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一路輕言

漓水邊上,遊船如織,燈火通明。

不遠處的長橋上,一名麵容翩翩的少年人正與一位麵帶紗巾的女子並排走在上麵。在他們身後,一輛馬車不遠不近的跟著。

沈況與薑凝的腳步都很慢,兩人時而環顧周圍的夜景,時而偏頭看一看身旁之人,隻是都未開口說些什麽,二人就這樣,腳步輕慢,徐徐走著。

走過橋,到了對岸,再沿街一路往南便能走到紅泥巷,路途不短,以兩人的當下的腳力來看,想來應該要大半個時辰。

吵嚷漸小,夏蟲的脆鳴聲慢慢傳入了兩人耳中。燈火漸暗,唯有街邊燭火與天上月光尚還掩映著兩人的身影。

如這樣的場麵沈況還是第一次遇到,他偏過頭看了薑凝幾次,那時薑凝都在看別處,所以沈況本想說出的話又咽了回去。而後,兩人也便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慢慢走著。

說來,沈況覺得當下心裏有一種複雜且奇怪的感覺,他不知道該怎麽形容。

他總感覺一切都沒有朝他想的方向去發展,連與薑凝、樓外樓的關係也是這樣。原本隻是想假借伏玄劍之事,雙方能有些紙麵意義上的合作,卻沒想到最後自己身份泄露,恰好對方有所求,一來二去之間便就形成了如今的局麵,假扮薑凝的相公,三年。

這看上去並不是什麽難辦的事,甚至說對於沈況而言連危害都算不上。但沈況慢慢發現,兩人之間的相處似乎再不能是原本的淡如水之交。慢慢的,沈況變的束手束腳甚至連話也不知道該如何說起,而對方心裏所想,他又毫無頭緒,一來二去一切就顯得有些雜亂,而這並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

沈況希望能將一切都理的清楚,該是什麽樣子、什麽關係,就該是那樣的,他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隻是他忘了世間還有情感二字,此等虛無縹緲之意,旁人最難琢磨,更何況是身在其中之人?

“這一次之後,一直到很久以後,沈公子都可以專心做自己的事,我這邊不會再有什麽事情麻煩公子了!”薑凝的聲音輕輕飄**在了寧靜的夜色裏。

“好!如果有什麽事通知我就行,另外的兩個要求薑姑娘想到了也可以告知我,我...”

薑凝像是猜到了沈況要說什麽一樣,因此沈況還未說完,她便開口道:“你...你的事,我會記住的,你的身份我也可以向你保證不會泄露出去。但若是有人想要費盡心思調查你的話,也未必查不出來,所以你行事盡量低調些,莫要讓有心人看了去。”

沈況的本意其實想再解釋一方才下在庭香苑時薑凝的誤會的,不過此番又聽到薑凝的話,便就沒再繼續說下去。

“那就多謝薑姑娘了!”沈況說道。

薑凝輕輕看了沈況一眼,腳步停頓了片刻後又恢複正常,一切都是那般自然。“如你說的,我們各取所需,談不上感謝。”

薑凝語氣平靜,沈況聽來一時間分辨不出她話語裏的情緒,雖然聽著正常,但總感覺哪裏不對。沈況整理了言語後,方才平聲道:“其實,之前與薑姑娘相處我還是有提防的,畢竟對你們樓外樓不熟悉。不過,近些日子下來,我發現薑姑娘雖然神秘但也不是那般心思詭秘之人,所以我覺得如今的我們應該能算作是朋友。”

沈況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應該把有些事情說道清楚,所以他便說了。無事一身輕,心裏的話說出來其實也挺暢快的。

薑凝安靜地聽完了沈況的話,她有些詫異沈況會說出這些話。而她原本強行平複下的心境此刻又起了些許波瀾,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思慮良久,薑凝開口道:“世人皆知我們樓外樓強大且神秘,沈公子一開始會有那樣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往後,隨著沈公子對我們樓外樓有更清楚的了解後,相信沈公子的看法一定還會改觀的。”

沈況輕笑:“你們不害怕被我知道了什麽門中隱秘?”

“樓外樓裏任何一件事都不害怕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說,又怎會害怕!”

“那你們不排斥外人嗎?畢竟會動搖你們的神秘感。”

“你不是外人。”薑凝看著沈況微微一笑。

沈況聞言想通了薑凝話裏的意思,也是一笑:“倒是忘了如今我們的關係了。”

說完,沈況似是想到了什麽,隨即又接著道:“薑姑娘往後不用再麻煩晨兒姑娘去給我送名帖了,若是真有緊急事務,派人知會我一聲就好,我知道消息一定會盡快趕來的。”

對於小丫鬟晨兒樂此不疲的跑去送名帖的行為,沈況雖然早已習慣,但還是覺得怪怪的,總被姑娘家邀請,似乎他們之間有什麽事情一樣。

顯然,沈況的這句話薑凝是沒想到的,但她依舊理直氣壯地笑道:“那沈公子怎麽就知道薑凝沒有正事呢?”

沈況啞然,聊天似乎又進了死胡同,而且是自己給自己挖的坑。

見沈況一時未言,薑凝便又笑著說道:“沈公子,你知道嗎?”

“嗯?。”沈況輕疑了一聲道。

“你和我從前遇到的很多人都不一樣,所以我對沈公子的好也奇就多了些。再後來,我知道了沈公子你的身世背景,便越發覺得你不是尋常人。可每每與你接觸,偏又看不到你身上的戾氣,在薑凝眼裏,沈公子你永遠都是那般心如止水,眼眸清澈。薑凝很想問,你是怎麽做到的?”

沈況想了想緩緩開口道:“關於身世,連我自己也都是幾月前才知曉的。從小到大我的生活除了習武練劍,一直都很單調。巷子裏的爺爺奶奶,叔伯姑嬸都是醇厚善良人,多半是受他們影響所以我看待很多事情都很平淡。到之前,我知曉了關於我身世的事情,說實話,一開始我並沒有覺得那是真的。直到後來,師傅親口告訴了我二十年前的事我才敢確定。但事情離我已經很遙遠,對於父母親人,我沒有什麽印象,所以那時候我心中並沒有太多感觸,隻是覺得身上突然多了個擔子。雖然很重,很陌生,但我知道那是需要我去承擔的。往後,我一直都在努力試圖去肩負起這份責任,我也知道那將會是個漫長的過程,所以我在遵照師傅的意思,慢慢來。我心中當然也有仇恨,但當下那並不是我的全部,我該先做好自己,做好一切之後,再去完成那份責任的。”

沈況說了很多,也說了很久,中間有停頓,也有沉默。

月光閃爍,將兩人背影拉的很長。

薑凝一直在一旁聽著,久久未曾開口。直到現在,知道沈況是說完了,她才緩緩開口道:“慢慢來,一切都會變好的。”

沈況輕笑:“師傅以前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那時我還不信。一直到後來我才慢慢發現這話裏的深意。我們所需要的並不是萬事一蹴而就,也不是一下子從痛苦中跳脫出去,這樣的想法隻能留存在幻想裏,成不了真。我們需要的是一段或長或久的時間,那些不期而遇的結果都是在慢慢的時光裏誕生的,一切我們可以預料的結果往往都不會發生,隻有那些我們預料不到的才會是我們的主旋律。”

沈況的話雖不算晦澀,但也大有深意。

薑凝聽完笑了笑:“聽你說這些話的時候還真像個古板的先生在侃侃而談,和我當年在洛陽山陽書院裏聽長孫先生授課的感覺一樣。”

薑凝看出來沈況不了解這位老師便解釋道:“那是我多年前在洛陽求學時的授業恩師,她是山陽書院文院院主,名叫長孫慕怡。”

沈況聞言好奇問道:“是位女教習?”

薑凝點了點頭:“老師雖是女子,但也擔得起先生二字,所以我等學生都稱她為長孫先生。”

“應該如此!”沈況回道。

薑凝又道:“你不會覺得女子做先生,有些不倫不類嗎?”

沈況輕笑:“我記得師傅以前跟我說過這樣一句話,達者為師。能通曉學問,能傳道授業解惑的那就是先生,女子又如何?”

聽沈況說完,薑凝終是眉眼帶笑,有些開心。

“那時候,天下就有很多人不讚同長孫先生做院主與教習,更何況是講求學問之精的文院院主。”

“後來呢?”沈況有些好奇的問道。

薑凝笑了笑,有些得意道:“一開始,先生並不理睬他們。對那些要與她一辯經義的老學究,更是閉門不見,任憑他們怎麽說道老師依舊如此。直到後來,老師實在煩了,便放出話去,告訴那些人她不喜歡說教,隻喜歡用拳頭,讓他們隻管派人過來挑戰,贏過她院主之位她久不做了。”

說到這裏時,薑凝有些興奮,笑道:“那些人在聽到先生的話後,全都被氣的不行,有些惡毒者更是破口大罵。滿嘴仁義道德的同時,卻忘了他們自己的行徑更加可恥。那些人自然不會放任先生這般,直到後來,長孫先生打敗了連同其他三院院主在內的一十二人後,就再沒人對先生做院主的事情有異議了。”

沈況微微驚歎道:“那十二人都是宗師境的前輩嗎?”

薑凝想了想回道:“武院、兵院與雜院的院主都是踏足宗師境多年的高手,其餘那些人我已經沒什麽印象了,但想來敢找先生的辯理的都不是一般人。”

沈況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這位長孫先生比我想象的還要厲害,”

薑凝笑著點頭道:“連武院院主洛九川也輸給了長孫先生,那時候不知道驚到了多少人。”

兩人說完,都輕輕笑了笑,莫名的有了共識也是件開心之事。一路慢走,一路細聊,馬車跟在身後吱吱呀呀。

月光清冷,灑落在大地,當下迎著月光已能看到遠處大桃樹的樹梢。待又過了一個路口,薑凝停下腳步,目送著沈況沒入夜色後,便也上車返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