繼續上路。他們打聽了一下,說豆子坑的強人就在山上的魔王砦裏,領頭的叫混世魔王,不過說是強人,卻從來不騷擾地方。陳靖仇想起先前那兩個行商的話,心想這隻怕是真的。不過這混世魔王搶了神農鼎,無論如何都要奪回來,難免要有一戰,貿然上山,隻怕討不到好,便和小雪、拓跋玉兒找了個地方商議,該如何行動方是。正說著,小雪忽然道:“陳大哥,那秦二哥和程三哥他們來豆子坑做什麽?”

拓跋玉兒道:“他們哪會做什麽好事?”

雖然陳靖仇也不喜隋兵,但秦叔寶和程咬金當真不似壞人,他也不想說他們的壞話,沉吟道:“隻怕……”他突然一凜道,“難道,他們也是為神農鼎而來?”

這些隋兵在此聚集,最大的可能便是向魔王砦用兵。假如神農鼎被隋兵奪走,再搶回來就越發麻煩。陳靖仇這般一說,拓跋玉兒點頭道:“很有可能。”她看了看邊上的山道,小聲道,“陳大哥,我們快些上山吧?”

陳靖仇道:“好!”心裏卻有點異樣的歡喜,心道:玉兒姑娘叫我大哥了!這次和拓跋玉兒一塊兒出來,拓跋玉兒雖跟小雪很親熱,對自己卻總是愛理不理的,真要說,總是冷冷一句“陳公子”打發了。這回雖然順著小雪叫他一聲,他也大為得意。但想到自己其實比拓跋玉兒還要小一歲,萬一玉兒知道了,自己這個大哥就做不成了,又有點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