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眾叛親離

她。

她是莫妮卡。

她已回到“狼穴”,回到原來壓抑的辦公室。

誰都知道她是跟著老板回來的,據說她在非洲救了老板的命,因此即將飛黃騰達——同事們對她不再冷淡無情,而是殷勤地噓寒問暖,小嘍羅私的爭先恐後來服侍——看來這些人既不聾也不啞,也沒有徹底遵守“狼穴”紀律,反而是耳聰目明心領神會,隻不過戴上了一副“勢利”牌眼鏡。

但她依然保持低調,遇到有意接近她的那些人,隻是報以禮貌而平等的微笑,沒有居高臨下的態度,她仍是辦公室裏普通一員。自己還是一隻醜小鴨,永遠不會變回白天鵝,也不會改變自己在他人心中的位置——別人給予她的關注,僅僅來自於那個人的財富與權力——如果他失去這一切,那麽他本人以及他身邊的全部,必將一文不值,遭到更猛烈的報複。

等到大家輪流請安與朝拜結束,她才有空抬眼注意那條走廊。秘密會議室就在那個方向,他帶著白展龍、史陶芬伯格,以及中國區的眾多大老進去開會,已經超過了半個鍾頭。不知他今天會不會再發脾氣,又讓他的屬下們增加一分仇恨,每當這種時候她就擔心,擔心他的暴躁情緒會傷害內髒與精神,甚至危害自己的生命。

忽然,她看到一個金發碧眼的高大洋人走出來,正是全球助理史陶芬伯格。

處於秘書工作的職業精神,她迎上去禮貌地問:“史陶芬伯格先生,有什麽需要幫助嗎?”

“哦,藍小姐,請問衛生間在哪裏?”

他非常有貴族風範地微笑。不過,他的臉頰的肌肉在顫抖,就連褲腿管也有劇烈晃動——這些微笑的細節,隻有敏感的她才能發現。但她不能當麵點破,隻能禮貌地指出衛生間方向。

史陶芬伯格轉過挺拔的身材,快速離開辦公區域。她困惑地回想他的反常舉動,不會是對自己感到害怕吧?他的綠色眼珠裏埋著什麽,她記得這種特別的眼神,就像自己也曾經遭遇過的……想起來了,這種眼神的名字叫“絕望”。

絕望?

就在暗暗咀嚼這種眼神之際,突然身後響起震耳欲聾的巨響,幾乎震碎她堅強的心。接著感到一記重拳打在背後,五髒六腑都被翻騰起來,竟讓她整個人平飛出去,仿佛被送上月球,無助地失去了重力。

刹那間,世界已完全變形,煙塵與碎穴如同沙塵暴,自會議室方向席卷而來,衝起無數破碎的紙張、玻璃殘渣與辦公用品……天旋地轉之間,耳邊依然回**轟隆隆的聲音,還有男人的慘叫與女人的尖叫,世界莫如即刻降臨?

驚心動魄的數秒內,強大的衝擊波摧毀一切,她竟被拋出數米之遠,埋在濃濃的煙塵裏。什麽都看不到了,後背火辣辣地疼痛,渾身骨頭似乎被扭斷,重回一年多前的非洲煉獄。

不知是誰在大喊:“地震啦!逃命啊!”

地震?自己在519米深的地下,不可能再有機會逃生了!

不,是天譴!是老天對深入地底的“狼穴”,妄圖以科學褻瀆神靈的懲罰?

她有些後悔,為什麽不立刻被震死?還要繼續活一段時間忍受痛苦?不過,既然忍受過凡人從未想象過的痛苦,她想自己應該可以挺過去——隻要,隻要他還活著!

啊!他還活著嗎?

衝擊波,抑或爆炸,不正來自會議室的方向?

不,你不要死!你必須活著!

強迫自己艱難地爬起來,頂開壓在身上的文件櫃。鼻孔裏全是灰塵碎屑,隻得用力地往外出氣。好不容易睜開眼睛,又被塵土刺激得淚流滿麵,才從彌漫的煙霧中,看到辦公室已麵目全非,就像經過一場大爆炸。

就是爆炸。

摸摸自己的身體,雖然到處都很疼痛,但還能活動自如,至少沒有性命之虞。顧不上灰頭土臉的狼狽形象,她首先摸清楚會議室方向,便踉踉蹌蹌直衝而去。腳下到處是被震碎的水泥塊,如同走過大轟炸後的廢墟,幸好“狼穴”結構極其堅固,走廊居然沒被炸塌,穩穩地托住了天花板。

前頭不斷噴湧出灼人的煙霧,已被改造為一座火葬場,或許應該考慮他能否還有全屍?抑或已被炸成碎片無法辨認?

淚水——這回不是被煙塵刺激的,大顆眼淚滑下布滿塵土的臉頰,衝刷出兩道灰色淚痕。想起幾天在非洲的經曆,千心萬苦衝過槍林彈雨,拯救了他的生命,難道又要這樣離他而去?

一切原有的標誌都看不清了,但她已認準煙霧最濃、溫度最高的所在,那一定是會議室——他就微在裏麵!無論是死是活。

她是第一個衝進爆炸現場的人。

回到悶熱的蒸籠,眼前煙塵漸漸落下,覆蓋瘡痍滿目的地麵。腳下踩到一個軟軟的東西,低頭一看竟是隻炸斷了的胳膊!來不及發出尖叫,又發現頭頂掛著一隻炸碎的火腿,接著是滿地殘破的肢體,以及個別相對完整的死屍,卻也被炸開了肚子或腦子。

真怕摸到他的頭顱——愛人的頭顱。

爆炸已過去半分鍾,會議室裏的視線越來越清楚,最初的照明誰被早被爆裂,但自動打開了應急備用燈——白色光芒照破漸漸安定下來的灰塵,落到被炸碎的橡木大桌上,上麵矗立著一具巨大的鋼鐵盔甲,具有16世紀馬克西米裏安式樣風格,卻大到隻有姚明才穿得下的尺寸。

塵埃落定……盔甲卻動了一下,中間裂開一道縫隙。

她顫抖著衝上去,努力要掰開這道縫,她聽到裏麵有人的聲音,劇烈而急促的喘息聲,即將窒息的掙紮。

費盡全身力氣,盔甲終於被打開,露出一張還算完好的臉。

幸好,這是一張活人的臉——他。

她的他。

她的死裏逃生的他。

他痛苦地睜開灼紅的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卻是她,令他很是驚訝地動了幾下,卻依然沒法掙脫出來。

“別說話!當心傷著自己!”

她像關愛一個男孩似的,撫摸他漲得通紅的臉。

“啊?”

處於發生爆炸的中心,他的耳朵顯然被震壞了,聽不清她說什麽。他可能還有些腦震**,茫然地看著她的身後。

她難過地摸著他的嘴唇,就像從前最喜歡的樣子,盡管那些時刻也異常短暫。

“我死了嗎?”

終於,他大聲地說出話來,就像耳背的老人說話那樣。

“不,你還活著。”

“什麽?”

他仍瞪大眼睛聽不清,她隻能趴到他耳邊,用更大的聲音一字一頓喊道:“你……還……活……著……”

終於,他的目光表明自己聽到了:“是你?莫妮卡?”

“是我!”這是她進有的一次忘乎所以,大概她的腦子也被震壞了,“我就是莫妮卡啊!”

“我的莫妮卡!我的莫妮卡!”

他激動地狂喊起來,即便麵對的隻是一個醜小鴨。

這反而令她冷靜下來,沒有跟他一起瘋狂——也許爆炸造成的腦震**,使他從死神唇邊逃走後第一眼看到她時,想到自己曾經最愛的女子,想到當年那張混血的美麗臉龐,恰好眼前的女子也叫“莫妮卡”,那個無法忘卻的幻想,便和這張平凡的麵孔重疊在一起。

沒錯,幾秒鍾激動過後,他的身體微微一震,目光變得無限憂傷,絕望地歎息:“不!你不是莫妮卡!你不是她!為什麽你不是她!為什麽不把我炸死算了?為什麽還讓我一個人活著?為什麽一個人承受全部苦難?”

她再也無法殘忍地控製自己的眼淚,別過頭去輕輕擦拭,不要讓他發現自己的脆弱。

然而,他的理智恢複得真快,大聲問道:“這是誰幹的?”

誰製造了這起駭人聽聞的爆炸?

瞬間,她想起爆炸前一分鍾,匆匆走出會議室衛生間的男人。

“史陶芬伯格!”

老子還活著。

爆炸發生的時刻,我根本來不及反應,隻記得一陣巨大聲響,麵前的橡木大桌翻了起來。就在一塊破碎鋒利的木版,即將紮破我的太陽穴之際,我身下的作為已如變形金剛,瞬間變成一具堅固的歐洲式盔甲——除了白展龍誰都不知道這個秘密,這個作為具有爆炸自動的防護裝置,隻要感受到一定空氣壓力,就會在十分之一秒內啟動,變成一具盔甲的樣子,將坐在椅子沙鍋的人包裹起來,遮擋全部的爆炸衝擊波,以及因此形成的破壞物,保護我幾乎毫發無損。不過,爆炸依然震得我昏迷過去,並使我暫時損失了大部分聽力。

其他人就慘了!

總共十個人參加會議,有五個當場被炸死(其中兩個距離爆炸點最近,被炸得四分五裂,慘不忍睹)。還有兩個被炸成重傷奄奄一息,“狼穴”基地常駐醫生正在做緊急治療,並將送往附近最近的醫院。隻有白展龍坐得離我最近,他知道我的座位的秘密,爆炸發生的瞬間,飛快地躲到我的座位後麵,雙手抱頭蜷縮成一團,寬大而堅固的盔甲阻擋了衝擊波,所以僥幸逃過一劫,隻是手和腳被木頭碎片紮傷,耳膜震破流了很多血,好在醫生說並無大礙。

老天護佑,我幾乎沒受什麽傷害,不過還有一個人例外——爆炸發生的時候,他根本就不在會議室。

史陶芬伯格!

記得他作完關於第三次世界大戰預測報告的長篇大論之後,便說要上廁所離開了會議室,不到一分鍾爆炸就發生了……

史陶芬伯格!史陶芬伯格!史陶芬伯格!

難道他和曆史上暗殺西特勒的史陶芬伯格有什麽親戚關係?

他也和他的祖宗一樣不走運,不但沒有把暗殺對象炸死,反而還被迅速逮捕了——他沒有能夠逃出“狼穴”,在快步衝進電梯之前,會議室的大爆炸已經發生,根據安全係統的預案,所有電梯一律暫時關閉,他被困在了地下。當我明白史陶芬伯格就是此刻,便無異於甕中捉鱉,他乖乖地被保鏢擒獲。

毫無疑問,死傷了那麽多人,誰都不可能隱瞞過去,我們立即向警方報案。不過由於“狼穴”地處偏遠,警方不可能很快來到這裏,我必須抓緊時間審訊凶手。

在一間未遭破壞的秘室,這個高大的金發貴族,低頭頹喪地坐在我麵前,沒有手銬更沒有五花大綁,也沒有對他實施暴力——盡管我很想當場槍斃他!

“為什麽!”

我的聽力已漸漸恢複,但仍用很大聲音說話,我的左半邊身體不停顫抖,其實並非受傷,而僅僅是爆炸造成的心理影響。

此刻緩緩抬起頭來,還沒忘記整理自己的頭發,就像曆史上所有的失敗者——在骨子裏從來沒有認輸,輕蔑地注視著勝利者。

他露出一個帥氣的苦笑,好像還在會議上說話:“董事長,我們能不能單獨談談?”

還沒等我發話,旁邊的保鏢搶先道:“萬萬不可!這小子太壞了!我們還沒收拾他呢!”

“出去!”

我冷冷地扔給保鏢兩個字,但我那忠誠的保鏢說:“好吧,但必須先把他綁起來!”

“出去!”

我再次斷然地嗬斥,使他們打消了對史陶芬伯格動手念頭,無奈地退出秘室。

現在,隻剩下我和他。兩個同樣手無寸鐵,同樣沒有任何束縛的男人。他完全可以起身與我搏鬥,趁我不備將半身顫抖無力的我掐死。

但我知道他不會再殺我第二次。

“你現在可以說了嗎?”

史陶芬伯格仰頭沉默許久:“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沒有同夥,一切都是我一個人做的,所以也不用害怕出賣別人,我可以全部說出來。”

“好,第一個問題,你的炸彈是怎麽通過幾道安檢的?”

“上個月,我得到一種最新研製的炸彈,正常情況不過就是水——H2O,但稍微加熱就會變成另一種化學成分,成為威力巨大的炸彈,目前任何安檢設備都無法查出它,所以我帶著炸彈上了你的專機。”

“高科技!”我不是在笑史陶芬伯格,而是在嘲笑我自己,“我那麽迷信高科技,卻差點死在高科技手裏,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是,你的第二個問題呢?”

“為什麽要殺我?你真的那麽恨我嗎?就因為上次我對你發怒?拿煙灰缸砸你而產生刻骨仇恨?”

“不,從個人角度而言我並不恨你,甚至當你發瘋似的毫無道理地用煙灰缸差點砸死我的時候,我對你也僅僅是怨恨而不是仇恨,絕對沒到想殺死你的程度。”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堅定地說,“我之所以要殺你,是為了拯救我熱愛的天空集團。”

“你熱愛天空集團?”我終於感到他的荒謬,精神有問題嗎?站起來大聲喝道,“就要殺死集團的董事長?順便炸死五個亞太區高管?”

“是,因為你的獨斷專行,你的剛愎自用,你的自以為是,你的大發雷霆,你的對整個公司同仁的敵視,還有你腦中可怕的妄想,你一切的所作所為,都會毀滅這個你自以為最愛的天空集團!”

始終用讀心術監視他的眼睛,卻發現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心理話,這個德國人對天空集團具有宗教信仰般的虔誠,他為暗殺我所做的一切,也具有宗教般的瘋狂與執著。

“說下去!”

“你——前任董事長莫妮卡。高的堂兄,集團創始人高過先生的孫子,你並沒有繼承你的家族優秀基因,我懷疑你是不是真正的高家後代!”

這句話歪打正著地戳到我脆弱的痛處,令我猛然跳起來:“胡說八道!”

“你就是控製不了脾氣!總被怒火衝毀理智!”激怒我是他的勝利,他得意地笑道,“你就像那個人!”

“哪個人?”

“那個人!那個差點毀滅了德國也毀滅歐洲的奧地利下士!”

“他?”

我知道他說的那個人是誰了。

“你這個獨裁者、暴君、法西斯、納粹!如果你戰勝所有的對手,控製了全球經濟,你將是更可怕的人物,導致第三次世界大戰,這將是比二戰殘酷一百倍的浩劫,全人類將因你而毀滅!”

第一次聽到如此嚴重的警告,仿佛一記重拳砸在我腦袋上,遠遠勝過剛才突如其來的爆炸。

我的嘴唇在顫抖,卻為自己而辯護:“你說得真是冠冕堂皇!替天行道?為民除害?”

“是,即便為之而付出生命!”

“住嘴!”我再度粗暴地打斷了他,“第三個問題,你的幕後主使是誰?”

“沒有。”

“不,我不相信,是不是Matrix?是不是慕容雲?”

“對不起,董事長,我沒有背叛天空集團!更沒有投靠卑鄙的Matrix!我的所作所為,都發自我的良心,發自我對天空集團的忠誠,發自我對人類未來的憧憬——所以,一個月前,我已決心要殺了你。”

最終,他說出了一句英文——“Heal the world!”

我什麽都說不出來了,這句話不也是我的理想嗎?我和他都為同一理想奮鬥,結果去是他必須要殺了我——這不是我的悖論,而是拯救世界的悖論。

讀心術再次從他的眼裏,驗證了剛才說的一切——他是單打獨鬥沒有任何同夥,徹底的個人英雄主義暗殺,隻為了那個崇高理想。

我絕望地低頭,沉悶地說:“史陶芬伯格先生,你是一個英雄!即便你要殺死我,但我依舊稱你為英雄。”

他既然接受了我的稱讚,抬頭挺胸麵對勝利者,一如他那些具有騎士精神的祖先。

他不是失敗者。

忽然,有人未經我允許就打開房門,正當我要勃然大怒,卻看到幾名警察走了進來。

警方把殺人凶手史陶芬伯格帶走了,開始我做了詳細筆錄,清理了爆炸現場,運走了屍體與受傷者。

隻有我一個人留下來,留在爆炸後的會議室,留在一片狼籍的殺人屠場,回想史陶芬伯格說的那些話。

他是英雄,他要殺死我,那我是什麽?

2011年1月1日。

黃昏,風從海上卷來,夾帶遙遠北方的雪粒,如利刃割著臉上皮膚,轉眼凝固感受不到疼痛。

我已來到“狼穴”地麵,難得呼吸寒冷的空氣,感受刀鋒般的溫度劃過肺葉。仰望四周森林的天空,竟像墳墓寂靜,而自己如此渺小。

再也沒有氣派的車隊,隻有貼身保鏢和司機,坐上悍馬疾馳出基地大門。司機問我去哪裏,停頓許久才回答:“最近的海邊。”

五分鍾後,這輛車穿越林間小徑,直抵一片蒼茫的灘塗濕地。沒有任何人類痕跡,更沒有雄壯的大堤,隻有長江泥沙堆積的淺灘,無邊無際的枯黃蘆葦,宛如來到北方草原。視線越過不知多少遙遠的距離,才能望見模糊的海平線,夕陽正從我身後灑來,給遠方披上一層金色麵具。

吩咐司機與保鏢不要跟在後麵,讓我獨自一人走進灘塗深處。高高的蘆葦將全身吞沒,像一隻遷徒過冬的候鳥,隱藏在濕地躲避獵槍。鞋子與褲管已滿是泥濘,一不留神就會掉進水塘,踩死可憐的螃蟹或小龍蝦。但我不在乎這些,隻想遠離過去的世界,遠離永遠無法擺脫的“他人”,因為我越來越相信——他人即地獄。

史陶芬伯格暗殺事件後,我已不相信任何人了。

或許我最信賴的人,從來都不曾懷疑過的人,都可能背叛我出賣我,突然拿起一把槍,從背後打爆我的腦袋。

史陶芬伯格沒有愧對這光榮的姓氏,就像曆史上的先輩那樣英勇無畏,像暗殺希特勒一樣來暗殺我。

我也相信他說的理由——不為金錢也不為權力,僅僅隻是作為一個人的道義。

已經派人在美國調查過了,包括史陶芬伯格所有的通信記錄,他和他家人的財務往來——沒有絲毫證據可以證明,史陶芬伯格與Matrix有任何聯係。

他確實在單打獨鬥,妄想以一己之力消滅我這魔王。

當我最最信任的助手要刺殺我;當我為之奮鬥的事業和理想,卻被這個高尚的刺客認為要毀滅世界;當我不惜生命與黑暗中的敵人戰鬥,卻被無數人貼上暴君標簽……

這不是一種莫大的失敗和羞恥嗎?

我還有何顏麵對下屬與同仁?甚至不敢麵對司機與保鏢!

這自然讓我想起那位瘋狂的奧地利下士。

而我的天空集團,也處於第三帝國撫摩前夕的狀態,讓我想起一部電影《帝國的毀滅》。

高過一手創辦,經過高思國的精心嗬護,又由莫妮卡付出生命代價的這個帝國,就要在我的手中滅亡了嗎?

天色越來越暗,充滿海水鹹味的北風,掠各國一望無際的蘆葦,扯亂我的頭發,刺痛我的額頭。我將自己孤獨地拋棄在這裏,遠離瘡痍滿目的塵世,遠離擁擠喧囂的人間,想起並不遙遠的過去——那個人是如何滅亡的?

當一個人抵達權力頂峰,又沒有任何力量製約他,那麽他將無所估計,為所欲為,若保持天才則所向披靡,若頭腦發昏則將一敗塗地——人類五千年的曆史以雄辯地證明,絕大多數英雄都是後者。

無限的權力,會引發內心深處最陰暗的一麵。

於是,人類的種種悲劇便難以避免。

眼前浮起那個人的臉,那張美麗的少年的臉,那位缺少了麵具的蘭陵王的臉。

同時,耳邊也響起那個人的聲音——“已經抓到了你的致命弱點!”

沒錯,他確實抓到了我的致命弱點——權力!

無所限製的權力=無所限製的欲望=無所限製的災難……

隻要我仍舊貪戀權力,就永遠無法克服這個致命弱點。

怪不得慕容雲說我和他很像,無論兩個外表與身世有多麽不同,但我們的內心非常相似,都是充滿權力欲望與野心的人。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和我恨(可能也是愛)的人,其實是同一類人。

親愛的蘭陵王,我們本質上是一丘之貉。

此刻,夜幕已將我籠罩。風中依稀響起模糊的聲音,是保鏢在呼喚我,害怕我在黑夜迷路,被困死在迷宮般的蘆葦**,抑或失足掉進水塘淹死。

在我轉回頭的時候,心底卻想起另一個人。

她。

她是莫妮卡,窗外,黑暗覆蓋一切,包括古建築般的森林剪影。寒風毫無遮攔地撞上玻璃,發出奇怪的敲打聲,似乎荒野妖怪們想進來取暖,或鑽進她柔軟的身體。

今天是元旦,2011年的第一天,本可以回市區休息,去淮海或徐家匯瘋狂購物,反正第二天還有班車回“狼穴”。可是,她選擇一個人躲在宿舍,就像外麵的節目與她完全無關,她來自另一個遙遠星球,恐懼地躲避危險的地球人。

從早到晚都在屋裏看書盲從惠特曼的《草葉集》到泰戈爾的《園丁集》,一個字一個字地咀嚼分行的句子,就像一年前她躺在病**閱讀這些詩句,支撐她度過煉獄般的漫長時間。

她放下書本自己做了晚飯,都是基地提供的新鮮食品——森林裏有自建的菜園和牧場,讓“狼穴”成為一個自給子足的小世界。

同好晚餐來到鏡子前,看著這張雖然平凡,卻已逐漸喜歡上的臉。

許多年後,她會忘記自己原來的臉嗎?

他會忘記嗎?

那張曾經美麗的混血的臉,早已在烈火中化為灰燼——所多瑪的烈火!

致命的2009年!在剛剛死去親愛的父親不久;在剛剛接任天空集團第三任董事長之後;在救出自己心愛的男子,苦盡甘來短暫地在一起轉眼又要分開時,她來到了被詛咒的所多瑪。

她坐著天空集團專機降落非洲大地,帶著複興危難中的家族的使命,帶著掌握無盡石油寶藏的熱切期望。在從機場前往所多瑪國首都市區的路上,車隊遭遇數枚火箭彈襲擊。她的座車被威力強大的炸彈摧毀,司機和保鏢當即死亡,烈火將她重重圍困在車內。當火焰即將燒到她的身上,她認為自己必死無疑,便用手機錄下給心愛男子的遺言——期望這部手機可以幸存下來,並讓那個人聽到,然後給她的靈魂以承諾。

可是,可幸,也可以,她沒死。

當烈火已熊熊燃燒她的臉,卻有幾個勇敢的非洲人將她救了出來。她的隨從們大多已經死去,剩下的不是受傷就是慌亂地逃命,沒人注意到她的獲救。她被送到當地一家中國援建的醫院,一位中國醫生救活她的性命,卻沒有挽回她的臉——嚴重燒傷的她被徹底毀容。

她不願再以莫妮卡的名字活下去,更不願帶著這張已被毀滅的臉去見他。既然已留下了遺言,就當自己墜入了煉獄,活著隻是在遭受末日審判的折磨,在她的強烈要求之下,中國醫生為她偽造了死亡證明,並讓她通過鄰國逃出非洲。

接下來的一切都是牛總安排的,在天空集團善後人員抵達所多瑪國之前,他派人緊急在當地偽造一具“屍體”裝進棺材——監獄“死者”已麵目全非,沒有被打開查驗。

隻有手機是真的。

她被秘密送到美國佛羅裏達州一家私人醫療中心,那裏位置非茶館內批秒年磅毫,就連牛總也被瞞過。醫療中心絕對保護病人隱私,沒人知道她是誰,隻知道有人預付了一筆巨額的治療費用。

這是她的絕情穀。

一年前,牛總好不容易發現她的藏身之所,被她悲慘的狀況打動,不敢相信如此漂亮的混血美人,居然會變成魔鬼般的模樣。

他決心幫助她改變這一切。

經過不為人知的渠道,牛總聯係了一家秘密的整形醫院——說它秘密並不是非法或肮髒,熱是這家醫院的醫術非常高超,經常替許多著名而富有的逃犯做整形手術,使得改頭換麵的他們逃避全球性通緝。

春天,她被送入這家醫院,完成了痛苦而漫長的整形手術,用迄今為止人類最先進的技術,為她植入全新的皮膚——包括被全部燒毀的臉部,還有身上一些受傷部位,完全消除燒傷的痕跡,即便換個名字找個老公也不會被發現。

還有其他一些改變,比如她原本的栗色長發,早在非洲被燒光了,受損的頭皮很難再長出頭發。醫生給她植入了新的黑色頭發,配合她得到的那張新臉。她的聲帶也得到修複,因為爆炸中的有毒煙霧,嚴重傷害了她的喉嚨。她修複以後的聲線,仍是悅耳的年輕女聲,但與過去有很大不同。

最大的改變自然是臉,不再是從前的歐亞混血模樣,鼻梁也不再如往昔那麽挺拔,嘴角和下巴的輪廓都有改變——所有的變化都按照一個規律,就是更像血統純正的中國人。

醫生可以幫助她改變毀容的臉,但不能幫助她變成大美女,隻能成為一個沒有什麽瑕疵,但也不會吸引男人眼球的女子。

就是此刻鏡子裏的她。

與其說是變成醜小鴨,不如說是真正的平凡人。

奇怪的是,完成整形手術以後的她,竟很像牛總最近死去的幹女兒,於是她頂替了那個女孩身份,有了一好好聽的新名字——藍靈。

但是,她需要很長的休養時間,讓移植部位的血管和神經長好,真正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她回到佛羅裏達州,隱藏在濕地深處的醫療中心,度過數個月的恢複期。她漸漸可以獨立行走,像蹣跚學步的孩童那樣,不斷增長身體的力量,直到可以走到陽光底下,讓自己這張平凡的新麵孔,暴露在所有人麵前。

莫妮卡的絕情穀底一年。

秋天,牛總帶著她走出絕情穀,跨越太平洋抵達中國,以他的新任女秘書的名義,來到她深愛著的男子的身邊——當然,她和他之間的關係,牛總到死都一無所知。

這就是她的故事,她永遠都不會說出來的故事,就算說了別人也不會相信的故事,將要永遠埋在腹中隨著她的身體一同腐爛的故事。

忽然,電話鈴聲響起,打斷了這漫長的回憶。

這裏沒有手機信號,響的是宿舍的內部通話係統,她疑惑地接起電話,卻聽到那個人的聲音:“莫妮卡,你現在哪裏?”

“啊,董事長?”她有些手足無措,元旦夜他怎會用這種方式找她?“我現在宿舍。”

“好,我馬上就來找你,很快再見!”

他的聲音有些急促和悲傷,不知遇到了什麽問題。

掛斷電話之後,她忐忑不安地在屋裏來回走著,趕緊收拾一下房間,至少看上去還像個家的樣子。

十分鍾後,門鈴響起。

她已換了一身還算好看的衣服,緊急化了個淡妝抹了些唇膏,迅速弄了弄頭發,小心翼翼打開房門。

她看到一張落魄蒼白的臉。

她的他的臉。

“董事長——”

“莫妮卡,我能進去坐一會兒嗎?”

他直截了當地提問,身後並未跟著其他人,她當然不可能拒絕,壓抑著心裏的激動點頭:“快請進。”

閃身,側過,任他貼著自己的肩膀而過,進入她的房間她的世界。

可惜,不再是那個過去的她。

進入單身女孩的房間,他卻仍像過去那樣笨拙羞澀,這一點絲毫沒有改變,讓她越來越心生歡喜,幫他脫下大衣掛在衣架上。

“董事長,請坐啊。”

他像個緊張的大男孩,乖乖坐在一張椅子上,用眼角掃過房間裏一切細節,並未發現有其他男人的痕跡。

“要喝什麽?請別拘束。”

她走進廚房準備弄點熱飲料,他卻更加拘謹地順口道:“隨便。”

“隨便可不是答案,我猜——你要喝茶?”

“是,你猜得很準。”

她莞爾一笑,她知道他從前的喜好,不喝咖啡也幾乎不喝酒,冬天自然是要喝杯熱茶。

兩杯茶放到茶幾上。

他本來就有些口渴,拿起來喝了一小口,卻幾乎燙疼嘴唇。

“小心燙!”

“沒事。”他重新抬起頭,盯著她的眼睛,“抱歉,今晚來打擾你,隻想對你問個問題。”

“請說吧。”

“你覺得我是怎樣的人?”

這個問題倒真是讓她意外,但她也不回避他的目光,停頓片刻說:“你是怎樣的人?為什麽你自己不知道?”

“兩年半前,我不知道自己是誰,後來我知道了,我以為已經充分了解自己,以為找到了真正的道路。可是,現在才明白我錯了,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人!我也根本不清楚自己的真麵目!我隻是自以為是,子以為什麽都明白,其實卻是個什麽都不明白的傻瓜。”

“董事長,請不要這樣貶低自己,我覺得你還是很優秀的人。”

這是她真實的想法,即便她知道現在的他有太多的毛病。

他用懷疑的目光盯著他,卻由讀心術證實她並未撒謊,更非禮節性的恭維。

“能夠說得更具體些?”他又喝了口茶,煩躁地看著黑暗的窗外,“請不要說我的優點,你就說我的缺點吧。”

“每個人都有優點與缺點,你的優點很明顯,但缺點也同樣突出,尤其是最近幾個月。”

“是不是公司裏每個人都在私下罵我厭惡我?”

“不是每個人,但我確有耳聞,也許這對公司很重要,但對你來說卻不重要——你不必在乎別人的想法,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如果你覺得這是缺點,就應該想辦法改正。”

“是,我已經看到了,但是太晚了!”他頹然地低頭,“這個致命的缺點,已導致很嚴重的後果。”

“董事長,你是在說史陶芬伯格的事件?”

“我是不是很可憐?對不起,我第一次在你麵前,也是第一次在員工麵前,表現得如此脆弱無能。”

“你已經很堅強了!無論最終能不能解決問題,隻要你可以改變自己,就是你的成功。”

“莫妮卡,你真的很會說話,讓我想起另外一個人。”

她知道他說的是誰,這個人就是她自己,卻不能讓他知道。

“對不起,我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他依舊緊盯她的眼睛,卻無法用讀心術捕獲什麽,“能不能伸出你的手?”

“啊?”

“把你的手給我。”

他的目光很溫柔,不再像最近的冷酷凶狠,同樣也向她伸出了手,攤開並不大的手掌,布滿一道道馬那瓜雲坎坷的掌紋。

“哦。”

她有些興奮也有些緊張,卻裝做嬌羞模樣,緩緩伸出自己的手,顫抖著剛進他的手心。

就像了人抓住了獵物,他立即將她的玉手握緊——掌心傳遞兩人的體溫,穿過皮膚穿過毛細血管,互相傳遞到彼此心底。

他無聲地盯著她,手中卻越握越緊,她沒有反抗,像綿羊任由他握著,體會曾經熟悉的感覺,乃至回想起那個美好夜晚。

終於,直到她感覺自己的手被握得非常疼痛,他才輕輕鬆開了手,恢複尷尬的表情:“對不起,莫妮卡,我隻是想表達我的感謝。”

“你不必謝我,我是為了自己而這麽做的。”

他也不想用讀心術去試了,眼神裏有什麽東西閃爍,站起來輕聲道:“能不能允許我抱你一下?”

她不想拒絕,坦然站起來。他伸出雙臂,摟住她的肩膀,卻沒有太用力。兩人隔著黑色毛衣,無法感覺到互相的身體。她漸漸放鬆下來,讓自己靠在他的肩頭。他的呼吸有些沉重,衝進她的衣領縫隙,摩擦著脖子深處。

就在她幾乎要失去控製,就像從前那樣抱緊他親吻他之前,卻決絕而痛苦地搖頭,一把將他從自己懷中推出去。

她的反抗讓他備感驚愕,心想,這個醜小鴨居然也敢如此對我?

“對不起!董事長!”

“謝謝。”

她拚命抑製自己的情緒,淚水卻已掛在眼角。

他為什麽要這麽對她?而她又為什麽如此拒絕?他即便對她產生愛慕,即便隻是精神上的感覺,隻能代表他愛上了另一個女人,而不是原來的混血兒的莫妮卡,說明他很容易就背叛愛過的人。

“很晚了,你休息吧。”

他匆匆地走出去,而她也沒有出去送行,隻是把房門關緊,就像趕走一個騷擾的推銷員。

轉身靠在門後,她已淚流滿麵。

我離開了“莫妮卡”。

當然,她不可能是莫妮卡。

如果他是莫妮卡,我的莫妮卡——我將無所畏懼地抱緊她,不管她有沒有劇烈反抗,我都不會讓她從眼前溜走。

我的莫妮卡已經死了。

在她反抗的刹那,我的頭腦也恢複清醒,這是我的又一次失態,也是在冒牌莫妮卡麵前的失敗。離開她的房間,回到元旦黑漆漆的夜空下。寒風卷起細小的雪粒,冰冷地打在臉上,像一記記耳光。穿過宿舍區與核心區間的荒野,“狼穴”死氣沉沉,如布滿幽靈的墳墓。許多員工放假回到了市區,隻有值班的保安站崗放哨,還有幾條夜巡的狼狗——隻有它們的心是忠誠的。

回到519米深的地下,遠離人間的宮殿,爆炸造成的破壞異常嚴重,幸好沒影響到建築結構,至少兩周才能清理完畢——其中包括有些人炸碎的殘肢。

我的寢宮未受多少影響,獨自鑽進溫暖的被臥,感到自己如此孤獨,無論身體還是心靈——將自己放逐到這座島上,放逐到地底深處,放逐到沒有異性也沒有同性的世界。

奇怪,眼前又浮起莫妮卡的臉。

此“莫妮卡”非彼莫妮卡。

就像絕大多數男子,從來隻記得住美女的臉,比如當年的混血兒莫妮卡,比如楚楚動人的秋波,比如高能的初次暗戀對象馬小悅。至於長得抱歉的女孩們,我從來不會多看幾眼,甚至很快就會遺忘。

可是,我為什麽會記得住這張平凡的臉?尤其當她神奇地出現在非洲,率領一批突擊隊員救我出來——我知道這不僅僅是一種感激,還有許多超出職業範圍的情緒。

暗殺爆炸發生的時刻,又是她第一個衝進來救我,當腦震**的我醒來刹那,竟然把她當成了莫妮卡——我的莫妮卡。

她是什麽人?她為何對我如此之好?她的目的又是什麽?

讀心術可以確知她的心,她並不是虛偽的人,更非慕容雲安插近來的特洛伊木馬。

她要得到我?得到我的人,也得到我的心。

可他剛才為何如此反抗?

大概又是聰明女人的策略,欲拒還迎欲擒故縱?讓我的不到便越想得到,便會在她的羅網中無可自拔——隻要得到了我的人,同時也得到我的心,便可以得到天空集團!

如果真隻這個目的——真是太可怕了!先是處心積慮利用牛總,又通過調查牛總自殺讓我注意到她。她麵對我從容不迫的姿態,勇敢而真實的說話方式,漸漸贏得我的信任,竟把她調到我的身邊。當我遇到危險,她又能動用某些秘密資源,出生入死講我拯救於水火之中。

這是個多麽龐大而精致的計劃!

而我就是這個計劃最終的獵物,確切來說不是我,而是我的愛情。

她要的就是我的愛情?

但願,以上都是我的臆想。

夜,再度沉沉襲來,讓我懷著滅亡的恐懼入夢……

車窗外是陸家嘴的鋼鐵森林,仿佛已被寒冷空氣凝固,構成一幅後現代油畫。

2011年第一個工作日,我遣散了龐大車隊,僅坐一輛悍馬來到天空集團寫字樓。我把白展龍派去紐約總部開會,隻有“莫妮卡”陪伴在我身邊。一路上她沒說什麽話,我也不知說什麽好,仍為元旦夜而尷尬。

由於被認為最安全的“狼穴”,也發生可怕的爆炸事件,並奪去五名高管的生命,亞太區會議重新回到了寫字樓。我緊急任命幾名代理高觀,用嚴厲的語氣交代工作。度心術發現他們人人自危,生怕步前任之可悲後塵而送命。經過那麽多可怕的失敗,我再也無法像個真正的帝王那樣,隻能草草結束會議,與“莫妮卡”返回“狼穴”。

無聲而漫長的旅行,悍馬跨越長江登陸崇明島,穿越冬日黃我的田野與森林,回到基地的第一道路障。

然而,車窗外安靜得讓人害怕,原來有許多保安值班檢查之地,卻連一個鬼影都見不到。

司機和保鏢也感到奇怪,每次通過這到關卡,連人帶車都會有嚴格檢查,如今怎就一下子不設防了呢?

我鎮定地命令道:“開進去!”

悍馬繞過路障往前開了數十米,又是一道敞開的大門,依然不見任何保安的身影。

“莫妮卡”也有些擔心:“怎麽回事?”

“別怕!再進去!”

司機遵命開進這道門,穿國高大孤獨的牌樓,又遇到一扇無人把守的大門。

進入空空****的“狼穴”庭院,所有建築還是老樣子,似乎是露天博物館的文物,耳邊呼嘯著掠過森林的寒風,帶走一切生命跡象。

難道“狼穴”已遭到攻擊?所有工作人員遇難身亡?地下基地被洗劫一空?幸好我外出開會才躲過一劫?

無數種可能性從腦中掠過,不管地下還會發現什麽,我必須下去看看!推開阻攔的保鏢,我飛快地衝進地道,“莫妮卡”緊跟在身後,還好一路燈光亮著,雖然不斷有分岔路口,但我清楚地記得該走哪條道,直至那台通往地獄的電梯。

保鏢護衛之下,我們冒險走進電梯,直闖519米深的地底。

來到地下核心區域,指紋鎖的密碼門已失效,誰都可以輕鬆打開進去。

依然不見任何人影——保安、秘書、醫生、廚師,就像中了黑摸法,消失得無影無蹤。

可是,除了爆炸破壞的會議室和秘書辦公室,其他房間還保持原樣,就像進入一座“天機”空城,或遭到外星人的襲擊?

我的私人區域,書房和臥室,包括人造的地下庭院,依然絕望地看不到任何人。

“喂!有人嗎……”

幾秒鍾後,遙遠的地下深處,傳來我自己的回聲,也是命運的嘲笑。

這聲音讓“莫妮卡”驚恐地靠近我,輕聲催促:“快打電話問問白展龍!”

這個鬼地方沒有手機信號,隻有內部通話係統,但已全部失靈。再打開兩太電腦一看,發現“狼穴”的對外聯絡已經中斷。

正當我束手五策之際,不知什麽角落裏傳來“救命”聲。

我們循著聲音跑過去,穿過幾條迷宮般的小道,在一個極不起眼的房間裏,發現了五花大綁的端木良。

立刻幫他鬆開繩子,他的臉已憋得通紅,額頭有被打傷的痕跡,我拍拍他的肩膀問:“發生什麽了?”

這位我的少年時代好友,再度成為階下囚,好不容易說出話來,卻是大聲苦笑:“你也遇到這種事!真好笑!”

“什麽事?”我瘋狂地對他吼道,“說啊?”

“背叛!”

說完他又幸災樂禍地笑起來,我的背後徹骨冰涼,卻恢複了理智:“他們背叛了我?你是說‘狼穴’裏的人們?”

“一小時前,所有人都離開了基地,我問他們為什麽?有人反而打了我一拳,將我綁起來關在這裏。”

“是誰帶頭的?那麽多人一起離開,肯定有人策劃組織。”

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可憐的端木良搖頭說:“不知道,他們走得太突然了,完全沒有任何先兆。”

“莫妮卡”冷靜地說:“我們離開這裏吧。”

明知這是一個好建議,我卻固執地將她推開,跑回最中間的走廊,狂怒卻無力地向空氣揮舞雙拳。這是我親手設計的“狼穴”,也是我精心規劃的新家,卻在轉眼之間被人拋棄,遭到最可恥的背叛。

我恨你!

我恨油畫裏的這個人。

終於,狂怒的我摘下油畫,用盡全力砸到地上,就像對待自己最大的仇敵。木頭畫框應聲折斷。

“不要傷害自己!”

身後響起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隨即她握緊了我顫抖的胳膊。

轉頭看到“莫妮卡”的臉,這張冒牌貨的平凡的臉——我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她一定在內心嘲笑我,在她眼裏我不再是偉大的統治者,而不過是個卑微的可憐的失敗者。

我痛苦地低頭,喃喃自語:“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隻需要恨自己一個人。”

“我們回到地麵去吧,既然這裏已不屬於你,就不要再留戀了。”

這溫柔的聲音打動了我——是啊,這個地方已不屬於我,就像某個女人也已不屬於我,何必再留戀它和她呢?

我重新抬起頭來,帶著“莫妮卡”和端木良,以及保鏢離開“狼穴”。

回到地麵,北風卷過蕭條庭院,不知從哪吹起滿地垃圾。司機檢查過所有附屬建築,包括“莫妮卡”的員工宿舍,確實已空無一人。

這裏已不適宜人類居住,我讓司機帶著“莫妮卡”回趟宿舍,把她所有的日用品帶上。

很快,他們拎著行李回來,所有人坐上悍馬,隨後疾馳出基地。

再見,“狼穴”!

開出光禿禿的森林,手機開始有了信號,我給遠在美國的白站龍打電話。

然而,電話響了半天他不接。我又給陸家嘴寫字樓的行政總監打電話,同樣鈴聲響了很久沒接。我輕輕地咒罵一聲,緊接著給另外數名高管打電話,似乎所有手機都中病毒了,竟然沒有一個人願意接電話!

蜷縮在後排的端木良冷笑道:“董事長,看來你已眾叛親離。”

“住嘴!”

我怒不可遏地回過頭來,讓他重新把頭縮了回去。

“莫妮卡”安慰道:“別著急,我們先回寫字樓看看吧。”

她的聲音總能平息我的怒火,我頹然點頭:“好吧,但我不會饒過那些叛徒!”

一小時後,悍馬開到陸家嘴寫字樓下。

保鏢和端木良留在車裏,我和“莫妮卡”匆匆坐進電梯,來到天空集團亞太區總部。

三個鍾頭前剛從這裏出來,但走過公共辦公區域,員工們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不再是以往那種恐懼與膽怯,而是某種複雜的情緒——腦中反複搜索那個詞,對了,這叫“憐憫”。

他們幹嗎要憐憫我?我已變成一條可憐蟲了嗎?

走到行政總監辦公室門口,敲門半天卻無人輝映,一個秘書怯生生地回答:“董事長,總監先生出去了。”

“那其他高管呢?”

這個回答讓我勃然大怒,剛剛與數名新任命的高管開過會,居然全部溜地無影無蹤了。

憤怒地轉回公共區域,像頭受傷的獅子巡視領地,看著即將成為獵物的斑馬和羚羊們,對幾十名員工大吼道:“你們都給我站起來!到底怎麽回事?”

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對麵走來,我曾經那麽鄙視和痛恨這張臉,現在卻一點感覺都沒有了。

“董事長,你怎麽來了?你不知道發生的事嗎?”

他是侯總。我剛來上班時的頂頭上司,也是親手將我裁員趕出天空集團的人。如今,他已扶搖直上為中國區的銷售總監。

我茫然地看著他的眼睛,讀心術隻讀出兩個字——“可憐!”

“請跟我來吧,董事長。”

侯總臉色凝重地轉過身去,將我和“莫妮卡”帶到另一間辦公室,這裏放著台電視機,不少人正擠在這裏——電視放著集團內部的新聞節目。

出現在畫麵裏的赫然是我的忠誠助理——白展龍。

他身後的背景是紐約曼哈頓,天空集團全球總部,許多鏡頭和話筒都對準了他,其中有CNN、BBC等全球指名媒體。

沒想到白展龍的英文相當流利,麵對鏡頭侃侃而談:“諸位媒體朋友!諸位關心天空集團的朋友們!天空集團董事會剛剛召開完畢,現在由我代表天空集團,公布最新的董事會決議——第一,天空集團全球董事長兼CEO高能先生,在前幾日的刺殺事件中受傷,腦部神經受嚴重損害已無法工作;第二,高能先生在擔任董事長期間,雖然啟動了所多瑪國石油開發等重大項目,但由於他的獨斷專行與剛愎自用,嚴重傷害了管理團隊的凝聚力,並在最近所多瑪國的政變事件中,丟失了集團至關重要的項目;第三,高能先生在最近的幾個月內,出現了嚴重的歇斯底裏情況,這一點已由眾多集團員工正式,並有許多視頻資料——最近的暗殺事件,根本原因是他的殘酷管理,導致一位高管的仇恨;第一,高能先生知道自己的問題,並請精神病醫生進行了資料,結果被確診為精神分裂症——這裏有紐約執業醫生霍金斯博士的權威鑒定結果。”

現場直播畫麵放到這裏,我已瘋狂地喊起來:“無恥謊言!”

在我即將失控要砸掉電視機之前,“莫妮卡”奮力抱住我的後背,侯總也幫她一起緊緊拽住我,就像瘋人院裏兩個看護抓住發病的瘋子。

在場其餘員工看到著奇怪一幕,有的嚇得逃了出去,有的掏出手機拍下照片,自然成為我發瘋的證據。

我是精神病人?

即便我真的精神分裂,也輪不到他們來鑒定!兩個月前,我說自己有嚴重的神經衰弱,白展龍給我介紹了一個美國醫生。這位叫霍金斯博士的醫生,隻給我進行了兩天心理治療,就匆匆飛回美國去了——原來就是這麽一次“治療”,竟給我作了精神病人的死刑判決!

這是臨時插播的最新小心,已通過電子郵件傳遞到全球每位員工麵前。

侯總提前知道了消息,無奈地拍拍我的肩膀說:“董事長,祝你好運!”

“現在,我已經不再是這裏的董事長。”

麵無表情地走出房間,低頭不想別人看到我的臉,不想像個戰敗的囚徒那樣受人參觀,更不想像個獵物那樣被人侮辱。

白展龍!

我已在心底將他淩遲處死!把他派到美國代表我開會,沒想到在那裏倒戈一擊,裏通外人篡奪我的權力!我救過差點條樓的他的性命,又將他從區區的部門經理,提拔到無數人羨慕的機要位置,他卻如此恩將仇報。他不但控製我的生活,還控製天空集團的中樞神經,控製所有的秘密情報。史陶芬伯格的事件,又替他消除了最大的競爭對手,最後隻手遮天控製了董事會——所有堅固的堡壘都是從內部攻破的。

而他以往表現的忠誠與幹連,不過都是些偽裝的假象——虧得我還有讀心術,卻無法讀出他包藏的禍心。那些董事會成員也不出所了,全是吃裏爬外的貪婪家夥,開會時候要麽一言不啊,要麽一堆堆的馬屁,關鍵時刻卻毫無氣節地拋棄了我。

暫停我的董事長職務!委任白展龍接任亞太區總裁!與Matrix合作開發所多瑪國石油項目——無異認賊作父!董事會的袞袞諸公啊,你們吃盡我的高官厚祿,用盡我的財富權力,最終卻出賣組織出賣良心,將幾代人打下來的大好江山,拱手贈與外來的強盜!世上已再無“羞恥”二字。

最後那句話亦是一語道破天機——符合美國公眾利益,言下之意就是我的所作所為,隻符合中國公眾利益?姑且不論中美兩國的公眾利益是否互相抵觸?但就其思維模式而言,已經回到了冷戰時代。

侯總把我送到公司前台,身後已有數十人微觀,都是來看我笑話的吧?

我惡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卻感激地對侯總說:“謝謝你!現在還能與我說話——沒想到集團上下那麽多人,隻有你一個在支持我!謝謝!”

“沒關係,我也要謝謝你,當你作為董事長回來的時候,沒有公報私仇將我開除,否則如今我也沒有機會站在這裏。”侯總非常男人地擁抱了我一把,耳語道,“小兄弟,如果有需要,盡管給我打電話!”

其實,我還想要和他說許多話,但千言萬語到嘴邊卻什麽都說不出,因為後麵有那麽多看熱鬧的人。

我匆匆向大家揮手告辭,與“莫妮卡”一同坐下電梯。

她想要安慰我,卻又不知說什麽好,而我淡淡地說:“天塌下來,我能頂住。”

回到樓下的悍馬車上,我平靜地保鏢說:“感謝你們的忠誠,現在可以走了,我不再是你們的老板了。”

兩個保鏢和一個司機都很愕然,就連端木良也吃了一驚:“發生什麽變化了?”

“我的朋友!”我苦笑一聲,“我已一無所有,確實如你所說——眾叛親離,所有由我一手提拔起來的人,都已被收買而背叛了我。兄弟,我沒有能力再控製你了,你完全獲得了自由。不過,如果你願意,也可以和我在一起,畢竟我們有一樣東西還沒得到。”

端木良明白我說的那樣東西,就是傳說中的蘭陵王麵具,他停頓片刻回答:“好,我們兄弟還可以在一起!”

我回頭對“莫妮卡”微笑著說:“女孩,你也不必再跟著我了,不管你出於什麽目的,現在我對你來說已沒有任何價值了。”

“你以為——我是因為你的天空集團董事長的身份,才會一直跟隨在你左右嗎?”

“對不起,我說得太直接了嗎?”

醜小鴨好似受到某種侮辱,後退兩步冷冷地說:“你錯了!”

“對不起!”我抱著腦袋走下悍馬,“這輛車你們誰要誰拿去吧!我隻想一個人安靜片刻,請誰也不要來煩我。”

說著我甩開忠誠的保鏢,拋下奇怪的“莫妮卡”,跑過正好綠燈的馬路。

幾分鍾後,我獨自迎著狂暴的北風,走進黃浦江邊的綠地,即便悍馬也不可能追到我了。

眼前是滔滔不絕永不冰封的黃浦江,背後是無數高聳入雲的玻璃房子,那些寫字樓裏有無數辛苦的白領,也有肥腸滿腦的大佬,也許他們正擠在窗前俯視我,俯視這個徹底的失敗者,這個被判定為精神病而被趕下寶座的可憐蟲。

寒風卷過敞開的濱江地帶,我的四周人丁冷落,隻有少數遊客冒著寒風拍照,對岸正是外灘那些古老建築。沒有人再會認得我了,我本來就是平庸的人,扔進人群就會被淹沒,就像腳下冰冷的江水。

放心,我可以被不可抗拒的命運吞沒,但絕不會讓這條江水吞沒。

正當我坐在江邊石墩發呆時,許久成為擺設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屏幕上竟是今天我最痛恨的三個字——白展龍。

迅速讓自己冷靜下來,接起電話平淡地說:“沒想到是你。”

“董事長,我在紐約總部,想必你已知道了今天的新聞。”

白展龍的語氣一如既往,就像他甘心為我做鷹犬之時。

“很抱歉,今天我下令讓‘狼穴’的人員撤退,我覺得以目前局勢而言,沒有必要在那維持那麽多人,對資金緊張的集團來說是沉重負擔,何況事實證明“狼穴”並不能保證安全。

“我不怪你!”深呼吸了一口氣,寒冷的風灌入肺中,可以讓我的心保持冷靜,“還要稱讚你的工作效率如此之高,在我離開的短短時間內,就把所有人疏散得一幹二淨。”

“其實,所有人心裏都想早日離開‘狼穴’,我不過順應民意而已。”

我仍然抑製自己的情緒:“我想知道為什麽?你為什麽背叛我?”

“你有沒有聽過周處除三害的故事?”

“當然。”

白展龍正在遙遠的美國給我講起了《世說新語》:“西晉人周處,殺了南山虎,長橋蛟,自以為替天行道為民除害,其實他自己才是最大一害!你要消滅集團內部的叛徒,要擊敗神出鬼沒的Matrix,你以為你的所作所為,都是為拯救集團拯救公司——其實,即便你全都做到這些,依然隻會讓世界越來越糟,因為你自己!你自己才是最可怕的魔鬼!”

“我就是周處?”

戰鬥到今天,居然混到周處的地步,我確實很失敗!

“是,親愛的董事長!我不會把你的全部奪走的,如果你冤獄過富有安寧的生活,董事會也可以給你一筆年金,至少有幾億美元——”

“住嘴!我會奪回我失去的一切,你這條背叛主人的狗。”

“說話請留點口德——高能!”他再也不跟我客氣了,“希望還能再見!”

白展龍在美國掛斷電話,我孤獨地站在北風中,宛如黃浦江畔的一尊銅像。

手機重重地摔在地上——屏幕碎了。

對不起,莫妮卡,我給你的承諾,也跟著一起碎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