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哥,我還願了,我還願了

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國家經濟幾近崩潰。

為了拯救那些在死亡線上掙紮的國民,國家主席劉少奇搞起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有了自留地,自由市場,物質開始豐富起來,生活明顯好轉了。

真是飽暖思**欲,吃飽了的人們晚上沒事幹,就幹**,結果導致了直接後果。後果之一是嬰兒出生率再一次掀起高峰。有一個名叫馬寅初的學者曾向中央進言,要控製人口出生率。他的建議和毛主席的人定勝天,人多力量大的指示背道而馳,因而在五七年被劃為極右。就像五八年敞開肚皮吃是一種革命行為一樣,其後多年間,婦女敞開肚皮生,同樣是一種革命行動,是革命母親的革命表現。後果之二,婦女病多起來。尤其是偏遠的小城以及鄉村,人們的衛生習慣不好,別說是洗澡,就是擦一擦身子這道工序,常常都免了。一般人家,無論男人女人,一季隻有一身衣服。晚上睡覺,無論男女老幼,全都赤條條脫光了,以免衣服磨損。這給**提供了大方便,想做隨時都做,做完了倒頭便睡,根本沒想過要洗一洗。不僅做的前後不洗,第二天第三天接著做的時候,也仍然還沒有洗過。身子多少天不洗不擦,**用品往往是幾個月沒有洗過沒有換過,不衍生病菌才是怪了。

婦女病一多,方子衿就忙。醫院也要政治掛帥,隻有上半天時間看病,所有的下午時間,政治學習占了三個,業務學習占了一個,還有半天勞動,半天上街頭義診。另外剩下的一個半天,肯定會被各種事務給衝了。婦科病必須仔細分清病灶的部位,病在附件還是卵巢,抑或輸卵管或者外陰。除了**,還有乳部。看這些病,主要依靠指檢,必須小心仔細地摸,平均下來,沒有二十分鍾,很難看完一個病人。更加上現在的人,脾氣特別衝,丁點小事便大鬧一場,很少有順的時候。

下了班,方子衿便去自家的自留地。縣城和省城不同,縣城的機關幹部,不少人都分有自留地,縣醫院的每個職工也有。方子衿以前從未幹過農活,拿到那塊地根本不知幹什麽。彭陵野是種過的,她對他說,我們也像別人一樣,種些菜吧。彭陵野說,你想種什麽就種什麽好了。那語氣非常肯定,他是不會插手的。倒是盧瑞國,沒事就往她家裏跑,還幫她種自留地。

那次雪災給杜偉峰也帶來了災難。雖然隻是一個小小的縣城,可權力中心的派係鬥爭卻是激烈異常。杜偉峰沒有到來之前,主要是兩個集團,即那些沒有文化的退役軍官和那批有一定文化知識的地方官員之間的鬥爭。這種鬥爭有點像古代的文官和武官之間的鬥爭。最初,外來官員雖然也受排擠,可畢竟數量少,成不了氣候,矛盾自然不十分尖銳。杜偉峰一來,外來幹部的力量突然加強了許多,本地幹部開始人人自危。於是,兩個集團之間的矛盾迅速上升。這次雪災事件,成了本地派對外來派的一次總反擊。事情一直鬧到了省委。據說省委支持文官派和外來派,對本地派和武官派采取壓製態度,事情就這麽懸著了。

雪災之後不久,三八節到了。按照事前計劃,醫院上街義診。可就在這天早晨,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播報了邢台地震的消息。周恩來總理代表黨中央毛主席看望受災群眾,中國政府拒絕國際紅十字會假仁假義的經濟援助,堅持走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道路。

所有的血雨腥風,緊跟而來。邢台地震之後,民間便有種種傳言。但凡天災人禍,這類傳言便會滿天飛,自古至今,由來已久。邢台地震的消息傳出時,小城人便將剛剛過去的那場大雪和這場地震聯係到了一些,說今年是一個凶年。邢台離京城近,這次地震,應在京城,北京方麵,肯定會有大變。這種說辭不知從何而來,各地公安局卻將此列為反革命謠言,立案偵查。嚴所長果然沒有忘記方子衿,一遍又一遍找她談話。在醫院裏談,在她家裏談,也客氣地請她去派出所談。派出所辦的一些學習班,也都給她一個名額,美其名曰提高毛澤東思想覺悟。

方子衿心裏比雪還亮堂,之所以一直受到公安部門的關照,全都因為自己去省委告了縣公安局的狀,省公安廳派了專案組下來複查梁玉秋的案子,結果定了無罪釋放。而縣公安局一大批領導因此降職或者調任。小鞋人家堂而皇之地給她穿上,她卻有苦無處申。

到了五月,“**”開始了。這個夏天成了大字報的夏天,遊行的夏天,高音喇叭的叫聲比知了的叫聲更頻密尖銳。醫院正常的醫務工作停頓了,每天的大部分時間用來學習中央文件。前幾天,傳達文件稱,大學生中有一種非法組織紅衛兵,要求各地予以取締,凡是發現紅衛兵組織成員出現,立即予以揭發。各地公安機關,應成立專案調查該組織。可進入八月份,中共中央以文件的形式下達了毛主席給清華大學附中紅衛兵組織的一封信,高度讚揚他們的兩張大字報,對他們的造反精神給予熱烈支持。一夜之間,紅衛兵由地下轉入公開,全國各學校也都先後成立紅衛兵組織。紅衛兵小將們歡欣鼓舞,戴著袖章大遊行,高呼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在這一年裏,毛主席六次接見紅衛兵,全國紅衛兵開始大串聯,舉國上下,頓時成為一片紅色海洋。

十一月九日,上海工人造反派召開批判上海市委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大會,宣布成立“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王洪文被推舉為五人主席團成員。為爭取得到上海市委的承認,王洪文鼓動群眾臥軌攔火車,製造了“安亭事件”。全國性的造反奪權開始了。

不知從夏天的什麽時候開始,方子衿再沒有見彭陵野回家。反正他似乎從沒把這個家當成家,想回就回,回來也就是為了那兩件事。他不回來,她倒是省心了。可是那天下午,彭陵野突然回了,不是回家,而是帶著幾個人直接闖進了政治學習現場。他站在會議室門口,對方子衿說,你出來一下。方子衿說我這正開會呢。彭陵野態度非常傲慢,說,這種修正主義的會不要開了。王文勝原本按捺著性子,聽彭陵野說這是修正主義的會,頓時惱火了,說,彭陵野同誌,我提醒你,我們這是在學習中共中央文件。彭陵野指著王文勝說,你這個反動學術權威,沒有幾天好蹦躂了。你等著,過幾天我就把你和你的狐朋狗黨掃進曆史的垃圾堆。說過之後,也不管方子衿大睜著的眼睛,拉起她的手,將她拖到了隔壁辦公室。

彭陵野非常激動地對她說,無產階級偉大的造反行動開始了,他準備響應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的號召,在靈遠掀起一場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打倒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打倒一切資產階級保皇派以及所有牛鬼蛇神的無產階級“**”。方子衿瞪大了眼睛,不相信地看著他。彭陵野慷慨激昂,說他們已經準備好了,全縣造反運動即將開始,他們要把縣委、縣政府、公安局、法院、檢察院,其中也包括縣醫院,所有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趕走。他說,子衿,一場偉大的革命風暴到來了,我們沒有趕上毛主席領導的那場推翻舊中國的革命,可我們趕上了現在這場同樣是由偉大領袖偉大導師偉大統帥偉大舵手發動的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你不能再等了,必須立即行動起來,站在黨和人民這邊,站在你丈夫我這邊,成為我的革命同誌和紅色伴侶。

方子衿目瞪口呆,問他,你想幹什麽?

他說,你應該立即組織縣醫院裏麵的革命派,配合我們在縣委和縣政府的造反行動,在縣醫院造王文勝的反,把縣醫院的印把子掌握在我們革命造反派的手裏。

方子衿的一顆心狂跳起來。造反?她說你瘋了?這是在玩火。彭陵野說,我沒有瘋我隻是激動。你知道嗎?一場偉大的革命到來了。一切都不用擔心,這場偉大的革命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發動的。我已經接到胡之彥同誌的秘密來電,他和另外一些同誌,已經成立了鋼廠工人造反總司令部,他本人擔任副總司令。彭陵野幾近瘋狂,他激動地在方子衿麵前走來走去。他說,媽的,杜偉峰算他媽麽東西?老子為了當一個副科長,多少次對他低聲下氣,他竟然理都不理。這次,老子不靠他了,老子要造他的反。

方子衿不寒而栗,站在那裏不知說什麽。彭陵野似乎有事急著走,對她說,你抓緊點,現在紅衛兵的勢力很大。胡司令說了,如果不抓緊,讓他們搶先,就沒我們什麽事了。我告訴你,縣醫院交給你了,你立即著手,聯絡幾個你最信得過的人,隻要我們一鬧起來,你就響應。具體行動時間,我會通知你的。他說過,調頭向外走,走到門口,似乎不放心,又停下來,指著木頭一般站在那裏的方子衿說:別怪我沒提醒你,你如果壞了我的事,我饒不了你。說過之後,帶著幾名手下,轉身出門而去。

彭陵野離開好一段時間,方子衿還沒轉過神來。造反,在曆朝曆代都是株連九族的大罪。他還說是毛主席親自發動的,可能嗎?天下是毛主席打下的,他會自己造自己的反?一時間,她無法判斷彭陵野所說一切是否真實。仔細想想,彭陵野這種人,一門心思想著往上爬,為了達到個人目的,不擇手段。共產黨能讓像彭陵野這樣一些人造反嗎?正如陸秋生所說,這天下是無數共產黨員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他們又怎麽甘心輕易送人?

一個小時後,她將這件事忘了。她認定彭陵野是個思想的瘋子但是一個行動的機會主義者,他不敢鬧出造反這麽大的事來。沒料到三天之後,方子衿正給一個可能患附件炎的女性做指撿,一個男人闖了進來。患者先見了他,驚叫一聲站起來,伸手將褲子往上提。方子衿見到他,異常氣憤,喝問道你幹什麽?這裏禁止男同誌進來,你知道嗎?男人根本不理方子衿的喝問,看了一眼女患者,以命令的語氣說,還站在這裏?出去。患者渾身一震,逃一般出去了。方子衿轉向那個男人,說你怎麽回事?就這麽闖進來,而且還將病人往外趕。

男人說,對不起嫂子。方子衿說別叫我嫂子,我根本不認識你。那人壓低了聲音說,我是彭司令派來的。方子衿愣住了,不明白這個彭司令是何許人。男人說,嫂子,彭司令讓我通知你,我們今晚九點行動。我們和鋼工總的行動是統一的。他讓我告訴你,縣醫院就交給你了。男人走的時候還特別叮囑再三,說是今晚九點,全省一起行動。

來人走了,方子衿坐在那裏發呆。她突然覺得自己應該將這一消息告訴杜偉峰,應該讓他提前有所準備。想到這一點,她顧不上門口那些病人,離開診室,迅速向辦公室跑去。醫院裏隻有兩部電話,一部是出診專線電話,免費的,另一部在院長辦公室裏。

方子衿跑過去的時候,王文勝正在打電話。方子衿等了一會兒,見王文勝的電話似乎沒完沒了,急起來,一步跨過去,將電話按了,搶過話筒就開始撥號。王文勝說,喂喂喂,小方你這是幹什麽?我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電話。方子衿根本顧不上他,電話一通,立即對著話筒說,縣委總機嗎?請接杜書記辦公室。電話響了,可對方沒人接。王文勝說,我剛才就是和杜書記通話,他不在辦公室。方子衿立即說,你怎麽不早說?王文勝說,你又沒告訴我,我怎麽知道?方子衿掛斷了電話,對他說,那你快給他打個電話,我有急事找他。王文勝攤了攤雙手,說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裏。要不,你等一等吧,他可能還會打過來。

半個小時過去了,電話並沒有響起來。倒是門外,突然變得異常嘈雜。王文勝和方子衿跑到窗前往外看,見一群中學生,左手臂上戴著紅袖標,右手舉著小紅旗,排著隊高呼著口號:無產階級“**”勝利萬歲,毛澤東思想勝利萬歲,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有些口號司空見慣,有些口號則是第一次聽到。以前也曾有過遊行隊伍來到縣醫院門口,那也不過是在門口喊一喊口號,扔下一些宣傳標語而已。令王文勝和方子衿沒想到的是,這次不同,那些紅衛兵小將來到門前並沒有停下來,而是一哄而入。

時隔未久,那些人已經喊著口號衝進了院長辦公室,其中一個女紅衛兵站出來,問道,你們誰是院長?王文勝說,我是,你們有麽事?那個女紅衛兵對他的話大為惱火,憤怒地說道,我們有麽事,你不知道嗎?我們響應偉大領袖偉大導師偉大統帥偉大舵手毛主席的號召,進行無產階級“**”。王文勝說,是是是,我們已經傳達了文件。女紅衛兵說,那就好,這樣不需要我們多費唇舌了。現在我宣布,正式接管你們醫院。

王文勝不相信,說什麽什麽?我沒有聽錯吧,你們接管我們醫院?

女紅衛兵說,是,請你立即交出公章,交出權力。

王文勝和方子衿目瞪口呆,一時不知如何應對。過了不知多長時間,王文勝醒悟過來,說我憑麽事交給你們?公章是縣委交給我的,隻有縣委才有權讓我交出公章。女紅衛兵立即開始背誦毛主席語錄,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讀過語錄,她振臂一呼,大聲喊無產階級“**”勝利萬歲。所有的紅衛兵小將一齊跟著大喊,頓時口號聲震徹屋頂。王文勝被這一串口號聲嚇壞了,站在那裏不知所措。女紅衛兵喊過口號,再次將手一揮,宣布,把這個頑固派綁起來。

她的話音剛落,幾個孩子便衝向王文勝,將他按倒在地。也不知誰帶著繩子,將他給綁了。方子衿吃驚地站在一旁,不明白王文勝麵對這樣一群孩子,為什麽束手就擒,沒作絲毫反抗。那時她確實想到了彭陵野叫她奪權的事,才意識到,造反奪權,原來是一件如此容易的事。

看著這些十五六歲的孩子,看著他們笨拙卻又瘋狂的動作,方子衿不知所措。她想,這些孩子基本的法律觀念和道德觀念尚未形成,如果讓他們以某種組織形式活動,又不受約束,世界豈不是要大亂?那些孩子綁住王文勝之後,向他要辦公桌以及檔案櫃的鑰匙。王文勝不給。他們於是開始翻找,將他身上所有口袋搜了一遍,又搜辦公室,所有的書籍什麽的,掀了一地,整間辦公室亂七八糟,狼藉不堪。他們找到鑰匙後,試了試辦公桌的抽屜以及檔案櫃,都打開了,並且翻出了幾枚公章。女紅衛兵拿到那些公章,對身後一招手,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背著一隻大大的書包走上前。她將書包打開,女紅衛兵將那些公章抓起來,扔進書包裏。方子衿趁此機會看到,裏麵已經裝了好多的公章。

他們有人拿出早已經準備好的封條,分別封了檔案櫃、辦公桌。方子衿見他們的奪權行動已經完成,準備離開,被那個紅衛兵女領袖叫住。女領袖說,你,站住。方子衿嚇了一跳,停下來,問她,紅衛兵同誌,有什麽事?女領袖問她,你叫什麽名字?她說方子衿。女領袖又問,什麽成分?她說自由職業者。女領袖說,自由職業者也是無產階級,好,就是你了。從今天開始,縣醫院由我們接管,現在我任命你為縣醫院革命造反委員會臨時副主任。方子衿目瞪口呆,站在那裏,不知說什麽。紅領袖大手一揮,命令紅衛兵離去,她身邊一名紅衛兵扯了扯她的衣服,又指了指方子衿。女領袖不耐煩地說,有麽事,說。那名紅衛兵在女領袖的耳邊輕聲說了兩個字:辮子。

女領袖看了一眼方子衿,見她背後拖著兩條長長的大辮子,辮梢差不多到了膝部。女領袖向後一伸手,立即有人遞給她一把剪刀。她接過來,走近方子衿。方子衿驚異地問,你要做麽事?女領袖說,你現在是我們革命造反委員會的臨時副主任了,當然要有點革命的樣子,不能留著這條資產階級的尾巴。說著,她拿著剪刀,哢哢哢一陣猛剪,將方子衿那兩條留了多年的長辮子剪了下來。

紅衛兵押著王文勝離去,方子衿站在那裏,看著地上那兩條長蛇一樣的黑辮子,欲哭無淚。少女時,她一心想著為自己未來的郎君留著這兩條辮子,後來,她隻希望為白長山留著這兩條辮子。女兒出生的時候,因為月子裏不能洗頭,她不得不忍痛將辮子剪了,此後又開始蓄起來。可如今,連白長山的麵都沒有見到,辮子卻沒有了,這是否預示著她和白長山永遠都是有緣無分?她彎下腰,將辮子撿起來,捧在胸前,抬腿向外走。剛走到門口,突然想到,自己捧著辮子這麽走出去,說不定會授人以柄。她迅速捋起自己的白大褂,將辮子圍在腰中,再將白大褂拉下來蓋住,倒也看不出來。

第二天,方子衿叫女兒去上學,方夢白說學校停課了。方子衿驚了一下,說你們是小學,怎麽也停課了?女兒說,學校的老師不是國民黨的官太太,就是反動保長的老婆,沒一個革命分子,都被紅衛兵抓起來了,沒有老師上課。方子衿說,你怎麽不早說?走,跟我走。女兒問去哪裏,方子衿說,去盧奶奶那裏。女兒問,你不上班了?方子衿回答不了這個問題。醫院裏全都亂了,昨天下午就沒有一個人上班,今天的情況她還不是太清楚。

走到大街上,見紅衛兵小將在街上設了很多檢查站,他們手裏拿著剪刀、尺子,見了留長辮子的,拿著剪刀就剪,見誰的褲子不對,便拿尺子去量,如果褲腳小於八寸,立即揮起剪刀,一剪下去,再抓住剪開的口子,用力一扯,嘶的一聲,將褲子扯成了裙子。有一個女人穿著一雙高跟鞋,紅衛兵硬是將她的鞋從腳上脫下來,將跟敲掉了。最慘的是那些燙了發的女人,紅衛兵見了這類女人,便把她們拉進檢查站,按著她們的頭,拿著剃頭推子就剃她們的頭發,結果被剃成了光頭。方夢白見到這種情形十分不解,問媽媽。方子衿也不明白頭發褲子鞋跟革命有什麽關係,無法解釋。

來到盧瑞國的家,見盧母正在訓斥兒子。盧母說,造反,造反是好玩的嗎?那是要殺頭,要株連九族的,你難道想讓老娘跟著你去陪葬?看到方子衿,連忙說,方醫生,你來得正好,瑞國最聽你的,你勸勸他。方子衿愣在那裏,不知說什麽。盧瑞國說,媽,你不懂,現在造反和以前的造反不同,現在造反是革命行動,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親自發動的。盧母說,毛主席親自發動的?毛主席不是坐龍廷了嗎?他發動別人造他自己的反?你別哄我老太婆,我才不相信。盧瑞國說,你不信,可以問子衿姐呀。方子衿被逼到沒有退路,隻好說,無產階級“**”,是毛主席發動的。盧母聽說是毛主席發動的,態度大變,說既然這樣,那老媽支持你,兒啊,你去吧。毛主席說的,一定沒錯。

方子衿怎樣牽著女兒的手進去,又怎樣牽著她出來了。隻是出來時,身邊多了盧瑞國。盧瑞國要去參加造反派,盧母一聽說造反兩個字,嚇壞了,不讓兒子出門。方子衿倒是救了他。相反,盧家成了造反派之家,而街上又那麽一股子亂勁,方子衿害怕了,突然決定將女兒帶回家。她和盧瑞國一起走了一段時間,盧瑞國告訴她一個驚人的消息:彭陵野當上了靈遠工人造反總司令部的總司令,就在前一天晚上,靈工司占領了縣委和縣政府,奪得了公章,並且將一些領導關進了倉庫,杜偉峰是被關押者之一。

回到家,安頓好女兒,方子衿去醫院上班,發現所有的醫護人員都集中在掛號處議論紛紛,都沒有工作。有些人在商量成立自己的造反派組織,要把紅衛兵奪走的大印再奪回來。醫院的工作停頓了,方子衿隻好回到家裏,每天去醫院看看,聽一聽同事聊見聞。

有一天半夜,方子衿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披衣下床,打開門一看,外麵站著好幾名紅衛兵,領頭的正是那個女領袖。女領袖說,快,有緊急情況,我們的革命同誌受傷了,你立即組織搶救。方子衿說你們等等,轉身進屋,替女兒掖了一下被子,穿上衣服,急急地出門。趕到醫院一看,有些傻眼了,醫院外麵站滿了紅衛兵,他們手持木棍一類的武器,將醫院嚴密封鎖起來了。掛號廳裏東倒西歪滿都是傷員,傷勢還都不輕,身上臉上都是血。有幾個醫生和護士正替他們包紮處理。因為造反,醫院工作基本是停頓的,紅衛兵小將挨家挨戶去找,才找到幾個人。

方子衿首先走近的是一個用手捂住左眼的男孩。孩子十五六歲,由兩個同學攙扶著。他用一塊布捂著自己的左眼,那塊布被鮮血染紅了,血還在往下流,使他整張臉全都是血,衣服上麵也是大片大片的血跡。她走過去,讓他放下自己的手,又小心地揭起那塊不太幹淨的布,被自己所看到的情景嚇了一大跳。這孩子的左眉骨不知被什麽削掉了一塊,左眼珠已經突出了眼眶。她想,他們還是孩子,如果他們的父母見到,不知心疼成什麽樣子。

她問,這是怎麽弄的?一個紅衛兵小將說,他們去偷襲靈工司總部,想將縣委縣政府的公章搶回來,沒料到中了埋伏。另一個紅衛兵說,阿姨,快幫我們治吧,我們的人不夠,我們還要去支援他們呢。許多輕傷的孩子包紮過後,又投入戰鬥了。天亮後,全縣其他的紅衛兵組織聽說此事,紛紛趕去增援。靈工司頂不住,主動撤了出去。第三天,方子衿正輔導女兒的功課,一群紅衛兵高喊著口號來到她家。她已經幾次和那位女領袖打交道,覺得應該算是熟人了,便笑著和她打招呼,說,革命小將同誌,你們有麽事嗎?

女領袖停在方子衿麵前,圍著她轉了一圈,將她上下左右仔細打量一番,然後問,你叫方子衿?方子衿說是。女領袖問,彭陵野是你麽人?方子衿猶豫了一下,說是我愛人。女領袖突然大聲地問,你愛人呢?他在哪裏?方子衿說不知道,有一個多月沒回來過了。他們像審犯人一樣,將方子衿審了半天,又走到方夢白麵前,問道,小妹妹,你知道你爸爸在哪裏嗎?方夢白說我沒有爸爸。紅衛兵小將倒是愣了,說你怎麽沒有爸爸?彭陵野不是你爸爸嗎?方夢白根本不顧母親的感受,態度堅決地說,他不是我爸爸。女領袖似乎懶得再費唇舌,一揮手,小將們一哄而上,開始翻箱倒櫃,將方子衿的家掀了個底朝天。

後來方子衿才聽說,他們是想抄到被彭陵野奪走的那些大印。彭陵野的靈工司被紅衛兵驅散,彭陵野帶著大印和被他們押起來的縣領導,和靈工司的骨幹一起躲到了什麽地方。紅衛兵沒有抄到他們想要的東西,卻抄到一些線裝書。方子衿再三向他們解釋,這些都是醫學著作。紅衛兵說,隻要是線裝的就是封資修,就應該銷毀。

紅衛兵一把火燒掉了項欽羊留給她的那些書,也燒醒了方子衿。白長山給她的那些信,她一直保存著,如果被搜到,可能會給自己惹下巨大的麻煩。這些信,她收藏在醫生辦公室的櫃子裏,裝在一隻木箱中,有滿滿的一箱子。當天,她便將那些信拿回家,坐在灶前,一邊讀著那些信,一邊往灶裏扔。許多信她實在舍不得燒掉,便放在一邊。坐在灶前,看著爐膛裏火苗躥動著,她的心也隨之搖擺不已。她覺得,被火燒掉的不是普通的紙,也不是普通的紙上寫著的一些方塊字,而是自己的靈魂。自己的靈魂此刻就在火苗上跳舞,在接受淩遲之刑。用了幾個小時時間,將第一批信燒掉,看看那些實在舍不得燒的,還有一百多封。她不得不從中再減一些,減來減去,也隻減了四十多封,仍然剩下接近七十封。其中有些是白長山在朝鮮時寫給她的信,沒有涉及私人感情的,即使被查到也不犯諱,留下來應該沒有問題。可有十幾封,無論如何是不能讓人看到的。

經過兩天思考,方子衿終於想到一個好的收藏方法。中衢女人有一種特殊的針線包,被她們稱為書包,是用布以及牛皮紙製成的。先用碎布一層層地粘貼,粘成約五十公分寬、一米五長的布幫子,在一麵粘著漂亮的花麵,另一麵粘上疊成方形的紙袋。紙袋一共有六排,裏麵可以放置各種針線紙樣。用那些紙袋來裝這些信,再好不過。可那畢竟容易查到,方子衿不放心。她將背麵的幫子做了個夾層,把所有的信仔細地平鋪好,藏在了裏麵。

在她看來,如此一來,整個靈遠縣,除了彭陵野,再沒有別人知道她和白長山的事了,即使彭陵野,也不可能找到她和白長山交往的證據了。可她怎麽都沒料到,隨著形勢的快速變化,他們的這段戀情還是被紅衛兵造反派揭了出來。

經過一段時間的發展後,紅衛兵組織內部出現分化,一些黑五類灰五類被清除出了紅衛兵隊伍,另一些紅衛兵見弄個總司令之類的職務很容易,便拉攏三五個要好的同學,站在操場上振臂一呼,一個新的造反派組織就成立了。有叫毛澤東思想戰鬥隊的,有叫二七戰鬥隊的,有叫五一六戰鬥隊的,還有革命紅衛兵戰鬥隊、盾牌紅衛兵戰鬥隊、紅色恐怖赤衛隊等等。這種分化,削弱了紅衛兵的力量,靈工司因此有了死灰複燃的客觀條件,同時,另一個造反派組織抓住了這次機會,異軍突起,它就是盧瑞國參加的靈遠工人階級革命大聯盟,簡稱靈革聯。這個時期,紅衛兵組織主要以揭隱私、深挖隱藏在革命隊伍之中的階級敵人以及腐化墮落分子為主。今天,盾牌戰鬥隊從某領導的檔案中發現,他曾經被國民黨俘虜,於是貼出大字報,聲稱挖出了一個叛徒。明天,金色赤衛隊便挖出一個內奸。大字報鋪天蓋地,最初主要是揭政治隱私。可小小一個縣城,政治隱私畢竟有限,於是,紅衛兵們便開始揭生活隱私。

這個時期,醫院基本處於無政府狀態,一半以上的醫生忙著造反,隻有少數逍遙派,每天去坐幾個小時的診。一天早晨,方子衿去醫院的時候,見許多人圍在一起看大字報。大字報每天都有,隻有這一天,看的人特別多。那些同事見她走過來,眼光十分特別。她沒太在意,直接走進了診室。時隔未久,有人來通知她去開會。方子衿覺得奇怪,醫院領導不是癱瘓了嗎?誰來主持會議?

她走到掛號室前麵的空場上,見到許多戴袖章的紅衛兵站在那裏,一些醫院職工站在大字報前,稀稀拉拉的,顯然隻是職工的一部分。會議由紅衛兵的女領袖主持,她站在一張臨時擺出來的桌子上,手持紅寶書,腰紮武裝帶,顯得英姿颯爽。她舉起一隻手,所有人立即停止了講話,接著,她開始領唱《東方紅》,大家一起跟著唱起來:“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咳喲,他是人民大救星……”

歌聲結束,女領袖威嚴地命令:把走資派王文勝押上台來。兩名紅衛兵扭著王文勝的手臂走到前台,他們手中各握著一條皮帶,殺氣騰騰。王文勝像狗一般聽話地站在那裏,老實低著頭。有人往他脖上掛了一塊紙板做的牌子,上麵用歪歪扭扭的墨字寫著“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王文勝”,在他的名字上麵,還打了一個大大的紅叉。女領袖問他,王文勝,你老實坦白交代,你在縣醫院是不是執行一條資產階級的反動路線?王文勝連忙點頭,是是是。女領袖又問:你是不是以學術為借口,破壞**?王文勝說,是是是。女領袖無論問什麽,王文勝都承認。女領袖大概覺得這樣鬥下去十分沒趣,領呼了一遍口號,然後發出第二道命令:把流氓分子葉豔丹押上來。

葉豔丹是醫院的護士長,一個年輕的寡婦。因為長得有些姿色,為人又隨和,因此不少男人打她的主意,一到晚上,家裏常常都會人來客往,令她不厭其煩。後來,不知怎麽就被縣公安局的一名副局長得手了。此人是一名南下幹部,級別比縣委書記還高,隻是大字不識一個,才屈居副局長之職。副局長有老婆,是農村婦救會長出身,非常厲害,不僅不肯和他離婚,而且和葉豔丹大鬧。

葉豔丹顯然沒料到火會燒到自己頭上,一下子蒙了,呆在那裏一動不動,結果被兩個紅衛兵架著拖到了台上。照例被掛上一塊牌子,照例被兩個紅衛兵小將反扣著雙臂。葉豔丹嚇壞了,當即尿了褲子,尿水順著襠部往下滴。她的身體已經不受自己控製,全身抖得厲害。女領袖問她,葉豔丹,你知罪嗎?葉豔丹說,是是是。女領袖又說,你和唐貴民通奸,是不是事實?葉豔丹先答了一串是,大概意識到這事自己不能承認,又立即改口說,不是,我是被他強奸的。旁邊一個小男孩帶點惡作劇地說,不管是通奸還是強奸,你們是不是打皮絆了?所有的紅衛兵一陣哄堂大笑。女領袖立即一揮手,製止說,笑麽事笑麽事?這是革命的大是大非問題,你們還有沒有階級覺悟?所有人都緘口了。

站在下麵的醫院員工,人人自危,不知道下一個輪到誰。方子衿其實有些預感她可能會受到衝擊,不為別的,自己的丈夫奪走了縣委縣政府的大印,又是紅衛兵組織的死對頭,這筆賬,紅衛兵小將們大概要同她清算吧。果然,女領袖接著一聲大喝,將流氓分子方子衿押上來!聽到這一罪名,方子衿一下子蒙了。葉豔丹因為打皮絆才被稱為流氓分子,自己沒有任何不正當的兩性關係,怎麽也給自己安上了一個流氓分子的帽子?流氓可是一個專用名詞,特指不正當的男女關係。

方子衿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就有兩個紅衛兵押著她,將她拖上了台。有人往她的胸前掛了一個牌子。女領袖問她,方子衿,你知罪嗎?方子衿說,我不知道自己犯了麽罪。她的話音剛落,那個女領袖凶相畢露,撲向她,掄起巴掌,在她的臉上一頓猛抽。小丫頭才十幾歲的年紀,不知哪來如此的狠氣,下手又重又毒,頓時打得方子衿鼻孔嘴角流血。打過之後,她再問方子衿是否知罪,方子衿仍然說不知。旁邊一名紅衛兵掄起皮帶要抽她,女領袖揮手製止。

女領袖問:“你曾經犯過通奸罪。是不是?”

方子衿說:“我沒有。”

女領袖怒斥:“你沒有?你明明和一個叫白長山的人通奸三年。你竟敢說沒有?”

方子衿說:“我沒有,我和他連麵都沒有見過,怎麽通奸?”

女領袖說:“你的檔案上寫得清清楚楚,你還敢狡辯?”

檔案上寫得清清楚楚?方子衿不知此說從何而來。紅衛兵和醫院的職工發出一陣笑,似乎對此早有所知。此事涉及自己的名節,方子衿不能不辯解。她說,我是認識一個叫白長山的誌願軍軍官,我們也曾經通過一段時間的信。但是,我們至今連麵都沒有見過。這都是事實。女領袖說,那好,我讓你心服口服。把她的檔案拿過來。有一名紅衛兵迅速遞上一頁檔案紙,女領袖拿著遞到她的麵前,指著上麵用紅筆勾出的一行,說你自己看看,上麵寫的是什麽?方子衿抬眼看去,見上麵用黑筆寫著“同白長山通奸三年”,她已經認出,這是胡之彥的字。方子衿說,這是典型的打擊報複,無中生有。你們應該調查清楚。

女領袖怒火中燒,說,檔案裏白紙黑字寫著,你還不承認?真是死不悔改。給我打。

旁邊一名拿武裝帶的小男生早已經按捺不住,聽到這聲命令,立即衝上前,掄起皮帶向方子衿猛抽。方子衿立即感到身上臉上劇烈地疼痛,鮮血順著臉頰流下來,滿臉滿身都是。打過之後,女領袖再一次喝問,你認罪嗎?站在她身邊的王文勝小聲地對她說,別強了,這樣下去,他們會打死你的。方子衿隻好小聲地說,是。

女領袖不再糾纏此事,一聲令下:給他們剃陰陽頭。幾名紅衛兵拿出早已經準備好的推剪,哢哢哢一陣猛剪,縷縷青絲,從方子衿、葉豔丹以及王文勝的頭上飄落。麵前沒有鏡子,方子衿不知自己的頭被剃成了什麽樣,但推剪貼著頭皮在推,她想,看來自己是要被剃成光頭了。事實上,比光頭更慘。頭剃完以後,她偷眼看了一下身邊的葉豔丹,頓如五雷轟頂。葉豔丹的頭發被剃掉了一半,另一半還留著。剃掉的一半,露出烏青的頭皮,另一半披散著,耷拉在她的臉上,遮住了她的一隻眼睛,讓她看上去像鬼怪一樣。

完成了這道工序,女領袖再一次下令:架飛機,遊街。

在身後架著方子衿雙臂的紅衛兵,聽令後用力將她的雙臂盡可能地向後掰,使得雙臂在身後高高蹺起,看上去就像飛機的雙翼。紅衛兵小將押著三人,一路呼喊著口號,圍著醫院轉了一圈,然後出門而去,開始在縣城的街上遊鬥。出了院門,不知什麽人出的主意,要求他們一路高喊自己的罪名。王文勝十分聽話,一路喊道:我叫王文勝。我是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我是反動學術權威。我罪該萬死。方子衿學乖了,喊道,我叫方子衿。我是破鞋。我罪該萬死。

在醫院裏葉豔丹顯得老實,因此沒有挨打,此時不知怎麽突然變了,無論如何,不肯喊自己是破鞋。引起紅衛兵小將一陣猛打不說,牽累方子衿也遭了殃。有人不知從哪裏弄來兩雙又髒又破又臭的鞋,用草繩拴了,分別掛在兩人的脖子上。葉豔丹仍然不肯喊出我是破鞋這句話,因此又招致一陣毒打。

方子衿被押在葉豔丹的身後,她看到這一切時,聯想到了餘珊瑤曾受到過的汙辱,自知難免,痛苦得幾乎想死去。那一瞬間,她似乎聽到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叫了一聲媽。是女兒方夢白的聲音。她很想抬頭看一看女兒的表情,卻不敢。這一瞬間,她的心碎了,不明白女兒看到自己這樣子,會經曆什麽樣的打擊。她想,自己可能逃不脫和餘珊瑤以及葉豔丹同樣的命運吧,隻是這一切,千萬別被女兒看到。後來的事情,她自己也沒有完全料到,不知是不是那些紅衛兵小將打人打累了,竟然再沒有人動手,隻是押著他們遊街。遊行途中常常遇到別的遊街隊伍,紅衛兵小將便呼口號相互致敬。從那些紅衛兵小將所呼打倒之類的口號中,方子衿聽到了許多熟悉的名字,杜偉峰也在其列。縣城的高官中,縣長首當其衝,還有幾名副縣長副書記,人武部長、組織部長、公安局長、法院院長等,均屬遊鬥對象。方子衿想,這些打下江山的人如今都成了階下囚,不得不受其辱,不知他們此時是何等心情?

遊行持續了一整天,返回醫院後,紅衛兵將他們三人關在一間破房子裏。三人身上的牌子被取走了,可葉豔丹的上衣被撕破,房子裏別說有衣服,連稻草都沒有一根。這一整天,三人是滴水未進,粒米未吃,也不知走了多少路,雙腿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被扔進房子時,他們便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特別是葉豔丹,躺在那裏,像是死了一般,不時有一兩隻老鼠在她周圍遊來轉去。

有一件事,方子衿不甘心,問王文勝:“王院長……”

王文勝打斷她,說:“別叫了,我已經不是院長了。”

方子衿說:“你是黨總支書記,你看過我的檔案,上麵真的有那句話嗎?”

王文勝說:“都已經這樣了,有沒有,又有什麽兩樣?”

方子衿強撐起最後一點力氣,堅決地說:“那不同,我一定要知道。”

王文勝說:“我看過,是有。”

至此,方子衿已經完全清楚了。一定是胡之彥負責人事的時候,悄悄在她的檔案中寫進了這句話。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不僅毀了她的婚姻,而且毀了她的清白,使她的檔案中有了恥辱的汙點。王文勝顯然也相信那檔案中的話,有點不相信地問她,難道那真的不是事實?方子衿大為憤怒,說,當然不是事實。到現在為止,我連白長山的麵都沒有見。王文勝不解,說,可是……方子衿打斷了他的話,說,這件事我不能就這麽認了。王文勝說,你不認又能麽樣?方子衿說,我要回醫學院去,要他們給我一個明確結論。醫學院不行,我就上省裏,上北京,即使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還自己一個清白。

紅衛兵小將聞訊趕來,將葉豔丹放下,又讓王文勝上前檢查,證實早已經斷氣。紅衛兵下結論說,葉豔丹是畏罪自殺,自絕於人民,罪有應得。他們命令王文勝安排葉豔丹的屍體火化,至於王文勝和方子衿,暫時回家,聽候進一步的處理。這件意外救了方子衿,紅衛兵小將竟然如此輕易地放她回家了。

當天下午,方子衿來到縣郵電局,對營業員說,我要打個長途電話。營業員遞給她一張表。她在表上填了白長山的名字,所在城市以及單位電話號碼,連同十塊錢押金一起交給營業員。營業員遞給她一個牌子,讓她在外麵等。半個小時後,營業員叫道:方子衿,三號。她立即走進三號電話間,拿起上麵的聽筒,一連喂了幾聲,對方才有回應。

方子衿說:“我找白長山,請問你是白長山嗎?”

白長山一下子聽出了方子衿的聲音,顯得非常激動:“妹子,是你嗎?”

聽到白長山的聲音,方子衿再也控製不住,叫了一聲哥,立即哭了起來。

白長山一再說:“妹子,別哭,到底出了啥事?你慢慢說。我們來想想辦法。”

方子衿哭了半天,說:“哥,我被那個姓胡的陷害了。”

白長山說:“妹子,你別急,慢慢說。”

方子衿說:“姓胡的在我的檔案裏寫了一句話,說我和你通奸三年。紅衛兵造反的時候,看了檔案,硬說我是流氓是破鞋,抓我去遊行。”

白長山拍案而起:“媽的,都反啦?他們難道不調查?”他聽了這話,氣得半死,發泄了一通,大概也意識到自己插不上手,在那裏嗷嗷叫。

方子衿說:“哥,我已經想好了,我要去省城,找醫學院說清楚這件事。如果可能的話,我想讓你的單位給出一張證明。”

白長山說:“這個沒問題。”繼而他又想到,現在全國都在造反,所有單位都亂了,說:“妹子,這樣行嗎?你們醫學院的權也可能被奪了,沒人會管這件事了。”

方子衿堅決地說:“如果省裏不行,我就去北京。”

白長山說:“你如果去北京,我就去北京陪你。”

方子衿突然覺得渾身發軟,這個世界上,他是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可他卻又是那麽虛無,那麽遙遠。但即使再遙遠,那也是她的一條生命線。她因此興奮,因此有了重新振奮的動力。

白長山確實是見了這陣式才來找他的。車站人山人海,全都是串聯的學生,別說是買車票,就是走近車站,都是大難事一件。學生們在全國大流動,鐵路公路運力不夠,許多人背著背包睡在車站裏,隻要有車,立即就往上爬,也不管是到哪裏的,隻要方向對了就行,走一站算一站。全國的交通亂套了,列車汽車沒有正點一說,就是特快列車,也變成了特慢列車。

於國立對他說,你如果要去北京,我給你一個建議,不要買啥票不票了,也甭管時間啥的,弄一套舊軍裝穿上,再弄一個紅衛兵袖章戴上。甭管啥車哪一趟了,有車你就上,哪一天能到看你的運氣。

白長山聽說最近火車不能正點,急了,匆匆回家收了點衣服,讓於國立送上了火車。於國立原本想替他找個位子,可是他們是從車門上去的,紅衛兵小將們可不管什麽秩序,也不理會是否有車門,全都從窗戶往裏麵翻。每一扇窗口的人比門前還多。鐵路旅行需要票證,要麽購買了火車票,要麽簽有鐵路免票。自從大串聯開始,這一切全都亂套了,學生們身上不帶一分錢,可以走遍全國。無論到了哪個城市,當地都有紅衛兵接待站。開始還可以安排一些教室,讓男女分開睡在空出的教室裏,給一點水和饅頭之類。後來,串聯的學生越來越多,接待站什麽都安排不了,隻是起了個簽名的作用。串聯結束後,國家拿著這些紅衛兵的簽名,要他們付車費。可絕大多數簽的隻是紅衛兵三個字,自然是找不到人。

人實在是太多,過道裏,車座底上,行李架上,全都是人,原本三人的座位擠上了五個學生,加上對麵的五個,再加上茶幾上三個,六個人的空間裏,密密匝匝擠進了十三個人。行李架上也都是學生,那空間實在太小,又沒有地方可睡,隻得將身子彎成蝦米狀,塞在那裏。座位下麵那麽一點點空間裏,也會擠進好幾個學生。白長山向前走了十幾米,發現車廂裏人越來越多,別說是找到座位,就是走動都已經越來越困難。他幹脆不走了,在兩個座位間找到一個可以容身的地方,停下來。車站已經完全失去了約束力,孩子們還在通過車窗往上扒。

他的周圍擠滿了學生,別說是動動身子,就是換一下支撐腿,都是極其困難的一件事,隻要他的腿抬起來,空出的一點點空間,立即就被人家占領。車子尚沒有開出,白長山的雙腿已經麻了。直到五個小時後,列車拉出一聲長鳴,才姍姍駛出。

很快,車上所有人都麵臨人生一大難題。男人實在憋急了,站在窗口,掏出家夥便往窗外尿,也不管身邊是否有女人。有的人要大便,脫了褲子,將屁股蛋子伸到車窗外。那姿勢雖然難受,可畢竟憋急了,猛的一拉,也是一種暢快。女人就比較麻煩了,有些灑脫一些的女孩,叫幾個女孩圍在自己身邊,褲子一脫,蹲下來就拉。有個女孩可慘了,當著別人的麵,她根本拉不出來。同伴們圍在一起,她站在她們中間,緊張得東張西望,眼中充滿了絕望和驚恐。同學們一再鼓勵,她才蹲下去,並且悄悄扯下褲子。過了好半天,同學問她,好了沒?她差不多是哭著說,不行,我不行。同學說,用力呀,收腹吸氣,再用力往下逼。女孩哭著說,不行,我拉不出。為了這個女孩的尿,幾個女同學可是忙壞了,女孩提起褲子站起來時,女孩們散開。一會兒,女孩說不行,受不了,還是要拉,同學們又圍在一起。如果是在陸地上,這種聚聚散散是好平常的一件事,可在列車上,連放穩兩隻腳都是難事一件,要想圍成一個圈,中間又留下足以蹲下身子的空間,何其難。

女孩鑽進去,裏麵還有另一個男孩。男孩當然知道女孩要幹什麽,說,你當心點兒,這裏這麽擠,你別拉到我衣服上了。後來,座位下麵沒有聲音了,也不知怎麽回事。過了十幾分鍾,下麵傳來女孩的哭聲。

婦女擠在白長山的對麵,天氣熱,衣服完全汗濕了,胸部緊緊貼著他的胸部也顧不著了。聽到女孩的哭聲,她偏了偏身子,問道:妹子,咋的啦?女孩哭著說,我拉不出,我拉不出,我的肚子都快爆炸了。婦女有些急了,對其他人說,同學們,請讓一讓,我去幫她看看。她使盡一切力氣,向前擠過去。她和座位之間的距離不到一米,平常也就兩步便到了。可此刻,中間隔著許多人。她從人的縫隙中擠過去。女孩準備從座位下爬出來,她製止了。坐在座上的人,全都將腿抬起來,高高地舉起,給她讓出一點空間。她彎下身子,極其艱難地臥到了底板上。她不知和女孩耳語了一番什麽,女孩同意了。她又說,誰有水?拿點清水給我。有人遞給她一杯水,她洗了手,又鑽到底座下。

白長山不懂醫,不過他猜測,可能是要進行指壓**吧。他聽到她不斷在說,放鬆,盡量放鬆。時間不長,女人起來了,再一次洗手。

列車走走停停,整整用了三天多時間才到北京。在北京下車時,又累又餓又渴,雙腿已經完全麻木,整個人幾近虛脫。上車像打仗,下車自然也是如此。根本不可能通過車門離開,好在白長山隻有一個人,費了一番周折,從窗口爬到了站台。雙腳明明踏著站台了,整個人似乎還在車上一般,耳邊還是火車的咣啷咣啷聲,身子也還在一搖一晃的。白長山原以為,北京是首都,站大車多,不會像沿途的車站那麽擁擠。下車一看,才真是傻了,站台上全都是人,密密麻麻的,坐著的躺著的,在站台上行走都困難。數以萬計的串聯學生吃喝拉撒都在車站,不知已經持續多少天了,站台上是狼藉遍地,惡臭熏天。白長山原打算下車後的第一件事去打聽方子衿所乘那趟車的情況,見了這種情形,知道問訊處肯定是癱瘓了,急得渾身發軟,一下子坐到了站台上。他暗中對自己說,隻是稍稍休息一下,等緩過氣來。可他沒料到,人長久不經曆這種磨難了,真是不行。以前行軍打仗的時候,幾天幾夜不合眼,照樣端著槍去攻城。現在隻不過在火車上站了幾天,雖然沒吃少喝,畢竟還是睡過了,可一旦坐下來,眼皮就像被什麽黏在一起似的,用再大的力氣,也扯不開。

沿著站台往前走,終於在快走出站台時,見到下麵鐵軌旁有一個水龍頭,套著黑色橡皮管,橡皮管的一端正往外冒著水。那水清亮清亮的,流到鐵軌邊的枕木上,將枕木下的石子濕了一片。白長山一陣驚喜,跳下去,幾步跑到水管前,抓住皮管,對著口一陣猛喝。那一瞬間,他真的懷疑自己可以將一條河給喝光。

渴是解決了,餓還沒法解決。他轉身向出站口走去,走到了車站廣場,看到廣場上黑壓壓睡的全都是人。他將整個廣場走遍了,也沒有找到開門的店子。實在找不到店子,他就開始在廣場上轉,想見到地上有丟棄的食品。他既經曆過戰爭,又經曆過饑餓,不會挑擇任何食物。人餓得發狂的時候,即使是毒藥,也會毫不顧忌地往肚子裏填。可非常遺憾,廣場垃圾遍地,就是沒有吃的東西。可能因為這些孩子們太窮了,他們之中,也有很多人挨著餓在旅行吧,隻要是可以吃的東西,落在地上,一秒鍾之後就會有人拾走了。

既然找不到吃的,也沒什麽好想了,隻好找了一個角落,躺下來便睡。

又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了。找到廁所裏,弄點水洗了把臉,便出門找吃的。再次回到廣場的時候,見這裏已經擺出了很多的攤位,每個攤位前都扯著大字橫幅,寫著某某學校紅衛兵接待站等字樣。白長山走到一個標著問詢處字樣的攤位前,問道,同誌,請問寧昌到北京的××次普快,啥時候能到?工作人員說,哎呀,這個可難定了。前天的特快剛剛才到。普快,誰知道會晚到幾天?白長山不甘心,說,那你能幫我查一查,大概啥時候能到嗎?工作人員說,你看看這狀況?整個鐵路全都亂套兒了,能查嗎?等著吧你,如果到了,會廣播的。

既然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到,白長山就得作長期抗戰的準備。他去街上走了走,看到一家餐館門前擺了一些包子饅頭,他走過去,到達門口時,一名服務員端著蒸籠出來,將一籠熱氣騰騰的饅頭擺在外麵。他說,同誌,請問這饅頭多少錢一個?服務員白了他一眼,說二分錢二兩票。白長山說行,給我來二十個。交了錢給了票,服務員看了一眼他的票,說不行,你這是東北的糧票,我們隻收北京糧票和全國糧票。白長山走得匆忙,將這關鍵的一件大事給忘了。對服務員說了許多好話,人家半點不肯通融。白長山再三解釋,服務員才肯將前幾天剩下的饅頭賣給他,而且,每一個收三分錢,不收糧票。

每到一家商店,他都進去轉一轉,看看有沒有紙盒,也看看是否有搭得上話的人。終於看到一個中年男人,長著一張用刀都刮不出肉的臉,便湊上去,先衝那個男人笑了笑,然後說,師傅,我想求你幫個忙。男人隻是衝他抬了抬眼皮,根本不理他。他掏出香煙,遞了一支上去,說,同誌請抽棵煙。男人往他手上的煙盒掃了一眼,見是一盒大前門,便接了,在指甲蓋上磕了幾下,又從櫃台裏麵拿起一盒火柴。看看,不行。換一盒再看,還是不行。拿起第三盒,見到側麵的砂麵有一大塊粘到了正麵那輛拖拉機上。他拿出來,抽出一根,將火柴頭壓在正麵的砂麵上,輕輕一翻手指,哧的一聲,火柴劃燃了。

與此同時,白長山已經掏出了打火機,啪的一聲打著了火,遞到男人麵前。男人大概是聽到打火機聲音與眾不同,扭過頭來看,眼睛頓時一亮。他順手將那燃著的火柴扔掉,頭往白長山這邊靠近,就著火,點著了煙。他指著白長山的打火機說,你這是地道的美國貨,我沒說錯吧?白長山說,你眼力可真準。男人說,這東西市麵上買不到,你別讓那些紅衛兵看見嘍,不然他們可不饒你。給你安一個裏通外國啥的罪名,你可就吃不了兜著走。白長山說,你瞅準嘍,這是朝鮮戰場上的戰利品。

一根煙一隻打火機,將兩個人的距離拉近了。男人說,你剛才說啥呢?有事兒?白長山說,是啊,我到車站接人,想寫個牌子。他指了指櫃台裏麵的紙盒,你看能不能……男人臉色一變,說,喲,這事兒呀,這事兒……白長山咬了咬牙,將打火機往他手裏一塞,說同誌,我是從白河來的,你看……男人的臉立即變了,說,好吧,咱這也是學雷鋒不是?他把紙盒給了白長山,還熱情地問他,要不要我幫你找支筆?不待白長山表態,他已經轉身,替白長山找來了筆和墨水。白長山於是提起筆,寫下七個大字:

白長山接方子衿。

該辦的事辦完了,白長山心滿意足。他離開商店往車站走,一邊拿起饅頭往嘴裏塞。還沒有走到車站,三個饅頭已經吃進了肚子。找到廁所外麵的水管,喝了一通水,來到出站口,四周看看,見旁邊有一排鐵柵欄。他走過去,將牌子掛在鐵柵欄上,自己在牌子下坐下來,開始閉目養神。太陽斜斜地照射著他,在他的臉上投下一層釉彩,釉彩中寫著興奮、期待,也寫著疲憊和落寞。在他的身邊,大串聯的紅衛兵小將們熙熙攘攘,充滿了喧鬧嘈雜。白長山的內心,卻異常平靜。他仿佛回到了以前的戰爭年代,那時,每次接到任務,他都是異常平靜,甚至可以在最緊張的時候,抓緊時間睡上那麽一會兒。

“夢白?你就是夢白?”白長山一陣狂喜,猛地將方夢白抱在懷裏。他說,“太好了,夢白,我終於等到你們了。對了,你媽呢?”

方夢白向後轉身,叫了一聲媽。

白長山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在他的印象中,方子衿是一個十八歲的美少女,但眼前這個身材嬌小的女人分明已經步入中年,眼角有幾絲若隱若現的魚尾紋,皮膚倒仍然白嫩細膩。她提著一隻大包,一件很鬆很大洗得發白打了許多個補丁的男式軍裝穿在她的身上,就像穿著一件短大衣,頭上戴著一頂舊軍帽,帽簷下露出很短的頭發。她穿著一雙黑色帶袢的出邊布鞋,雙腳緊緊地並在一起,靜靜地站在那裏,眼中有一種特別的溫馨,穿過車站廣場喧鬧的人群,射向白長山的心中。白長山猛地感到了灼痛。他將夢白抱起來,舉過頭頂,讓她騎坐在自己的肩上,迎著那兩束目光走過去。他在她的麵前停下來,定定地看著她。他的目光中,充滿了愛憐和柔情。她也看著他,那對圓圓的眼睛,就像兩泓秋雨中的池塘,芳草萋萋,白霧茫茫,那裏有深不可測的溫暖,有深不可測的柔情,也有深不可測的滄桑。

他說:“妹子。”

她回應:“哥!”

他伸出手,從她手裏接過包,提著往前走。她對女兒說,夢白,都這麽大孩子了,快下來,別讓叔叔累著。白長山說我不累,我喜歡夢白呢。我一直想著夢白。夢白也喜歡叔叔,是不是?他偏轉頭,向上看方夢白。方夢白說,夢白喜歡叔叔呀。他又轉向方子衿,說,坐車很累吧?趕上大串聯了。方子衿說,車上全都是孩子,能夠擠上來就不錯了。白長山說,還沒吃飯吧,走,我們找地方吃飯去。方子衿不想花這個錢,說算了,我包裏有饃饃。方夢白立即說,我不吃饃饃,那饃饃都變味了。白長山說,咱一家三口難得見一次,吃個團圓飯吧。孩子也要吃呀。方夢白立即問叔叔,咱是麽意思?白長山耐心給她解釋,咱是北方人的說法,就是我或者我們的意思。方夢白說,我們?我們一家三口?我們不是一家呀。方子衿說,夢白,別這麽不講禮貌。

方子衿看著女兒和白長山,心中說不清是種什麽滋味。女兒雖然小小年紀,但似乎對人有一種特別的敏感。如陸秋生,他們見麵的時候不多,可一點生分的感覺都沒有。而彭陵野則不同,她從來沒有喜歡過他,見第一麵就有一種強烈的排斥情緒,直到現在,她也不肯叫他,即使是叔叔都不叫。麵前的白長山,他們才見第一次麵,兩人便像是前世有緣一般。難道說,這一切真是她的宿命?她很想認真地看著白長山,又覺得如果那麽定定地看他,太難為情,隻是在不經意間,輕輕一瞥。每次看他,她都有一種心旌搖曳的感覺,暗想,這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個男人,就是自己將一生的情感托付的那個男人。不錯,和自己想象的非常接近,幾乎沒有太大差別。

她心裏慌慌的,說不清楚是應該歡呼還是應該痛苦。這一天就這麽到來了,令她無法相信一切都是真的。白長山一直都在和女兒說著話,和她瘋著鬧著,又往她麵前夾菜。兩人天生有一種親近感,倒真像是一對父女。她不敢看著他的臉,隻好把目光集中在別的地方,於是看到了他的手。她以為他常握方向盤,雙手會非常粗大。事實不是,他的手很瘦長,沒什麽肉。她想,如果讓這隻手捏著自己的手,那會是一種什麽感覺?這個念頭令她心跳加速,整個人一下子軟了。

白長山說,你坐了幾天火車,累了。我們先找個旅社住下來,明天再去辦事吧?

方子衿確實是累了。但是,她想快點把事辦完,早一天或許早一點有結果。何況,她和他難得見一次,她想給他們留些時間。

信訪局在天安門旁邊的一條小巷子裏,正門對著巷口,卻是關著的,門前掛著一個牌子,標示信訪請往側門。他們繞了一大圈,總算是找到了側門。所謂側門其實是後門,開在一條小弄子裏。如果不是門口掛著的一塊牌子,還誤以為這裏住著什麽看門的掃地的一類人物。那扇紅漆的門是關著的,門前有一塊匾,標明作息時間,中午十二點到下午兩點,是午休時間。白長山看了看表,說現在才十二點半,要不我們去天安門轉一轉再來?方子衿說,我還是在這裏等。要不,你帶夢白去,我去人民英雄紀念碑下麵找你們。白長山不肯,無論如何要和方子衿一起。是呀,盼了十幾年,終於見到了,他連一秒鍾都不想和她分開。方子衿說,她答應過要帶夢白去天安門廣場的,正好趁這個機會帶去,看北京這個亂象,往後幾天,還不知怎麽回事呢。白長山見她說得真誠,便帶著方夢白走了。

老人也是一個老上訪。他是江西人,第五次反圍剿前夕參加革命。第五次反圍剿失敗,紅軍主力離開江西,那時叫戰略大轉移,後來叫長征。老人和部分戰友奉命留下來繼續鬥爭,不久加入中國共產黨。沒料到,江西的白色恐怖越來越嚴重,部隊受到反動派的圍追堵截,難以立足。奉上級命令,他所在的部隊化整為零。離開部隊後,他先回了老家,發現在那裏根本呆不下去,便輾轉去了安徽,從此和黨組織失去聯係。抗戰開始後,國共再一次合作,他從安徽回到江西想找組織,卻被國民黨政府抓進了監獄,一直到江西解放,他才從監獄中出來。因為參加革命時的介紹人以及入黨時的介紹人都已經不在人世,沒有人給他提供證明,所以,他的革命經曆以及黨籍,都沒有得到承認。為此,他已經上訪多年,一直未能得到解決。

老人指著不遠處躺在地上的那個中年男人說,那個人才是冤枉。他原是一名機關幹部,副科級。當時局裏有一名副局長,為人貪財好色,欺下瞞上。他懷疑那名副局長的曆史有問題,便暗中進行調查。豈知那名副局長知道了他的行動,趁著三反五反的機會,將他打成反革命。幾年後,一起美蔣派遣間諜案被破獲,因此查清這名副局長是潛伏的國民黨特務。他一再上訪,表示自己被打成反革命是被美蔣特務陷害。可就是這樣一件案子,他上訪了五年,也得不到解決。

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有一個與眾不同聞所未聞的故事。重要的不是故事的奇特,卻是這些看起來並不難澄清的曆史一直都無法得到澄清。

終於等到午休結束,門從裏麵打開了。方子衿和其他一些人從那扇小門走進去。裏麵的空間很大,讓方子衿大為意外。這裏不是窗口接待,而是每個接待員麵前有一張桌子,可以和上訪者麵對麵。稍稍等了一會兒,輪到她了。接待她的,是一個年紀比她稍大的大姐。大姐和藹地請她坐下,然後親切地問她要談什麽事。方子衿開始介紹自己的經曆,大姐始終認真地傾聽,不時從鼻子裏哼出一個聲音,表示她的關注。

有兩件事,方子衿沒有說。她原打算去找周昕若,畢竟他是她以前的書記、校長,對她的情況是熟悉的,現在又是省委副秘書長。他如果肯出麵替自己說話,這件事解決起來應該很容易。可她到了省城才知道,胡之彥當上了造反總司令,揪鬥的第一批人就有周昕若。另一件自然是與胡之彥有關的,她隻能說胡之彥因為流氓罪被判了刑,卻不能說他現在已經成為炙手可熱的造反英雄。

大姐耐心地聽她說完,然後對她說,你的情況我已經知道了。你把剛才說的這些寫下來,作一個登記,我們會慎重處理。方子衿說,我聽說,你們處理上訪,就是把有關材料轉下去?下麵根本沒有人工作,你們轉下去,一點作用都沒有。大姐說,我們有我們的工作程序。你應該相信黨,相信毛主席。方子衿說,我當然相信黨相信毛主席,要不然,我怎麽會千裏迢迢到北京來?大姐說,那就好,請你相信我們,一定會秉公處理。

從信訪局出來,方子衿抬頭看看天,天空非常晴朗。可是,她心裏的那團烏雲卻揮之不去。她不知道自己這一趟是否值得,是否能夠解決問題。她甚至有一種不妙的預感,這些人隻是坐在這裏接受別人的傾訴,根本就不能解決實際問題。

方子衿的方向感不好,雖然明知這裏離天安門廣場不遠,可是轉了幾圈之後,找不到方向了,問了好幾個人,才算是到了長安大街。站在街邊往前一看,心中暗吃了一驚。天,這裏在幹什麽?怎麽比火車站廣場的人還多?密密麻麻,人山人海。她覺得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唯一能夠藏身的地方,就是鑽進那些熱血澎湃的紅衛兵小將之中去。她在人縫中繞來鑽去,擠出了幾身汗,才總算是走到了紀念碑下,圍著紀念碑轉了一圈,沒有見到白長山和女兒,再轉一圈,還是沒有見到。紀念碑下全都是人,坐著的,睡著的。突然身後有人大叫媽媽,方子衿轉身看去,見女兒坐在白長山肩上,左手拿著風車,右手拿著一串糖葫蘆。白長山說,早來了?剛才我們爺兒倆去金水橋那邊轉了轉。接著問她上訪的情況怎樣。方子衿擺了擺頭,說,隻是填了一份資料。他們說會處理,可我聽其他上訪的人說,他們的處理方法,就是把材料寄回原單位去。白長山聽了非常生氣,說怎麽能這樣工作?如果隻是寄回原單位,還要他們在這裏幹啥?方子衿迅速向四周看了看,所有的紅衛兵小將都處於空前的狂熱之中,根本沒有人注意他們。她說,你小心點,這種話不能亂說的。白長山也看了看四周那些洶湧的人群,小聲地對她說,我們不能呆在這裏。

方子衿也覺得北京不是久留之地。但自己原本希望和他一起在北京多呆上幾天,逛一逛故宮,爬一爬長城的。她的心開始疼痛,不明白老天為什麽對她如此薄情,竟然連這樣的機會都不肯給自己。

白長山說,要不,去白河玩幾天?等了一會兒,見她沒答,他又說,反正這段時間火車夠亂的,又不需要車票。方子衿說,可這亂樣,能不能上車呀。這句話表明,她其實已經動心了。白長山說,這個你不用擔心,一切有我呢。方子衿有些猶豫,說還是算了,都鬧出這麽多事來了,如果她知道了,又不知會鬧出什麽事。白長山說,上次我們鬧離婚的時候,我找房管所的戰友弄了一間房子,一直空在那裏,你們可以住在那裏,她不會知道的。白長山更進一步慫恿說,北京這樣子,我真是擔心。你帶著女兒現在回寧昌,能不能擠上車也難說呢。不如先到白河,看一看情況再決定。

方子衿真的很動心,卻又非常猶豫。她心裏很清楚,這件事隻要被人知道,後果將異常嚴重。可是,她又確實不想和他分開,在他的一再鼓動下,她徹底地動搖了。見她點頭,他驚喜異常,說,我們現在就去車站,如果有北上的火車,今晚我們就走,省得去找旅社了。

在車站前麵的街上買了一些包子帶在身上,又買了一隻水壺,在車站裝滿自來水。進站口根本沒有人管理,他們跟著一大幫進進出出的紅衛兵,輕易就到了站台上。剛站定不久,有一列車進站了,看車廂外的牌子,是西安開往沈陽的過路車。列車一停,一些學生們迫不及待從車窗爬出來。白長山一把拉住方子衿的手,向前麵人少的地方跑去。那一瞬間,方子衿有一種被點燃的感覺。他們見麵已經十幾個小時,說過不少話,也曾四目相對,可肌膚的接觸,這還是第一次,甚至是一種無意間的接觸。她真的希望他們能夠一直這麽牽著手走下去,直到人生的盡頭。

有一個車窗裏的人下得差不多了,白長山身高力大,雙手將肩上的方夢白舉起來,硬是塞進了車廂。接著,他伸過手,一把將方子衿抱住。那一瞬間,方子衿聞到了他身上男人特有的氣息,那種曾經令她十分厭惡的氣息。可是,同樣的氣息,她如今不僅一點都不厭惡,反而覺得特別好聞。那氣息就像酒一樣灌進她的鼻子,迅速彌漫全身。她的身體仿佛被電流擊過一般,所有的細胞在那一瞬間異常興奮起來。那時,她不能有任何抗拒,因為她必須舉起自己的雙手,緊緊地護著自己的帽子。隻要帽子一掉,所有的紅衛兵都會看出她的陰陽頭。這件事如果遮不住,她無法預料後果。

列車啟動了,咣啷咣啷搖晃著,像一頭不勝重負的老牛,嗥叫著向前艱難地爬行。窗外死一般沉寂的原野和死一般矗立的樹,帶著某種類似呻吟般的長歎,迅速向後倒去。大地震顫著,像一個經曆陣疼的女人。夜模糊了世界的色彩,隻有遠天的星星,還如往常一般清純而且無憂無慮。車廂裏,昏黃的燈光下,早已經精憊力竭的孩子們,站著進入了夢鄉,並且傳出甜甜的囈語。方子衿和白長山緊緊地挨在一起,女兒躺在他們倆的腿上,早已經睡著了。他一邊和她說話,一邊盯著她看。她不敢看他,卻也知道,他的眼睛像是兩道打開閘門的溫泉,流出的都是脈脈溫情。她知道,如果她迎接了這目光,自己立即就會被融化在這溫情之中,失去控製。他是心有靈犀,趁著方夢白玩了一天精疲力竭一上車便睡著的機會,悄悄地卻又勢所必然地抓住了她的手。

這一切可以說自然而然。他們的身子原本就緊緊地挨在一起,不經意間,他的右手便和她的左手碰到了一起。雖然那僅僅是手背某一點皮膚的接觸,可那種接觸卻讓人刹那間便有天崩地裂之感。他或許以為她會將手移走,讓自己的手停留在那裏,不動。過了幾秒,發現她的手也沒有動,他便稍稍轉動自己的手掌,以手心貼上她的手背。即使如此,她的手仍然沒有移動。他於是更加大膽了一些,手指開始慢慢彎曲,將她那隻小手握在了手中。最初,她一直都控製著自己,直到此時,她再也控製不住了,她身體的所有信息,透過那隻被他握著的手向他泄露。她的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抖動,渾身的每一處肌膚都處於高度緊張亢奮狀態,她身上的每一處毛孔在一瞬間隆起,形成無以數計的起伏小丘。她不清楚他是否理解這種身體語言,她想他可能不知道,否則,他不會像現在這樣談笑自如。

方子衿很希望能夠一直和他交談,或者說一直聽他訴說。她喜歡聽他那悅耳的男中音,那聲音就像是在浪花上跳動一般,她的心於是也有了在浪花上跳動的震顫。多少年了,她所期望的,就是這麽牽著手,這麽靜靜地聽他說話。如今,這一切終於實現了,她當然希望自己能夠將這一刻永遠留住。可她的身體不爭氣,眼皮變得越來越沉重。她的眼皮合上了,僅僅是一瞬,她又調動起全身所有的力氣,硬是將眼皮掙開。不久,再一次合上,再一次睜開。如此反複幾次,終於還是睡著了。

她猛地睜開眼,夢也隨之消失。火車咣啷咣啷地響著,她的身子一搖一晃地波動。她轉動了一下自己的頭,看到了和自己靠在一起睡著的白長山。女兒睡在他們的腿上,她的腿有些麻。她想抽一抽手,發現自己的手被白長山緊緊地握著。她不動了。她很清楚,她和他的日子很短很短,人生苦短,這相聚更是短得可以忽略不計。因此,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異常珍貴。將來的某一段歲月,她將靠這極其短暫的回憶來溫暖著。

第二天白天,他們在沈陽下車後,他牽著她的手,擠上一輛開往白河的慢車。印象中,她幾乎沒說什麽話,一直都是白長山和女兒在說,她所有的話,都是通過他們之間牽著的那隻手在傳遞。對於她來說,那一切已經足夠。

從白河車站走出,張眼向前一望,她立即就喜歡上了這座城市。這座帶著歐洲風格的城市,無數尖頂的建築,向她展示著一種異域風采。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小時候讀過的童話,想到自己終於成了童話中的白雪公主,在一幢尖頂的房子裏充滿激動和心亂地等待白馬王子。她的心忽然年輕起來,也忽然飄**起來。她想象著自己穿著潔白拖地長裙,想象著坐在一扇拉開的百葉窗前看著街麵上馬車輕盈而過,想象著白長山騎著一匹高大的白馬,馬蹄聲令街上所有的行人側目。

白長山將她們安頓在那間很小的房子裏。房子的麵積很小,大約隻有五六個平方,裏麵擺上一張床後,再沒有多少空間。顯然很久沒有住人,裏麵有一股黴味。方子衿感到奇怪,如果換一個場合,她一定會被這種味道熏得嘔吐,可此刻,她竟然如此喜歡這個空間。最令她喜歡的,還是房間後麵的一扇窗子。窗子不大,窗框是木質的,中間整齊地排著木窗隔,斜擺著如一個整齊的隊列。窗隔上紅色的油漆已經剝落,露出裏麵原色的木質。方子衿想,這大概就是童話裏所寫的百葉窗了。有了這扇百葉窗,再加了外麵那參差的尖頂建築,如果再加上一些飛揚的雪花,那就完全和童話裏的意境一致了。

白長山說,這一片原是一個大官的宅子,這裏是門房,門外那個小院,一到春天,就會開出很多很漂亮的花。隻是這些年沒人打理,那些花樹不知咋回事,隻發枝不開花了。方夢白喜歡玩,聽了這話,拉著白長山的手問,有沒有芙蓉花,有沒有牡丹花。白長山說,我不認識花,我說不準。如果你認識,你自己出去看嘛。方夢白來了興趣,拉著母親向外走。方子衿剛剛抬步,卻發現自己的另一隻手被白長山拉住了。方子衿轉頭看他,見他眼裏蓄滿了溫情和渴望。她頓時明白了一切,悄悄將手抽出來,對女兒說,夢白,你自己去院子裏玩吧,媽媽收拾一下房子。

女兒出去了,方子衿轉身進入房間,開始收拾屋子。白長山跟著進來,站在她的身後。她自然知道這一點,雖然隻是短短幾天的接觸,她已經能夠聞出他身上特有的氣味。終於有了兩人單獨相處的機會,這機會讓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馨香,也彌漫著一種緊張。她的心怦怦地跳著,太陽穴不受控製地彈跳著,有某種聲音在她耳邊有節奏地轟然作響。她的手仍然機械地動著,他則站在她的身後,既不言語,也不動作。她甚至有點恨他,為什麽不動?要知道,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珍貴異常。

他終於說:“條件差了點。讓你住在這樣的地方,我很過意不去。”

方子衿將枕頭上的灰拍了拍,擺在床頭,直起身來,說,這已經不錯了。她又彎下身,拿起掃帚,開始掃地。這地顯然很長時間沒有打掃了,地下有厚厚的一層灰,還有很多煙頭。從煙頭的顏色看,扔在這裏似乎不止幾個月。白長山彎下身來,伸手去奪她手中的掃帚,說,我來掃。都怪我,平常不注意。方子衿說,還是我來。兩人都抓住了掃帚,一個要奪,一個不肯鬆手。拉扯了幾下,白長山伸出另一隻手去抓掃帚,抓住的卻是她的手。那一瞬間,兩人手上的動作全都停下來,不動了。

方子衿低著頭,眼睛看著地麵。她能看見的,是麵前的掃帚以及他穿著翻毛皮鞋的雙腿。那雙腳可真大,像是兩艘船。他的雙手掌握著她的手,她能看清他手背上突起的靜脈,看到手腕部分一顆又圓又大的黑痣。他的手指很黑很瘦很長,仿佛一件石雕。她的手卻細膩小巧潔白,和他的手握在一起,黑白分明,大小相襯。他的手似乎有無數的棱角,劃割著她的細膩,劃割著她的柔情,也劃割著她深埋於心的能量。她慢慢移動目光,順著他的手背,沿著他的手腕,一寸一寸向上移動。手臂於是成了橋梁,她艱難地涉過,走近他的臉,終於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不大,黑白分明,那黑色的眼珠,黑珍珠一般閃射著晶亮的光,利劍一般刺向她。她的心開始流血開始疼痛,那是一種充滿歡快的流淌,是一種銘心刻骨的撕裂。她無法忍受這種空前的快感,眼淚忍不住溢滿眼眶。

“妹子。”他深情地說。

“哥。”她輕輕地叫喚。

“妹子。”他的聲音幾乎要哭起來。

“哥——”她的聲音發抖,拖著長長的顫音。

他伸開雙臂,將她擁進懷裏。她順勢撲進他的胸前,雙手曲起,看上去像是護住自己的胸部,頂著他的胸膛,實際上那一瞬間,她是想伸出雙手,撫摸他的臉。他將她抱得很緊,像是要把她揉碎一般。她偎在他的懷裏,在快樂中融化。他用雙手捧住她的臉,說,妹子,讓我好好看看你。她抬起頭,看著他。他的嘴唇動了動,頭開始向下彎曲。她感到自己雙唇開始發熱發燙,渾身開始發軟。她閉上眼睛,準備迎接這傾情一吻。

“叔叔,花在哪裏呀?”方夢白的聲音從外麵傳來。

方子衿猛地一驚,迅速推開白長山,彎身拾起地上的掃帚。女兒跨進來,絲毫沒有看出母親和白叔叔之間的異狀,說,叔叔,我怎麽沒有看到花?白長山遺憾地看了一眼方子衿,拉起方夢白的手,說,走,叔叔帶你去看。方子衿拉住了女兒,對白長山說,要不,你回家去看看吧。我把這裏清理一下。

白長山看著方子衿,眼眸裏充滿了複雜的情感。方子衿僅僅一瞥之後,讀懂了一切。他不想離開她,甚至不願想到除了她之外,他還有一個家,還有一份牽累。他希望能夠忘記這一切,至少是她在白河的這段時間,將這一切忘記。她開始心軟,其實她也希望這短暫的日子屬於她和他,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受任何外界的幹擾。可她說不出來。他有自己的婚姻,她也有自己的婚姻,她無法跨越那道婚姻的堤壩,讓自己無所顧忌地擁抱愛情。

他從她的目光中看到了麵前鋪滿的荊棘,知道這一段旅程雖然很短,卻需要付出畢生的掙紮。他說,那我晚上再來,隨即轉身向外走去。

她站在那裏,看著他走向門前,看著他彎腰跨出門檻。她想對他說,哥,別走,我需要你。她用上牙緊緊地咬著自己的下唇。她知道,隻要牙齒稍稍一鬆,那句話便會從口中溜出來。方夢白見白長山要走,說,叔叔,你不是住在這裏嗎?剛剛跨出門的白長山聽了這話,停下來,轉過身,先看了一眼方子衿,再看著方夢白,說,這裏隻有一張床,睡不下呀。方夢白做了個手勢說,你睡這邊媽媽睡這邊,我睡中間。我睡覺好乖,不動的。白長山再一次抬眼看方子衿。方子衿的臉像朝霞一般,已經通紅。她說,夢白,叔叔有事呢。

方子衿將門窗打開,盡可能通風,以便將室內的黴味以及樟腦味吹散一些。她往地上灑了水,將地仔仔細細地掃過,又將房間裏所有的家什擦了一遍又一遍。將所有這一切做完,太陽光已經在小院裏徹底退卻了,夜幕正在遠處往這裏急趕。女兒已經幾次催她說自己餓了,要吃東西了。她卻置之不理,一再催著她洗澡,說你都幾天沒洗過澡了,身上都發臭了。快洗了澡,我好洗衣服。女兒不肯讓步,說你身上才臭呢,差點熏死我了。方夢白雖然和母親鬥嘴,還是聽話地脫光了衣服,站進大木盆裏。她的腳剛剛踏進水裏,立即驚叫一聲哎呀好燙,迅速抽腳而出。方子衿嗔道,亂說,這是冷水,怎麽會燙?方夢白煞有介事地說,是真的燙,不信你試試。方子衿伸手去水裏試了一下,才知道原因了。這水不知怎麽回事,冰涼刺骨。孩子猛然間進去,隻覺得刺激,沒有找準那是冰還是燙的感覺。才十月天氣,她不知道自來水何以會如此冰涼,不敢讓女兒進水裏洗,隻好替女兒搓澡。接著又打來水,閂了門,脫下衣服,擦自己的身子。她將毛巾在水裏搓了又搓,擰幹,在身上擦。由於多天不洗澡,毛巾搓過的皮膚,癢得難受。很想鑽進水裏,塗上香皂,痛痛快快地洗一番。可水太涼,她試了兩次,最終還是打消了念頭。

白長山就在這時跨進門來。房間裏燈很暗,白長山出現在門口時,方子衿看不清他的表情,隻看到他肩上扛著一大堆東西。方子衿連忙在盆裏洗了洗手,站起身,伸手扶著他肩上的大袋子,幫他放下來。那袋子鼓鼓囊囊的,可真沉。方子衿聞到他身上那股濃濃而且發酸的汗臭味,竟然有點心旌搖曳。再看他的衣服,還是剛才離去的那一套,根本就沒有換。

方子衿問:“你沒有回家?”

白長山說:“我弄了些煤和米來。我來生爐子,燒水給你們洗。”

方子衿說:“我們已經洗過了。你還沒吃晚飯吧?”

白長山認真地看了她一眼,說:“你洗過了?用涼水?我們這裏的涼水不能洗的,水管埋得太深,溫度很低。”

方子衿說:“難怪這麽涼。”她拿出包子,遞給他說,“先湊合一下吧。”

兩人坐下來吃包子,彼此相望著,誰也不說話。方夢白偎在白長山的懷裏,淘氣地說,叔叔,你身上好臭喲。方子衿製止道,夢白,別亂說。方夢白說,我說的是真話嘛。方子衿說,雖然沒有熱水,我還是接點涼水,你先擦一下吧。不待白長山回答,方夢白跳起來說,我去接水,提著桶去了隔壁的公用廚房。白長山說,夢白你放下,叔叔自己去廚房洗就行了。

白長山和方子衿仍然在啃那些冷包子。他看了一眼方子衿,說,對不起,這滿身的臭味,一定熏壞你了。方子衿想到了餘珊瑤說農場的男女好久不洗澡的事,溫柔地一低頭,羞赧地說,不會,誰沒有過出門在外的時候?過了片刻,又說,我能理解的,你們打仗的時候,一定比這個還長時間。白長山說,你不提起,我倒不注意這件事了。那時候,一心隻顧著打仗,哪裏想到這些?幾個月不洗澡是常有的事,一個部隊,沒一個人身上沒有虱子的。方子衿一驚,說,那怎麽辦?不是癢死了?白長山說,仗打完了,遇到好天氣,大家夥就坐下來,脫下棉衣,翻開褶縫捉虱子。那情形,想起來就好笑,滿坡都是人,幹部戰士,沒一個例外,全都光著膀子埋頭苦幹。方子衿吃了一驚,說,女兵也有嗎?她們怎麽辦?白長山說,我們是汽車部隊,沒有女兵。不過,聽說有女兵的部隊,是給女兵分一塊山坡,由她們派人站崗。

故事沒有講完,她已經睡去。方子衿要把她抱到**去,白長山說,讓她睡沉一點,不然她會醒過來。方子衿不再堅持,坐下來繼續洗衣服。白長山說,現在到家了,你怎麽還不把帽子取下來?她沒法回答這一問題,隻好顧左右而言他,問他,你怎麽不回家看看?難道不想你的孩子?白長山說,我和他們天天見麵。言下之意,方子衿心裏清楚,他們相戀相許了十幾年,才有這麽一次見麵的機會。

方子衿洗完衣服,晾好,夜已經很深。兩人麵臨同一個問題,那就是白長山的去留。白長山想留下來,這一點方子衿清楚。可方子衿畢竟是婦人,深知這是不道德的,是在犯罪。社會對於這類男女關係視為洪水猛獸,事情一旦傳出,她將身敗名裂。而自己苦戀他十多年,能夠和他共有一夕之歡,已經不再是揮之不去的少年情懷,而是埋藏已久的夙願。她想還願,卻又擺脫不了腦中的顧忌。內心深處的鬥爭,如火如荼。白長山想主動提出,卻沒有勇氣捅破這一層薄紙,幾次想問她,我能不能留下來?話到嘴邊,整個人先已經軟了,竟然沒有力氣將這簡單的一句話吐出。

沉默的時間愈久,氣氛愈尷尬。方子衿無話找話,問他:“你家離這裏遠嗎?”

白長山見沉默終於被打破,如釋重負,說:“從這裏到我家,要轉一趟車。”

方子衿說:“太晚了汽車會不會收班了?”她希望他說,是啊,已經收班了。如果真是這樣,她便會說那怎麽辦?無論他怎樣答,她都沒有理由再讓他走。她會說,不如打個地鋪,湊合一晚算了。隻要他留下來,後麵的事便自然而然了。

不料他誤會了她的意思,以為她是要趕他走,說:“那我走了,你早點休息吧。”

事情到了這種程度,白長山不好不走,隻得起身,說:“不用送,我自己走就行。”

他向外走去。方子衿還是送出了門。

十月的白河之夜,涼風習習。星星在瓦藍的天幕上遊弋,似乎也穿少了衣服,瑟瑟地抖動。由於電力不足,大部分街區沒有路燈。又因為社會不安寧,入夜以後,街上難以見到行人。他們兩人在黑暗中行走,魑魅一般悄無聲息。白長山說,夢白一個人在家,你回去吧。方子衿應了一聲,卻沒有轉身。她的心中隱隱有一種期待,在這濃濃的夜色中彌漫著,揮之不去。白長山再說,你回去吧。如果走太遠了,我怕你找不到回去的路。方子衿在心底裏暗自一聲歎息,說,好,你走吧。白長山說,你先走。方子衿不肯,說我要站在這裏看著你離去。

白長山看了她一眼,不再和她爭執,邁開步子向前走去。走了幾步,停下來,轉頭看她還站在那裏,說你回去吧。她不說話,隻是舉起手,向他揮動。她的眼淚已經控製不住流了出來,如果說話,他一定能夠感受到她正在哭。她隻能向他揮手,隻能讓夜幕將心靈最深處的情感埋藏起來。他再一次向前走。她連忙收回手,在臉上揩了一把眼淚。她心中清楚,他一定會再次轉過身來。果然,又走了幾步之後,他第二次轉頭看她。她再一次舉起手向他揮動,心中卻在說,如果他轉身向自己走來,她就不顧一切地奔向他,不顧矜持地撲進他的懷裏,不顧羞恥地主動吻他。可是,這一切並沒有發生,他隻是在那裏站了一瞬,揮手對她說,你回去吧,然後毅然轉身,邁開大步向前急急地走去。

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她再也控製不住,渾身發軟。她想找個什麽支撐一下自己,可近距離間根本無所依憑,她隻好蹲下來,抱著雙腿。她的眼淚再也無法控製,如決了堤的洪水一般,恣意狂流。

轉眼到了十一月,天氣說涼就一下子涼下來了,前幾天還下了一場小雪。方子衿事前根本沒打算來白河,也沒想過會呆上一段時間,帶的衣服全都是夏天的。白長山雖然給她們母女一人買了一身秋衣,仍然頂不住寒氣的緊逼。

雖然不忍離去,卻也不得不走。終於有一天,方子衿咬了咬牙,對白長山說:“哥,我想回去了。”

白長山大吃一驚,說:“住得好好的,咋說這個?”

方子衿說:“天冷了,我們娘兒倆又沒帶衣服。”

白長山說:“走,我帶你們去買衣服。”

方子衿不動。在這裏住著,她連門都沒有出過。反倒是女兒夢白,沒多久就將周圍的街街巷巷全弄熟了,真有點賓至如歸的感覺。白長山無數次對方子衿說,要帶她們去看看白河,看看鬆花江,可她一再拒絕。她不是不想和他一起出去看看,而是內心深處充滿了恐懼。大串聯接近尾聲,清四舊立四新仍然如火如荼,街道的任何地方均可以見到紅衛兵小將設立的卡站。他們拿著剪刀,見到人便攔下來,要他們背誦毛主席語錄,檢查他們的褲子頭發。那些背不出毛主席語錄的,處罰算是較輕,僅僅罰站而已。如果自己心慌,將毛主席語錄背錯了,那是定然要被遊鬥的。如果穿著裙子或者是緊身褲子,那可就遭難了,小將們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剪刀就剪。據說有一個鄉下姑娘進城,自己沒有一條好褲子,便穿了哥哥的束腳褲。結果,幾個紅衛兵小將衝上來,攔住她便剪。可憐這位姑娘裏麵沒有穿**,下身便露了出來。紅衛兵認定不穿**是流氓行為,讓她站在街邊示眾。幾個小時後放她離開,她才走了幾步,便一頭撞向了公共汽車,死了。方子衿那一邊被剃的頭發,還沒有完全長起,因此白天黑夜戴著帽子,一秒鍾都不敢取下。她如果和白長山一起上街,又不巧被紅衛兵揭了帽子,她還不羞死?更何況,這裏畢竟有他的妻子兒女,如果不留神碰到了,豈不是毀了他?

白長山說:“不,我不讓你們走。”

方子衿說:“我能見你一麵,在這裏住幾天,這一生就算是死,也滿足了。”

白長山倔強地說:“不,我不滿足。你們就住在這裏,我再不讓你回去受苦了。”

他口裏說不讓她們回去受苦,可留在這裏,畢竟不是長遠之計。國家實行的是嚴格的戶籍製度,任何人如果異地留居,短時間內需要去居委會登記,時間稍長,一定要去派出所申報臨時戶口。白長山向居委會報稱是自己鄉下的妹子,到白河來看病的。因為他根紅苗正,居委會相信了他。可這種信任肯定不可能長久,隨時都可能有人要求他們去派出所申報臨時戶口。真的到了那一天,肯定會出大麻煩。這還是其中之一。她們母女住在這裏,生活費用更是大問題。他是軍轉幹部,工資比普通工人高出接近一倍,可這些錢一直由他老婆掌握著,他拿什麽來養她們母女?

白長山也清楚自己的處境不妙,又實在舍不得放她走,見她站在自己麵前不說話,急得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

看到他的眼淚,方子衿心軟了。她難道不想留下來?她難道不希望和他長相廝守?可是,命運對他們太不公平。她說,好了,哥,我不走了,還不成嗎?方夢白見了,問他,叔叔,你幹嗎哭了?你不是說勇敢的人是不流淚的嗎?方子衿連忙說,叔叔不是哭。女兒問,那叔叔怎麽流淚了?方子衿說,叔叔是煙癮犯了。方夢白不解地說,那叔叔為什麽不抽呢?方子衿說,叔叔的煙抽完了。夢白,你幫叔叔一個忙,去買包煙回來,好不好?白長山不明白方子衿的用意,以目光向她詢問。她衝他眨了眨眼睛。他雖然不完全明白這個眼神的意義,卻也沒有開口。她掏出三角錢,遞給女兒。方夢白接過錢便向外走。方子衿說等等。方夢白停下來,等著母親。方子衿說,你知道叔叔要什麽煙嗎?方夢白不解,看著白長山問,叔叔,你想要什麽煙?方子衿搶先回答說,叔叔要大紅樓。接著又說,一般的商店可能沒有大紅樓煙,你多問幾家。方夢白當然不知道,大紅樓是寧昌卷煙廠最緊俏的一種牌子,在寧昌市都需要憑票供應,外地幾乎難以見到。

方夢白說我知道了,叔叔要大紅樓煙,我一定給叔叔買回來。

白長山始終沒有回過神來,愣了片刻,不解地對她說,白河沒有大紅樓煙呀,你怎麽……

方子衿不答他,轉身向後麵的房間走去。白長山覺得她定然有話對自己說,便也跟了進去,問她,你為啥這樣?方子衿說,她一時半刻回不來了。白長山仍然不解,盯著她看,突然發現她的眼中,滿都是溫情和羞赧。那一瞬間,他的腦中弧光四射,明白過來。他向前跨出一步,一把將她摟在懷裏。她渾身一軟,激動得幾乎哭起來。

“妹子——”他叫。

兩人緊緊地抱在一起。兩張臉緊緊地貼著,輕輕地摩挲。

“哥——”她的聲音中充滿了激動,眼淚已經嘩啦啦地流下來。

“妹子——”他的臉感受到了濕潤。他用手捧住她的頭,用唇吻著她的臉,緩緩地移動,靠近她的唇。

她似乎擔心他的唇會退走一般,迅速擺正自己的頭,準確地將唇印在他的唇上。他緊緊地壓住她的唇,讓舌頭如蛇般探出,在她緊抿的唇縫間翻卷。她全身一抖,雙臂的力量突然加大,緊緊地箍著他的腰。

他將手伸到她的胸前,輕輕地揉捏著,撫摸著。她的身子用力向他拱過來,仿佛想變成一條蟲子鑽進他的身體一般。他受到鼓勵,迅速解下她的衣服。

她躺在**,胴體橫陳在他的麵前。他伏下來,在她的唇上身上瘋狂地吻著。她說,你閂了門沒有?他翻身而起,將門反閂了。房間裏很暗,他想看清她,拉了一下電燈開關。謝天謝地,白熾燈隨著啪的一聲響,光明大放。她蜷曲著身子,閉著眼睛,躺在**。光線照射在她的胴體上,讓起伏逶迤的曲線罩上一層迷離的光暈。她的皮膚是那麽潔白,那麽細膩,竟然一點瑕疵都看不到,連一顆痣都找不到。她身體的線條是那麽平滑流暢,如山陵般起伏有致。

他除盡了身上的束縛,爬上床去,伸開雙腿,麵朝她跪下來。“妹子,我苦命的妹子。”他說著,伸手去摸她的臉。

“哥!我的親哥哥。”她叫了一聲,猛地彎起腰來,一把摟住了他,咬著他的肩頭,哭訴說:“哥,我想你想得好苦哇。”

他緊緊地摟抱著她,雙手在她全身每一寸肌膚上遊動。他說:“妹子,哥想你,哥也想你哇。”

她瘋狂地吻著他,說:“哥,我這一輩子,就為了這一天。讓我在你的懷裏死去吧。”

他整個人向她壓下去,說:“妹子,我就是為了這一天才活著的。”

一切看起來都像是一種儀式,一種類似於宗教的儀式。在方子衿心裏,這不是一次普通的付出,也不是一種靈與肉的結合,而是一種奉獻。她的生命她的肉體,就是祭壇上的犧牲,為這一天而生為這一天而死,為這一天而永恒。

狂風暴雨過後,白長山緊緊地摟抱著她,不肯鬆手。方子衿偎在他的懷裏,將臉貼在他的胸膛。

她說:“哥,我不是在做夢吧?”

他說:“如果你是水做的,我會一口把你喝下去。如果你是麵粉做的,我就把你吃進我的肚子裏去。如果你是空氣做的,我就把你呼進我的肺裏去。”

“我是葡萄糖,讓我流進你的血管裏。”

“我什麽都不想,我隻想永遠這麽抱著你。”

她主動抱緊了他,溫柔地吻他。他回應她的吻,輕輕地舔著她的唇,她的下巴,她的頸部,她的乳尖。她的手在他的背部遊動,她的臉在他的皮膚上摩挲。

他問:“啥夢?”

她說:“就像現在這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說:“我曾經答應過你,要給你一輩子幸福。可是,我沒能做到,我恨死了我自己,我覺得自己是世上最沒本事的男人。”

她伸出一隻手,捂住他的嘴,說:“我已經心滿意足了。哥,有了今天,我覺得生活對我太好了,我已經別無所求。”

他的**高漲,再一次融入她的身體。如果說在此之前,他們像兩個在沙漠中苦苦掙紮了多年的旅人,長期以來忍受著饑餓和焦渴,終於遇到美味佳肴,便不顧一切地瘋狂饕餮的話,此時,他們就像是兩個終於得到盼望已久的美食的孩子,不肯急於將所有的美味囫圇吞下,而是伸出舌頭,小口小口地吮吸,細細地品味。

令她大為意外的是,以前的自己簡直就像是一隻刺蝟。不,不是一隻刺蝟,而是一種她根本說不清的動物。任何男人不能靠近她,隻要和她有小小的皮膚接觸,她便會有一種被蒼蠅爬過的感覺。接吻會令她覺得有什麽汙濁的物體進入了自己的口腔然後順流而下在她的胃裏翻江倒海。性器的插入更令她想到自己脫離了人的高級屬性,淪喪為最無恥的動物。無論是趙文恭還是彭陵野,她都不讓他們碰她小腹以上的地方。他們進入她的身體時,她唯一的念頭,就是希望這罪惡快點結束,平靜早點到來。然而現在麵對白長山,一切都不同了。不僅僅能夠接受他細細的吸吮、溫柔的撫摸,她的身體,每一個毛孔透出的都是饑渴,每一根汗毛都如一隻無形的手,每一隻手伸展的都是強烈的渴望和永無止境的需要。她弄不清自己哪來那麽多淚水,一直在汩汩地流淌,沒有止息的時候。

她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喊,哥,我還願了,我還願了,這個許了十幾年的願,終於還了。

女兒的敲門聲將兩人從狂歡狀態強行拉回。方子衿原想自己去開門,很快發現不行,她的淚水不受控製地往外流淌,她不想滿臉淚痕地麵對女兒,隻好在**坐下來,對他說,你去開門吧。

方夢白進來,先說沒有找到大紅樓煙,然後就看到了母親臉上的淚痕。她大吃一驚,一下子撲進母親的懷裏,不斷地問,媽,你怎麽啦?你怎麽哭了?方子衿說,沒什麽,隻是灰吹進眼睛裏了。方夢白說,在哪裏?我幫你吹。她說,不用了,叔叔已經幫我吹出來了,過一會兒就好了。

即使如此,方夢白仍然感受到了母親和白長山之間的特別,尤其是不久之後,白長山忘了母親讓她買煙的事,從衣袋裏掏出煙來吸。她不能理解,他身上有煙,母親為什麽還讓她去買煙。她隱隱約約意識到,在自己被母親騙出去買煙的時候,他們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麽事。

方夢白看母親的臉色,像是和誰生氣一般,眉頭一直皺著。母女倆離開白長山的房子,坐上公共汽車,趕到了火車站。大串聯已經結束,鐵路雖然自此而始誤點了十多天,卻也不像她們來時那麽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