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色變得越來越曖昧,說不清是多雲還是陰,偶爾還會有稀疏的陽光,穿透雲層照射到周旋的臉上。他坐在大巴的後排一個靠窗的座位上,低垂著眼簾看著窗外的田野,夏日裏的江南一片誘人的綠色,高速公路邊上的樹叢正飛快地向後退去。
長途大巴飛馳在滬杭高速公路上,很快就開出了上海。但要到達這趟旅程的終點——浙江省K市的西冷鎮,還需要整整7個小時的車程。周旋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現在是上午8點半,照這麽算要到下午3點半才能抵達目的地。
最近幾年來,他為了寫作跑了許多地方,坐七、八個小時的長途汽車也算是家常便飯。然而,這一回的感覺卻完全不一樣。從大巴啟動的那一刻起,周旋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當看著車窗外的葉蕭不停地向自己揮著手時,周旋能從他的眼睛裏,感覺到某種他不願意說出口的東西。周旋猛地搖了搖頭,現在他要做的,就是完成田園臨死前的遺囑,他覺得這是自己對死者應盡的義務。
他忽然感到了口渴,仿佛體內的水份瞬間都流失了。周旋向頭頂的行李架望去,上麵放著他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每隔半個小時他都要看一次,因為包裏有那隻木匣。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它,仿佛能直接透視到包裏的木匣。
周旋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把旅行包拿了下來,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他打開了拉鏈,從裏麵拿出了兩大瓶水。在旅行包的裏麵,還有一個黑色的皮包,木匣就被包裹在皮包裏麵。他用勁地捏了捏,手上立刻感覺到了木匣上雕刻的花紋。除了木匣以外,旅行包裏還有一部筆記本電腦、一台一次成像的照相機、幾本書和幾套換洗的衣服。
他喝了一大口水,這才感到一陣清涼。然後,他警覺地看了看四周,確信旁邊沒有人注意到他,才把旅行包放回到了行李架上。這時候,一陣濃濃的困意湧了上來,窗外綠色的景致再也無法吸引他了,眼皮禁不住緩緩放了下來。
他的意識漸漸模糊,高速公路上飛馳的車子輕微地晃動著,就像在掀起微瀾的大海上航行的帆船。
周旋很快就被黑色的海水淹沒。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眼前漸漸地浮現起一個女子的背影,她在一片墳墓中漫步著。一陣濃濃的白霧籠罩著,他努力想要追上她,卻始終都抓不到她的身體。他感到自己的胸口越來越悶,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除了她的臉。瞬間她回過頭來,他看清了她的臉。於是,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叫了起來——
“小曼!”
一切都消失了。周旋跳了起來,驚恐萬分地看著四周,墳墓和她都不見了,周圍並不是白霧,而是一雙雙冰涼的眼睛。車廂裏所有的旅客都緊盯著他,周旋這才意識到剛才做了一個惡夢,那一聲慘叫聲正是出自於他的口中,把全車的人都嚇了一大跳。
“你沒事吧?”坐在他身邊的一個中年女人問他。
“對不起,我剛才做了個惡夢。”周旋狼狽不堪地回答。
“你剛才叫的那個小曼是誰?是一個女孩的名字吧?”這女人看起來喜歡刨根問底。
周旋不置可否地苦笑了一下,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看著窗外的景色,茫然地問道:“請問現在到哪兒了?”
“馬上就快到西冷鎮了。小夥子,我看你從上午一直睡到現在,昨天晚上沒睡好吧?”
周旋尷尬地點了點頭。他急忙看了看表,才發現已經下午3點鍾了。沒想到自己睡了足足有6個多小時,這一覺醒來已經到了浙東沿海的丘陵地帶。
木匣——他的腦子裏忽然掠過了木匣。
他立刻仰起頭看了看行李架,謝天謝地旅行包還在。但周旋還是不太放心,站起來取下了旅行包,打開來一看,木匣還好好地裹在裏麵,他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突然,周旋又感到了一陣強烈的饑餓感,他意識到自己還沒有吃過午飯呢。他從包裏取出一大塊麵包就著礦泉水吃了下去。
窗外的景色依然是綠色的,公路兩邊的青山鬱鬱蔥蔥,山腳下點綴著水田和農舍。半個小時後,周旋終於看到車子前方出現了一大片建築物——西冷鎮到了。
大巴在鎮邊的停車場停下,周旋小心地背起了旅行包,終於踏上了西冷鎮的土地。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西冷鎮的空氣。四周青山環繞,使得這裏的空氣特別幹淨,周旋的精神一下子好了許多。
浙江沿海有中國最富裕的農村,西冷鎮也不例外。周旋一路走一路仔細地觀察,這裏看上去要比內陸的中等城市還要繁華,街麵上全是新蓋的漂亮樓房,到處都有商店和批發市場,在鎮上最主要的一條大街上,他能隨時聽到全國各地的方言,看起來這裏吸引了不少生意人。
然而,在大街上拐了一個彎,他就看到了與剛才格格不入的景象。這是一條青石板鋪成的老街,兩邊全是白牆黑瓦的老房子,街麵上是古老的茶館、酒家、裁縫鋪、米店。看著周圍的小巷和街頭悠閑的人們,周旋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上海青浦朱家角的北大街。這裏應該是西冷鎮100年前的樣子吧。
周旋走進了一家茶館,裏麵聚集了一群老人,端著茶碗在聊天。還有幾個青年男女,背著和他一樣的旅行包在休息著。他好不容易才撿了個空位坐下,向茶倌要了一杯熱茶。其實他並沒有心思喝茶,而是仔細地聽著周圍人們的說話。然而,這裏的老人們所說的方言他一句都聽不懂,隻能從老人們的表情上去猜測聊天的內容。
終於,周旋忍不住插話了:“請問,我能打聽一個地方嗎?”
老人們都能聽懂普通話,一個鶴發童顏的老先生說道:“盡管問吧,西冷鎮沒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這是帶有濃重浙東口音的普通話,聽起來就像是電視劇裏蔣介石的那種口音。
周旋點了點頭,心跳卻不由自主地加快,那句話臨到了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來。
“怎麽了?年輕人,莫不是有什麽苦衷?”
周旋深呼吸了一口氣,終於說出來了:“老先生,我想問一個叫幽靈客棧的地方。”
幾秒鍾後,茶館裏變得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用一種異樣的目光注視著周旋,那感覺就像是在看一個精神病人,就連那幾個城市裏來的旅行者都停止了聊天盯著他。
空氣似乎凝固了,剛才周旋的那句話似乎造成了某種嚴重的後果。
他茫然地看著四周的人們,想要張大了嘴為自己辯解,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幾乎僵了整整兩分鍾,那個老先生才終於說話了:“西冷鎮沒有幽靈客棧。”
“什麽?沒有?”
“沒有幽靈客棧。”老先生繼續堅持地說。
周旋的心裏一涼,難道自己坐了7個多小時的長途汽車來到這裏,隻為了聽到這句話嗎?不,這不可能!
這時候他注意到了周圍人們的表情,當他們聽到“幽靈客棧”這4個字的時候,全都流露出了驚恐的表情,說明他們對幽靈客棧感到害怕,而且絕不願意聽到有人提起,所以才會否認幽靈客棧的存在。如果他們真的從來都沒有聽說過幽靈客棧,自然也用不著像現在這樣,一付如臨大敵的樣子。
可是,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呢?這其中一定另有隱情,隻是他們不想讓別人知道。周旋忽然感到一陣血脈賁張,於是他大著膽子說:“為什麽要說謊?”
“你說什麽?”老人有些發毛。
“對不起,老先生。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氣的。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麽對幽靈客棧如此忌諱。但請大家放心,我絕對沒有惡意,我隻是受一個朋友的委托,到幽靈客棧送一樣東西而已。如果我給你們添了麻煩,我感到非常抱歉。”
茶館裏依舊死一樣寂靜,人們麵麵相覷,卻一言不發。此刻,就連茶館外麵的老街上都聚集了許多人,紛紛擠在窗口上向裏麵前去,所有的目光都對準了周旋。他還是第一次被這麽多人麵對麵的關注著。
又是那位老先生打破了沉寂:“你走吧,快點離開西冷鎮,不要再打聽任何有關幽靈客棧的事。小夥子,你還年輕,要珍惜自己的生命。”
這算是什麽意思?周旋可不想被別人教訓,可是,他看著周圍人們的那種眼神,看來是不能再呆下去了,先離開茶館這是非之地再說吧。他低下頭對老先生說:“對不起,打擾你們了。”
然後,他在桌子上放下10塊錢的茶錢,便匆匆地跑了出去。
外麵圍觀的人群自動地為他讓開一條路,他就像是個犯了錯誤的人一樣,低著頭向前跑去。
老街並不長,周旋一口氣就跑到了鎮子的邊緣,總算擺脫了人們的目光。這裏的房子都非常古老,一股清冷衰敗的氣氛,也看不到多少人氣。
現在該怎麽辦?總不能就這麽回去吧,他獨自一人慢慢地行走著,時間已經是下午5點半,天色開始陰沉下來,一陣冷冷的風從東麵吹過來,帶著鹹澀的海水味——這裏離大海並不遠。
忽然,一個幽靈般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先生,需要幫忙嗎?”
周旋嚇了一大跳,失魂落魄地回過頭來,隻看到身後站著一個染著黃色頭發的年輕人。
“你是誰?”他警覺地問道,一邊小心地摸了摸背後的旅行包。
“我叫阿彪,就住在這裏。”染黃發的年輕人指了指後麵一棟老房子,然後他把周旋拉到一個陰暗的角落裏,輕聲地說,“剛才我在茶館外麵聽到了,你是不是在找幽靈客棧?”
“你知道幽靈客棧在哪裏?”
阿彪點了點頭,嘴角露出了詭異的笑容。
“你可以帶我去嗎?”
“可以,不過嘛——”阿彪的手上做出了一個數錢的動作。
“你要多少錢?”
“100塊。”
“成交。”
周旋掏出錢交給了他。阿彪接過錢輕聲地說:“先生,你不知道。如果讓我老爹知道我帶你去幽靈客棧,他非把我的腿打斷不可。”
“好了,我們什麽時候去。”
“就現在,請稍微等我一下。”
阿彪說完跑進了後麵那棟房子。周旋忽然心想,這個“阿彪”會不會不來了,騙了他100塊錢就跑了呢?正在後悔的時候,卻看到阿彪又出來了,手裏推著一輛又破又舊的春蘭摩托車。
他戴著頭盔跨上了摩托,招呼著周旋說:“先生,快上車吧。”
周旋將信將疑地騎上了摩托後座,他小心地問道:“阿彪,你有沒有駕照啊?”
“有,上個月剛拿到。”
他又給周旋戴上頭盔,發動了車子,然後大聲地說:“坐穩了啊!”
摩托車發出隆隆的發動聲,在劇烈地顫抖了幾秒鍾後,帶著周旋飛馳了出去。阿彪很快就開上了一條鄉間小路,路麵很不平整,兩邊是連綿起伏的丘陵。阿彪開得很野,在小路上不時做出驚險的動作,讓後麵的周旋心驚肉跳。
在摩托飛馳的時候,周旋在阿彪耳後大聲地問道:“阿彪,為什麽西冷鎮上的人不願意談幽靈客棧呢?”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反正從我記事起,大人們總是用幽靈客棧來嚇唬小孩子,說去了那裏就會被鬼捉去。其實,幽靈客棧裏到底有什麽誰都說不清楚。”
“你去過幽靈客棧?”
阿彪大聲地回答:“我小時候去過,但隻是從外麵看看,沒有敢進到裏麵去。”
“那裏是什麽樣子?”
“到了那裏你就知道了。”
天色越來越陰暗,一大團黑色的雲朵聚集在天上,看起來要下雨了。
20分鍾後,他們開過了一個村子。周旋注意到村子裏有許多三層以上的小樓,在村口還有一個綠色的郵筒。他不禁問道:“這村子很有錢嘛,叫什麽名字?”
“叫荒村。”
“荒村?”
“對,聽說過去非常荒涼,是方圓幾十裏內最窮的地方。不過十幾年前這村子裏的人辦起了鄉鎮企業,實際上就是造假貨,全村人都富起來了。現在他們已經不再幹這個了,大多做起了正經買賣。”
兩個人在摩托上說著說著,果然開到一條荒涼的山路上。周圍看不到農田和大樹,隻有一些低矮的灌木和喬木。周旋看著這荒涼的原野說:“真奇怪,我們隻翻過了一座山,就好像從浙江到了英國海岸。”
“因為這裏的地下都埋著死人。”
“是墳地?”
“對。這裏正好對著風口,從海上吹來的風帶來鹽分,使這裏變成了鹽堿地,沒有一種莊稼能種活。我們浙江一向都是人多地少,不能浪費一寸土地,所以幾百年來,西冷鎮和周圍幾個鄉鎮都把這裏當做墓地,專門埋死人。”
忽然,幾滴雨點落到了周旋的臉上,他仰起頭看著天空,狂風暴雨就要來臨了。
“大海!”
當這輛又破又舊的春蘭摩托爬上一個高坡時,周旋突然看到了大海。
——黑色的大海。
周旋一下子愣住了,他曾見過無數次大海,然而在這種荒涼的地方,大海給他的感覺卻迥然不同。雖然他隻是在高處遠遠地眺望大海,距離大約還有好幾千米,但他已經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了。在黃昏的暗雲底下,遙遠的海平線一片模糊,一幅陰鬱的印象派油畫展現在他的眼前。
阿彪飛快地開下了高坡,轉過一個彎以後,他大聲地叫起來:“幽靈客棧到了!”
周旋心裏一驚,揉了揉眼睛向前看去,在一片荒涼的山坡上,孤零零地矗立著一棟黑色的房子。
瞬間,心裏有一個聲音在對他說——就是這裏了。
摩托車在離客棧100米外的地方就停了下來,阿彪摘下頭盔,戰戰兢兢地說:“對不起,隻能送你到這兒了,我不敢靠近那棟房子。”
“沒關係。”周旋下了摩托,向阿彪揮了揮手,“謝謝你。”
阿彪用眼角的餘光瞟了客棧一眼,立刻露出了恐懼的神情,他顫抖著對周旋說:“先生,聽我一聲勸,現在還是跟我回鎮上去吧,明天早上我再送你過來。現在那麽晚了,你總不見得今晚就住在幽靈客棧吧?”
周旋苦笑了一下:“阿彪,謝謝你,你回去吧。”
“今天晚上你可以住在我家裏,我不收你一分錢。”
“阿彪,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但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豆大的雨點開始打在阿彪的臉上,他搖著頭說:“我現在真後悔不該為了賺100塊錢,就把你帶到這裏來。先生,你自己保重吧,一定要當心啊。”
“我會當心的。”
阿彪點了點頭,戴上頭盔掉轉了車頭,飛馳著離開這裏。
荒野上隻剩下周旋一個人站著,就像幾個世紀前的孤獨旅人。
已經下午6點鍾,黃昏的海風夾雜著冰涼的雨水,瘋狂地席卷過來,吹亂了他的頭發。周旋的視線穿過眼前晃動的發梢,投向了百米之外的幽靈客棧。
這是一座木結構的三層樓房,整座樓都呈現出一股陳腐的黑色,隻有屋頂零亂的瓦片間長著幾蓬荒草,在風中劇烈地顫抖著。
站在這個位置看過去,感覺就好像是梁家輝主演的那部經典武俠電影裏的龍門客棧,從大漠深處搬到了大海邊上。整座樓看不出什麽建築風格,一副不倫不類的樣子,就像是用一堆破木頭搭出來的恐怖電影片場的布景。在風雨中更顯得破舊不堪,真讓人擔心風一吹,它就要散了架倒下去。
周旋忽然想起了什麽,立刻從旅行包裏拿出了那台一次成像的照相機,把鏡頭對準了幽靈客棧。雖然距離遠了點,而且天色昏暗風雨交加,但他通過鏡頭把客棧的全貌看得一清二楚——更加讓人毛骨悚然。
忽然,他看到在鏡頭裏麵客棧的三樓窗口閃過一個影子。就在同時,他按下了相機快門。
照片慢慢地從一次成像照相機裏麵出來,周旋擔心在這種天氣和時候,拍出來的效果不是很好。過了好一會兒,照片終於成像,一棟黑色的樓房孤獨地矗立在照片裏,隻是光線太暗淡了,看上去就像是一幅陰鬱的油畫。
他把照相機和相片放回到包裏,然後快步向幽靈客棧跑過去。雨點不斷地打到周旋的臉上,他心裏暗暗祈禱不要著涼,否則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可就麻煩了。
盡管隻有100米的距離,但周旋的感覺就像是跑了一場馬拉鬆。兩分鍾後,他終於渾身冰涼地衝到了幽靈客棧門前。
靠近了看,感覺反而不那麽恐懼。客棧的大門腐朽而破敗,不知道是什麽年代留下來的木板,在風雨中不停地搖晃著,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周旋抹了抹臉上的雨水,然後深呼吸了一口氣,伸手敲響了客棧的大門。
敲門聲“砰砰”地響起。幾乎就在同一秒鍾,天上打了一個響雷,一道閃電裂開天空,瞬間照亮了他的眼睛。
這扇門板實在太破敗了,在周旋的拳頭下幾乎發出顫抖的呻吟,以至於他不敢用太大的力氣。然而門裏麵卻一片死寂,整個客棧就好像是一座巨大的墳墓,而這扇門裏就是放著棺材的地宮。
難道隻是一間空房子?
周旋不敢再想下去,他一邊敲著門,一邊大聲地叫了起來:“請問裏麵有人嗎?”
海邊的風雨聲立刻淹沒了他的聲音。
正當他即將絕望的時候,大門突然“伊呀”一聲地打開了——
周旋的心裏一抖,他屏住呼吸,睜大了眼睛,死死的盯著緩緩打開的大門。
幽靈客站開張了。
終於,他看到了門裏一張醜陋無比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