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胸有不平意

花果山頂。

此時已是秋季,百草已經泛黃,樹葉凋零大半。正逢日出時分,晝伏夜出的鳥獸剛睡,夜伏晝出的鳥獸未醒,山林間萬籟俱寂。一層濃霧如一件輕紗一般包裹著整座花果山,更是平添了幾分蕭瑟。

柳先生提著衣角,小心地走在這片秋色裏。

一隻蒼老地腰幾乎都要彎到地上的大馬猴忽然攔在了他前進的路上。

“你來做什麽?”

柳先生理了理頭發,擦了擦額頭的汗。

歲月不饒人啊。

一千年前,他爬這座山的山頂隻要半個時辰的功夫,而現在一個時辰了,才勉強看到山頂。

擦完汗,他錘著自己的背說道:“來看看故人,聊點舊事。”

“這裏沒你的故人,也沒什麽舊事。”

柳先生笑了:“以前你可不會這麽說話,到底是差事辦完了,無事一身輕啊,腰杆也直起來了。”

“閑話少說,到底有什麽事?沒事就趕緊滾蛋。”

“說實話,我是真沒想到你居然藏得這麽深,守著大聖的衣缽幾千年都沒露出半點風聲。不容易啊。”

柳先生說的是真心話。

他來過幾次花果山。

第一次來的時候,他才剛剛踏足修行路,修為尚淺。老猴子則是曾經跟在大聖身邊的體己人,修行前輩。但那個時候,老猴子絲毫沒有前輩的架子,拉著他講述了很多大聖年輕時的趣事。臨走時,還送了他一壺有助於修行的猴兒酒。直接讓他提升了一個境界。

等後來再來的時候,二人關係就有了改變。老猴子隻是年齡上的前輩,修為上二人持平。老猴子不滿意他的前輩稱呼,非要平輩論交。兩人相談依舊甚歡,談至興頭,老猴子依舊拿出一壺酒。兩人月下對飲,醉臥林間。

等到了第三次,柳先生就成了修行上的前輩。老猴子便以晚輩身份,站著幫柳先生倒酒,看著他喝。任由柳先生如何相勸,都不願同席對飲。

柳先生無可奈何,隻能接受。任他心思玲瓏,也隻以為這是老猴子的處事哲學,壓根沒想到這全是老猴子的演技。

說來也不能怪柳先生疏忽,要說也隻能說老猴子演技精湛,比之演員界的影帝之流也是不遑多讓。畢竟他迷惑的可不是單單一個柳先生,而是整個修行界。

花果山作為一代大聖居所,自然是鼎鼎大名,而且還弄出了個妖族聖地的名頭。那是因為大聖喜歡熱鬧,也好管閑事,隻要是一些落難的小妖求上門,也是來者不拒,通通收留。鼎盛時期,修為小成的妖族林林總總何止過萬?

隻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它因大聖崛起而聞名於世,也因大聖形影無蹤而沒落。

這在如今的修行界很正常。

天庭、西天、地府,以往三足鼎立的秩序維護者一朝不見,原本被大修行者占據的名山大川一夜之間全都沒了主人。

花果山名頭再響,能大得過靈山?能大得過黃泉?

那些沒了管製的修行界人士紛紛大打出手,搶奪風水寶地。

不過人的名,樹的影,憑著大聖的名號,以及眾妖對大聖的感激敬畏之情,老猴子雖然修為不濟,但通過團結眾妖,還是站住了腳跟,守住了大聖府邸。

隻是隨著時間越來越久,那些消失的大人物再沒有過消息,群妖修為與日俱增的同時,野心也在不斷增長,個個心裏蠢蠢欲動。

但問題是花果山就一座,想當老大的妖怪眾多,又沒有一個能像大聖那樣力壓群雄的豪傑,遲遲沒有人敢邁出那一步。

一怕被群起而攻之,二怕有朝一日,大聖又回來了呢?

所以最後隻能一個個悄悄離去。

老猴子雖極力挽留,但他資質愚鈍,修為一直停步不前。少上造修為,雖然不能說低,但也真的不能算高。這在以實力為王的群妖中,如何能夠服眾?

最後離去的離去,老死的老死,偌大一座花果山,居然隻剩下他一個了。

而這也導致他這個史上最弱的“聖地之主”成了如今修行界最大的一個笑話。

偏偏他還有著懦弱的性子。見到實力強大者便點頭哈腰。

後來有初出茅廬的妖族為揚名立萬,別出心裁,拿他當墊腳石,一舉聞名天下知。

之後效仿者不計其數。

老猴子也一直秉承打不還口,罵不還手的風格。以至於後來再想靠他成名,成就的也隻是滑稽之名。老猴子徹底淪為雞肋。

久而久之,老猴子便成了現在這樣。隨便一個剛踏進修行路的初學者都敢隨意嘲弄他。

柳先生自然也聽聞了。隻是他生性不喜貶低他人抬高自己,與老猴子交流並未流露出鄙夷地想法,故才被老猴子熱情招待。

有些修行者們為了顯示自己的威風,過過嘴癮,更是傳出大聖其實隻是沽名釣譽名不副實之輩。將老猴子的隱忍說成了花果山一脈相承的通病。

在大聖消失後不久,這種話自然沒多少人相信,也沒什麽人敢輕易談論。因為一旦走漏風聲,就可能會被大聖的擁護者找上門,口誅筆伐附帶切磋切磋修行。輕則十天半月不能出門,重則永不再見天日。

可隨著時間流逝,大聖的擁護者們死的死,老的老,躲的躲。這種言論不知從何時起,如遇春風,死灰複燃,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了修行者的茶餘飯後。

有個別依舊還念著大聖終會歸來的妖怪也試圖發出自己的聲音。但比起給自己頭上塑一座神像日夜跪拜,大家很明顯還是喜歡騎在神像頭上拉屎撒尿的感覺。特別是這些神像已經不能再為自己發聲。

於是理所當然的,這種聲音被淹沒在幾乎一麵倒的否定大聖的浪潮裏。

到了現在,大聖這個稱呼所代表的威名在修行界新人心中,便隻剩下一個聽過卻沒見過的人名。

直到前幾天,一根閃著金光的鐵棒再次從花果山頂向上生長,穿過厚厚的雲層,聳立在所有人的麵前。

這個世界再次聽到了來自花果山的聲音。

看到那根鐵棒,大部分人隻感到有些難以置信:原來傳說是真的,世上竟然真的有這麽神奇的法寶。

一小部分人看著那根棍子則是老淚縱橫。他們等待這根棍子的主人已經太久了。

一大群各懷心事的妖怪蜂擁而至。

有想重新拜入大聖門下的。他們是第一批敢落足於花果山上的妖怪。

隻是等他們看到鐵棒底端躺在一朵雲裏睡覺的不是一隻猴子,而是一隻蜜獾之後,有黯然神傷離去的,有茫然四顧哭泣的,當然更不會缺少恨上心頭怒而出手的。

可是那隻蜜獾看似瘦弱,心性卻沒有絲毫軟弱,連番苦戰卻越戰越勇,甚至借此從右更境界連躍三級,成為駟車庶長的大妖。站至最後,再無人再敢拭其纓芒。

這也是顯而易見的事。

覬覦大聖傳承和如意金箍棒的都是修為已到絕路,仍不能翻越到雲層之上。

而那些修為更高的幾乎沒人前來。一是比起別人的傳承,更相信自己的努力。二是,發自內心的真實恐懼。

所謂“高處不勝寒”!

修為越是靠近那條不可翻越的線,越能體會到大聖力壓群雄的不可一世,就越怕有一天那隻猴子會突然歸來。

事後,當柳先生弄清楚大聖傳承居然一直被保管在那隻為天下人恥笑的老猴子手中,罕見的失了態,無言了良久。

如果大聖傳承落在他的手上,也許能起到非同一般的作用。當然,他需要的並不是個人實力的提升,已經開始嚐試走在自己的路上,再頂級的功法和法寶也隻能作為參考。他想要的其實是凝聚在那根棍子上的人心。

不過在微微失落之後,柳先生又恢複了平靜。在他原本的計劃中,本就沒有金箍棒的戲份。

就算得到了,對他而言,也隻能是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

沒有金箍棒和凝聚其上的人心,他同樣能做成自己想做的事。

無非是艱難一些罷了。

他原本是想拉攏悟色做些事,卻沒想到悟色在得到大聖傳承後,居然毅然決然脫離了聊齋組織,選擇了與人類合作。

這和曾經的那個大聖的選擇在某種程度上不謀而合。

這讓柳先生有些意外,但也想通了更多。

能做出這種選擇的悟色獲得大聖傳承並非偶然,而是必然。

而柳先生無法獲得大聖傳承也非幸運之罪,而是必然。

縱觀古今,所謂靠幸運成就大業的論調無非是成大事者自己的謙虛之詞,以及後來者在憧憬與嫉妒之下演變的產物。

比起承認一個人能力出眾,人們更能接受這個人的運氣出眾。

這樣的世道和人心,柳先生真是越想越惡心,越迫不及待地將之給毀滅了。

悟色的背叛為柳先生帶來了一些麻煩,但也不僅僅是麻煩。對於柳先生而言,所有的麻煩都可以是另一種機遇。無論外界發生何種變化,隻要他守住本心,就總有馬到功成之日。

這也是他來此故地重遊的原因。

老猴子如今一反常態,不再阿諛奉承,不再謹小慎微,而是淡淡道:“論逢場作戲,老猴子我可比不上大名鼎鼎的柳先生。”

不是譏諷,勝似譏諷。

柳先生能夠理解那種心態,更尊敬這樣的老猴子。

老猴子隱忍這麽多年,恐怕就是為了給大聖尋一個出色的傳承者。如今既然尋到了,那自然可以“無欲則剛”。

說起來柳先生還有些羨慕,他自己離這樣的狀態恐怕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

但沒關係,他也許還欠缺了了一些成功的關鍵要素,可這其中肯定不包括耐心。

柳先生對老猴子鞠了一躬。既是賠罪,也是警醒。

為自己曾經有過的對老猴子的輕視,向他賠罪。

為自己小覷天下人的狂妄自大而警醒。

柳先生很清楚,自己能走到今天這一步,靠的從來就不是不會出錯,而是比較擅長反省並改正自己的錯誤。

這一個優點,說起來還是在書店裏學來的。

“馬將軍客氣了,柳某此言此行皆是真心實意。”

老猴子對柳先生的真心實意視若無睹:“柳先生客氣了,站在你麵前的可不是什麽馬將軍,隻是一隻丟人現眼苟延殘喘的可笑老猴罷了。”

柳先生對老猴子的拒絕同樣視若無睹:“如果馬將軍是可笑老猴,柳某不知道這世間還有何人何物不可笑。”

老猴冷笑兩聲,冷眼看著柳先生。

盡管麵上對其表現出不屑,但老猴子心裏知道,這個看起來溫潤如玉的老者骨子裏蘊含著怎樣的可怕。

也許別人不清楚,他可是一路看著柳先生走過來的。

他親眼看著柳先生一千多年前由一個窮酸書生起步,身無長物,唯有手中一卷寫滿妖言鬼語的《聊齋誌異》。

那時候他剛剛在修行路上起步,前來花果山尋聖,欲了解大聖往事,向天下人展現一個更具體更鮮活的大聖。

老猴子枯守深山,原以為無欲無求。可他提出的這個請求,卻讓一心報恩的老猴子心中癢癢。抓耳撓腮一番後,一拍大腿答應了。

他給柳先生講了許多親身經曆的大聖趣事。柳先生作為回報,給他說了很多書上的荒唐怪事。

一人一猴相談甚歡,一連幾天,渴時同飲,醉後同眠。以天為被,以地為床,以日月星辰為枕,以白雲彩霞為夢。

醉紅了臉的讀書人說他想讓所有的人都能平等相待,讓所有的妖也能過上人一樣的生活。

半醉的老猴子哈哈大笑,為他加油。老猴子漫長的一生中聽過很多年輕人的夢。

想成仙的,想家財萬貫的,想醉死在溫柔鄉的,想揚名立萬的。不知凡幾。

但唯有這個,可敬又可笑。

想成仙的基本都死了,想家財萬貫的基本都掙紮在溫飽的邊緣,想醉死在溫柔鄉的基本長眠於病榻上,想揚名立萬的基本埋沒在荒草裏。

想天下太平的?

嗬嗬。無一例外,死無葬身之地。

在老猴子的冷眼旁觀中,年輕讀書人以一個說書人的身份,成立了一家名為聊齋的茶樓,開始搭建起一個注定隻能是做夢的危橋。

隻是在老猴子的瞠目結舌中,這個世界愛做夢的人與妖紛紛開始來到這家茶樓抱團取暖。聊齋一點一點由一個隻有說書人和一個店小二的茶樓,長成如今修行界裏人數最多的組織。

雖然並不是所有人或妖都願意為柳先生赴湯蹈火出身入死,但哪怕隻是搖旗呐喊加油助威,其聲勢也足以讓整個修行界為之側目甚至膽寒。

至今為止,老猴子都沒能想明白這個年輕人是如何成功的。

可這並不妨礙他對這個讀書人的敬與畏。他隻是有點唏噓時光的無情,讀書人頭發白了,老猴子腰背彎了,大聖英姿被人忘了,世道也早就在不知不覺中麵目全非。

相識一千年,柳先生當然知道老猴子的軟肋在哪。他笑了笑,伸手拈住一片被秋風吹落肩頭的半青半黃的葉子,讚歎道:“觀一葉而知秋,見馬將軍如此壯舉,讓柳某不由對大聖曾經的風采心馳神往,隻可惜未能早生多年,親眼目睹,實為憾事。”

老猴子言語間柔和了許多:“別兜圈子了,你來這到底幹嘛。我跟你說清楚了,大聖傳承就那一份,你就是殺了我也掏不出第二份。”

柳先生把玩著樹葉,搖了搖頭:“道不同不相為謀的道理想必馬將軍這些年是領悟得更加透徹了。大聖風采雖然令柳某無限向往,可於柳某而言,無異於這秋葉。”

他甩手將秋葉拋擲進山道邊蜿蜒曲折的小溪,接著說道:“美則美矣,可遠觀可褻玩,但卻對所求並無助益。”

“別說這些廢話,我聽不懂。”

“我此行隻為一事,替大聖鳴胸中不平意!”柳先生整理衣襟,衝老猴子俯首作揖,“望馬將軍助我一臂之力!”

老猴子從自己的夾囊中取出一顆水靈靈的桃子,歪坐在山道上,咬了一口,邊嚼邊說道:“怎麽個不平?怎麽個鳴法?怎麽個祝你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