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江都胡僧

第二天一早,陳輔便向然翁告辭,說要急著回去。這次他倒沒對拓跋玉兒也要同行說什麽,但仍是對她不理不睬。拓跋玉兒也惱了他,連陳靖仇都故意不理,隻是和阿如嘀嘀咕咕。陳靖仇夾在當中尷尬萬分,不住賠小心,拓跋玉兒才算不再鬧別扭了。

本來陳靖仇隻道仍要喚來小海才能離開仙山島回大陸上去,然翁卻笑道:“陳公子,不必如此麻煩。先前老狐狸已用盤古斧將南邊的大禹跡重新開通了,你們隻消去那兒,便可直接回到陸上去。”

陳靖仇又驚又喜,道:“還有這地方?”小海遊得雖快,但從仙山島回大陸總要好幾天。幾個人坐在小海背上,他真有點擔心師父又和拓跋玉兒爭起來。然翁撚了撚須髯道:“這是上古大禹治水時留下的遺跡,湮沒已久。老狐狸說你們隻怕還會有事要到這兒來,因此將此處暫時開通,以利通行。隻是此處不足向外人道也,陳公子請不要向外人說起。”

陳靖仇心知若這地方被別人知道了,仙山島就沒這麽清靜了,連連點頭稱是。然翁道:“反正現在沒事,我帶你們過去吧。”

到了那地方,原來是一片平平整整的石地,石地上印了幾個足印,痕跡極古。陳靖仇看著這幾個腳印,心道:“當年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難怪萬世景仰。”然翁向陳輔道:“陳先生,你就站在上麵,轉瞬間便可回去了,如此也可免了一番奔波之苦。”

陳輔已是歸心似箭,聽得馬上就能回去,亦是又驚又喜,深施一禮道:“老仙翁之德,晚輩銘感五內。”拓跋玉兒見陳輔偌大年紀,對然翁仍是畢恭畢敬,心道:“你一把歲數了,對別人都客客氣氣,為什麽就對我看不慣?就因為我是鮮卑人嗎?”但轉念想到自己初見陳靖仇時,雖然陳靖仇救了自己,自己仍然對他一口一個“隋狗”,心中也就釋然。

陳輔謝過了然翁,又道:“古月仙長為我師徒二人耗費了許多精力,還請老仙翁代我向他謝過。”

然翁撚了撚須髯微笑道:“陳先生不必客氣,老狐狸靜養一月,就能盡複舊觀。”

陳輔聽陳靖仇說古月仙人本是萬年老狐,現在然翁也稱其為“老狐狸”,再無懷疑,長歎一聲道:“大恩不言謝。如此,老仙翁,恕晚輩告退了。”他踏上那幾個足跡,人剛走上去,便一下消失不見。小雪看得驚奇,睜大了眼說不出話來。然翁看著她笑道:“白發小姑娘,別擔心,這兒可不比我的馭劍術,掉不下來的。”

先前小雪坐在飛劍上,擔心了好半天,生怕會掉下。如今被然翁說中心事,她臉微微一紅,向然翁行了一禮道:“然翁老爺爺,那我走了。”

小雪一走,拓跋玉兒也馬上要跟上去,然翁忽道:“愛哭小姑娘,還有件事……”

拓跋玉兒不知然翁要交代什麽,站住了:“然翁,是什麽?”

然翁看了看陳靖仇,歎道:“愛哭小姑娘,老師父雖然已經脫險,但他被冰封得太久了,一身功力已盡數失去,這一輩子不能再動手了。你以後便體諒他些,小事上順順他吧。”

拓跋玉兒還沒說什麽,陳靖仇已失聲道:“什麽?師父他功力已失?”

然翁歎道:“是啊。我也一直不好跟他說,但看樣子老師父已經覺察到了。陳公子,你還不知道?”

陳靖仇搖搖頭道:“師父沒說過。”心裏卻忖道:“怪不得師父脾氣更大了點,原來……原來他的一身功力已經盡失。”先前陳輔考校他時,陳靖仇用馭劍術隻一招便將他的劍擊飛。本來陳靖仇還以為是自己的功力進步極速,現在才知道實是師父一身本領已全然用不出來的緣故。拓跋玉兒道:“真的?那……那我就不跟他說了。”她愛使小性子,陳輔對她惡言相向,她自然忍不下去,可她的性情其實也極為善良,聽得阿仇的師父竟然已功力全失,那麽脾氣壞點兒亦是情有可原,心中對陳輔的惱怒不知不覺已盡付闕如。

陳靖仇道:“然翁,您醫道通神,難道就沒有辦法讓師父恢複嗎?”

然翁歎道:“老師父雖然苦練了一輩子,畢竟是個凡人。而且他是中年學起,根基不是太穩,一身本領再沒辦法恢複了。不過他身子強健,雖然本領已失,身體無恙,克享遐齡,以盡天年,那是無礙的。”

陳靖仇心下黯然。師父日日夜夜想的都是複興大陳,為此而投入鬼穀門中學成一身本領,現在卻成了個尋常老人,心中定然極為難受,臉上卻從未表露出來。他道:“是,然翁,多謝您老,那我們走了。”

然翁道:“你師父隻怕也等急了,走吧。將來有事,便再過來吧。”

陳靖仇向然翁又深深行了一禮,這才對拓跋玉兒道:“玉兒姐姐,走吧。”

他和拓跋玉兒踏上了那幾個足跡,隻覺身周忽然模糊起來,隻一瞬眼,待再度清晰,卻是在一片葦叢間。這地方極是荒涼,也不知是什麽地方,睜眼望去,卻見師父坐在一邊的一塊大石上,小雪站在他身邊。見陳靖仇和拓跋玉兒出現,小雪過來道:“陳大哥,玉兒姐姐,你們來了。”

陳靖仇見師父坐在石上,眼神有些頹唐,心中微微一疼,上前道:“師父,您要不要緊?”

陳輔見他和拓跋玉兒一塊兒過來,又有點惱。但看陳靖仇眼中盡是關切之意,想到自己功力全失,一生的夢想唯有寄托在這個徒弟身上了,站起身道:“靖仇,你總算來了,走吧。”

陳靖仇道:“師父,這兒是什麽地方?要去哪兒?”

陳輔道:“這兒該是海陵一帶,離江都很近了,就去江都吧。”江都即是今之揚州,海陵則是現在的泰州。當年陳輔在南陳滅亡後,搜羅遺臣,謀求複國,正是在這一帶活動。故地重遊,真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陳靖仇聽得要去江都,皺了皺眉道:“去江都?隻怕皇帝還在那兒。”

陳輔聽他說什麽“皇帝”,心道:“什麽皇帝,那是隋虜!”正要嗬斥一句,拓跋玉兒已道:“楊廣那混蛋嗎?他要在就正好,再給他點苦頭吃吃。”他看了一眼拓跋玉兒,沒說什麽。雖然他對拓跋玉兒這胡女仍然看不慣,但她罵楊廣倒是深得其心,便覺這胡女也不是那麽看不順眼了。

陳靖仇見拓跋玉兒又躍躍欲試,苦笑道:“玉兒姐姐,皇帝手下可是有不少厲害人物的,若宇文太師也在,那可糟糕。”

上一回拓跋玉兒去行刺皇帝,結果宇文拓突然現身,隻一招就將玉兒擊出,拓跋玉兒毫無還手之力。聽陳靖仇說起前事,拓跋玉兒不由打了個寒戰,心道:“是啊,這人的本領好強,便是現在的我們,恐怕仍然不會是他的對手。”她正在猶豫,小雪插嘴道:“宇文太師應該不在江都。”

陳靖仇道:“小雪你怎麽知道?”

小雪看了看陳輔,這才道:“陳大哥,先前小郡主不是跟我們說過,皇帝要他來追殺我們,但他又去龍宮奪走了崆峒印,那麽他其實是在四處搜羅神器,根本沒把這命令放在心上。除了崆峒印,還有兩件神器不知在什麽地方,但肯定不會在江都。”

拓跋玉兒詫道:“為什麽?”

“如果在江都,我應該知道。”

拓跋玉兒恍然大悟:“對,小雪你能感應到。那你能感應到他現在在哪兒嗎?”

小雪搖了搖頭:“不知道,應該是在很遠的地方。”

陳輔聽得小雪竟能感應到神器,大感好奇,問道:“小雪姑娘,你能感應到神器?”

小雪點了點頭:“是,老師父。”

陳輔忽地站起來,一把拉住她的手,上上下下掃量著她。小雪正被他看得有點發毛,陳輔已是老淚縱橫,長聲道:“天佑大陳!小雪姑娘,你真是我大陳的福星!”

陳靖仇見師父把小雪弄得局促不安,忙道:“師父,那我們就去江都吧。”

陳輔放開了小雪的手,向陳靖仇喝道:“小雪姑娘冰雪聰明,而且有這等本領,是我漢家好女兒,你若對她無禮,我定不饒你!”

陳靖仇有點哭笑不得,心想:“我哪會對小雪無禮。”但見一邊的拓跋玉兒臉色有些不自在,心知師父說這一番話,其實也是說給拓跋玉兒聽的,所以有什麽“漢家好女兒”之類。在師父心裏,定是盼著拓跋玉兒聽了這話發作,氣惱之下自行離去。他怕師父說多了拓跋玉兒真個發作起來,忙道:“師父,若不急著趕路,天晚江都閉了城門,我們就進不去了。”

陳輔一聽這話,點點頭道:“走吧。”陳靖仇待師父向前走了一段,見拓跋玉兒過來,壓低了聲音道:“玉兒姐姐,你別怪師父。”

拓跋玉兒本來真的有點氣惱,但見陳靖仇代師父賠小心,一肚子氣也化為烏有,嫣然一笑道:“然翁說了,要順著老師父一點,我知道。”

陳靖仇見她能容忍師父的言辭,不由竊喜。陳輔在前麵卻喝道:“靖仇,還不快走!晚了便進不了江都城了。”這話本是陳靖仇說的,現在卻成了陳輔催他的理由,陳靖仇當然不好說來得及之類的話,答應一聲,小聲道:“玉兒姐姐,謝謝你。”

拓跋玉兒知道他害怕師父已成習慣,也不多說什麽。但見他走到陳輔身邊,小雪走在他另一邊,三人齊頭在前,心中忽然有種沒來由的疼痛,忖道:“如果……如果……”

她想了半天,沒想出如果什麽來,心頭一惱,忽然抽出腰刀,將邊上一根蘆葦削斷了。小雪聽得響動,停下步子,見拓跋玉兒正在那兒削蘆葦,微笑道:“玉兒姐姐,你是要削蘆根嗎?我來幫你吧。”

拓跋玉兒根本不知蘆根是什麽,但小雪這般說,她也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小雪走到她跟前,將她削斷的那根蘆葦拔了出來,洗去上麵的泥土。這蘆根生得肥圓潔白,她遞過來:“玉兒姐姐,你把皮削了就可以吃了。”

蘆根是在河邊長大的小孩吃慣了的,但拓跋玉兒從小隨族人遊牧,哪吃過這個。她接過了蘆根,有點茫然,小雪隻道她傷好沒多久,手指還不甚靈便,就接過拓跋玉兒的腰刀小心地削去了皮。蘆根削去皮後,更是肥肥白白,小雪道:“呀,玉兒姐姐,這兒的蘆根長得真好,你嚐嚐吧。”

拓跋玉兒接過蘆根放進嘴裏,一咬之下,一股清甜的汁水流出。她笑道:“小雪,你以前常吃吧?”

小雪點了點頭:“小時候家裏窮,弟弟看人吃水果嘴饞,我就給他拔蘆根。”一說起弟弟,她臉上又蒙上了一層陰影。拓跋玉兒以前聽陳靖仇說起她弟弟慘死的事,見小雪心裏難受,柔聲道:“小雪,都是我不好,別想過去的事了。”

小雪展顏一笑道:“現在不想了。玉兒姐姐,我現在有你和陳大哥,就夠了。”

看著小雪的笑容,拓跋玉兒心裏又是一疼,暗道:“小雪是個很好的女孩子,難得老師父也很喜歡她。可是我……我以後還是回族中去吧。”她們拓跋一族雖然常年顛沛,但她小時候有父母照顧,後來年長許多的姐姐姐夫對她亦是寵愛有加,張烈更是神通廣大,這個小妹子想要什麽都會弄來,因此從未吃過什麽苦,要什麽就有什麽。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在陳靖仇和小雪之間,似乎有些多餘。她看著陳靖仇的背影,心道:“神農鼎是我拓跋一族世代相傳之物,將來阿仇用完了,我就帶著神農鼎回去,再不要見到他了。”可是雖然下了這個決心,一想到再不能見到陳靖仇,又有些想哭。小雪見她拿著蘆根,眼裏隱隱有點點淚光,倒是嚇了一跳,低聲道:“玉兒姐姐,蘆根要不好吃,那你就別吃了。”

拓跋玉兒微微一笑道:“很好吃。小雪,謝謝你,將來你和阿仇有空,就來拓跋部看看我吧。”

小雪更是擔心,小聲道:“玉兒姐姐,你難道就要走嗎?”

拓跋玉兒道:“小傻瓜,姐姐現在當然還和你在一起。可將來,一定要回族裏去的。”

小雪心想拓跋玉兒終究還是要回她的部族去,她歎道:“唉,我真想和陳大哥還有玉兒姐姐永遠在一起。”

拓跋玉兒心頭又是一疼,拉了拉她的手低聲道:“會的,會的。我們快走吧,老師父和阿仇都走遠了。”

他們一行人中,陳輔雖然功力全失,但早年打下的底子還在,走得也不慢。一路上,陳靖仇說起要師父收下小雪當弟子的事,陳輔一口答應。陳靖仇說完就有點後悔,生怕拓跋玉兒多心,但偷偷看去,見拓跋玉兒臉色無異,這才放心,心道:“玉兒姐姐不會那麽小氣,師父慢慢也會知道她的好了。”

他們走得很快,這一天天晚時便已到了江都。一進江都,便覺與別處迥異,水軟山溫,紙醉金迷,繁華無比。進城打聽了一下,聽得皇帝已經走了,他們鬆了口氣,便找了家客棧歇息,小雪和拓跋玉兒先前在大梁時已覺大梁的繁華難以想象,但到了江都才知一山更比一山高,江都的繁華幾乎無法想象。原來隋時的江都繁華為天下之冠,一直到後來的唐代,民間仍有“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的俗語。

陳靖仇和師父住一間客棧,小雪和拓跋玉兒一間。剛進房,樓下忽然錚錚一陣琵琶聲,一個女子曼聲唱道:“長相思,久別離。春風送燕入簷窺,暗開脂粉弄花枝。紅樓千愁色,玉箸兩行垂。心心不相照,望望何由知。”定是歌姬在唱。陳靖仇知道這是一支《長相思》,心想:“這不是江總的詩嗎?可真豔麗。”

《長相思》詠唱的皆是思婦之辭,南朝最為流行。江都本就是南朝名都,這些歌姬慣唱的自是這些。陳靖仇聽得那女子歌聲婉轉動聽,有心細聽,又怕師父要生氣,偷偷看了師父一眼。誰知一瞟到師父,卻見他眼神恍惚,不覺大感奇怪。就在這時,卻聽陳輔道:“走,下去看看吧。”他更是詫異,問道:“師父,您喜歡聽這曲子?”

陳輔道:“這是總持的詩句啊。”

陳輔所說的“總持”,便是江總的表字。當初南陳後主亦是個風雅之人,鎮日飲宴歌詩,江總是他的寵臣,專為後主寫些豔詩。陳輔年輕時也是個風流才子,曾與江總並稱“江陳”。南陳滅亡後,江總便住在江都,十餘年前便在此地過世。陳輔此時聽得這歌姬唱的是故人詩句,不由百感交集,怎麽也想過去看看,聽個仔細。

他們剛下樓,陳靖仇便覺胸前的竹管一動,不由詫異,心想:“這兒有妖物?”這家客棧不算小,那歌姬唱得更是不錯,聽歌的圍了一大圈,實在也不知哪個是妖物。陳靖仇看了看師父,見師父毫無異樣,心道:“師父沒了符鬼,當然不知道這裏有妖物。隻是這妖物居然有心來聽歌,定然不是什麽惡妖,我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他從來就沒有華夷之辨,在仙山島上得知連古月仙人都是妖屬,對人妖之別都看得輕了,隻消那妖物不惹是生非,那他也實在不願妄造殺孽。

這時那懷抱琵琶的歌姬唱完一曲,正待放下琵琶,一個少年高聲道:“真是好曲子,再唱一個吧!”

這少年生得眉清目秀,舉止極是斯文。那歌姬對他甚有好感,抿嘴一笑道:“陸公子愛聽,那我就再唱一支吧。”說完,撥動琵琶,曼聲道:“長相思,久離別。滿樹梨花開似雪。衣帶寬,愁心結。望中天涯遠,夢裏音塵絕。”

那歌姬才唱得兩句,陳輔的臉色便是一變。待唱到這兒,他喃喃低語道:“波心映明月,清輝同皎潔。”而這時歌姬也正好唱到這兒,竟然一字不差。陳靖仇心道:“這可不是江總的詩,怎麽我好像讀過?”他想來想去想不起來,卻覺身邊一顫,扭頭看去,隻見師父一張臉蒼白得嚇人,似乎站都站不住了,他恍然大悟,心道:“原來是師父的詩!”

陳輔少年時與江總並稱,但那時寫的盡是靡豔之辭,被人一並稱為“狎客”,自不是什麽好名聲,甚至被人說成是誤國之輩。後來陳輔為國事奔走,更覺少年無知,深悔少作,因此以前寫的詩向來秘不示人,陳靖仇當初翻出了他的詩集,他還大發雷霆一番。這首《長相思》卻是他寫給新婚妻子的,現在聽得,前塵往事盡湧入心頭,一時間天旋地轉,竟站立不住,便要摔倒。陳靖仇忙扶住他道:“師父,您怎麽了?”

陳輔想到的,便是結發之妻,以及少年英俊卻英年早逝的兒子。他的兒子名謂陳子道,自幼好讀兵法,於此道頗有天分,因此與父親一般,在南陳嶽陽王陳叔慎軍中任軍師。如果生早一些,定能在軍中大放異彩,成為一時名將。但天不假年,隋兵大舉南下,勢如破竹,陳叔慎力戰身亡。他父子二人死裏逃生,幾年後在太湖邊找到了流亡的少主,再次起兵,結果又遭隋兵突襲,陳子道為救父親,沒於戰陣。老來喪子,國破家亡,陳輔心中卻不曾絕望,可是當最後一支部隊都被楊素攜宇文拓掃滅,他隻來得及救出陳靖仇這個幼主,那時真有種天地之大,卻無自己容身之處的感覺,但他仍然沒有絕望。十六年來,他把希望都寄托在陳靖仇身上,可看到陳靖仇似乎對複國大業毫無興趣,此時的陳輔才真正感到了絕望。待聽得那歌姬唱起了自己少年時寫的詩句,更是心如潮湧,何況他功力全失,一時間眼前發黑,站都站不定了。

陳靖仇見師父竟然又暈了過去,氣若遊絲,急得頭上冒出了冷汗,拖過張椅子讓他坐下,心道:“這可怎生是好?難不成剛離開仙山島,又要回去嗎?”正在慌亂之時,懷裏的竹管忽然又是一動,卻聽有個人道:“老先生他怎麽了?”

陳靖仇抬頭一看,見是那陸公子站在跟前,一臉關切地看著師父。陳靖仇不覺詫異,忖道:“這陸公子難道是妖屬?”但這陸公子清俊灑脫,很有幾分古月仙人的風采,不像有什麽壞心,便拱了拱手道:“多謝閣下關心,我師父身體有點不適。”

這陸公子也拱手還了一禮道:“在下陸仲愷,亦是修道之人,對醫術略有心得。看老師父是氣血攻心,以至於此,若信得過,讓我來給他紮一針吧,應能見效。”

陳靖仇聽得這陸仲愷竟然懂醫道,會針砭之術,更有點像古月仙人了,隻是神情躍躍欲試,倒似央求陳靖仇能讓他一施金針之術。他心想:“古月先生也是妖屬,但他又是世外仙人,這陸公子說不定也與他一般。”反正這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也不怕有什麽意外,便道:“那多謝陸公子援手。”

陸仲愷喜形於色,從懷裏摸出了小銀盒,從中取出了一根金針,一針紮向陳輔的太陽穴。太陽穴是人身要穴,陳靖仇見他竟紮向這兒,大吃一驚,正待驚叫,陳輔卻霎時悠悠醒轉,長長歎了口氣,隻是神情極是委頓。陳靖仇見陸仲愷一針立竿見影,馬上見效,不由又驚又喜,深施一禮道:“我姓陳,多謝陸公子。陸公子的醫術當真高明!”

陸仲愷笑道:“一點三腳貓功夫,陳公子見笑了。其實我卜算的本事更好一些。”

這陸仲愷還真有點小孩脾氣,不經誇,一誇他就有點得意忘形。陳靖仇心中暗笑,他伸手扶起師父正待上樓,陸仲愷見他一個人扶著有點吃力,便走過來幫他扶著陳輔另一邊。兩人扶著陳輔上了樓,正待進房裏,邊上的門開了,小雪走了出來。見陳靖仇扶著師父上來,邊上還有個陌生人,她呆了呆道:“陳大哥,老師父怎麽了?”

陳靖仇道:“師父他暈過去了。還好有這位陸公子幫忙,現在沒什麽事,讓他歇息吧。陸公子,這是舍妹小雪。”

小雪看了看陸仲愷這個陌生人,臉紅了紅,但還是過來扶住陳輔道:“陳大哥,我來照顧老師父吧。”

陳靖仇心想小雪心細,而且師父對她頗有好感,讓她照料倒也好,便點點頭道:“好的。”

他和小雪將陳輔扶到**歇息,又出門來向陸仲愷道:“陸公子,多謝你幫忙。”

陸仲愷道:“沒什麽。陳公子,令師年紀老邁,加上氣血上湧,八脈有些錯亂,待會兒你讓店家做點粥湯給他喝,先不要吃硬東西。”說到這兒,他皺起眉頭,沉吟道,“陳公子,你們今天就住這兒吧?”

陳靖仇道:“是啊。怎麽了?”

陳仲愷沉吟道:“我的金針之術也隻能解燃眉之急。不過我城外有個朋友,我去討些補氣的歸元蜜來讓老師父服下,定能讓老師父恢複元氣。”說著,他拱拱手道,“陳公子,在下先告辭了,明早我再過來一趟。”

陳靖仇見他如此熱心,甚是感動,還了一禮道:“多謝陸公子。”心想:“然翁說得果然不錯。人心若是壞了,還不如妖;而妖持心若正,亦成正果。這位陸公子就算是妖屬,將來準會是第二個古月仙人。”他本來就對華夷之辨、人妖之別之類看得極輕,現在更覺得妖與人其實一般,一樣有好有壞,不能一概而論。等陸仲愷走了,他便去廚房要廚子做些薄米粥來,待會兒好給師父喝。

米粥自是尋常之物,但要煮爛了也得花不少時間。這客棧客人不少,廚子們正忙得不可開交,店主聽得客人要煮米粥,說廚子們一時也抽不開手,反正煮粥也不用什麽手藝,便給了個灶眼讓陳靖仇自己去煮。陳靖仇淘了一碗米,倒在一個瓦煲中又加了水,自己在一邊慢慢等著。看著瓦煲中欲沸不沸的時候,外麵忽然一陣亂,他不知出了什麽事,從廚房門口向外望去,卻見從門口走進了好幾個僧人。這些僧人都穿著紅袍,卻戴著一頂高高的布帽,長相與尋常僧人大不相同,竟全是胡人。他正摸不著頭腦,卻聽“咚咚”的聲響,一個紅衣胡僧走了進來。

這胡僧身材高大,幾乎將門都堵住了,生得頗為獰惡。陳靖仇一怔,心道:“這些番和尚來此做甚?難道是找我的晦氣?”可想來想去,自己也不曾得罪過什麽胡僧。這時店主卻已聞聲趕了出來,一見那高大胡僧,忙上前行禮道:“原來是婆帝大師大駕光臨,不知大師有何吩咐?”

店主說得客氣,那胡僧卻仍是一臉凶相,喝道:“你,妖怪有沒有?”話說得卻不甚流利。那店主吃了一驚,心道:“問我有沒有妖怪?這是什麽意思?他要吃不成?”正待賠笑說小本經營,菜單上不做妖怪,門外響起了一個聲音:“婆帝,不要無禮。”

這聲音蒼老而溫和,那店主聞聲卻動容道:“原來葉大師也來了。”

從這胡僧婆帝身後,閃出了一個矮小老僧。這老僧雙眼碧綠,也是個胡人,但他的漢話比那叫婆帝的流利多了。這老僧向店主合十行了一禮道:“店主東,葉羅什有禮了。貧僧剛從山中除妖歸來,路過此地,見貴店中竟有妖氣,隻怕有妖物來過。”說著,一雙碧眼掃視了一遍,又笑道,“這妖物原來已經走了,老僧倒是抱歉得很。”

那店主聽得方才店裏竟有妖物,不由嚇了一跳,道:“葉大師,那妖物還會不會來啊?”

老僧道:“請店主東放心,此妖並不能害人,不必擔心。”

店主聽得妖物並不能害人,這才鬆了口氣,深深行了一禮道:“多謝葉大師。”

待這幾個胡僧離去,店主才如釋重負地向廚房走去。他見那些夥計全都聚在一處,喝道:“快去幹活!別磨蹭了,客人都等著上菜呢。”

陳靖仇待他過來,上前道:“店東,剛才那和尚是什麽人啊?”

店主道:“公子不認得嗎?那是葉羅什大師,來頭可大了,聽說是天竺什麽寺裏的高僧。前一陣陛下來江都,王留守將葉大師舉薦給陛下,陛下大為讚賞,封葉大師為國師。那個高大的是葉大師的師弟伽羅婆帝大師,聽說法術雖然比不上師兄,也很不簡單呢。”

原來也是位法師。陳靖仇想著,這時門口忽地又走進一個人來。這人高聲道:“沈老板,快拿碗麵出來,越快越好。”

這人本是熟客,店主迎上前道:“錢兄,你不是剛去會稽嗎?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那姓錢的歎道:“不要提起,會稽遭了大劫了,我能逃出一命也算萬幸。”

會稽即是今天的紹興,在當時亦是個大城。店主聽了不由一怔,問道:“遭了大劫?”

“是啊。我還沒到會稽,便迎麵碰上了許多逃難的人。聽說前不久突然有一夥窮凶極惡的盜匪殺來,攻下了會稽,見人就殺,現在全城都被夷為平地了。”

這消息太驚人了,邊上有個食客聽了扭過頭來道:“真有這事?我也聽得這消息,但實在不敢相信。這位兄台,你是親眼所見嗎?”

那姓錢的客人道:“怎會不真!我本來也不信,還想去看個究竟。結果剛到會稽城外,遠遠就見城裏已是一片殘破,隻怕一個人都沒了,城外盡是兵丁,一打聽才知道是宇文太師親自引兵前來。唉,可惜晚來一步,那夥盜匪雖然被盡數殲滅,但會稽城也已毀了。”

那食客驚道:“這是什麽盜匪?難道有妖術不成?”

姓錢的客人道:“正是有妖人在內!我聽逃難的人說,那晚突然從天上降下一顆大星,正落入城中,隻一瞬間,城裏一道紅光衝天而起,全城盡毀。唉,這些妖人隻怕被宇文太師逼得走投無路,這才破罐子破摔,和全城百姓同歸於盡,真是太慘了。”

陳靖仇站在廚房門邊聽這錢客人說什麽“紅光衝天而起”,心裏忽地一動。這時一個廚子在身後道:“公子,你的粥煮好了。”他連忙從灶眼上端下瓦煲,拎著上樓,心裏想著:“天降大星?難道盜匪是假,又是宇文太師搞的鬼不成?”

剛走上樓,卻見拓跋玉兒站在門邊。拓跋玉兒也在聽那錢客人說話,見他上來,小聲道:“阿仇。”

陳靖仇道:“玉兒姐姐,你也聽到了?”

拓跋玉兒點了點頭道:“是啊。阿仇,你說,會稽的事,會不會和東萊一樣?”

東萊城被毀,正是當時楊碩在泰山之巔搞的鬼。當時東萊城也是有一道紅光衝天而起,接著便是全城盡毀。陳靖仇小聲道:“我也有點疑心。玉兒姐姐,你還記得我們從楊碩身上搜出的那封信嗎?”

那封信是宇文太師寄給楊碩的。信上說,當時宇文太師去雁門施萬靈血陣,讓楊碩在此對東萊施此陣法,如果說會稽城是第三次萬靈血陣,那也完全有可能。拓跋玉兒麵色凝重,低低道:“我記得。阿仇,你那時不是懷疑宇文太師在布什麽九五之陣嗎?難道,這也是他布九五之陣計劃的一環?”

陳靖仇心裏一陣茫然。他本來聽說有五件神器便能布九五之陣,後來聽師父說隻有用琴、鼎、印、鏡、石這五種神器才能布成,然翁卻說用此五神器布下的叫“失卻之陣”,不是什麽九五之陣。難道,真正的九五之陣,其實並不需要神器,而是五顆以萬靈血陣化成的萬靈血珠?可宇文太師分明也在搜羅神器。他實在想不出端倪,便道:“我還是先問問師父再說吧。玉兒姐姐,你就在這兒等一下。”

師父對拓跋玉兒總是看不慣,見到她隻怕又要生氣,陳靖仇心想還是讓他倆眼不見為淨,省得自己夾在當中難做人。他一進屋,見師父半躺在**,雖然神情還有點委頓,但精神已好多了。他又驚又喜,道:“師父,你好些了嗎?”

陳輔籲了口氣道:“真要謝謝小雪姑娘,她的療傷咒功底很是不淺,你啊,唉。”

陳靖仇知道師父準是覺得自己枉在鬼穀門下這許多年,療傷咒卻根本及不上初學乍練的小雪,心想:“師父你也真會瞎埋怨,師伯都說過,我本性屬木,這土係療傷術當然沒小雪練得好。”但他不敢頂撞師父,端起瓦煲道:“師父,方才有位陸公子給您紮了針,他說您傷未痊愈,又是氣血攻心,不能吃硬食,喝點粥吧。”

陳輔見他辛辛苦苦煮了粥,心裏倒也有點感動,點點頭道:“現在還太燙,先擱著吧。方才我聽樓下有人說什麽宇文太師,這小子又幹了什麽?”

陳靖仇將那錢客人的事約略說了,又說了當初楊碩在泰山頂上施萬靈血咒之事。他剛一說完,陳輔驚道:“九五之陣!這小子定然野心勃勃,在布九五之陣!”

陳靖仇道:“可然翁說,世上並無九五之陣。師父,您是從哪裏聽說九五之陣的消息的?”

陳輔道:“然翁老先生也不是事事都知,宇文小子定是在布九五之陣,沒錯的!若不趕快阻止他,一切都完了!”他說著便要下床,但身體虛弱,手臂在**一撐又倒了下去,人不住喘著粗氣。陳靖仇忙扶住他道:“師父,您先歇著,我出去打探一下消息再說吧。”

他生怕師父還要強行出去,也不多說,轉身向門外走去。小雪有點擔心,跟著出來道:“陳大哥,要不要我和你一塊兒去?”

陳靖仇看著躺在**的師父,小聲道:“小雪,你就留在這兒照顧師父吧。說不定,那位陸公子還會來。”

小雪眼裏閃爍了一下,小聲道:“陳大哥,你有沒有發覺,那位陸公子……”

陳靖仇笑了笑道:“我知道。不過,你忘了古月先生嗎?”

小雪臉微微一紅,淡淡笑道:“是。陸公子不會是壞人,不過,陳大哥,你還是要小心點。”

拓跋玉兒雖然沒進房來,卻一直在邊上聽,這時走過來道:“阿仇,我和你一塊兒去吧。”

陳靖仇知道小雪要照顧師父,拓跋玉兒一個人待在客棧準會嫌悶,心想與她一塊兒走也好,便道:“好吧,玉兒姐姐,那我們走吧。”又小聲對小雪道,“小雪,師父就有勞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