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回到莫支灘,他跳下小海的背,向小海道:“小海,辛苦你了,有事再來麻煩你。”轉身就向天外村飛奔而去。他已是心急火燎,幾乎足不點地,恨不得能和然翁一般馭劍飛行。一到天外村,還沒等走進然翁居,便聽得裏麵傳來一個聲音:“妖女!夷狄胡虜!”

這正是陳輔的聲音。陳靖仇聽得師父說話中氣十足,心裏先是一喜,忖道:“師父醒來了?”他正待進去,卻見小雪迎了出來,一見陳靖仇,小雪一把拉住他道:“陳大哥,你快來啊,你師父和玉兒姐姐吵起來了!”

小雪眼裏已含著淚水。陳靖仇怔道:“師父和玉兒姐姐吵起來了?為什麽?”

“本來也還好。你師父醒來,問起你,玉兒姐姐就跟他說,說著說著,說到神農鼎,玉兒姐姐說神農鼎是她們拓跋部世代相傳之物,你師父就大發脾氣,說那是中原至寶,怎麽會是胡人之物。玉兒姐姐說了兩句,你師父就……”

陳靖仇知道拓跋玉兒的性子本來就甚急,師父也是薑桂之性,兩人說僵了,隻怕會越吵越凶,忙道:“快進去看看。”他一進屋,隻見陳輔坐在那兒生悶氣,拓跋玉兒站在邊上,手撚著衣角,眼裏已有淚水打轉,然翁則站在一邊,甚是尷尬。陳靖仇一進來,先向然翁行了一禮,又向拓跋玉兒道:“玉兒姐姐,怎麽了?”

陳輔本來一肚子氣,見陳靖仇進來竟先向拓跋玉兒說話,肚中之氣更是按捺不住,喝道:“靖仇!”

當初師父這般一喝,準是因為陳靖仇不肯用心練功,接下來肯定要一頓訓斥。陳靖仇在師父麵前也是怕慣了,顧不得再跟拓跋玉兒說話,忙走到陳輔跟前道:“師父,您大好了?”

陳輔看了他一眼,見他臉上盡是風塵之色,心中一軟,知道弟子為了解救自己,這些日子不知吃了多少苦。但他肚裏的氣還沒消,仍是板著臉道:“還沒讓你氣死。”

陳靖仇聽師父的聲音很沒好氣,惴惴不安地道:“師父,您別生氣了,玉兒姐姐有時說話衝了點,請師父多包涵。”

拓跋玉兒聽陳靖仇竟在說自己的不是,又是委屈又是惱怒,正欲反唇相譏,小雪見勢不好,忙輕輕拉了拉拓跋玉兒的衣角,示意她別說話。拓跋玉兒強忍住怒氣才沒發作,心道:“陳靖仇!你這大笨蛋!大傻瓜!”嘴上雖然沒說,心裏卻把他罵了個遍,隻是罵來罵去,盡是笨蛋傻瓜,也罵不出第三種,而罵陳靖仇再多,自己的氣沒消半分,委屈倒是更增。

陳靖仇道:“師父,你不要生氣。是為那神農鼎嗎?現在這神農鼎確是玉兒姐姐拓跋部世代相傳之物,但她答應我用完了再還給她便行。而且,這一趟為了救您,玉兒姐姐自己也遇到了好多危險。”

陳輔醒來時,曾聽小雪說起先前之事。他對小雪的印象甚好,知道拓跋玉兒為了陳靖仇曾經連臉都劃傷了,好不容易才治好。看著拓跋玉兒一副花容月貌,想到她當時竟忍心劃下去,他心頭之氣終於消減了少許,嘴上仍冷冷地道:“靖仇,你倒是一口一個姐姐,連師父都不要了。”

陳靖仇暗暗叫苦,忖道:“師父正在氣頭上,現在跟他說什麽都是錯。”他知道師父一直在想著要尋找五件神器布成九五之陣,做夢都在想著這些上古神器,便扯開話題道:“對了,我也有了崆峒印的下落。”

陳輔一聽“崆峒印”三個字,果然精神一振,也顧不得生氣了,急道:“崆峒印在哪裏?快說!”

陳靖仇將氐人族之事說了,待說到崆峒印被宇文太師搶走,陳輔道:“被搶走了?這宇文太師是何許人也?”

陳靖仇這才想起師父尚不知道宇文拓就是他念念不忘的大仇人楊拓,道:“這宇文太師便是您提起的那楊拓。”

一聽到這話,陳輔一下怔住了,半晌,頹然跌坐在椅中,喃喃道:“楊拓!楊拓!”

那陰陽妖瞳楊拓這些年來時常在他的噩夢中出現。陳輔修煉刻苦至極,但自知習技已晚,這一生定然趕不上楊拓,因此把希望都寄托在陳靖仇身上。隻是聽陳靖仇所說,宇文拓現在的功力比當初又高了許多,連師兄都傷在他手下,隻怕重興大陳的夢想永遠都隻是夢想。他越想越沮喪,胸口悶得像灌滿了鉛水,一口氣喘不上來,眼前一黑,人又昏迷過去。

陳靖仇見師父又昏迷了,大驚失色,慌忙扶住他叫道:“師父!”然翁見陳輔昏迷,搶上來搭了搭脈,點點頭道:“陳公子,你師父是一時氣急攻心,讓他躺一陣就好。”

陳靖仇忙將師父背到房裏讓他躺下,掩上門出來,見拓跋玉兒在一邊抹眼淚,心中亦是一亂,暗自歎道:“唉,師父和玉兒姐姐偏是錘頭碰鐵頭,硬碰硬。”他走到拓跋玉兒跟前,小聲道:“玉兒姐姐……”還沒說完,拓跋玉兒一轉臉,理都不理他。小雪見陳靖仇一臉尷尬,心裏亦是一疼,小聲道:“陳大哥,你師父怎麽樣了?”

陳靖仇歎了口氣道:“沒事,現在躺下了。”他見拓跋玉兒不理自己,隻好道:“玉兒姐姐,你也歇歇,消消氣,別怪我師父。他脾氣向來不好,又是剛醒來,還不清醒呢,以後我會跟他說的。”

拓跋玉兒聽陳靖仇在賠小心,更是委屈,心道:“大笨蛋!你心裏就隻知道師父。我……我……”若是以前,她受了委屈,想的就是告訴姐夫去,讓姐夫幫自己出氣。可若告訴姐夫,姐夫也未必肯幫自己揍陳靖仇一頓,再說真揍了,隻怕自己會更傷心。她當真左右為難,又是傷心又是委屈,淚水不住地淌下。小雪見她淚水漣漣,從懷裏摸出一塊手絹遞過去。

然翁見這兩人又鬧開了別扭,既有點想笑,也有點歎息。他道:“陳公子。”

陳靖仇正在尷尬,聽得然翁聲音,真如天上來的救星,忙過來道:“然翁,多謝您老人家相助。”

“你方才說,宇文太師將崆峒印奪走了?”

陳靖仇頓了頓,將氐人女王說的原原本本說了一遍。然翁聽了大感詫異,道:“此人能破海而入,闖過九龍七海陣,還真是個了不得的家夥。想不到老朽久不履人世,世間竟也出了這等人物。”

陳靖仇道:“然翁,請問還有什麽辦法能讓氐人一族永葆青春之力嗎?”

然翁歎了口氣道:“若無崆峒印,即使老朽亦是一籌莫展。隻是,他要奪走崆峒印做什麽?難道也想長生不死嗎?”

小雪在一邊忽道:“然翁爺爺,宇文太師一定是想當皇帝。”

陳靖仇道:“是啊,他也在收集神器,定然是想布成九五之陣!”

然翁怔道:“九五之陣?”

陳靖仇道:“是啊。師父跟我說過,隻要有了琴、鼎、印、鏡、石五件神器,就能布一個傳說之陣,永遠擁有天下。”

然翁皺了皺眉頭道:“永遠擁有天下?哪有此事。天下無不滅之國,老朽見得多了,商周秦漢,代代更替,當初哪個不想萬世不易,可最終還是灰飛煙滅。”

陳靖仇見然翁竟然不知“九五之陣”,怔道:“然翁,你當真不知道九五之陣?”

“是啊。老朽也算活得久了,但從未聽說過。雖說神器布陣奧妙無窮,我也不能全懂,可琴鼎印鏡石這五件神器布出來的名謂‘失卻之陣’,陣勢一成,布陣之人最想記住的事就會忘個一幹二淨,故得此名,哪有什麽九五之陣。那宇文太師真要布陣,就讓他布好了,他布成陣後,皇帝準定當不上,為什麽布陣倒要忘個一幹二淨了。”

陳靖仇沉吟道:“不管怎麽說,總不能任由他將五件神器得到手,那崆峒印總要拿回來。隻是……”一想到宇文拓如此本領,現在自己三人,就算加上師父,也準不是他的對手,何況宇文拓還有幫手。若是找到他,崆峒印奪不回,自己已得到的鼎、鏡兩件神器反要被他奪走。他正在猶豫不決,一邊一直不說話的拓跋玉兒忽道:“然翁,我倒有個主意。”

陳靖仇聽拓跋玉兒有主意,喜道:“玉兒姐姐,你有什麽好辦法?”

拓跋玉兒哼了一聲,理都不理他,隻是向然翁道:“然翁,那宇文太師陰魂不散,無時無刻不在找我們的麻煩,我想,是不是將幾件神器先寄放在您這兒,任他本領再強,也不敢來這兒惹事。”

陳靖仇心想這倒也是個辦法,神器放在然翁這兒,倒可以放心。他道:“玉兒姐姐說得正是。然翁,那請您……”

他正從懷裏掏出九黎壺來要將神農鼎和昆侖鏡取出,身後突然響起了陳輔的聲音:“不準!”

一聽到師父的聲音,陳靖仇頭一縮,真跟耗子見貓一般。他回頭看去,隻見陳輔已站在門口,手扶門框。陳輔先前氣火攻心,一時昏厥,躺了一陣就回轉過來了。一醒來,便聽得拓跋玉兒在說什麽要將神器寄放在然翁處,陳靖仇這不成器的徒弟居然還滿口稱是,無明火不禁又冒了上來。

陳靖仇趕緊走過去道:“師父,您好了?”

陳輔鼻子裏哼了一聲道:“沒讓你氣死!把那煉妖壺給我!”

陳靖仇不敢有違,將九黎壺遞過去。陳輔接到手中,突然想起師兄來。這煉妖壺是陳國之寶,當初他為撫養陳靖仇,自己也在修煉,因此讓本領更高的師兄暫時保管,說好將來等陳靖仇功力足夠高了再傳給他。見陳靖仇已拿到了煉妖壺,他想起前事,語氣不禁放緩了,道:“是公山師伯給你的?”

陳靖仇將先前的事說了,他要扭轉師父對拓跋玉兒的看法,對拓跋玉兒大大吹噓了一番,將自己取九黎壺時所遇之險足尺加碼,說得凶險萬分,簡直若是拓跋玉兒不救自己,自己準要沒命。拓跋玉兒在一邊都聽得出神了,心道:“阿仇說的是我嗎?”

陳輔聽陳靖仇說得驚心動魄,心裏倒是替他捏一把汗。他隻知陳靖仇秉性誠實,若是知道現在是在吹牛,隻怕陳靖仇這一番吹噓會適得其反,認為他吹牛的毛病也是跟那“夷狄妖女”處學來的。待陳靖仇說完了,陳輔點點頭道:“靖仇,也難為你了。”

陳靖仇見師父的氣已消了七八分,心中一喜,道:“師父,玉兒姐姐她……”

不管陳靖仇再吹噓什麽,陳輔又是哼了一聲。陳靖仇被唬得矮了三寸,話哪裏還說得出來,陳輔卻走到然翁跟前,深施一禮道:“老仙翁,您的古道熱腸,稷業銘感五內。隻是這幾件神器至關重要,需隨身攜帶,還請老仙翁見諒。”

然翁捋了捋胡須道:“老朽久不問世事,老師父客氣了。”

陳輔正色道:“稷業幼承聖人之教,然劣徒失之管教,竟忘了華夷之辨,公然與北狄胡女交往,以至忘卻人倫大義……”

他還要說下去,拓跋玉兒再忍不住,叫道:“老師父,什麽叫華夷之辨?你們漢人中有好人,也有壞人,難道我們鮮卑人都盡是十惡不赦的壞蛋嗎?”

小雪聽得有點想笑。這話就是張烈當初教訓拓跋玉兒的意思,那時她見到陳靖仇,一口一個“隋狗”,張烈訓了她一通,她還大發脾氣,沒想到現在居然用這話來訓陳靖仇的師父了。想到師父被她這般一訓定然要掛不住臉,陳靖仇又輕輕拉了拉拓跋玉兒的衣角道:“玉兒姐姐,別說了。”

果然,陳輔已是氣得吹胡子瞪眼,喝道:“你這鮮卑妖女,竟敢教訓起我來了!自古漢胡不兩立,靖仇,從今日起,我命你與這妖女一刀兩斷!”

陳靖仇見師父和玉兒又吵了起來,生怕他氣火攻心再次昏厥,忙道:“師父,玉兒姐姐可不是妖女,她是我們的同伴啊。”拓跋玉兒見陳靖仇幫自己說話了,心中一甜,心道:“這大笨蛋到底還是幫著我的。”她本來就是慣使小性子的,現在脾氣已改好了許多,可陳輔這麽強橫,她哪裏忍得住這口氣,譏道:“老師父,你隻說華夷之辨,難道我胡人就天生卑賤嗎?若老師父你不是漢人,也是生在胡人之中,難道也覺得自己生來就卑鄙,不是個好人嗎?”

這話說得有點凶,陳靖仇生怕師父氣過頭,急道:“玉兒姐姐,你別說了!”

果然,陳輔已氣得手足亂顫,半晌,狠狠一跺腳道:“靖仇,你若再與這妖女往來,就不用再認我這師父了!”說罷,將九黎壺往懷裏一放,氣哼哼地走了出去,以示嚴守華夷之辨,不與這鮮卑妖女一般見識。陳靖仇叫了兩聲“師父”,待跟進去,卻見拓跋玉兒也氣鼓鼓地站在一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急得汗都下來了,小聲道:“玉兒姐姐,你別和我師父吵了好嗎?”

拓跋玉兒本來就得理不讓人,還要再說兩句,但看陳靖仇急成這樣,心下一軟,嘟囔道:“又不是我要和他吵。”

然翁見拓跋玉兒眼裏的淚水又在打轉,低低笑道:“愛哭的小姑娘,你說得其實一點也沒錯,就是時機不太對。”

拓跋玉兒詫道:“時機怎麽不對?”

“他師父是長輩,現在又在氣頭上,這般硬頂,他當然下不了台。其實他師父也不是不講理的人,好生開導,他會明白的。愛哭的小姑娘,你說是不是?”

拓跋玉兒對然翁極其尊敬,不敢反駁,心想然翁說得也有道理,隻是陳靖仇的師父太不講理,不還嘴哪裏忍得下這口氣?可看看陳靖仇急得滿頭大汗,她終於低下頭,低低道:“不說就不說。”

陳靖仇見拓跋玉兒總算軟下來了,這才鬆了口氣道:“然翁,那我找師父去。”

然翁笑了笑道:“去吧。嗬嗬,華夷之辨,人妖之辨,其實都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說著,背著手也回房休息去了。

陳靖仇隻道師父在外麵空地上生悶氣,但一出去,卻不見人影。他問了問村中旁人,旁人說他師父氣呼呼地走出了天外村。仙山島沒有毒蛇猛獸,師父亦有本領在身,陳靖仇倒不擔心,但他生怕師父和自己初到天外村時以為阿榆和啾啾是妖物一般,萬一對他們動手,豈不是要對不住然翁?急急交代了小雪和拓跋玉兒兩句,自己出去尋找。小雪本來也要跟來,但陳靖仇說拓跋玉兒氣還沒全消,讓她陪著拓跋玉兒說說話,自己一個人出來。

陳輔出了天外村,仍是一肚子氣,心道:“這孽徒!居然不聽教訓了。”他越想越氣,一個人悶頭出來。仙山島景致宜人,但他哪有閑心賞玩風景?沿著路一直走下去,隻盼著一個人都見不到最好。不知不覺,已沿山而上。轉過一個山嘴,忽然聽得前麵傳來幾聲琴聲,心想:“不知是哪位幽人在奏琴。這琴聲饒有古意,古之伯牙師曠不能過,此人定然大為不俗,若能與他清談片刻,倒可一解胸中悶氣。”

他沿著山道向上走去,拐了個彎,前麵是一棵大鬆樹。鬆下有幾塊大石,正是天然的石桌石凳,卻不見人影,邊上有個洞,琴聲幽幽渺渺,乃是從洞中傳來。陳輔沒見到奏琴之人,不免有點失望,心道:“原來這位仙人居於洞府。”抬頭望去,卻見天邊有孤鴻飛過,他心道:“嵇中散詩雲:‘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遊心太玄。’說的好像便是這位先生。”本來焦躁不安的心境,這時不知不覺平靜了許多,他在一張石凳上坐下,見石桌上還刻著一張棋枰,不覺想道:“原來這位幽人素常以琴棋自娛,果然不是俗流。”他年輕時對琴棋書畫都頗有心得,隻是自從南陳滅亡之後便將這些都拋到了腦後,陳靖仇喜歡讀詩,喜歡下棋,喜歡吹笛,他一概不許,自己亦碰都不碰。現在獨處山中,這些已視作玩物喪誌的閑情倒湧上心頭,一時百感交集。

琴聲幽幽,本來陳輔心潮起伏,心裏滿是惱怒,但琴聲如一道清溪汩汩流過,他越聽越平靜,心中對那位彈琴的幽人也更為佩服。

一曲終了,陳輔正覺音猶在耳,卻聽有個人道:“我道是哪位佳客夤夜來訪,原來是陳先生,恕古月聖未能相迎,失禮了。”

這聲音極是清朗。陳輔聽得這人居然認得自己,心道:“小雪姑娘說饕餮是一位古月仙人製伏的,原來便是他!”饕餮凶悍至極,陳輔隻道能製伏饕餮的古月仙人定是生得魁偉高大如天神,沒想到他竟有如此閑情雅致。陳輔還聽小雪說古月仙人為製伏饕餮元氣大傷,定然在奏琴調理,自己冒冒失失過來,倒是打攪了他,忙站起來道:“晚輩陳輔,得聆仙長雅音,冒昧之至,還請恕罪。”他自己年事已高,但古月仙人的年紀定然比自己大得多,何況他對自己有救命之恩,這禮數不能缺了。

古月仙人將這一曲彈完,隻覺胸口已舒服了許多。他為製伏饕餮大耗元氣,本來連話都已說不出來了,在此彈琴調理內息,現在才算好受些。他在洞中道:“陳先生來時,步履之中隱有怒意,不知是什麽人得罪了先生?”

陳輔聽得古月仙人一聽腳步聲就聽得出自己在發怒,更是欽佩。歎道:“還不是因為我那孽徒。晚輩不才,妄動無明,讓仙長失笑了。”

古月仙人道:“陳公子嗎?我看他宅心仁厚,似乎不該會惹你生氣才對。”

陳輔道:“靖仇這孩子,本來倒也不錯。隻是晚輩被饕餮所困之時,這畜生竟然忘了人倫大防,結交妖女!”他越說越生氣,說到最後差點又要吹胡子瞪眼,總算想起是在古月仙人洞府之前,這才忍住了不曾發作,一邊忽地傳來陳靖仇的聲音:“師父,玉兒姐姐不是妖女。”

陳靖仇追趕師父到了這兒,遠遠就聽得師父在和古月仙人交談。他聽得陳輔在罵拓跋玉兒是妖女,心中大為不平,雖然在師父積威之下仍是出言辯解。他不說還好,陳輔一聽他還要為拓跋玉兒說話,更是惱怒,喝道:“畜生!你還有臉說!過來!”

陳靖仇聽師父怒火更甚,隻得上前,向陳輔行了一禮道:“師父。”陳輔冷冷看了他一眼,喝道:“畜生,你還要嘴硬!你可知你這名字因何而來?”

陳靖仇心道:“還不是‘靖北虜,複國仇’之意嗎?我從小就聽你說過,不知聽了幾千幾萬遍,耳朵都生繭了。”嘴裏仍是恭恭敬敬地說:“回師父,是‘靖北虜,複國仇’之意。”

陳輔橫了他一眼,道:“你既知身負‘靖北虜,複國仇’之責,怎麽還會如此胡作非為?你可是大陳皇帝嫡派子孫,將來要驅逐胡虜,恢複中華,現在卻去結交胡虜!”

陳靖仇聽師父說什麽“大陳嫡派子孫”,呆了呆道:“師父,您說什麽子孫?”

陳輔喝道:“大陳嫡派子孫!你的叔曾祖高祖武皇帝,伯祖世祖文皇帝,嫡祖高宗孝宣皇帝,還有你伯父,皆是大陳一脈相傳之帝。”

陳靖仇聽師父嘮嘮叨叨地說了一通某某皇帝,也不知他說的是哪一位,但這話的意思卻是知道的。他期期艾艾地道:“我是……我是誰?”

陳輔揚起手道:“你是大陳高宗孝宣皇帝嫡孫!大陳為胡虜所滅,你將來要如少康光武一般中興大陳!誰知你這畜生如此不知好歹,竟然與敵寇為友,忘了家國之仇,我……我……”陳輔昔年是南陳尚書左丞,陳朝滅亡後,玉石俱焚,陳靖仇已是陳朝宗室的最後一人。在陳輔心中,將來終有一天,要輔佐這位少主登基為帝,重光大陳,因此雖然對陳靖仇極為嚴厲,卻從來不用惡語相加。在他心底,陳靖仇乃是君主,自己隻是臣仆。現在當真到了氣頭上,對陳靖仇這位少主恨鐵不成鋼,也已口不擇言,“畜生”都說出來了,怒火上來,真有將這個不長進的少主徒弟刮上一耳光的意思,可心裏終究還想著陳靖仇將來要繼承大陳皇帝之位,自己縱然是將他撫養成人的人,又是師父,也不能真打這未來的大陳皇帝一耳刮子。可是不打,又消不了氣,一隻手伸在空中不住顫抖。

陳靖仇見師父要打自己,也不敢躲,抬起頭道:“師父,不管我能不能中興大陳,反正我知道,漢人有好有壞,胡人也一樣有壞有好,怎麽能不分青紅皂白?”

這道理陳輔何嚐不知道?但在陳輔看來,漢胡不兩立,小民怎麽樣不必管,但陳靖仇這個將要驅逐胡虜、中興大陳的天潢貴胄卻絕對不能和胡人結交。他越說越怒,當真要一巴掌打到陳靖仇臉上,猛然間想起這是在古月仙人洞府之外,自己師徒二人吵得不可開交,真是豈有此理。他強壓怒火,低低道:“畜生!在古月仙長洞府之外還要如此無禮!”陳靖仇聽師父這般說,心頭亦是一凜,忖道:“古月先生正在療傷,我們這樣打攪他,確實太失禮了。”便也不再多說,但心裏不住地說著:“玉兒她……玉兒姐姐她不是妖女!”

這時陳輔向著洞口行了一禮道:“仙長,我師徒二人實是無禮至極,請仙長不要見怪,我們即刻就走。”

古月仙人在洞中道:“陳先生要走了嗎?恕我隻能以一曲相送。”說罷,琴聲錚琮,從洞中傳出,陳輔聽得琴聲閑雅,更是心折,暗道:“古月仙長長於此道,隻怕昔年真與伯牙、師曠諸多名師大匠切磋過也不一定。”隻是琴聲雖然閑雅,幽幽而來,其中卻帶上了一絲隱隱的悲愴和憤懣。陳輔正想著這是支什麽曲子,卻聽身邊的陳靖仇低低道:“是《獲麟歌》啊。”陳輔橫了他一眼,心道:“你不肯好好修煉鬼穀秘術,問你術法口訣一問三不知,這些倒是一聽便知。”

《獲麟歌》出自《孔叢子》,說的是叔孫氏在打柴時打死了一隻異獸,事後孔子的弟子冉有對老師說:“這異獸身子如麋,頭有肉角,是妖物嗎?”孔子歎道:“那是仁獸麒麟啊。”於是彈琴作此歌,從此絕筆。這個“絕筆於獲麟”的典故,陳輔自是熟而又熟。聽得古月仙人彈起這一曲《獲麟歌》相送,心道:“至聖昔年,乃是見天下大亂,禮崩樂壞,那麒麟卻在這時出於世間,結果喪於愚夫之手,因此悲慨莫名。如今妖星已現,也將天下大亂,麒麟若重現於世,隻怕亦是一般。”

他師徒二人在山道上漸行漸遠,琴聲亦越來越輕,卻總是嫋嫋不絕,如在殷勤相送。待拐過一個山嘴,琴聲已終,但餘音似乎猶在耳邊。陳輔站住了,歎道:“世外仙人,高深莫測。靖仇,你有緣來此仙山,實在該好生向兩位仙長請教。”

陳靖仇先前見師父大發雷霆,心裏有說不出的害怕。現在聽師父語氣平和了許多,心知定是古月仙人的琴音滌去他胸中的怒火。他道:“師父,這個自然。然翁和古月先生兩位都是上古仙人,慈悲為懷,靖仇本事及不上他們,這等胸懷卻是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陳輔哼了一聲道:“別說本事了,這些日子鬼穀秘術是不是也荒廢了?”

陳靖仇最怕師父還喋喋不休地說拓跋玉兒的事,見師父說到了本領上,他精神一振,道:“回師父,靖仇可不敢荒廢,這些日子一直勤學苦練,連然翁和古月仙人都說我的功力有長進呢。”說到這兒,他想起師父給自己的那符鬼,便掏出來道,“對了,師父,您的符鬼在此,請收回去吧。”

陳輔看了他手中的小竹筒,眼神忽然有點黯然,道:“沒用了,它已經認了你為主人,你帶著它吧。”

陳靖仇心想就算符鬼認了自己為主人,一樣可以再練一個。話還沒說完,陳輔伸手從背後拔出劍來,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考考你吧,小心了。”

陳靖仇其實一直躍躍欲試,要向師父演示一下自己現在的本領,以示這些日子未曾荒廢了鬼穀秘術。見師父拔劍,他實是求之不得,行了一禮道:“請師父指教。”伸指在背後劍鞘上一彈,長劍鏗然飛出,落在了手上。陳輔見他這一手馭劍術起手式使得幹脆利落,已不比自己遜色,不由稍感意外,心道:“這小子,原來倒不是吹牛,真的很有長進。”他道:“好,本門術法,基於五行,練到極處,五行合一,生生不息,小心了!”他說著,手中長劍向空中一擲,雙手交錯,已變幻了數個手訣,喝道:“疾!”

陳靖仇見師父用了馭劍術,也將長劍向空中一擲,雙手同樣變幻數個手訣,與陳輔的動作一般無二。隻是他手指較陳輔更為靈活,變幻之間也更快一些,雖然陳輔先將長劍擲在空中,陳靖仇卻是後發先至,兩柄長劍在空中一擊,“當”一聲清響,冒出一團火星,陳輔那口長劍被陳靖仇的劍一擊,直直斜飛出去,插在了地上。

陳輔的馭劍術有十餘載寒暑之功,以前教陳靖仇時,總覺他笨手笨腳,因此此番出手也留了分寸,生怕陳靖仇萬一擋不住而受傷。哪知一出手,卻覺胸口空空****,不要說馭劍術,連真氣都提不上半分。雖然驚魂未定,心裏卻是欣慰更多一些。陳靖仇這個小畜生雖然在結交朋友上有點不聽話,但練習本門秘術當真刻苦,就算自己沒在他身前督促,他一樣勤學苦練,想到此處,臉上倒露出了笑意。陳靖仇本來覺得師父定要劈頭蓋臉一通臭罵,誰知師父竟然露出笑容來,他也不敢用馭劍術收回自己的長劍,走上前來道:“師父,您沒傷著吧?”

陳輔喝道:“沒被你傷著,卻要被你氣死了!”說著,將劍鞘一送,鞘中陳靖仇的長劍脫出了一半。陳靖仇抽出長劍放回背上,見師父臉色轉和,心道:“師父見我本事有長進,心情好多了。趁熱打鐵,再勸勸他吧。”見陳輔向插在地上的那柄長劍指了指,但那長劍卻紋絲不動,心知師父尚未複原,連劍都收不回來,忙跑了過去拔起長劍,雙手捧著遞過來道:“師父,我的本領有長進嗎?”

陳輔哼了一聲,隻待再罵,見他在自己麵前如老鼠見貓,反覺有點過意不去。這個徒弟兼少主雖然不聽話一點,但見他麵有風塵之色,這些日子為了救自己定然殫精竭慮,四處奔走,而且沒自己管著,本領不但未曾荒廢,反而大有長進。想到此處,他臉色轉和,道:“靖仇,你有緣來此仙島,就該向兩位仙長多多請教,你看然翁仙長和古月仙長兩位,都謹遵古人之訓,嚴守華夷之辨……”

陳靖仇聽師父又要說到這上麵去,心想然翁和古月先生哪會如此無聊,守什麽華夷之辨。他不敢直斥師父之非,隻是道:“師父,可不論是華是夷,難道不都是有好有壞嗎?”他雖然害怕師父,這話卻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非要替拓跋玉兒討個公道不可。

陳輔聽他居然敢頂嘴,心頭本已消去的無明火又冒了上來,喝道:“胡人中未必都是壞人,師父當然不會不知。但你身負家國之仇,華夷大防,豈可不守。正如人妖殊途,勢不兩立,豈可混為一談!”

陳靖仇見師父把華夷之辨說得跟人妖之別一般,心裏一動,道:“師父,難道妖物中就沒有好的嗎?”

陳輔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又不是不曾見過妖物,難道還不知道?”

陳靖仇道:“可是……可是古月先生他也是妖屬啊。”

陳靖仇這話一出,陳輔的臉登時板了起來,喝道:“畜生!你……你竟敢如此無禮!”

陳靖仇見師父吹胡子瞪眼,看樣子真要狠揍自己一頓了,不由縮了縮脖子,但馬上又站直了道:“這又不是我瞎說,然翁跟我說的。不但古月先生是妖屬,便是天外村裏也有好多是妖屬。隻是他們心存善意,比好多人都要善良得多,我的命都是他們救的。”

陳輔見陳靖仇眼中有害怕之意,可又倔強地看著自己,本想狠狠地教訓他一頓,讓他好生明白一下這華夷之辨、人妖之別,可手卻打不下去,輕聲道:“當真?”

陳靖仇見師父沒打自己,膽子也大了,道:“當然是真的。古月先生是萬年老狐,上古之時就和然翁老先生一塊兒行走天下,濟世安民,靖仇可不敢瞎說。”

陳輔知道陳靖仇縱然有時不肯聽自己的話,但真不會說瞎話,何況是這等事。他自幼苦讀聖賢之書,後來投入鬼穀門下,亦隻知斬妖除魔天經地義,根本不用多想。但聽得那位古月仙人居然也是妖屬,讓他根深蒂固的觀念都動搖起來。連妖屬都能成為令人景仰的仙人,什麽華夷之辨豈不十分可笑?可是要他承認自己錯了,這話終究還是說不出來。突然想起古月仙人方才以一曲《獲麟歌》相送,其中深意隻怕也是告誡自己不要和叔孫氏一般魯莽和偏執吧。

陳靖仇見師父一張臉忽陰忽晴,也不知他在想什麽。正在惴惴不安,卻聽陳輔忽道:“靖仇,走吧。明天就該回去了,九五之陣所需的另三件神器,終要盡快弄到手。”

陳靖仇聽師父這般說,不由怔道:“師父,那玉兒姐姐她……”

陳輔頭也不回,隻是道:“她愛跟誰走便跟誰走,我管得著嗎?”說著便拂袖而去。陳靖仇心裏一寬,忖道:“師父到底還是想通了。”

陳輔的口氣雖然仍不好,但比起先前已緩和了許多。陳靖仇擔心了大半天,現在總算放下了心,暗想:“其實現在的師父就和以前的玉兒姐姐一樣。在一塊兒時間長了,他也不會老這樣了。”心中寬慰,腳下便輕快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