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秘密

柳先生抬頭看著天上的白雲變換,正色道:“一千年前,你跟我說過一樁隱秘。你當時說那是酒後狂言,當不得真。但我卻不那麽想。這一千年來,我去了很多地方,找了很多人,了解了很多往事,最終確認了,你跟我說的那些隱秘並非戲言,而是真實存在,卻又被人遺忘的曆史。”

老猴子明明吃的是桃子,卻仿佛喝醉了一般,眯著眼睛含糊道:“是真是假對於現在還有什麽意義嗎?”

“有。當然有。”柳先生伸出手指指向天空,畫了個圓,天空中隨即出現一麵巨大的圓鏡。

隻是圓鏡中反射出的卻不是現在蒼老到狼狽的一人一猴,而是一千年前意氣風發的讀書人和腰背挺直的中年猴子。

“這些年來,妖族屢戰屢敗,我一直在找其失敗的原因,越找越多。找至現在,我甚至有些絕望。其實妖族能苟活成現在的模樣,已經是天道憐憫了。”

“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就沒有翻盤的機會。和大聖做過交易的唐太宗說過一句話,很有意思。‘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以史為鑒鏡,可以知興替。’人族可以靠這個道理強大起來,我們也可以。”

“妖族沒有作史立傳的傳統,這讓妖族的年輕人被迫遺忘了很多很寶貴的東西。他們隻記得大聖的勇武,卻遺忘了是大聖高瞻遠矚的謀斷才令妖族苟延殘喘至今。我推演過很多次,如果沒有大聖的那點改變,妖族或許早就在人類的節節逼近下成為了曆史。更可怕的是,妖族年輕人已經沒有了大聖銳意進取困中求變的精神。比起改變自己,他們更傾向於用拳頭武力迫使他人改變。可笑的是,他們的拳頭始終沒能像大聖那般大。這就是大聖心中的不平。”

老猴子吃完了桃子,把桃核含進嘴裏玩弄著,沒有說話。

柳先生手指在空中連點幾下。那圓鏡中的畫麵變換,出現一條猶如銀河從九天傾瀉而下的瀑布。

“馬將軍,你跟我說過,很久以前的花果山水簾洞是塊不可多得的靈地,被一條極為壯麗的瀑布遮住了出口。最鼎盛時期,它又高又大又深,可以容納十餘萬妖族同胞,可是現在呢?沒了靈氣滋潤,沒了香火供奉,‘一派白虹起,千尋雪浪飛’的瀑布沒了,水簾洞也不過隻擺得下一張石床幾條石凳。如果大聖回來喝醉了酒,連個伸手蹬腿耍酒瘋的地都沒有。”

老猴子將桃核咬得“咯吱”響。他聽到這裏,打斷了柳先生:“你到底想做什麽?”

柳先生再次俯身作揖:“我想借聖地當個課堂,給孩子們講講大聖的故事,幫他們尋回一些不小心遺失掉的東西,也讓水簾洞恢複往昔的恢宏與壯麗。”

老猴子沉默了一會兒:“我要不借呢?”

柳先生沒有回答,反而反問了老猴子一個問題:“我還有個疑問,以你表現出來的修為,為什麽能活到現在?也是……裝的?”

老猴子玩味地笑了笑:“不是又如何?你想動手搶嗎?”

柳先生捋著胡須,搖頭道:“你會借的。”

老猴子吐掉嘴裏的桃核,嘿嘿笑道:“我倒是真希望你剛才動手搶一搶試試。實話告訴你,我就這麽點修為,還真不是裝的。我能存活至今,也是靠的外物。大聖臨走之前找到了我,把金箍棒等一身傳承托付給了我,讓我幫他找個繼承人。我說我修為淺薄,恐怕不能勝任。他還罵我滑頭,說我要不是花花腸子過多,失了本心的純粹,也不會修為停滯這麽多年。其實我的本意是希望大聖別走。可他說不得不去。於是便上天摘了個六千年一熟的蟠桃給我吃了。可惜那蟠桃的效果根本不是天庭吹得那麽玄乎,就是能加點壽元。不過滋味倒是真真令人難以忘懷。他還說等他回來再給我摘個九千年一熟的,那滋味更是銷魂。”

柳先生捋須的手頓了頓,不自覺撚斷了幾根胡須。他按耐住心湖泛起的波瀾,裝作若無其事地問道:“大聖他去了哪兒?做什麽?什麽時候會回來?”

老猴子隻有淡淡三個字:“不知道。”

沉默了片刻,柳先生才笑著問道:“如果我剛才對你動手,會怎麽樣?”

老猴子撓著腋下,眯著眼露出享受的神情:“誰知道呢?也許你一擊就把我打死了,輕而易舉地占領了花果山。也許大聖給了我些防身手段,一不小心把你給打死了。聊齋組織因此發生內亂,一番拚殺後就此瓦解。沒發生的事,誰能說的準?”

柳先生哈哈笑道:“你啊,一點沒變,還是和當年一樣,愛逞口舌之爭。”

老猴子卻歎了口氣道:“但你卻變了,沒以前那麽年輕氣盛,不再可笑卻也不再可敬。”

“沒辦法,年輕氣盛,瀟灑是瀟灑,就是容易活不長。”

“如果年輕氣盛的都死去了,隻剩下我們這種老不死,那世間該何其無趣?”

“不會的。”柳先生搖了搖頭,又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不會的。”

“憑什麽不會?”

“憑我。我不會讓這個世道變成那樣的。”

柳先生的語氣平和中卻透露著一絲不容任何人拒絕的霸道。

老猴子看著眼前這個頭發斑白的消瘦身影,心神一恍惚,仿佛回到了一千多年前,仿佛一切都沒有改變。

他還是那個笑眼醉人的耿直書生。自己還是那隻睚眥必報的小氣猴妖。

老猴子的耳邊仿佛又聽到了年輕人清亮如鳳凰初啼的聲音。

“若山來擋我,我便開山。若海來阻我,我便分海。若日月星辰皆來殺我,我便讓整個世界都陷入黑暗。”

“要是老天爺看不慣你呢?”

“我便連他一起捅個通透!”

“要是我也容不下你呢?”

“要是你也容不下我,我就……”年輕人打了個酒嗝,“我就再讓你醉上三天三夜。”

老猴子忍不住笑了。他睜大自己已經有些渾濁的眼睛,直勾勾看著柳先生。

柳先生皺了皺眉,張開雙手,低頭查看自己身上有何不妥,卻沒有任何發現,隻得納悶道:“我是有什麽不對?”

老猴子大嘴一咧,笑罵道:“好你個酸木頭,幾次上山求我辦事,就第一次登門知道抱壇水酒,其他時候都是蹭我的存貨。而且我早就想罵你了,就那壇水酒,隻喝的出水味,沒個丁點酒味。”

柳先生先是一愣,然後才哈哈笑道:“我那時候一個滴酒不沾的窮酸書生,哪想得到這人間會有人把假酒賣到了百兩銀子。”

這個回答把老猴子給聽得都愣住了,不敢置信道:“那酒你真的是花了一百兩銀子買的?”

柳先生抖了抖空空****的雙袖,惋惜道:“我在店裏幹了那麽多年活攢下的積蓄,全搭進那一壇子水裏了。下山之後,為了湊足遠行的盤纏,我在離這不遠處的小鎮上說了半年書。”

老猴子樂得在地上打起了滾:“想不到啊想不到,被人稱作前知五千年後知五百年的柳先生,也有上當受騙的時候。”

柳先生有些唏噓:“其實後來過了十六年,我又碰見了那個賣酒的。”

老猴子停止打滾:“怎麽著,這故事還有後續?”

“我在曾經賣酒的地方碰見了他。他把我帶回了自己家的院子,從院子裏的桂花樹下挖出了十六壇糯米酒。”

“怎麽個意思?”

“賣酒的時候,他說他的娘子快生了,可惜家貧如洗,沒錢養胎。所以才拿出這壇祖傳的千年好酒來賣,換點銀錢,照顧妻小。隻是這酒精貴,不忍埋沒於粗俗之人手中,他苦等幾日,才等到我這麽個有緣之人。”

“你竟然信了?”

“沒有。”

“那你怎麽還是買下了?”

“我是覺得即使他說的誇張了,一千年打個對半,那也得是五百年的好酒。”

老猴子又狂笑起來,趴在地上,雙手不停拍打著地麵:“那十六壇酒又是怎麽回事?”

“他說那是他親手釀的,準備在女兒出生那天埋下去,等女兒十六歲出嫁時,再挖出來宴客。”

“他怎麽知道是女兒?而且會在十六歲的時候嫁出去?”

“當然是我幫他算的。”

老猴子的笑容戛然而止,他站起來,重新看向柳先生,神情凝重。

柳先生繼續講述。

“幫他免費算完後,他說如果有緣就請我喝他女兒的喜酒。”

“難道真的被你算中了?不對啊,如果說你現在能算中,我到還有幾分相信,但你說那個時候你就能算的那麽準,我是萬萬不信。”

“我當然沒算中。”

“他生了個兒子?”

“確實生的女兒。”

“那怎麽叫沒算中?”

“隻可惜生的時候難產了,大人活了,小孩卻沒保住。後來他們夫妻二人更是一直沒有懷上。”

老猴子抓了抓耳朵,張了張嘴,沒說話,又撓了撓腮幫子之後,猶豫著問道:“後來呢?”

“後來我就收下了他的十六壇酒。又幫他算了一卦。”

“算出什麽了?”

“算出他娘子已經有喜了,懷得還是曾經的那個。”

“你真會算卦?”

“除了老天爺,誰又敢說自己會算卦?”

老猴子狐疑地看了看柳先生:“你說的這個事真的假的?”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柳先生微笑著搖搖頭。

老猴子掏了掏耳朵,沒好氣道:“合著你講這麽個故事逗我,就為了賴掉欠我的那些酒?”

“當然不是。”

柳先生一抖衣袖,隻見空****的衣袖口掉出一個個圓鼓鼓的大酒壇,滴溜溜沿著山道,滾向老猴子。

老猴子一數,眉頭一皺:“不是十六個嗎?怎麽這才十五個?”

“就不許我留一壇做個紀念?”

“就你那聞著酒味便醉了一半的酒量,留個酒壇子差不多。”

“酒壇子也行。之前有段時間,人族年輕人喜歡把心事秘密寫在紙上,藏在瓶罐中,深埋於地下。好像有些意思。我想試一試。”

柳先生翻手變出一個與那之前十五個樣式一樣的酒壇,拋給老猴子。

老猴子伸手接住,問道:“那故事的結局又怎麽樣了?”

柳先生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笑著反問了老猴子:“你說蒼天真的有眼嗎?”

老猴子向上拋酒壇,接住,再拋起,如此反複。

“酸木頭,這個問題好像有點耳熟?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

“當然有關係,”柳先生揮了揮手,“若有,那人便可以子孫滿堂,幸福安康。”

高掛天空的圓鏡中出現一輪皎潔明月與一株枝繁葉茂的桂樹。桂樹高且大的樹冠下擺了一張桌子,坐著四世同堂的一家人,正吃著瓜果月餅,賞著完美無缺的月亮。

老猴子一拍腦袋:“對了,你以前就問過這個問題。我怎麽回答來著?我說,蒼天有個屁的眼!現在想想,我說的是真對。他要有眼,也隻有一隻,就是屁ya

。不然為什麽大聖那麽好的人還不回來,還漸漸快被人遺忘了?”

“若無的話,那就是另一番光景。”

圓鏡再變,浮現一棟破敗腐朽房子,內裏俱是灰塵和蛛網。房子門口有一顆枯萎了很久,已經分辨不出品種的樹。

“本就一脈單傳的血脈到他這裏直接斷絕。娘子再一次難產後,失血過多去世。丈夫在愧疚與自責之中,以淚洗麵,以酒度日,不久也撒手人寰。隻留下一座據說風水極差的老宅,在風吹日曬中,漸漸走向無可奈何的衰朽。”

老猴子嘖嘖歎道:“如此滋味,剛好下酒。”他拍開封泥,一隻手扣住壇口,一隻手拖住壇底,仰頭便往嘴裏灌酒。一口氣喝了個差不多底朝天,老猴子才放平酒壇,直呼痛快。隨後將酒壇扔還柳先生。

柳先生晃了晃酒壇。10斤裝的酒幾乎被老猴子喝了個精光,隻剩下約莫二兩酒。他也不嫌少,學著老猴子的樣子,往嘴裏倒酒。

二兩酒下肚,柳先生的臉立即呈現酡紅。一千年過去,他的修為和謀算一漲再漲,可是酒量卻沒有絲毫長進。

老猴子也不嘲笑他,見他喝完酒,打著酒嗝,說了句後會無期。說完便一腳一個,踢中酒壇。

十五個酒壇被先後踢中後,宛如一隻隻受了鞭策的小羊,溫順地排成一列,向山頂滾去。

老猴子哼著小曲,跟在隊伍後麵,搖搖晃晃。

柳先生目送老猴子遠去。

老猴子的窩要往上再走很遠。

他要去的水簾洞,則要向右拐進一條很多年沒人走過,已經雜草叢生的崎嶇小道。

老猴子邁著醉步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之後,柳先生將目光投向手裏的酒壇。他將嘴埋進酒壇口,輕聲說了兩句話。兩句話中隻包含了一個秘密。

在這個頭發斑白的讀書人還年輕時,心裏就一直藏著的那個秘密。

他對這個世界有太多的不滿,偏執地想要改變整個世界,為此他選擇了一個最簡單也最困難的方法。

毀掉這個世界。

這是最簡單的方法。

隻要一切重歸於混沌,那麽世上就不會再有那麽多使人瘋狂的愛與恨。

這也是最困難的方法。

因為他隻能被迫選擇孤身奮鬥。

一個人與整個世界為敵。

這種感覺有時候很爽,但大部分時間很累,總壓得他喘不過氣。

後來一次酒醉,他不小心將這個秘密說了出來。

那個時候,他的頭發還是烏黑,形體也不是這般消瘦,更不像現在這樣聲名遠揚。在這個世界裏,渺小的好像滄海一粟。隻有一隻裝瘋賣傻的猴子願意聽他說那些糊塗話。

至今他沒弄明白自己當時是有意還是無意,也不知道那隻醉得在地上打滾的瘋猴子聽沒聽見。隻記得在說出來的那個月夜裏,他失眠了,卻呼吸格外順暢。

“謝謝你沒有阻攔我。”

“祝我早日毀掉這個令人作嘔的世界。”

說完,他彎腰撿起地上的封泥,將壇子重新封好後,隨便埋在了路邊的一棵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