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想當初,如果嫁給了他會怎樣?

那輛殘破的客車行駛在仲秋的山原。原上一片肅殺,土地**著,死一般的沉寂,樹木光禿禿伸展著,在湛藍的天幕間書寫著絕望。車上好幾個人在嘔吐,嘔吐得最厲害的是方夢白。發現女兒正在發燒時,她已經拍出了給彭陵野的電報,也買好了車票,並且車站的廣播裏正在播報進站消息。前往靈遠的車一個星期才隻有這麽一趟,錯過今天,就得等一個星期。她以為女兒隻是受涼感冒,狠了狠心,爬上了車。

方子衿看著懷中的女兒。方夢白剛剛吐過,整個臉白得像一張紙。女兒正在發高燒,額頭燙人,嘴大張著,胸部急劇地起伏,喉嚨裏像有什麽堵住一般,風箱一樣扯著呼呼的響聲。方子衿的心都碎了,她想,女兒如果有什麽三長兩短,她真的不想活了。她不明白這個世道到底是怎麽了,自己受了這麽多的罪不說,孩子也要跟著自己受罪。這一切都是為什麽?她心裏有無數為什麽,不知道該向哪裏發問。

破車經過兩天的顛簸,終於轟轟隆隆開進了車站。方子衿心裏唯一的期望,就是下車時能第一眼看到彭陵野。她抱著已經昏迷的女兒下車,四處看看,沒有見到他的身影。她已經顧不得許多了,連車頂上的行李都顧不上,抱著女兒就往縣醫院狂奔。上車時,司機好心地幫她將被子、箱子一類東西放上了車頂,此刻見她隻顧著往外跑,追著她喊:喂,同誌,你的行李忘拿了。她一邊跑一邊說,司機同誌,我女兒昏過去了,我要送她去醫院,求你幫個忙,幫我把行李搬下來。

車站和醫院間的距離不短,方子衿一路狂奔。女兒畢竟八歲了,幾十斤的重量,跑了四五百米之後,她已經渾身無力,雙腿發抖,無力支撐身體,摔在地上。她知道自己不能躺下,否則,女兒可能沒命了。她強撐著爬起來,繼續向前衝。衝出幾十米,再一次摔倒在地。不知這樣摔了多少次,速度是越來越慢。她的身上已經粘滿了街道上的灰塵樹葉,這些灰塵和汗水混在一起,令她麵目全非。不知道第幾次摔下去時,她的力量已經無法令自己站起同時將女兒抱起。她知道自己不能停,就算是爬,也要爬到醫院去。

有一個男人走過來,對她說,你怎麽啦?她汗水和著淚水說,我女兒昏過去了,要立即送醫院搶救。男人二話不說,一把從她懷裏抱過方夢白,向前跑去。跑了兩步才想起她,轉過頭來看,見她剛剛艱難地支撐起自己。他放慢了腳步,問她,你知道醫院怎麽去嗎?她上氣不接下氣,卻還拚著最後一點力氣說,求你快點,我會去。

雖然不用抱女兒,畢竟力氣已經耗盡。方子衿竭盡全力向前跑,速度十分慢。到了醫院門口,她幾乎無法再跑了,渾身一軟,再次撲倒在地。她支撐起來,用手的力量抓住能夠抓到的所有東西,使得自己的身體向前挪動。醫院門口很多人,全都站下來,以奇怪的目光看著她。她顧不得那麽多,以盡可能快的速度向醫院門口爬過去。

方子衿爬到急診室門口,聽到一個男人在大聲地發脾氣。她爬過去,扶著門框站起來,看到那個男人抱著她的女兒,正和一名護士大聲爭吵。男人說,你們怎麽當醫生的?人命關天,你們就這樣兒戲?你們院長呢?把你們院長叫來。護士說,醫院都在政治學習,政治學習是大事,誰敢缺席?男人說,政治學習也要救人啦,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是毛主席的指示,你們醫院門口不是貼著大標語嗎?護士說,這個我不知道,政治學習是上麵定的,你問上麵去。

方子衿認識麵前這個護士,姓伍。她原有痛經病,上次來巡回醫療的時候方子衿給她開了幾劑中藥,不光治好了她的痛經,而且月經期也正常了。她對姓伍的護士說,小伍,你不認識我了?姓伍的護士瞥了方子衿一眼,眼皮一翻,說你是誰呀,我應該認識你嗎?方子衿急了,一下子跪在她的麵前,說小伍,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女兒,快給她打氧好不好?姓伍的護士說,你說打氧就打氧的?打不打氧,要醫生說了算。方子衿說,小伍我求你好不好?我是從寧昌調來的婦產科大夫方子衿,隻要你救了我的女兒,我做牛做馬報答你。

姓伍的護士猛地愣了一下,認真看了她一眼,說,你是子衿姐?你怎麽這個樣子了?方子衿說,別說這個了,快點給我孩子打氧吧。姓伍的護士態度大變,讓那個男人將孩子放在**,她自己跑出去推進了氧氣瓶,又叫了一個護士來幫忙。

書記兼院長王文勝聽說此事後,立即趕過來。王文勝問候了方子衿一句,立即去看她的女兒。方子衿全副身心撲在自己的女兒身上,竟然不知道那個送孩子來的男人什麽時候走了,她連感謝的話,都沒說上一句。

看到女兒的情況已經穩定,方子衿才跟院長一起去院長辦公室,給彭陵野打了一個電話。她說,陵野是我,你沒有收到我的電報嗎?彭陵野嗯嗯啊啊了幾句,不說收到也不說沒收到,問她,你在哪裏?她說,我在醫院。彭陵野聽了這句話似乎很生氣,說你不先回家去醫院做麽事?你心裏還有這個家嗎?方子衿不想剛來就和他吵架,耐著性子說,不是的,發生了一點特殊情況。不待她說完,他打斷了她,說你不要找借口了。算了,不和你爭了。我還有事,你自己回家吧。說過之後,掛斷了電話。

方子衿愣在那裏,強忍著眼淚才沒有流出來。

當初胡之彥對她說,彭陵野是想利用她調進寧昌才和她結婚的,她完全不相信。接著發生了一連串的事情。胡之彥喝安眠藥自殺送到醫院急救,李淑芬借助這次事件發動了一場針對方子衿的戰爭。李淑芬在衛生廳、教育廳以及醫學院大鬧,說方子衿勾引胡之彥,兩人有了曖昧關係,她是無法容忍才跑到醫院去鬧了一場,方子衿卻抓住這次事件倒打一耙,一方麵向各方麵施加壓力,要求組織上處分李淑芬,另一方麵,給胡之彥施加壓力,要他和李淑芬離婚然後娶方子衿。奇怪的是,這種無稽之談,竟然有人相信,整個係統都開始同情李淑芬,方子衿倒成了洪水猛獸。不僅如此,學院政工科一次又一次找她談話,了解她和胡之彥的關係,讓她寫一份又一份情況匯報。方子衿對此一概否認,學院政工科認為她不老實,向組織隱瞞了事實真相,給她開了半個月的學習班。每個月學院都要組織兩三次批鬥會,批鬥的對象五花八門。尤其是毛主席關於階級鬥爭論述發表之後,批鬥會更加頻繁,不僅學院開,各個係也開。每次召開這類的批鬥會,政工科都通知方子衿去站台。

胡之彥自殺事件之初,吳麗敏是堅決站在方子衿這邊的。她認為胡之彥根本就不是真心想自殺,而是做給方子衿看的,是他的一種手段。吳麗敏得出這種結論的依據是,胡之彥選擇了一個女兒帶著幾個同學在家做作業的機會喝安眠藥,他的女兒很早就發現了這一情況,隻是這孩子腦子不太聰明,以為父親睡了,沒有理會。後來,方子衿一次又一次被拉去陪鬥,吳麗敏開始意識到,如果和她繼續保持密切來往,定會影響自己的政治前途,便開始和她疏遠。而彭陵野不僅不理解她關懷她,反而怪她得罪了胡之彥和李淑芬,將自己調動的事給誤了。

恰在此時,李淑芬抓住一次機會,一腳將方子衿永遠地踢出了自己的視線。

新中國建立後,醫學方麵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尤其是在困擾多年的流行疾病防治方麵,成果卓著。作為醫生,方子衿很清楚,建國之初,有四大疾病嚴重威脅著人們的生存。天花、肺結核、小兒骨髓灰質炎以及血吸蟲病,每年都奪去數以十萬計的生命。雖說根治這些流行病有賴於醫學的突破,但如果沒有一個對人民負責的政府,沒有切實可行的醫療措施和手段,那也是枉然。拿血吸蟲病為例。這種病為害中國由來已久,曆朝曆代均束手無策。新中國成立後,毛主席發出號召“一定要消滅血吸蟲”,政府製定了一個全麵根治綜合治理的方案。在這一方案指導下,全國掀起一次滅釘螺的群眾**,各省市成立滅螺指揮部,帶領滅螺突擊隊和醫療隊深入疫區。經過幾年的奮鬥,血吸蟲病被基本消滅。毛主席激動得徹夜難眠,寫下兩首著名的詩篇,大讚“借問瘟神何所往,紙船明燭照天燒”。同時,毛主席還作出批示,指示醫療機構不要老是呆在大城市,應該到最需要的地方去,主動送醫送藥下鄉。

為此,省衛生廳多次開會研究落實措施,最初的設想,是將巡回醫療作為一項長期製度堅持下去,讓省裏所有的醫生輪流參加巡回醫療隊。正在這時候,李淑芬提出一項建議,她說,毛主席不是號召醫務工作者和醫療機構不要老是呆在大城市嗎?巡回醫療要搞,同時,我們能不能向基層充實一部分醫務工作者?比如將省城各大醫療機構的主治以及主任一級專家,下放一些。在此基礎上,省衛生廳提出一個醫學專家下放方案,采取自願報名的方法,由省城抽調一部分醫務工作者充實地區以及縣市一級醫療機構,再由地區以及縣市抽調一部分人充實公社。

衛生廳以為,隻要發出號召,肯定報名者雲集。建國初期,政通人和,但凡政府有號召,民眾踴躍,一呼百應。但五十年代後期,運動一個接著一個,自一九五七年反右之後,接下來又是大煉鋼鐵“大躍進”。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中蘇關係惡化,蘇聯撤走專家,威逼中國還債,與此同時,“大躍進”的後果顯露,連續幾年大饑荒,日子越過越艱難。人們開始明白,越到基層越苦,自上而下,形同流放,且永無翻身之日。政府不願看到這種現象,開始在幕後做黨團員的思想工作,鼓動一些黨團員報名。有人下去了,再沒有上來的機會。同樣的事情一再發生,人們自然不肯再信,主動報名者越來越少。

省衛生廳急得一連開了多天會議。李淑芬再次提出建議,將那些出身不是太好的,夫妻一方在下麵的以及走白專道路的典型以組織名義調下去。省衛生廳接受了這一建議。李淑芬提出的三大條件,方子衿全都符合。方子衿甚至可以肯定,李淑芬所提出的建議,其實就是要將她從省城趕到下麵去。

得知這一消息,方子衿如五雷轟頂。她去找衛生廳和教育廳,人家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她。孤苦無依時,她希望得到來自丈夫的情感支持,去郵局打長途電話,把這個消息告訴彭陵野。那時,她抱著話筒,感覺就像抱著彭陵野,也像是抱著最後一根救命繩索。然而,當她對著話筒痛哭失聲的時候,電話線的另一端卻連一點聲音都沒有。過了不知多長時間,電話中傳來了忙音,對方將電話掛斷了。她突然想起胡之彥說的那些話,猛然驚醒。難怪彭陵野會掛斷她的電話,難怪他不到車站接她母女。她以為到了靈遠,自己就是回家了。現在才知道,那個家隻是彭陵野的家,而不是自己和女兒的家。無論如何,她不能住到他家去,否則,將來會有受不盡的苦。

王文勝見她神情有些異樣,以為她在擔心女兒,勸她不用擔心,孩子主要是因為風寒感冒,加上暈車又缺氧,肺部受了影響。好在可以用青黴素,病情應該可以很快控製。又突然想起她的組織關係,說,你的行李呢?先把組織關係辦了吧。

方子衿這才想起自己的行李還在車站,心中大急。王文勝是個非常和藹的領導和長者,對她說,別急,車站我們熟,我派個人去拿回來。正說著,有一名醫院的幹部進來向王文勝報告說,剛才車站有一位姓盧的司機把方醫生的行李送來了。方子衿打開行李,拿出調令交給王文勝,趁機向他提出要房子。王文勝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下來,說房子醫院裏有,我給你兩間吧。房子差點,先湊合一下,以後有了更好的房子,我一定優先考慮你。

女兒的病情沒有完全控製,當天晚上,方子衿陪著女兒在病房裏睡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照顧女兒吃過早餐,她去看房子。房子在醫院的最後麵。還沒有到達房子,隻是遠遠地看了一眼,方子衿就感到心中一涼。那房子太破舊了,下半截是石頭砌成的,上半截是土坯,蓋著黑色的瓦。牆已經很殘破,瓦則更破,還有那些窗戶,沒一扇好的。越往前走,她心中的沮喪越重,就像是透心的嚴寒緊緊地包著一般,渾身都是涼的。看清自己那兩間房的門時,她已經無力抬動雙腿了。門是木質的,呂字形門框,上下用兩塊木板鑲著,塗上紅色的油漆那種。可現在,下麵的木板基本上沒有了,上麵的也已經破了,油漆剝落。一些雞呀狗呀鼠呀什麽的,通過破了的門鑽來鑽去。門的兩邊,堆著一些不知從哪裏來的枯草,上麵滿是雞屎豬糞。

雖然失望,畢竟是自己住的地方。她彎下身去,想將那些枯草弄走將門打開,頓時一股惡臭撲麵而來。方子衿連忙用一隻手去捏住鼻子,用另一隻手去抓那些草。費了老大的勁,終於將門前清潔了。她想找地方洗手,轉身看看,見這排房子的盡頭有一個水池,池子邊有一隻水龍頭。她走過去,伸手去擰龍頭,發現那龍頭太長時間沒用,已經生鏽,根本擰不開。她不得不去前麵一排房子前洗了手,再回到自己的房前,掏出鑰匙打開門。

往裏麵一看,她再一次天旋地轉。房間裏有很多老鼠,打開門的那一瞬間,老鼠們驚慌失措,四處逃散,甚至有兩隻慌不擇徑,從她的腳邊逃出門去,嚇得她慘叫連連。房間的麵積不算小,一間有二十來平米,中間沒有隔牆。兩間都是單獨的,沒有門相通,隻有一扇門通向外麵。前後各有一扇窗子,前麵的窗子還算大,後麵的窗子極小。牆上批的灰已經大麵積剝落,灰一塊黑一塊白一塊的,孩子們在上麵畫得亂七八糟。地上鋪滿了各種動物的糞便和不知從何而來的雜草,牆上布滿了蛛網,天上沒有天花板,可以看到房梁,梁上吊滿了揚塵,像是一些黑色的樹掛。牆根下有無數的鼠洞,每一隻洞邊都堆著很大一堆積土。因為窗子沒有玻璃,風從一扇窗口進來,在房間裏打幾個旋兒,又從另一個窗口出去。寒風裹挾著積塵,在房間裏漫舞,那些雜草也就翩然而動,訴說著一種蒼涼意境。

要在這裏安頓下來,需要置辦多少物品?床沒有,鍋碗瓢盆沒有,爐灶沒有,甚至連最簡單的油燈什麽的都沒有。一個再差的家,也得有幾百塊錢的家當吧。她哪裏去弄這些錢來建立這個家?她沒有人可依靠,一切都得靠自己。

她離開房子,先回病房看了一下女兒。女兒在輸液,已經睡著了。她又去了醫護辦公室,自己的行李放在那裏。她翻找半天,換上一套破舊的衣服,又順手拿了一條毛巾,轉身去了醫院後勤科,借了一些工具,水桶竹竿掃帚鐵鍬什麽的。她將這些工具捆紮在一起,用鐵鍬挑著,返回房子。

首先,她得將房間簡單地清理一下,裏麵的各種糞便太多,幹的濕的都有,還有厚厚的灰塵、零亂的草。為了不使清理時揚起的灰塵太多,她先往房間裏灑水。從前麵一排房子裏提水到這裏,有接近一百米的距離,這對她不算什麽。麻煩在於她灑了五桶水,那些灰塵還仍然是灰塵。灰塵實在太多太厚,水灑少了,留在上麵的隻是一些濕跡,如果灑得太多,成泥了。她不得不放棄灑水的念頭,拿出毛巾,將自己的頭包了,將口捂了,用竹竿綁上掃帚,開始清理屋頂上的揚塵。那揚塵也不知怎麽上去的,吊成一掛一掛的,每掛落下來,就是黑黑的一團。然後拿起大大的竹掃帚往外掃那些灰,頓時灰霧飛揚,滿屋子迷蒙。將兩間房稍稍清理完,她滿身已經積了厚厚一層灰。

幹完這兩件事,接下來就得對付那些老鼠。她拿著簸箕,到外麵撿了許多石頭,大的小的都有,一點點填進那些鼠洞裏,又挖來一些土,將那些鼠洞填平,揮起鍬,將新土夯實。她想,該死的老鼠,我將你們的洞堵了,看你們還能不能到我家來搗亂。

正在填老鼠洞的時候,王文勝來了。他說,這些事哪裏是你做的?讓陵野請幾天假回來幫你呀。他指著牆然後又指著窗子說,這牆該重新批一下檔,再刷一層灰。還有那窗戶,沒有玻璃怎麽成?冬天就要到了,這裏的北風你是沒有領教過,像刀子一樣,能將人的肉刮下來。還有那門,怎麽也得修一修。這樣吧,我讓人給你運兩車沙兩包水泥來,再給你一些木料。

方子衿覺得自己好無助。她來到這裏,原是想依靠彭陵野的,他是她法律上的丈夫。可是,她一踏上這片土地就猛然醒了,知道這個自認為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原來是最不可依靠的。那一瞬間,她想到了遠在天邊連見一麵的機會都沒有的白長山,想到了對自己一往情深多少年來一直在暗中幫著她和女兒的陸秋生。離開寧昌的時候,她走得很突然,走得悄無聲息,甚至都沒有向陸秋生告別。他如果找不到自己,不知會怎樣?她也想到了自己的老師餘珊瑤,她就在這個縣裏,在那個自己異常陌生的農場。當初,餘珊瑤被流放到這裏的時候,會不會比自己更無助?

她猶豫再三,還是向王文勝提出請求。她說,王院長,你在這裏熟,能不能幫我請一個木工?對了,要打灶,還要接水管到屋裏。這些事我都不曉得麽辦,你能不能幫我找個人?工錢我來出。王文勝不解地看著她,說你怎麽舍近求遠?陵野是靈遠縣城的一個人物,朋友多得很,隻要他出一句聲,就能招幾十個人來,不用一天就幹完了。上次你們醫療隊住的那地方你記得吧?開始比這裏還差,就是他一句話,一個星期天就整成那樣了。

方子衿想說點什麽,最後還是猶豫了,跟著王院長一起去辦公室,給彭陵野打電話。方子衿說,陵野,是我。彭陵野不待她說完,頓時大聲地斥問,你還知道打個電話?昨天晚上你去哪裏了?她想說自己在醫院照顧方夢白,孩子病了。可剛說了我在醫院四個字,彭陵野就暴跳如雷,說醫院醫院,你隻知道醫院,除了醫院你還知道什麽?方子衿耐著性子聽他在那一端大喊大叫,直到他語氣稍歇,她才說醫院給她分了兩間房子,問他能不能找幾個人修整一下。彭陵野愣了一下,似乎需要時間對此事作一個判斷。他在充分判斷之後說,好吧,不過我現在沒時間,過幾天吧。方子衿說,那怎麽行?我得有地方住呀。彭陵野說,你怎麽沒地方住了?這些年,我難道住露天的?方子衿說,你最好明天找幾個人弄一弄吧。彭陵野一下子火了,說你讓弄就弄?你以為你是誰呀?彭陵野衝著電話一陣咆哮,方子衿握著話筒呆在那裏。

王院長坐在旁邊,感覺他們談話的語氣不對,抬起頭來看著方子衿,見她的臉色不好,眉毛皺在一起,嘴唇緊緊地抿著,鼻子一會兒向左歪一會兒向右歪。他正想勸說她幾句,卻發現兩滴清淚突然從她的眼眶溢出來,順著臉頰往下滑落。她抓著話筒站在那裏,除了眼淚的滑落,再看不到一點動作。王文勝等了半天,知道電話的另一端肯定是掛上了,向她揮了揮手,似乎想說點什麽。再一想,怎樣勸都不太適合,便從她手裏接過話筒掛上,說,小方,別急別急,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們一起來想辦法。

經過這一番折騰,方子衿更加明確地看清了一個事實,自己當初嫁給彭陵野錯得太遠了。無論如何,她不能住到彭家去,即使心力交瘁,她也得將家安下來。將病房裏的女兒料理過後,她再一次來到自己的房子。打開門一看,昨天費了老大辛苦填上的那些老鼠洞,今天已經麵目全非,剛填的新土再一次被刨了出來,房間裏又出現了許多個大小不同的洞。她站在那裏,心中對這些老鼠充滿了惱恨,真想找個地方痛哭一場。在這個世界上,人欺負她不說,連這些小小的老鼠也欺負她,而她竟然無能為力。她知道自己麵臨一場和老鼠的戰爭,她希望這些可惡的老鼠跳出來和她戰鬥,那時,她將不再怕它們,她會揮舞手中的鐵鍬,將它們一個人打得血肉模糊,肢殘體缺。然而,她甚至不知道該怎樣打這場戰爭,狡猾的老鼠們躲在暗處和她周旋,別說是正麵和它們戰鬥,就是連它們的影子都撈不到。她呆呆地站在那裏,腦中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身邊有人說話了,問她為什麽站在這裏發呆。她轉身看了一眼,見是王文勝。他的身邊跟著兩個人,那兩個人推著兩架板車,車上堆滿了許多東西。方子衿指著那些老鼠洞說,這些該死的老鼠,我恨死它們了。王文勝擺了擺手說,你把人家的家給填了,人家當然要找你算賬。方子衿說,王院長,我都氣死了,你還有心開玩笑。王院長說,扒開了好,我還擔心它們不全扒開呢。說過之後,轉身對那兩個工人說,你們開始幹活吧。他指著木工說,這兩扇門還有窗戶,你看怎麽修一下。然後又轉向泥瓦工說,你過來,我們來籌劃一下。

方子衿站在那裏,看著王文勝指揮泥瓦工,在這裏搭一個水池,這裏打灶,最好是兩個灶,一個燒柴一個燒煤。他又轉向方子衿,問她這樣行吧?一個灶恐怕不行,煤供應不足,一個月的煤票不夠用。冬天來了,家裏有孩子要烤火,那就更不夠了。所以,還是燒柴好,既省錢又省事。方子衿心裏充滿了感激,說我也不知道該麽辦,院長你說怎樣就怎樣好了。此前她一直對王文勝的印象不是太好,覺得他沒什麽男子氣,婆婆媽媽的,話特別多而且特別碎。現在才意識到,這樣的男人心細,考慮問題周到,會體貼人。

向兩個工人交代完畢,王文勝轉向方子衿,說,現在我們一起來對付這些小家夥。他從板車上拿下一隻袋子和一隻線手套,對方子衿說,裏麵裝的是老鼠藥,你往每一個洞裏放一把,剩下的,放到外麵去,明天,這些老鼠就不會來煩你了。

方子衿戴上手套,抓起老鼠藥放進洞裏。她心裏怨恨著這些老鼠,或者說怨恨著所有該怨恨的。那隱藏在心底的怨恨經過了長時間的發酵,此時終於有了發泄對象。王文勝叫她往每個老鼠洞裏放一把拌了老鼠藥的稻穀,她卻放了兩把,還嫌不夠解恨,又加小半把。王文勝見她這種放法,說小方,這不行,一個洞就一兩隻老鼠,你放太多就浪費了。而且,外麵老鼠更多,你全放洞裏了,外麵就沒了。

王文勝的方法果然有效。方子衿還擔心總會有些漏網之魚,可隔了一晚再來看的時候,麵前的一切令她想起白長山描述過的大戰後景象,雖然沒有殘陽如血,沒有彈痕遍地,沒有殘磚頹瓦,卻也屍體橫陳,觸目驚心。

忙了五天,總算將這個家清得像個樣子。床是打借條從醫院借來的三張病床,裏麵用兩張拚成一張大床,外麵擺一張小床,中間拉上一道布簾。王文勝也不知怎麽向醫院職工說的,竟發動各家各戶給她捐助,這家給了一隻碗,那家給一張凳子。自然,人家好東西新東西不會拿出來,碗是補過的,凳子是缺腿的,玻璃是殘破的,筷子是長短不齊的。好在王文勝找來的這兩個工人手藝很好,修一修整一整,拚湊成一個家了。

自己來靈遠已經六天,彭陵野竟然不聞不問。對於此事,方子衿不敢想,想起來就控製不住自己的淚腺。現在她也沒什麽好想的,隻盼著女兒的病快點好,自己在這裏立下根來。沒有男人沒有愛又怎樣?她自己一樣可以生存,可以撐持這個家,可以把女兒教育成人。她將剛剛安頓好的家最後清理一遍,心想,明天可以上班了。王院長對自己如此照顧,不就因為她是省裏來的名醫嗎?她如果不好好工作,對不住院長的一片良苦用心。

恰在此時,王文勝風風火火地跑來,人還沒進門,聲音已經傳來了。他的聲音顯得有些驚慌,失去了平常那種溫柔細碎,像砂子打磨過,有些沙啞。他大聲地叫道,小方,小方你在嗎?快跟我去急診室。方子衿衝出門,問他出了麽事。王文勝說救命,快。她顧不得鎖上門,跟著王文勝向前跑。原來,婦產科昨天半夜接了一個待產婦,今天清晨產門全部打開時,才知道是逆生,腳先出來了。這種情況,如果在大醫院,肯定要剖宮,可縣醫院條件不夠,有手術室卻沒有醫生,這類手術不敢做。婦產科那個姓梁的摘帽右派隻好人工接生,豈知孩子剛剛出來,產婦便大出血。醫院采取慣常的止血措施,卻一點效果都沒有。眼看產婦快不行了,王文勝急得沒法,才跑來請方子衿去救命。

方子衿見到麵前的情景時,有些發昏。產婦躺在急診室的病**,上半身穿著一件單衣,下半身完全**著。在她的身下,是一大攤血,旁邊有一床白色的棉被,已經是血跡斑斑。一名男醫生將雙手壓在產婦的胸部,一下又一下猛壓。他甚至沒來得及取下沾滿血的醫用手套。王文勝見狀問道,情況怎麽樣?那名做心髒按摩的醫生衝他擺了擺頭。王文勝急了,大聲叫道,快打強心針呀。醫生說已經打過,沒有用。方子衿站在那裏,看著滿地的鮮血和那張白得像紙一樣的臉,心中在想,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按理說,產婦在醫院裏,搶救及時是可以止住血的。

醫生又進行了一番努力,不得不向院長宣布,患者已經死亡。他的話音剛落,急診室裏傳來一陣絕望的哭聲。方子衿以為是病人家屬,心中頗為怪異,病人家屬怎麽進這裏來了?轉頭看時,發現哭聲是梁醫生發出的。她剛才一直蹲在急診室的角落裏,方子衿進來時沒有見到她。聽到患者死亡的消息,她渾身一軟,坐到了地上,撕肝裂肺地大哭起來。聽到裏麵的哭聲,死者家屬在外麵坐不住了,一下子衝進來,抓住院長問他老婆怎樣了。院長隻好告訴他真實情況,請他節哀順變。死者的丈夫愣了那麽幾秒,突然像瘋了一般衝向在屋角大哭的梁醫生,對她拳打腳踢,說她是殺人凶手。

這一鬧,醫院便亂了起來。方子衿不熟悉情況,覺得留下來也不能起作用,而且還要去看望女兒,因此在亂成一團糟的時候悄然離去。

正式上班的第一天,方子衿先去了一趟院長辦公室。王文勝在那裏唉聲歎氣,話也突然少了。方子衿說自己今天上班,他隻是應了一聲,似乎完全沒有聽懂她所說的意思。方子衿退出來,向其他同事打聽,才知道昨天那個死者的丈夫向縣公安局報了案,縣公安局得知梁醫生是一名摘帽右派,認定是階級鬥爭新動向,派人將她抓走了,據說有可能定為謀殺罪。方子衿在心中大叫一聲,這不可能,醫生沒有不想治好病人的。何況,即使梁醫生操作失當造成大出血,按常規采取緊急處理,是可以止血的。最終產婦出血不止而死,應該是技術以外的原因。

來到診室,見門口圍了一大圈人,人們在那裏議論紛紛。有人因為沒有醫生而大發牢騷,有人說起梁醫生被公安局抓走的事,所有人便圍在一起問情況。方子衿經過時,聽到一些議論。她原本對此不感興趣,後來聽說其中一個人和死者是鄰居,便停下來聽了幾句。

那個女人說,唉,你們不知道,她可真是慘呀。剛生下來就沒了媽,她父親一個人帶著她和兩個哥哥。他大哥在十八歲的時候,和人打架,被打死了。二哥呢,好不容易到了二十二歲,準備結婚了。結婚要家具呀,沒有錢買,就進山去偷,被守林人發現。他舍不得丟下樹,扛在肩上逃,一腳踩空,被那棵樹壓死了。她算是結了婚,頭一胎生了個兒子,後來一直都沒有懷孕。兒子養到三歲,被他老公一巴掌打死了。

方子衿隱約覺得這個女人所說的事裏有什麽值得注意的情況,起了心要多問幾句。她走進診室,打開櫃門,拿出白大褂穿上,檢查了一下聽診器壓舌板體溫表什麽的,在椅子上坐下來。她也說不清為什麽,隻要往桌子前麵一坐,將聽診器往胸前一掛,她就能忘掉一切。哪怕丈夫不來見她,哪怕女兒躺在醫院裏。此時的她既不是母親也不是妻子,而是所有病人的醫生。一個兢兢業業醫術相當不錯的醫生。

輪到那個婦女來看病了。她看一眼病曆,知道對方名叫劉玉霞,三十三歲,已婚。她問哪裏不舒服?劉玉霞說,**脹痛,胸悶,頭暈,惡心。方子衿再問,有這種症狀多長時間了?劉玉霞說,以前每次要來月經前,都會發脹,但很少痛。最近一年多老是覺得痛,特別是這半年來,不來月經的時候也痛。問她生過孩子沒有,她有些難為情地說,不知怎麽回事,結婚十幾年了,一直都沒有懷上。方子衿令她將衣服解開,露出**,然後進行指檢。劉玉霞的**很大,而且下垂。一般**大的女人,得乳腺疾病的可能比小**女人大得多。

方子衿一邊按著劉玉霞的**,一邊和她聊天。她說,我剛才聽到你和別人在談昨天死去的那個女人,你和她很熟?劉玉霞說,是啊,我們的娘家是同一個大隊,她在一生產隊我在二生產隊。出嫁後,我們又是鄰居,男人都是農機廠的。方子衿說,你剛才說她還有個兒子?劉玉霞說,是有個兒子,不過一年前已經死了,被她男人一巴掌打死了。劉玉霞介紹說,那天她老公喝多了酒,回家遇到兒子哭鬧,順手就是一巴掌。兒子被打倒在地,頭磕在地麵的石頭上,當時也沒什麽事,不久就叫頭昏,大人也沒怎麽在意,不料第二天就昏倒了,送到縣醫院的時候,人已經快不行了。恰好遇到醫院政治學習,半天找不到醫生,眼睜睜看著兒子死了。那時,這個人就恨死了縣醫院,隻是自己失手打死兒子,找不到醫院什麽把柄,才隱忍未發。這次妻子在縣醫院死去,替她接生的又是一個摘帽右派,他自然不肯放過。

方子衿覺得這個女人說的情況非常重要,這裏麵肯定有更為複雜的原因。她迅速在腦中搜索了一下,很快冒出一個病名:血友病。血友病患者因為缺乏某種凝血因子,一旦出血就很難止住。如果能證實她的幾個親人都是因為出血不止而死,那麽就可以肯定,這次事故與醫院關係不大,更與梁醫生無關。

方子衿一直想找機會將自己的想法告訴王文勝,可是病人太多,走不開。到了下班時間她趕到院長辦公室,王文勝已經離開了。她返回病房,陪在女兒身邊,一直到午夜女兒睡著了,才拖著疲憊離開醫院,向新的家走去。想到要回家,她的心泛起一陣涼意。自己從省會來到這個偏遠小城,不就是為了家而來的?然而,現在這能算是家嗎?命運為什麽不讓她嫁給白長山呢?

走到家門口,掏鑰匙開門,發現門口黑洞洞的,大門敞開。方子衿大吃一驚,轉身想逃,剛退幾步,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恨意。她想,自己從省城來到這裏,彭陵野欺負她,老鼠欺負她,現在連賊都欺負她了。她這一生與人為善,凡事都自己先退一步,到頭來得到了什麽?無論如何,這次她不想退了,以後也不退了,該爭的,她一定要爭。如果那個賊還躲在她家裏,她就要像當年餘珊瑤老師那樣,和賊鬥上一場。這樣想時,她倒是將生死置之度外,沒有了怯意,反倒是一股豪氣衝天而起。

她躡手躡腳走到門前,仔細聽了聽,裏麵一點聲音都沒有。她慢慢往裏麵走,進入房間,還是沒有聲音。她想,會不會是自己出門時忘了鎖,風把門吹開了?她走進去,站在房子的中間,停了一下,努力適應裏麵的黑暗,認真看了看,空空的,什麽都沒有。一陣風吹過,外麵樹枝刮著窗子,發出一種刺耳的聲音。她突然覺得那也許是躲在自己身後的人,頓時毛骨悚然,全身發抖。過了好一刻,她才明白那是秋風的聲音。

她摸出洋火,掏出一根劃燃,找到油燈。說是油燈,其實是王文勝臨時幫她做的,用一隻墨水瓶再配上一隻鐵的酒瓶蓋,蓋子上鑽個孔,穿一根撚子。方子衿將洋火頭就到撚子上,火苗在撚子上躥了躥,突然在她的手指上咬了一口。她猛地一縮手,最後一點火星向下飄落,留下一條彎彎曲曲的青煙。她將手指頭含在口裏吮了幾吮,再次摸出洋火,劃了一根,點燃油燈。她伸出手把油燈擒起來,轉過身,在房間裏照了照。房間裏有幾隻煙頭,空氣中有一股沒有散盡的煙味。煙味很淡,應該是一兩個小時前留下的。

她擒著燈走進被布簾隔出的裏間,猛見自己的**躺著一個人,發出輕微的鼾聲。她隻覺得腦袋一炸,鬧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是自己走錯了房間?還是麵前這個人走錯了房間?她努力鎮定自己,小心地走到床前,舉著燈,彎下腰來看。現在看清楚了,**躺著的這個人是彭陵野。

如果說此時方子衿的心情還算平靜的話,當再次回到門前時,她的心情就異常狂躁起來。她就覺得奇怪,自己早晨出門的時候,明明把門鎖好了,他沒有鑰匙是怎麽進來的?用油燈往門上一照,立即看明白了,他是用腳踹開門而不是用普通方法進來的。門板原本就不結實,在他的**威之下,破了一大塊。他可真能,當這裏是什麽地方了?

方子衿端著油燈站在那裏,胸脯一起一伏。她一再告誡自己,第一次見麵,別鬧得不愉快,忍一忍算了。她獨自忍了幾分鍾,心情才稍稍平複了些,端著油燈到隔壁洗了身子,回到這邊屋,反閂了門。將油燈擱在窗台上,脫了衣服,躺進被子裏。彭陵野是光著身子躺著的,占了整個床。她將他往裏麵推了推,沒想到推醒了他。

她知道他要做什麽,心中正不得趣呢,說:“今天太晚了。明天吧。”

彭陵野說:“扯淡,快脫。”

方子衿知道不能違抗,一邊脫衣服一邊問:“你洗過沒有?”

彭陵野不耐煩,嫌她動作慢了,翻身而起,幾下將她身上的衣服脫了,抱緊她,將她壓在身上。

方子衿更加不得趣,說:“你身上有一股味,快去洗一洗。”

彭陵野罵了一聲,粗暴地分開她的雙腿,將身子貼上去。

一大早從**爬起來,方子衿匆匆刷牙洗臉,拿把梳子在頭上搔幾下,去食堂買了一些早點,給彭陵野留下一半,將另一半提著出了門。趕到醫院病房,女兒剛剛醒來。她照顧女兒洗了,母女倆一起吃早餐。女兒整天一個人呆在病房裏,非常孤獨,見到母親,有說不完的話。她想念以前的小朋友,想念吳麗敏阿姨家的哥哥,尤其是想上學,覺得學校裏小朋友多,大家在一起好玩。現在躺在醫院裏,每天看著窗外,窗外隻有一棵枯樹,樹上有幾片沒有落盡的樹葉。她說,她數過了,樹葉共有三十三片。前天還有四十一片的,昨天有幾隻麻雀在樹上打架,結果打落了三片,還有幾片是什麽時候掉的,她沒有注意到。

早晨上班前去找王院長,才知道他作為省級勞動模範,到寧昌開勞模大會去了。方子衿人生地不熟,明知梁醫生有冤,卻不知該找什麽人,隻好耐心等王文勝歸來。女兒出院後,因為身體虛弱,暫時在家靜養。彭陵野並不常回來,但凡回家,除了做那事,他什麽事都不做,和方子衿以及女兒也沒什麽話說。方子衿懶得理會,隻求日子平安地過著。除了梁醫生的事,方子衿心裏還有兩件事放不下,一是長途汽車站那個司機,一是那個幫她將女兒送到醫院的男人,她感人家的恩,一心想找到他們。

有點時間,方子衿便去了汽車站,向車站領導談起那天的事,說自己準備送一封感謝信,卻不知道那個司機的名字。車站黨支部書記說,我們車站隻有一個姓盧的司機,叫盧瑞國。不過,他是我們車站的搗蛋大王,和人吵架打架有他的份,做好事肯定沒他的份,不可能是他。方子衿說,你把他叫來問一問不就清楚了?書記說,今天他出車了,要到晚上才回。

她要了盧師傅家住址,準備登門拜訪。臨去前,她去了一趟商店,在副食櫃前轉來轉去,猶豫了很久。最初她想送煙,給男人送煙是比較適合的。可買煙需要煙票,她的煙票全被彭陵野拿走了。何況一包煙拿不出手,至少也得兩包。一角多錢一包的煙,同樣拿不出手,怎麽也得二角一包的圓球。兩包就是四角錢,太貴了。最後,她看中了芝麻餅,五分錢一個,買五個是兩角五分,這份禮物不輕不重。

自此之後,一旦有時間,盧瑞國便往縣醫院跑。方子衿看的是婦產科,常常要女人寬衣解帶,他自然不便留在那裏,往往隻是見上一麵,輕描淡寫地聊上幾句。盧瑞國嘴很甜,一口一個姐地叫。休息的時候,他會跑到方子衿家,幫她幹些重活,反倒是將彭陵野應該承擔的一些家務接過去了。盧國瑞的父母待方子衿非常好,將方夢白當成自己的孫女一般,吃住常常在他們家。自然,這都是後話。

聽說王文勝從省城回來,方子衿第一時間找到他。聽了她的話,王文勝非常興奮,問她,你肯定嗎?方子衿說,我覺得那個患者的話是可信的,她沒有必要說假話。不過,是不是這樣,得公安部門做法醫鑒定。王文勝立即拿出紙筆,說你再說一遍,說詳細點,我要記下來。方子衿詳細地講了一遍,也將自己的看法提出來。王文勝記完之後,站起來拍了拍她的肩膀,說太好了,我現在就去公安局,有什麽情況,回來我再告訴你。

中午,王文勝回來了,看神情就知道很不樂觀。方子衿問,情況怎麽樣?王文勝一改平常多話的習慣,凝重地擺了擺頭,說已經定罪了,反革命殺人罪。方子衿嚇了一大跳,這個罪名是要殺頭的。她說,你沒有說死者可能患有血友病?王文勝說,沒用,他們說梁玉秋已經承認了。

方子衿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屈打成招。她說王院長,你是院長,這件事不僅關係到一個人的生命,而且關係到我們醫院的聲譽,不能就這樣算了。你應該去找縣委或者縣府,向他們反映這件事。王文勝顯得畏畏縮縮。方子衿說,王院長,這件事你不能退。你是一院之長,如果退了,今後我們醫院就有吃不完的官司了。何況,這件事人命關天,無論如何,也得替自己的醫生討個公道。王文勝囁嚅半天,說會將這件事向縣委反映,但公安局權力太大,縣委怕也說不上他們的話,隻能是盡人事了。

過了兩天,方子衿正在上班,副院長突然找到她,對她說王院長剛剛從縣政府打來電話,讓她快到政府去一趟找杜副縣長。方子衿略一愣,問是什麽事。副院長說可能是因為那次醫療事故的事。

閑話幾句,坐下來引入正題。杜偉峰說,子衿同誌,有關梁玉秋一案的情況,我想聽聽你的看法。方子衿在路上已經想好了,於是從醫學方麵談起。她說,形象地說,女人的子宮就像一隻氣球。氣球吹得越大,就越薄。女人的子宮也是如此,妊娠令子宮脹大,越到後期,子宮壁就越薄。接生的時候,如果用人力糾正胎位,確實是非常危險,稍有差錯,便可能使子宮壁破裂,造成大出血。產後大出血,有相當一部分就是因為子宮壁破裂。在大醫院,遇到這種難產的個案,通常都是施行剖宮手術。因為縣醫院不具備手術條件,才不得不采取人工正體位的方法。從另一種意義上說,發生了這種不幸,如果搶救及時,采取其他方法止住流血,也不至於會發生死亡事故。方子衿說,她仔細地查過醫案,從始至終,她不認為處置有什麽不當。如果正常情況,這樣處置是不會出問題的。

杜偉峰問,那麽,你認為問題出在哪裏?

方子衿非常肯定地說,剛開始,我也不明白。後來聽到一個患者談到死者家裏的一些事,我才突然明白過來,問題出在死者本身,也就是死者的遺傳基因上麵。死者很可能患有一種遺傳性疾病,即血友病。人的血液中帶有很多因子,其中有幾種凝血因子。有了這種凝血因子,隻要人體非正常出血,在很短的時間內,凝血因子便能令血凝固,從而止住出血。血友病患者先天缺乏這類凝血因子,一旦非正常出血便很難凝固,所以往往出血不止。一般來說,外部出血比較容易處理,僅僅隻是比正常人失血多一些而已,血友病患者,最危險的是內出血。內出血一是隱蔽,不容易被發現,二是比外出血更難止住。我懷疑,死者的兒子之所以死亡,就是因為內出血沒有及時處治。至於這位死者,最初生產的時候,已經出血較長時間,隻不過被誤認為是正常出血,沒有引起重視。後來發現出血不止,再采取措施,也隻是常規措施,並沒有迅速取得效果。要查清死者是否患有凝血因子先天缺乏,隻要進行一次醫學鑒定就可以。但是,死者已經埋了,開棺顯然不合時宜。但是,血友病是遺傳性疾病,她有這種病,估計她的孩子也一定有,可以對她的孩子進行鑒定。

然而僅僅一周之後,王文勝告訴她,縣公安局不肯複查。方子衿一下子愣了,問他,為什麽會這樣?難道縣委出麵也解決不了?這是明顯的錯案,為什麽得不到糾正?王文勝沮喪地說,公安局有獨立辦案權,縣委和政府無法指揮他們,隻有建議權。如果複審結果證明他們辦了冤案錯案,就得有人為此負責。沒有人願意承擔這樣的責任。

方子衿拍案而起,說不行,我找杜副縣長去。王文勝覺得這根本不起作用,隻會給杜副縣長增加麻煩。他說,算了,我們盡力了就行了。杜副縣長剛來,在這裏沒什麽根基,說話的分量不足。方子衿說,我不相信這個世界沒有地方說理。如果找縣裏不行,我就去地區,去省公安廳。

方子衿在縣政府門口被衛兵攔住了。她說我找杜副縣長。衛兵問她,是否和杜副縣長約好的,她說沒有。衛兵說,那我不能放你進去。她說我有非常重要的工作找杜副縣長匯報。衛兵不答,伸出一隻手來。方子衿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說,你既然是來聯係工作的,那一定有介紹信。你把介紹信給我看看,然後到辦公室登記,由辦公室根據你要辦的事,給你作出安排。

她沒有介紹信,結果被衛兵拒之門外。

第二天,她托盧瑞國的媽媽照顧女兒,自己去地區。在地區公安處門口,同樣被衛兵攔下了,人家見她沒有介紹信,將她劃入上訪者之列,指著院門外的一扇小門說,你去那裏吧。

門口,有一個斷腿的男人帶著個十來歲的女孩坐在地上,胸前掛著塊牌子,上麵寫了密密麻麻的字。方子衿看了一眼他雙腿下包著的厚厚的膠皮,以及父女倆那又破又髒的衣服,心中充滿了憐意。方子衿見前麵有些人排隊,自己閑著也是閑著,便仔細看了看上麵的文字。硬紙板的上麵寫著“千古奇冤”四個大字,接著是題頭,“求告青天大老爺”七個字加一個冒號。正文寫得半文半白,說明作者是讀過書的。

這個斷腿的男人名叫劉文正,是某個她完全不了解的公社的社員。這個公社的黨委書記陳法真,原是土改隊的隊長。土改時,陳法真見劉文正的老婆漂亮溫柔,能歌善舞,頓起色心,先是說服她參加土改隊,後來又對她動手動腳。她發現陳法真不懷好意,毅然離開土改隊。陳法真惱羞成怒,將他的家庭成分定為地主。實際上,他家隻有不到二十畝地,全都是自己種,甚至連短工都不曾請過。劉文正全家數次找陳法真訴說,陳法真不僅不聽,反而對其家人百般淩辱,公開對他老婆說,如果依了他,一切好說,如若不依,就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陳法真的**欲沒有得到滿足,變本加厲整治劉家,他們將劉文正的父親活活打死,卻說成是畏罪自殺。

許多上訪者在圍觀,對劉文正的遭遇充滿同情。大家七嘴八舌,問起他上訪的情況。他說他先後去過縣裏、地區、省裏,全都不起作用。無論走到哪裏,人家還是把他的上訪材料轉到公社,結果轉到了他的仇人手裏。那些人說,你去北京告呀。他說他倒是想上北京,可是沒有錢。正說著,一名哨兵過來了,端著槍將他往外轟。人家說,你不能這樣,他也是來上訪的。哨兵說,我在執行首長的命令,你們有意見,找首長說去。

房子裏麵被一堵牆隔著,有一扇門和一扇窗戶同外間相通。那扇門緊緊關閉,一直都不曾開過。那扇窗戶倒是開的,裏麵坐著兩個年輕女人,穿著公安製服在聊天。到了方子衿,女人眼也不抬扔給她一份表格,說你填在上麵。方子衿說,我不是為了自己的事情,而是來反映情況的。女人說那也一樣,你填在上麵吧。方子衿想解釋,才剛剛開口,女人就打斷了她,說你怎麽這麽囉唆?你看外麵那麽多人,如果每個人都像你這樣囉唆,我們還工作嗎?方子衿很想說,你這同誌,態度怎麽這樣?又怕吵起來人家不拿她的事當事,隻好忍了,在一旁填好表,交給那個女人。女人看都沒看,往文件夾中一夾,說你回去等消息吧。方子衿不甘心,問什麽時候能有消息,女人說,你問我,我問誰去?又指著那個文件夾和另外幾個文件夾說,你沒看到嗎?這麽多都是信訪材料,領導得看呀。方子衿還想再問,女人已經不耐煩了,說,沒看到後麵那麽多人站隊嗎?地區公安處又不是為你一個人開的。走開走開。

回家等了幾天,沒有等到地區公安處的答複,倒是等到了杜偉峰。

那天彭陵野恰好在家,吃完晚飯後坐門口抽煙,方子衿在廚房裏洗碗,一麵輔導女兒做作業。彭陵野的聲音從外麵傳來,熱情而又謙恭。他說,哎喲,杜書記,什麽風把你吹來了?後來,彭陵野跑進廚房,十分激動地對她說快點去,杜書記來看你了。方子衿莫名其妙,說哪個杜書記?彭陵野說,縣委杜書記呀,杜偉峰書記。方子衿也有點著忙,立即洗手擦手,同時說不是杜副縣長嗎?啥時候變成杜書記了?彭陵野小聲地說,杜書記剛下來,不太好安排,所以掛的是副縣長,但實際上,是要安排他當常務副書記的,主管組織。

杜偉峰說知道她非常關心梁玉秋一案,其實,他也一樣,為此,他和縣裏幾位主要領導談過。幾次縣委常委開會,他都想提出這件事,但沒有機會。他已經分別找過縣公安局和檢察院的幾位領導,他們私下裏不好駁他的麵子,至少在一段時間裏,不會將這件案子交給法院。就算交了,法院也可以發還重審。隻是如此一來,會加深公安和法院之間的矛盾,縣委在工作上就會更加被動一些。

談話結束,方子衿送杜偉峰離開,彭陵野第一次對方子衿的客人異常主動,陪著一直送出好遠。返回的路上,彭陵野問她,你麽時候認識杜書記的?方子衿根本不想和他說話,簡單地說來報到的那天,夢白病了,她抱不動,他看到了,幫了她一把。彭陵野說,下次你見到他的時候,能不能對他提一提我的事情?方子衿不解,提你的麽事?彭陵野說,我當副科長的事呀。我都幹這麽多年了,怎麽說也該提一提了吧。方子衿第一次發現彭陵野原來是一個有強烈官欲的人,非常吃驚。彭陵野繼續說,杜書記主管組織,全縣的幹部提拔都由他負責,隻要他肯出麵說句話,下麵肯定跑斷腿。方子衿說,要說你自己去說,這種話我說不出口。彭陵野一下子火了,說你到底有沒有我這個老公呀,別人的事,你倒是熱心。

還沒有到家,兩人吵了起來。方子衿不想吵,到了家門口,先自進了廚房,準備將沒有洗完的鍋碗洗完。彭陵野意猶未盡,跟進來說,這件事你不要再摻和了。方子衿放下手中的活,轉身出門進門,到了房間。彭陵野再次跟進來,想說的話尚沒有說出,方子衿又一次出門進門,到了廚房。如此幾次,彭陵野有些煩了,也深知她的性格,不吵了,隻是說,哪天我們一起去看看杜書記吧。方子衿已經完全明白彭陵野想去看杜偉峰的目的,應了兩個字:隨便。於是一場戰爭以奇特的方式開始又以不可思議的方式結束。

日子就像一本沒有印字的書,每翻一頁都是蒼白。

嚴所長說,把你的戶口本拿出來,查一下戶口。方子衿從箱子裏將戶口簿翻出來,交到嚴所長手裏。其實,這一程序完全沒有必要,她的戶口才上了多長時間?上麵的內容,嚴所長一清二楚。更何況,戶口上的內容,派出所都有底子,有必要查嗎?嚴所長看了看戶口簿,方子衿懷疑他根本沒有認真看,而是一切成竹在胸。他說,你家出身地主?方子衿糾正說,不是地主,是自由職業者兼地主。嚴所長說那也沒什麽不同嘛。方子衿要解釋這種不同,他根本不聽,轉身對張警官說,這裏是你的片,怎麽你不知道有一個地主成分的?方子衿說我們不是地主,是自由職業者兼地主。嚴所長的臉往下一拉,說自由職業者兼地主不是地主了嗎?那你說,書記兼局長,他就不是局長了?方子衿被說得啞口無言。

嚴所長也不想和她多說,隻是對張警官說,以後盯緊點,有事的時候,別漏了這一家。

他們離開後,方子衿呆坐在那裏,女兒一再想讓她開心起來,又是叫她包餃子,又是給她講故事,結果都是枉然。她在想,土改時劃成分是有明確規定的,自由職業者就是自由職業者,兼地主雖然比自由職業者成分差了一截,但和地主還是有天壤之別的。嚴所長以前對自己態度還可以,今天為什麽是這種態度?這裏麵一定有緣故。其實,這個原因昭然若揭,都因為她去地區公安處上訪,惹惱了縣公安局的某個當權派。

方子衿感到,這是一場鬥爭,自己如果不勝,今後的日子將會更難。地區公安處既然解決不了問題,她決定去省城。既為梁醫生,也為自己。縣城的休息時間和省城不同,不是休星期天,而是一個月休四天,到春節時,她就有半個多月的假期,加上春節假,她可以休二十天以上。此前,她和白長山在通信中還談著這些假期,她說,她既不想在靈遠過春節,寧昌也沒有親人,她想幹脆春節要求值班算了。白長山說,不如你到白河來過春節吧,帶著夢白一起來,到白河來看雪。方子衿說,我倒是想,可去白河,那得多少錢呀。賣了自己都不夠路費。白長山說,路費的事你不用考慮,我寄錢給你。方子衿還真想去看看,這一輩子,就算不能和白長山在一起,隻要能看他一眼,她也死心了。然而,自己剛剛從寧昌來到靈遠,這些年積攢的一點錢全都花在搬家上了,花他的錢北上,她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元旦的事,讓方子衿突然下定決心帶女兒回寧昌過春節,去看看吳麗敏夫婦,順便也去看看陸秋生。

吳麗敏還住在以前的房子裏,比以前更破更亂更髒了,裏麵彌漫著一股樟腦味、蟑螂味、尿臊味、老鼠屎味混雜在一起的氣味。這就是都市味,許多人迷戀著這種氣味,死活都不肯離去。方子衿聞著這種氣味過了好幾年孤獨寂寞的日子,終於有一天可以離開的時候,以為從此獲得了解脫,卻不料比這種氣味更令人難以忍受的東西太多。

吳麗敏麵向她坐著,懷裏抱著夢白,誇讚了一番幹女兒越長越俊,越來越可愛了。吳麗敏的大兒子喻學東已經十四歲,唇上有胡髭長出來了,見了方子衿,隻是像大姑娘一般羞羞地叫了一聲二媽,就出門了。方子衿說,這孩子長大了。吳麗敏說,是啊。去年已經夢遺了。方夢白轉向吳麗敏,問道,二媽,什麽叫夢遺?兩個母親一下子愣住了,半天不出聲。吳麗敏拿話岔開,說你還不知道吧?那個女人在衛生廳的日子不好過。

方子衿自然知道她指的是李淑芬。吳麗敏繼續說,她在衛生廳幹了幾年,就想提正處長,找了很多人,最主要的當然是找文大姐。可她仗著有文大姐在背後支持,十分囂張,得罪了不少人。大家知道她在跑官,就聯名告她。後來文大姐一死,她失去了靠山,幾個廳長都不喜歡她,不僅沒有讓她升職,連辦公室副主任也不給她了。

“文大姐死了?怎麽死的?”這個消息讓方子衿吃了一驚。那一瞬間,她甚至想到餘珊瑤雲開見日了。轉而一想,那又怎麽樣?周昕若心裏早已經沒有了她,而她呢?如今已經麵目全非。人生,守得雲開並不一定就真能見到月明。同時,她又想到自己。自己是否能夠守到老天開眼的那一日?

“是心髒病突發。”吳麗敏說,“因為一個人住在省委招待所裏,第二天早晨服務員發現時,已經僵硬了。”

方子衿來寧昌前曾去農場看餘珊瑤,也是考慮回到寧昌時,一定要去拜訪周昕若。畢竟他是自己的老領導,對自己有恩。可在那兒聽說餘珊瑤過得很不好,她倒不好去見周昕若了。話題扯到這上麵,她便隨口問起他。吳麗敏說,省裏早就有意要重用周昕若,可文大姐一直在那裏梗著。文大姐一死,一個月不到,周昕若就到省委當副秘書長去了。

方夢白見兩個媽媽隻顧著說話不理自己,頗有些不甘心,再一次問:“媽媽,什麽是夢遺啊?”

方子衿沒想到女兒如此執著,說,我和你二媽在這裏說正事,你搗什麽亂?去,找哥哥姐姐們玩去。吳麗敏也立即叫來自己最小的女兒,讓她帶方夢白去玩。

次日一早,留女兒在吳麗敏家,方子衿獨自跨上吳麗敏的腳踏車,去尋陸秋生。剛到巷口,見陸秋生戴著一頂嶄新的藍帽子,穿一套新的藍色工作服,手上套著一對白色袖籠,推著一輛嶄新的鳳凰腳踏車迎麵而來。方子衿一邊叫哥一邊停車下來,陸秋生沒料到是叫他,已經騎了過去,大概覺得聲音熟,調過頭來看,才認出她。陸秋生推著腳踏車,走到她的麵前。

陸秋生說:“去上班。”

方子衿心中一喜,說:“哥,你上班了?在哪兒上班?”

陸秋生說:“在煙廠。”

陸秋生將方子衿領進家裏,讓她在家裏等自己,他去找人代自己的班,一會兒就回來。

方子衿站在這間小小的房子裏,看著裏麵的一切,心中有一種要落淚的辛酸。這是一個沒有女人的家,甚至不能算是一個家,隻是一個窩。牆上掛滿了蛛網,牆麵被油煙熏得黑糊糊的。就那麽十來平米的一間房,靠裏牆用兩張木凳架幾塊木板,擺了一張床,被子衣物胡亂地堆放在**。門邊的屋角裏放著一口缸灶,上麵的一口鍋,已經破了一道口子。缸灶旁邊,用斷磚壘了灶台,碗和筷子擺在上麵。門的另一邊,有一個水池,池邊還安置了一口水缸,大概是缺水時用。房子中間擺了一張桌子,那張桌子似乎是陸秋生自己的手藝,桌麵是用幾塊不規則不同顏色的木板釘在一起的,接縫一個比一個大。桌腳用四根小圓木加大鐵釘連在一起,沒有一條腿是直的。房間裏有三張凳子,如果那也算是凳子的話。有兩張用兩塊木塊上麵釘了一塊木板,第三張卻是一隻繞線圈的筒子。

走到水龍頭前試了試,有水。方子衿找出搓板、棒槌、肥皂,放進水池裏,又找到房間裏所有的衣服,也不管是幹淨的還是髒的,全都扔進水池裏,開始洗進來。

一個多鍾頭後,陸秋生回來了,見她在幫自己大掃除,連忙上來製止她。方子衿說,你要是不想讓我洗,就給我找個嫂子。聽她這樣一說,陸秋生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方子衿說,哥,你怎麽去煙廠上班了?陸秋生說,這事都是周昕若幫的忙。這幾年,從中央到地方,領導班子有些變動,一些知識型領導得到了重用。陸鳴泉自從調北京後,一直都是第九副部長第八副書記,從來都沒有得到重用。但去年升了第一副部長,省裏的班子也大多是他以前的老戰友,加上周昕若當了省委副秘書長,給煙廠黨委書記打了個招呼,事情就辦成了。

陸秋生蹲下來,向身邊看看,見那一條腿的凳子離自己不遠,伸手抓過來,塞進屁股底下坐了。他坐穩了身子,從身上掏出一小張紙,在手上撚了幾下,拈成兩端蹺起的形狀。接著又去身上摸了幾把,摸出四個煙蒂,用三隻手指拈著,慢慢地搓動,讓煙絲一根一根落在紙上。他的動作非常熟練,沒多一會兒,撚成了一支煙,再掏出打火機,啪啪撥動幾下,點燃煙,吱地吸了一口。他說,其實還沒我修鞋好,多自由,收入也高。方子衿說,怎麽說,都是一份正式工作。陸秋生盯著方子衿的後背,看著那隨著搓衣而滾動著的弧線,有些發呆。他說,以前我是國家幹部,行政十八級。現在隻不過是一個三級工。方子衿沒有回頭,在搓板上搓著他的一條短褲。她說,就算是二級工,那也比以前強。是鐵飯碗,生老病死都有保障。跟餘珊瑤相比,你強到天上去了。

方子衿並沒有見到餘珊瑤,在農場聽別人說了她出賣身體換食物的事,她不知道該怎麽去麵對她。現在說到這個,她突然心潮起伏,語氣卻平淡得她自己都吃驚。她說,她現在隻有一件事,就是活著。隻要能讓她活著,讓她幹什麽都成。說過這一句,她停了。她確實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麽。她以為他會說點什麽,可他一直都沒開口,而是在卷第二支煙。她說,煙不是麽好東西,你少抽點。陸秋生嘴角撇動了一下,用兩隻手指夾住剛撚好的煙,放在麵前認真地看了看,說,它是我的伴。

她停下來,過了一會兒,轉過頭來,看著他,說,哥,你還是找個伴吧。

他很堅決地將手中的煙晃了晃,說,我有伴,我有它就夠了。

方子衿還想說什麽,又覺得所有的語言都蒼白。她有資格說嗎?如果愛著一個人,那麽,就用自己的一生去默默地愛,這可能是唯一正確的路。當初她如果像陸秋生這樣明白這樣堅定,自己的人生,或許就不會這麽多波折,就不會這麽累吧。和自己比一比,他倒是走得異常清醒明白的一個人。她又一次想起曾多少次在腦子裏回轉的同一個問題:當初,如果嫁給了他,結果會是怎樣?有這一份情,自己一生該知足了吧。

陸秋生抽完了第二根煙,突然站起來向外走。她見他竟然不向自己說一句,忍不住衝著已經走到外麵的他喊道,你去哪裏?他說,我去買點菜回來。

反正這一天自己也沒事,方子衿不考慮做飯,一心幫他做大掃除,甚至不管他晚上是否睡棉絮,把他的被子也拆下來洗了。陸秋生買了菜回來,在缸灶裏做飯菜。方子衿不時離開水池,到門的另一邊觀摩一兩眼。真沒料到,陸秋生即使不是一個好廚師,至少也是一個做家常菜的高手,煎魚的手段比方子衿可是高明得多。

到了下午,方子衿才談起在靈遠的事。對於自己的事,她隻是輕描淡寫一帶而過,反倒是梁玉秋的事,成了她的重點。她將整個過程說了,又說,這就是她回寧昌的原因。她想讓他幫忙出出主意,這事到底應該怎麽辦。

陸秋生義憤填膺,脫口大罵,這幫混蛋,好好一個國家,被他們糟蹋成什麽樣子了。

方子衿嚇了一大跳,說你輕點,別人聽到又是麻煩。

陸秋生不說話了,再一次卷煙抽煙,直到將這支煙抽完,才再一次開口。他說,楊維華雖然是公安,且是局長,可他隻是寧昌市的一個區分局局長,不在一條線上。我覺得應該直接找周叔叔。如果他肯出麵,這件事肯定會不一樣。

被陸秋生一句話點醒,方子衿頓時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同時又覺得為難,自己無法見到周昕若呀。陸秋生翻了半天,從床下翻出一個小本子。這小本子和他身上那些用來卷煙的紙,成了他家裏難得一見的與文有關之物。他說,我這裏有他家的電話,從來沒有用過,你拿去吧。

那邊沉默了。方子衿覺得,周昕若雖然顯得很高興,可對她的信任是有保留的。他或許在對她的信譽進行評估,才會有這一段沉默吧。她實在無法弄懂,是因為地位的懸殊造成了他們之間沒有信任基礎,還是因為社會造成了人與人之間的隔膜?五十年代人與人之間的那種融洽,是再也難以見到了。

她不知周昕若對自己信譽評估的結果,最終他還是答應了見麵的請求,他請她明天上午給他的辦公室打個電話,他的秘書會告訴她具體安排的時間。第二天給他的辦公室打電話,得到的回答是,秘書長下午要參加省委的一個會議,晚上還有一個宴會。他想安排晚上的時間,但不能肯定。請她下午五點左右再打個電話去問問。下午再打電話的時候,周昕若的秘書讓她晚上在家等著,如果有時間,他會派車去接她。

安排起來麻煩,見麵倒是異常順利,晚上八點剛過,吳麗敏家門前出現了一輛灰色伏爾加牌轎車,方子衿坐著這輛車到了周昕若家裏。周昕若住的是別墅,上下兩層,沙發上全都蒙著白布,裏麵一塵不染。方子衿獨自在他家裏坐了一個多小時,他才匆匆趕回來。幾年時間,周昕若已經是滿頭白發,精神倒是異常飽滿。他拿出一個水果盤送到她的麵前,說隨便吃點,這些東西在外麵不容易吃到。方子衿拿起一顆糖,剝掉塞進嘴裏。周昕若又給她沏了一杯茶,也給自己的茶杯裏續了水。

他在她麵前坐下來,說,吃呀,別客氣。方子衿想不客氣都不可能,畢竟,他們之間曾經有過那麽多的過去。周昕若主動提起了那些過去。他說,當時她拿著陸鳴泉的信到醫學院來找他,他覺得她應該學音樂舞蹈或者繪畫,不應該學醫。他有一種偏見,覺得學醫的女人應該是那種有一張方方正正的臉,戴著一副高度近視眼鏡的。可她看上去那麽年輕美麗,就像是仙女一樣。這樣的女人應該學藝術才對。趁著這個機會,她向他道歉,表示以前自己太年輕太幼稚,很不懂事,做了一些傷害他和餘老師的事。

周昕若倒是很坦然,問她,昨天在電話裏,你說你調去靈遠了?見到她了?

方子衿無法對他說明那一切,隻好說因為太忙,黑河林場又遠,所以一直沒有機會去。

周昕若顯然理解這一點。轉換了話題,問她,說說你的那件事吧。

方子衿將事情的經過從頭至尾,詳細地說了一遍,然後說,如果我不知道這件事,我可以不聞不問。但我既然遇到了,又覺得這件案子有明顯的疑點,如果不過問,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安寧。她講述到一半時,周昕若抓過麵前的大中華,點起一支,然後站起來,在房間裏走動。她以為他要做什麽事,便停下來。他轉過身,麵向她說,不要停,繼續講。在講述整件事的過程中,他一直不停地走著,也一直不停地抽煙。他的煙癮很大,一支接著一支。不多一會兒,房間裏便充滿了濃濃的煙味。

方子衿講完了,他還沒有停下來,繼續在房間裏踱步,直到將手中的那根煙抽完,走到茶幾前拿煙,發現裏麵已經空了。他走進裏麵的房間拿了一盒新的出來,點起一支之後才說,小方同誌,感謝你。剛說了這一句,又立刻停住了。方子衿坐在那裏,看周昕若一直臉色鐵青,一言不發。她直覺這件事給他帶來了很大衝擊,有的話,當著她的麵卻不好說。反正目的已經達到,坐了一會兒,她起身告辭。

臨別前,周昕若告訴方子衿,將詳細情況寫成一份材料交給他,這件事,他會慎重處理的。

送她出門時,她感到周昕若有話想對她說,她一直等待他說出來,直到最後,他也沒有開口。她有一種預感,他要說的話,一定與餘珊瑤有關。她甚至堅信這一點,他這一輩子,永遠都不可能從心中將餘珊瑤趕走。愛是一顆種子,隻要埋進心中,它就會悄然滋長。

過完春節,方子衿帶著女兒離開寧昌返回靈遠時,天氣似乎已經昭示了這個春天的不平常。那天陰沉沉的,沒有風,隻是幹冷。車上的人說,今年這天氣,整個冬天沒正正經經下一場雪,今年的麥子算是完了。也有人說,怕就怕倒春寒一場緊接著一場,農諺不是說過嗎?小雪不見雪,大雪滿天飛。可今年邪乎,不僅小雪沒有雪,大雪也沒有,那麽所有的雪,一定是集中在春天了,那還不要了莊稼的命?

晚上躺在了自己的**,半夜便覺得特別冷。她一次又一次爬起來,給女兒加被子。到了第二天早晨,打開門一看,恍然大悟,難怪昨晚那麽冷,大雪已經給世界披上了一床厚厚的銀被。大片大片的雪花,紛紛揚揚,像無數白色蝴蝶,翩翩地撲向大地。上半夜氣溫高,雪剛落下來便融化了,雪水順著樹往下流,又被寒氣凝固成冰,讓樹枝上掛滿了冰淩。昨天還能看到門前樹上綻出的新苞,褐色中點染著淡淡的綠,恣意張揚。現在,樹幹已經被冰和雪包裹,這些新芽,也都包裹在凜冽的寒冷之中。

下午雪雖然小了,桃花大的雪瓣變成了野山花那麽大,卻沒有停,又起了三四級的風,天更加冷下來。地下的積雪已經兩尺多厚,別說是車子行走,人走都困難。方子衿在診室裏呆了足足一個下午,連一個病人都沒有。下午四點鍾,王文勝通知說,這樣的天氣,大概是沒什麽人來了,別在這裏耗,急診的留下來,其餘的早點回家暖和去吧。

第二天,雪已經有一米多厚,門已經被封住了。方子衿拿過一把鍬,將門前的雪鏟走。鏟出三米見方的一塊,返回家中,對還睡在**的女兒說,夢白,媽上班去了。今天雪還沒停,太冷了,你就不要起床了。女兒說,不行呀,過兩天就要開學了,我的寒假作業還沒做完呢。方子衿說,那這樣吧,我先去上班。你安心在家裏睡。十點左右,我回來喊你。

走出門,腳往雪上踩去,雪就往下陷,都沒膝蓋了,還踩不穩。整個世界,除了醫院裏的同事,再見不到活物,連那些老鼠麻雀,也都不知躲到了什麽地方。彼此見了麵,不再是與吃有關也不再是與年有關,而是說,唉,這雪下的。進入醫院大門,猛地跺腳,將腳上鞋上的雪跺掉,實在粘在褲腿上的,便彎下腰來拍。進入診室,第一件事便是生爐子。不生爐子不行,病人來檢查,不是乳腺病就是**病,都得寬衣解帶。這麽冷的天,零下十幾度呢,沒有爐火,沒病倒是凍出病來了。

爐子生好了,卻沒有人來看病,大家圍在幾間有火的診室裏閑聊天。

方子衿最反對把時間耗在這些無益的事情上麵,彼此在一起說張家長李家短,無聊至極。可是,全國各類機構都是如此,你如果獨自呆在診室裏看書學業務,立即就有許多高帽子向你飛來,說你好出風頭,或者說你業務掛帥,走白專道路,或者說你假清高,不肯聯係群眾。她不喜歡這樣一種方式,卻也不得不同流合汙。

看看表,快到十點了。她想,再過五分鍾,我就回家叫女兒起床。

恰在此時,廣播喇叭響起來,王文勝聲嘶力竭的聲音給所有人的頭上投下一道陰影。王文勝叫道:緊急通知,緊急通知,全體人員,於三分鍾內趕到掛號廳集合,逾期不到者,給以行政記過處分。

王文勝平時蔫不拉嘰的一個人,此時卻像一個指揮若定的大將軍。他將所有成員分成四個組一個指揮所。一個擔架組,負責抬救傷員;一個醫療組,負責對搶救出來的傷員進行救治;一個護理組,負責配合醫生工作;一個後勤組,負責支持前麵三個組的工作。同時還要留下幾個人,負責在醫院善後,主要是安頓好突擊隊員的家。

他的話兩分鍾不到就講完了,大家分頭去準備,五分鍾後回到這裏集中出發。方子衿自然想到過躺在家裏的女兒。可現在情況緊急,她根本顧不上,回到診室,往藥箱裏塞了聽診器、體溫表、注射器、針灸等東西,背起便向外跑,第一個站在了王文勝身邊。

隊伍集合好後,王文勝一聲令下,大家出發。紅星公社在縣城的北麵,離縣城北門約十裏路,舊名叫十裏亭。雪太厚,汽車無法行駛,隻能靠雙腳涉雪,一腳踩下去,就是一個深深的坑,竟然探不到地麵的泥,因此,雪雖然被踩過,仍然是白色。最初,王文勝還讓大家唱歌,於是,大家唱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十分豪氣。可僅僅唱完這首歌,不再唱了。王文勝要求再唱,方子衿喘著氣說,王院長,這樣不行,你看大家喘得厲害,再唱歌,走不到紅星公社了。

北門路上有很多人在掃雪,路況轉好。掃雪的都是一些居委會的老頭子老太太們,路邊插著各種各樣的旗子,上麵標著各個居委會的名稱,紅旗在路上獵獵招展,倒是熱火朝天。路上的隊伍一波接著一波,喊著號子排著隊向前慢跑,每支隊伍前麵均有青年突擊隊的旗子。出了北門,掃雪隊伍跟不上,雪又厚了起來,而且城外的雪比城裏更厚,雖然被前麵的隊伍踩踏,中間有了一條路,可雪經曆許多人的體溫之後有所融化,融化成水後又立即結成冰,路麵變得滑了,每走一步,都要付出比平常多出幾倍的體力。通往十裏亭的是一條山路,逶迤盤旋,高低起伏。前麵的隊伍經過時,雖然將雪踩實了,可路滑坡高,後麵的隊伍,行走更加困難。縣醫院的隊伍負重比別的隊伍大,體力消耗也大,接近十裏亭時,已經無法直立行走,大家均雙腳雙手並用,在路上往前爬。過了十裏亭,山勢綿延,沒有大路可通,行走更加困難。沿途還有比他們更難的,許多人將一些不知是什麽東西的大包推著在雪裏滾動。下坡倒是容易,大家一齊喊一二三,猛地用力一推,那東西就順著山勢往下滾。可是上山的時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難以移動那麽幾米。

王文勝部署之後,轉身去指揮部要人要物。縣醫院所有的醫生開始行動,將那些救起的人先脫去上衣,用雪在胸部搓擦。戴著手套做這事不靈便,他們不得不脫了手套,裸手工作,不多一會兒,雙手便已經失去知覺。

王家峽子是一個很大的村寨,有二百多戶人家,村寨兩邊是兩座高山,中間形成一道峽穀。沿著兩邊的山坡,密密匝匝建滿了房子。隻有少數人家的房屋是石塊壘成的,大部分人家住的是幹打壘。幹打壘是一種土坯房,建的時候,用兩塊木板製成的模子放在地上,模子的中間是空的。人們往模子中部的空間灌土,再用木槌一點一點地夯實。這一塊模子夯好之後,往往要放置幾天,等泥土完全幹實了,才取下模子,接著往上建的。這種房子畢竟是泥土的,風吹雨淋,日曬夜露,牢固性隨著時間而降低。

這次大雪,最初並沒有風,可這峽穀正是風口,平時外麵無風的時候,這裏總有二三級風,許多雪便往這裏刮。雪太大,山便被大雪封住了。今天淩晨,其中一座山承受不了如此之多的雪,大量的雪夾雜著泥土山石,翻滾而下。雪崩發生時,王家峽子的人們尚在夢鄉之中。峽口有一戶人家,擔心自己幫生產隊養的牛,從**爬起來去牛欄裏看,結果聽到雪崩的聲音,發覺有異,拚著命往家裏跑,一麵大叫。叫聲驚醒了部分人,而滾動的雪迅速將這個村子埋住了。峽口的雪畢竟淺,他們各自掙紮,最先爬出來的又相互在雪裏挖,將自己家人救起並且救起周圍幾戶鄰居時,天已經大亮。再看看這道峽穀,除了雪什麽都看不到。幾個人商量了一下,分別派了幾個人去公社以及周圍的生產隊求援。

方子衿正用大團的雪猛搓著麵前這個女人的雙腿,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大聲地宣布:縣醫院的醫生同誌們請注意,總指揮部、縣團委、縣人武部、縣公安局的帳篷改成臨時診室,請你們去那裏工作。這裏的初步救治,由護理組的同誌帶領縣團委以及縣公安局的同誌接替。方子衿站起來,一邊搓著已經麻木的雙手,一邊向前望去,大汽燈下是一個高大的身影,正是杜偉峰。

方子衿和另一名醫生進了縣公安局的帳篷。病員被一個一個抬進來。有些病員被抬進來時,方子衿一看,雪搓得還不夠,皮膚不夠紅,命令重新抬出去返工。在雪地裏爬行了幾個小時,到達現場後立即投入緊張的搶救之中,滴水未進粒米未食,大家的體力嚴重透支,完全是憑著一股巨大的信念在堅持著。緊張的工作之餘,方子衿竟然想到了白長山,想到他在朝鮮的白山黑水間度過的那段歲月。或許,那時的他,比現在更艱苦更辛勞吧。一個人,在那樣的環境中,竟然能夠堅持幾年時間,那種巨大的生命力量,實在令人欽佩。

不知什麽時候,杜偉峰和指揮部的人拿著一些餅幹進來。杜偉峰說,同誌們,你們辛苦了,來吃點東西吧。方子衿看了杜偉峰一眼說,你還是拿走吧,這麽多病人等著救治,我們哪有時間吃東西?杜偉峰對身邊的同誌命令說,你去通知指揮部所有人,停下手中所有的事,喂醫生們吃東西。命令過後,他拿出餅幹,走到方子衿麵前,送到她的嘴邊。方子衿看了他一眼,張開嘴,讓他將餅幹塞進去。杜偉峰又拿起三塊餅幹,塞進另一名醫生的嘴裏。

恰在此時,有一名穿公安服的人掀開門簾走進來,站在門口對裏麵問道,誰是方子衿?方子衿直起身,看著麵前這個陌生的麵孔,說我是,你有麽事?那人眼睛一翻,語氣頗不友好地說,你就是方子衿?你她娘的是不是不想活了?方子衿感到來者不善,卻不明白自己哪裏得罪了此人。

正在喂他們吃餅幹的杜偉峰走到了那個人麵前,問道,鄭三平,你想幹什麽?

那個叫鄭三平的男人大概沒料到杜偉峰會在這裏,更沒料到他會拿著餅幹喂醫生,因此根本就沒有正眼瞧他。現在杜偉峰開口,他才看清麵前是縣委副書記,愣了一下,說,喲,杜書記也在呀。沒,沒事。說著便要往外退。杜偉峰大喝一聲,說你給我站住。鄭三平不敢再動,停下來,有些膽戰心驚地看著杜偉峰。杜偉峰指著鄭三平的鼻子說,別怪我沒有提醒你,以後,如果方醫生受到任何打擊報複,我找你算賬。還有,你的崗位在哪裏,你應該清楚吧,如果再擅離職守,我撤你的職。

方子衿問杜偉峰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杜偉峰說,省委批示省公安廳,組織了一個專家小組重審梁玉秋案件。原準備今天起程來靈遠的,但因為大雪封山,無法成行。等這次大雪過後,這個案件便要全麵重審了。杜偉峰代表縣委對方子衿所做的一切表示感謝,同時表示,如果公安局方麵對她打擊報複,就直接告訴他,他和縣委會給她撐腰。

搶救工作進行到深夜,前線突然傳來消息,雪崩再一次發生,不少參與搶救的突擊隊員被埋在了雪中。指揮部連夜召開緊急會議,會上發生了激烈爭論。有相當一部分人認為,組織這次搶救根本就是錯誤的,是瞎指揮,因為雪還在下,而雪崩並沒有得到控製,出現進一步事故的可能至今仍然存在。這是典型的冒險主義,是拿幹部群眾的生命當兒戲,是個別人為自己撈取政治資本。這部分人要求立即將所有營救人員撤出,理由是,新的雪崩還可能發生,繼續留在這裏可能出現再一次傷亡。而留在這裏搶險的人,因為保暖等工作無法跟上,已經有人凍傷了。這件工作如果持續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杜偉峰作為一線總指揮,否定了這一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