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枯榮

渭城朝雨浥輕塵,這幾日的霞州各郡,皆是陰雨陣陣,加上老天的臉色,又像是裹上了一層經久不散地烏蒙,令人打心底感到喘不過氣來……

這幾年地禾江郡城,多少有些大不如前了,在上一任主縣的治理之下,這禾江郡,怎麽說也是霞州北道擺得上台麵地大郡,百姓跟福分也是沾了光,整體收入自然也不會少,這主縣當然也是油水活兒。

在上一代主縣地治政之下,霞州牧與刺史也商議著,在禾江這邊重開了一條械糧要道,原本打算廢棄地簧渠縣,也就成了械糧次道。

這道召令剛剛下達不到兩年,禾江道這條霞州三大鹽鐵要道之一,自然也成了重中之重,而自從上任的主縣許峙,被調派到玉瓶州後,簧渠次道的總負責官龍殳,自然也順理成章地坐上了這個位置,看似官降一職,可手裏的實權,實際上比原先大了不少,就單從每年民用鹽鐵上額外抽的油水,就比得上自己原先大半年俸祿。

可最近時雨陣陣,有時更是傾盆而下,連帶著電閃雷鳴,道路一泥濘,商隊就很難前行,本來借著這鹽鐵要道的福,商隊一般也會在這重新整理行資,可老天爺這麽一折騰,縣裏百姓心裏憋屈不說,連著那茶館酒棧的生意,也是慘淡,若是有外來人走在大街之上,倒也能看見一個個的憋著一肚子火氣,滿臉的黑線,畢竟沒有人會跟白花花的銀子過不去……

禾江郡的東南城中,一座將近四進規格的大院之內,一名華綢貴婦大扯著嗓子,臉上盡是憤懣,對著客房之內倒床不起的男人念叨著,男人顯然不想理會,整個房間彌漫著的胭脂酒氣,倒也襯托得出,男人昨晚到底經曆了何等的風花雪月。

男人便是禾江郡現任主縣,姓龍名殳,原是燕州牧下的長粟都尉,後因官場不合,被下貶到霞州簧渠道混日子,生活也是艱苦,這個武陽龍氏,祖上也是頗有名望,可落難平陽的猛虎,總歸比不上土狗一隻,本以為這輩子就這樣到了頭,可渾渾噩噩地過著,卻等來了一個禾江郡主縣,雖說遠比不上原來的官階品級,但好在油水多了不少,也算是重新煥發了第二春。

門外那華綢著身的貴婦,自然是這位龍縣令的結發妻子,早些年跟著龍殳受風吃苦,也是過慣了苦日子,這些年雖好了許多,可男人的本心也變了,不再如以前那般誌存高遠,放眼政堂,而是瘋狂地斂財,值日沉溺於酒色之中,不可自拔,有時甚至是十天半月不問政事,都是這發妻接手解決。

婦人眼神冷峻,帶著滿臉的怒色說道:“第三批械糧的鏢差就要到了,這幾日又恰逢連連大雨,我這心裏亂的很,你還有閑情逸致去外麵風流快活,你心裏到底還有沒有我!到底是什麽讓你墮落成這般模樣,你若真是如此,我寧願自己丈夫本就是個無用之人……”

話還沒說完,一個急匆匆的身影闖入內院,身披鐵甲,腰間懸著長刀直奔而來,見到那華綢貴婦,拱手間喝道:“小的見過夫人,敢問主縣大人現在何處?小的有要事稟告!”

屋內的龍殳翻了個身,顯然並不想理會這瑣事。

貴婦皺了皺眉頭,緩緩說道:“他就在屋內,不必理會他,有什麽事你趕緊稟告。”

鐵甲在身的縣衙護衛也是皺了皺眉,厲聲說道:“稟夫人,械糧的押運可能出事了,今早有個亡命的探子上門,說本要稟告械糧轉道一事,誰知路上遭遇了埋伏截殺,二人隻剩一個活命,本想立刻請縣衙出兵解圍,奈何主縣大人不在……”

貴婦急忙追問道:“人現在在哪?”

“就在門口……”

聽到械糧二字,龍殳才動了動惺忪的睡眼,急忙地坐起身來,手捂著後脖頸轉了轉,算是清了清神,而後又伸了下懶腰,對著門外那個焦慮不安的婦人斜撇了一眼,便急忙下了床,一手托起桌案前的那套縣令官服,禾江郡主縣兼糧鐵道道主加身,袍子的繡花紋路,自然會比尋常的小縣令來得精致。

婦女見自己家男人這副模樣,眉間不由得皺成一團,都什麽時候了,還這副模樣,剛想要開口,卻不料被跨門而出的男人一把推開,龍殳眼神冷漠地說道:“第三批械糧轉運的事,為何不提前告訴我?我這就回縣衙一趟,這批械糧不能出現意外,你也別給我拿這破事做文章。”

又是對著那在旁恭候的護衛冷聲道:“帶路!”

就在自己男人轉身就走時,婦女忙補充道:“上頭遣派了左軍統領過來隨護,昨日就傳書過來,差不多今天就會抵達……”

龍殳眼神晦澀,滿臉陰沉地問道:“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

婦人卻是反問了一句:“你又何時當過家?”

龍殳冷哼了一聲,低沉地說道:“哪怕上頭派遣的勁旅今天就到,你也得給我拖著,多用點腦子見機行事,另外,你別給我招口風做手腳,後果你不是不清楚……”

望著龍殳遠去的背影,婦人單站在院內的房門外,顯得有些孤寞,她慢慢蹲下身子,解下釵子散開滿頭的青絲,又重新整理著別好,以無名指緩緩地捋了捋自己鬢角的絮發,露出一抹苦笑,望著天空微微入神,又如恍然若失般驚醒過來,起身輕輕而去,好似帶不走一點兒風塵……

隻不過剛剛婦人盤紮青絲的木製地板上,多了幾抹淚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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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殳披著官袍來到了外院的大門,見到了那衣著狼狽的男子,此人自然是原先曹河手下的前探鏢師,在千思萬慮之下,依舊遭到了薑少卿的伏殺,現如今對於自己一行的下落及械糧安危,也是擔憂不已,在來請龍殳出兵相救而等了大半天不見本人之時,則更是身心俱寒,心力憔悴。

龍殳盯著這個狼狽不堪的鏢師,語氣顯然有些著急,忙問道:“究竟是這麽回事?鹽鐵轉運使那邊究竟出了什麽變故?械糧已經丟失了嗎?還是說你們中途遇見山匪了?可也不至於如此啊,祁山道一帶確有山匪不假,可也不至於有如此規模,能夠吃下一整隻械糧鏢隊……”

龍殳自問自答般的一連串嘴炮,顯然把那鏢師轟得有些不知所言,而這個主縣,顯然也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不由得幹咳了一聲,強裝鎮定道:“你仔細想好每一個細枝末節,給我一一道來,不得有任何的遺漏。”

鏢師咽了口口水,仔細思量了片刻,這才緩緩說道:“小的與曹督頭以及鄒大人一行,在大約三天前抵達祁山道口,可龍大人您也知道,最近的天氣,那叫一個陰雨連綿不休,在隘口那邊生了塌方,正常來講,這批械糧本應該在今天抵達禾江郡,再轉送到霞州牧府上,可塌方壓了大路,剩下的小道也隻容得下一人一馬,後邊的馬車便全然沒了辦法,曹督頭與鄒大人一經商議,決定饒遠路押鏢,便讓小的帶一兄弟,驅馬敢來稟告,要您出兵相護,以防不測……”

龍殳的眉間擰成了一個“川”字,即便他是個癡傻之人,看著眼下這敘事鏢師這般狼狽的模樣,也知道事情絕對是大條了,至於還有沒有挽救的餘地,真不好說,上頭如此重視這批械糧,若是出了意外,別說保住身上這襲官袍了,能不能保住這條小命,都難說……

龍殳手心冒出冷汗,卻依然沉聲道:“之後發生了什麽,繼續說,一字都不要遺漏!”

鏢師頓了頓,正色著說道:“之後小的在祁山道間,就遭遇了埋伏,那人蒙著麵,裹得嚴嚴實實的,不好判斷年齡,但從體型來講,應該是個男的,而且從出手的狠辣程度上講,在草菅人命這方麵,絕對算是個老手了,小的鬥膽猜測,極有可能是沙場上下來的,要不是碟子,絕對就是個江湖好手,現如今怕的便是,主鏢隊那邊,已是慘遭毒手。”

龍殳發愁般閉著雙眼,右手手指摸了摸鼻梁,顯得有些焦慮,喃喃自語道:“碟子?難不成是南唐動的手?可繞是如此,也沒必要精確到這第三批械糧吧,前兩批不是更加重要麽?可倘若是江湖上的莽夫,不去爭武學開山立派,跑來搗鼓官府的事做甚?而且這天時地利拿捏得也太巧了,難不成是上頭的手裏混進了細作?可真是如此,未免也太小瞧那幾個老妖怪了吧……”

龍殳歎了口氣,現在顯然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如今每耽擱一秒,那批械糧的安危就多一分,同樣,那懸在自己頭頂上的大刀,也在緩緩地下落一分,這個禾江主縣清了清嗓子,對著身旁的手下擺了擺道:“把他帶下去歇息吧,另外,待我給上頭休書一封,你趕忙回去縣衙召集兄弟人馬,就說不是排練,全都把刀給我擦亮了,這次絕對會有一場硬骨頭給他們啃,若是刀擦不亮,就等著自己被割下頭顱吧!”

一旁的護衛單手握著刀柄,單膝下跪道:“屬下明白了!”

龍殳看著那被帶下去的鏢師,心裏頗有些不是滋味,卻也隻能化作一聲歎息,轉身往院內那座,已是好幾天都沒去過了的閱政書房走去,邊走邊呢喃自語著說道:“真是個多事之秋啊……”

可這個主縣大人不知道的事,現如今的械糧鏢隊,早已經是魂歸西裏,那些對於邊境戰事來講,如同血液一般的要物,如今也成了一堆煙塵廢鐵,人的命運,從來都不曾把握在自己的手中,無能無力,自卑自渺,有時候是真的無力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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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山去往禾江的要道之上,寬敞的大道顯得格外的安靜,哪怕是風聲的呼喚聲,也能聽得極為清楚,原本連綿不絕的雨水,也開始漸漸變得稀少起來,雖說道路依舊有些泥濘,可好在上頭的老天爺,也逐漸卸去了陰沉的麵孔,炫耀著它那天青色的絕美陶瓷。

在距離主道上的十多裏開外,一處枝葉茂密的灌木叢林之間,藏著三個人,自然便是得手不久的林硯一行,而上官儀卻不在其內,顯然在忙著另外的打算。

此時薑少卿的嘴裏,叼著一株狗尾巴草,玄星劍的劍鞘,扒拉著地麵上大包小包的鐵器,顯得有些無所事事。

林硯這個受傷及損氣最為嚴重的人,則是閉目養神,調理著體內的氣機,右臂上的傷口已經是處理過了,也纏上了巾帶包紮,至於身體內部的駁雜,則不是一時半會可以解決的,先前以體內的幾大穴竅,預支了絲絲縷縷的造化境氣機,短暫地位居那偽氣運的門檻,這對自身體魄來講,本便是極大的負荷,隨後又扛著十幾個鏢師,以及領隊督頭曹河的輪番對拚,哪怕是耕地不歇的老牛,也有累死的一天,更不要說這個四方皆敵的大活人了。

岑曦則是靠著林硯的懷裏,有些安靜,眸子了透著是神采,也遠遠比不上之前了,很顯然,對於在氣運氣機相輔相成的兩人來說,確實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之後想要徹底地恢複原有模樣,可能就需要更長的世間了。

林硯輕輕地睜開雙目,伸啦個懶腰,看著懷裏這個,呆呆地望著路旁一株花骨朵兒的岑曦,覺得有些好笑,捏了捏女孩的臉頰,輕聲說道:“怎麽啦?腦袋裏又在想些啥呢?”

小女孩撅了撅嘴,好像對林硯的行為有些不滿,但也沒有躲開,隻是在那小道士鬆手之後,鼓著腮幫子,雙手揉了揉,又是呆呆的坐著,心裏仿佛裝著些不為人知的心事。

林硯看著一旁百無聊賴的薑少卿,笑著說道:“行啦,用不著這副模樣,接下來就是守株待兔了,至於上官儀那邊……我們動作必須要快些了。”

薑少卿也是笑著點了點頭,伸手抓了地上的一把草,又緩緩灑落,草葉無根,哪怕是重新回到地上,來年也做不來春風吹又生……

白雲高走去,卻又是另一種場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