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明月共我

朗朗乾坤,四韻俱成,天下蒼生皆盼安和,自有其道理。

夏朝皇帝劉順取天下時,自然不會忘了家中的兄弟,家中沒有妹子,就隻有幾個弟弟,那些被生母送去姥爺家的手足,都是壯誌淩雲,但要在戰場上混,都需要自己從士卒做起,沒有任何偏袒,這樣帶出來地隊伍才能服眾,幾兄弟也都擁護兄長為尊,出了名地手足相親。

戰場自然血腥,死人是常常有的,俗話說得好,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地道理,老二劉可肖,老五劉通,都相繼在吞並戰役中犧牲,剩下三人,皆是成為問鼎一方地雄才,也都是封疆裂土,蟒袍成王。

崖州東山王劉啟才,也是前舊朝之中,前蜀地撐台柱,在近年對付所謂的舊朝的法令中,溫鋆提出“解股繩”的做法,股繩堅韌不拔,那麽大可以分封其下王子王孫,這一點大有效仿前賢之疑,但確實效果撥群,股繩變成絲線,那麽隻要隨意給一個罪名,便是一扯就斷,也就談不上有什麽威脅性了。

近幾年,夏朝一直在整頓國內兵力並隴,達到真真正正的集權於皇帝手心之上,對外依舊是稱由舊朝自理,共尊天子,但論實在的,這些個唐滅之後的舊朝,早就被天子的心腹替代,究竟還有誰把自己當做一國舊主看,那多少有些不知死活了……

這曆朝曆代的把政大臣,都向龍椅之上的那位倡導著自身的法子,有了分歧,自然也就有了黨派之爭,誰都無法做到如同六百年前,那個魏晉之時的讀書人一般,把控天下,隻要是舞文弄墨的,在這廟堂之上,誰都不敢忤逆他的意思,甚至是皇帝武官,也都得唯唯諾諾地聽著叮囑,就算是在背地裏,也沒有人敢去指指點點,竊竊私語,都是打心底裏的敬佩和敬畏。

此等國士之才,也算得上是史書上那麽多文武百官,六百年來的唯一一塊裏程碑,至今再無此等人物。

夏朝此舉雖說是效果撥群,但在集資損兵方麵,不可謂不消耗巨大,對於這種“以戰養戰”,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再利五百的詭局政法,南唐自然是沒有采納的意思,專責國力整頓一道的衛黨,在這方麵的掌權能力,根本就不是軍國武夫的祁黨以及那群皇親國戚,有名無實的丁黨可以媲美的,甚至不知道要甩後兩者多少條街。

夏朝乾部宰相溫鋆,這一手偷梁換柱確實玩得花,但南唐走的全是截然相反的路數,白眉兒這些年除開讓淮齊坐鎮把守的東線之外,連同右仆射大人,有意無意地再加上一個祁羽,聯手打造了固若金湯的南北線,一手驅虎吞狼更是溜得一批,那恪盡職守的王朝君主不管如何搗鼓,最後手頭的兵力財力都會回到原點,又是賞兵賜糧,打一棒子給一顆棗子,有苦頭也有甜頭,又再發詔令駐邊伐戎,硬生生把異地藩王的銳氣棱角給磨平,一方霸主就這麽成了名義之上的貨色,倒像是成了可笑至極的武夫打手。

崖州境內,東山王府之上,一名麵容俊逸,氣宇軒昂卻是衣著樸素的中年男子,坐在桌案之前批閱著繁瑣雜事,如釋重負地將最後一本呈報疊起,又是伸了伸懶腰,一手拿起案前的酒壺,往嘴裏灌了一口烈酒,還來不及回味,便是罵罵咧咧地說道:“這些累死人的破呈報,真是不吐不為快,看來本王確實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了,足足兩個時辰,真不知道明先生是怎麽撐下來的,要是時間再長點,本王真的連眼珠子都要瞎掉了。”

男子自然便是夏朝東山王劉啟才,又是身居前蜀之位的超權之士,本身又是天子劉順的四弟,待遇自然是要比其他的藩王巨頭好得多,而在溫鋆的卓治之下,並沒有如同南唐那般嚴酷地削藩,倒是讓這個本身便忠於兄長的藩王,更加吃香。

劉啟才釀釀蹌蹌地站起身來,直了直身子,雙腳傳來的陣陣麻痹無力,使其抽了一口涼氣,又開始在嘴角罵罵咧咧,對於他這個自幼便沒受多少管教的家夥來說,倒是出奇的習慣,畢竟就是認識的那幾個字,也是因為裂土封王,才迫不得已去學的,自己本身也不喜歡文人雅士那副文縐縐的模樣,夏朝畢竟崇尚武力,書生雅士在這邊的廟堂雖然吃香,但在市井的地位卻是比那窮酸秀才還要窮酸。

一名丫鬟立刻手忙腳亂地跑過來攙扶,害怕這個主子因為脾氣,而怪自己招待不周,到時候被破口大罵事小,性命不保事大。

劉啟才倒是擺了擺手,搖了搖頭,不讓這個丫鬟過來伺候,像什麽樣?一個破蜀殺人輕而易舉的男人,居然讓一個軟弱不禁風的小娘子攙扶,要是讓朝堂上那群文縐縐的王八犢子探到了耳風,那可真的是丟臉丟到娘胎去了。

一道聲音響起,似調侃又似實在話地說道:“怎麽?堂堂東山王,居然也是個不近女色不近人情的頑固人?以前倒是看不出來啊,慫得腳抖都甘願自己釀蹌地走?”

順著聲音之源望去,便是一位身材高大,卻是長相清秀的男子,頗有一點女子嬌柔,但卻沒有絲毫的陰陽怪氣,這倒是頗為罕見,男子僅到東山王劉啟才的近八步開外,雙手捧著一本沒有章目的書籍,咧著嘴角對著這個藩王巨頭說道,言語間沒有絲毫的畏懼,甚至是敬重都無,調侃般語氣一聞即出。

這位東山王倒是沒有惱怒,但也沒給好臉色地罵道:“夏言訣,你他娘別這副鬼模樣的惡心老子,別以為大哥欽招你來我這做客卿,我就不敢動你,勸你善良,你以為我真的想這樣,還不都是迫不得已的?”

天子欽招,身為東山前蜀客卿的夏言訣眯了眯眼,對著這個藩王笑著說道:“你那套本事不見得對我有用,不過我也曉得,你倒也不用哀惱這副狼狽不堪的模樣,你本便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屠夫’,讓你提筆定江山,本來就是一件不可能的苦差事,如今能在這條路上,走將近五十步遠,已經是了不得的了,現如今你那把刀給那些嘴上麻麻賴賴的書生,讓他們上陣殺敵,你看他們殺得了人不?我看得出師未捷身先死,擺弄軍法,紙上談兵倒是不錯,說到底還是口頭上的本事大,算不得真本領。”

劉啟才哈哈地笑著,對著這個客卿麵帶春風道:“你小子說道的,還真是這個理,對我胃口,我喜歡,不過書生向來也不是上戰場的,沒有這些個文縐縐的文官獻計獻策,武官這些莽漢武夫,也確實不會有大作為,看不起歸看不起,該服的地方咱還是得服氣,這是常理。”

夏言訣理了理袖口,漫不經心地答道:“隨你怎麽說,你一個藩王,大可以從心所欲。”

劉啟才卻是沒有理會這類刻薄的言語,自顧自地靠在木梁之上,雙手揉著自己的小腿,雙腳麻木的感覺,確實是不好受啊。

而這個夏客卿也是識相地閉上嘴巴,自顧自地閱覽那部抓在手中的典籍,而那個丫鬟奴仆,則是緩緩地退回原位,雙手相托著,再不言語。

片刻之後,這位藩王停止了捏腿踢腳的動作,興許是麻木感已然過去,又拿起桌案上的酒大喝了一口,滿臉陶醉,夏言訣回望了一眼,劉啟才向其揚了揚手上的酒,這個夏客卿興許是出於“潔身自好”,自然是不屑一顧。

劉啟才倒是沒有自作多情,熱臉倒貼冷屁股的活,他可不幹,念念叨叨著一手拎著酒壺,又一手將那些呈報攬在懷中,慢慢地挪步向府樓閣上走去。

東山王府樓閣相比較於其他王庭府邸,都是要小上一圈,而在府內的主殿之後,又是搭起了一座高近十丈的閣樓,雅名乃是“秋水閣”,取自於“秋水共長天一色”,力求才氣長天,這也是閣樓內那位才高八鬥的讀書人所期盼之事。

劉啟才一爬起這座如同爬天梯的閣樓,又是開始罵罵咧咧,巴不得叫人將這給鏟平了,走得也是腿腳不利索,真是苦不堪言。

登上頂樓,樓閣內的正中央擺著一塊蒲團,其上坐在一位差不多如劉啟才一般年齡的中年男子,也是一張桌案,卻比起劉啟才方才的那張,寬大了整整一半,四周的檀木架上,都擺滿了一本本的典籍,多是人物誌,水經地篆的繪本,琳琅滿,讓人眼花繚亂。

聽到身後傳來聲響,中年男子並沒有回頭,而是自顧自地翻動著竹簡,忙活著自己的事。

劉啟才走到其身旁,將手上的一大堆呈報直接丟在地上,陰陽怪氣的說道:“明先生,這些個無聊的玩意,本王已經批完了,你看看如何?”

中年男子連眉頭也沒有抬一下,便是開口道:“一百零三張呈報,大多數都是批示州境內的交糧稅收,你卻花了兩個時辰,比我預想的一個半時辰又多了半個時辰,期間偷懶了?”

劉啟才看著這個語氣嚴肅的男子,一代藩王居然是和和氣氣地撓了撓後腦勺,自覺有點尷尬,左思右想之下,這才輕聲地搭了一句:“也不能說是偷懶吧,也就是小恬了一會而已……”

“打盹?”

“嗯對,對,打盹,打盹……”

“打個屁啊,話都要我幫你圓麽?”中年男子顯然是滿臉的憤懣,終於是不爽地罵道

劉啟才也是圓滑世故,幹脆是一屁股坐下,賠笑臉地把一壺酒往其身上挪蹭,笑著說道:“哎呦,您老就不要怒氣衝天了,瞅瞅,本王這不給你帶了好東西過來了?看在這壺老酒的份上,就消消氣,有話好好說,氣甚呢?就我們這關係,沒必要如此傷身損心。”

明氏的中年男子這才把憋著的滿肚子怨氣壓了壓,一手打開酒壺就往嘴裏送,兩三口咕咚咕咚咕咚,燒喉的酒水俱被送入了腹中,四個字便可形容,酣暢淋漓!

中年男子閉眼細細品味,又緩緩睜開雙眼,就看到劉啟才那嬉皮笑臉的模樣,不由得回思一陣說道:“這酒水該不會又是你喝剩的吧?以前也沒見過你如此會來事,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所圖甚詭啊。”

劉啟才一臉苦鱉,一手搭在中年男子的肩頭上,那是一個情同手足,開口又是滿臉悲苦煽情地哭喊道:“哪能啊先生!你當我劉啟才是什麽人?以前不懂事,現在難道也不懂事嗎?我待先生那是有如自家兄弟,蒼天可鑒的啊!您為何要說這麽傷人心的話?難道您這個讀書人,也不知曉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麽?您……”

中年男子擺了擺手道:“打住!莫要口無遮攔,你我二人不論何時,也有著君臣之別,上下之分,儒家講究,說出的話便是潑出去的水,收不回的,莫要如此地折煞我了。”

劉啟才哈哈大笑,拍了拍中年男子的肩頭,撇嘴說道:“所以我才打心底不怎麽待見你們這些所謂的狂謀名士嘛,瞅瞅,就連這交道都不能好好地打,還有什麽意思,難不成找媳婦就要說什麽,哎呀古人雲孔子曰,男女有別授受不親,咱們理應老死不相往來,誰破了規矩就沒了那儒家之理,你我皆不是君子,到時候所學所理付之東流,這愁死人那苦死人,有什麽用?說白了,哪需要這麽多的偽裝,隻要是個人,打心底都是個貨真價實的流氓。”

中年男子歎了口氣,沒有回應這個無賴的上位者,隻是朝自己口中灌了一口酒,淡淡地問道:“那便言歸正傳,這些看似批好的呈報,你實際上下了多少心思?亦或者說,從呈報來看,你是大概知曉呢,還是對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了如指掌呢?如果不知道,那便去重批,認認真真地再看一遍。”

被洞穿心思的劉啟才一臉無辜,從懷裏拿出一個瓷杯,搶過中年男子的酒壺,往裏傾倒,又是瞥了一眼身旁的呈報,苦笑道:“來來來,咱們喝酒,咱們喝酒,我想你也應該是累了,咱們休息休息,先走一個……”

中年男子對於這個藩王的無理之舉,自然是哭笑不得,但也是對酌飲酒。

都說酒鬼的酒杯裏,能夠喝出一個朗朗乾坤來……

這類言語,自然是信則有不信則無了,道理和這個藩王,是講不通的,也無話可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