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二封信

葉蕭:

你好。

看了上一封信以後的感覺如何?我猜得出你現在的表情,不要為我擔心,我還活著。

昨天上午,在寫完給你的第一封信以後,我粘好了信封並貼上郵票,然後帶上一個隨身的小包,裏麵放著給你的信,還有那台一次成像照相機,快步來到了樓下。

在底樓我又看到了丁雨山,他坐在櫃台裏說:“周先生,中午快到了,你是來退房的嗎?”他忽然停頓了片刻,緩緩地說道,“我打賭你不會。”

我歎了一口氣:“你說對了,丁老板,我再住3天。”

然後我付給了他300塊錢。

“謝謝。”他點過了錢後說,“你要去哪兒?先吃午飯吧。”

說到這裏我確實感到有些餓了,便坐在了餐桌上。幾乎是同時,我聽到了有人下樓的聲音,我警覺地注意著樓梯口,結果看到了昨天晚上的那對母子。

那個30多歲的母親看到我以後並沒有驚訝,而是微微點了點頭,就拉著兒子坐到了我的對麵。現在她的樣子是一個標準的溫柔母親,悉心地照顧著兒子,與昨天晚上截然不同。而她的兒子也安靜了許多,隻是臉上沒有血色,而且不時地會咳嗽。

我終於說話:“對不起,昨天晚上打擾你們休息了。”

“不,是我和兒子吵架打擾了你。”她說話的聲音輕柔平和,顯得彬彬有禮,“你叫我清芬好了,我兒子叫小龍。”

我看了一眼那個叫小龍的少年,他卻低著頭一言不發,突然發出幾聲咳嗽。

清芬拍了拍兒子的後背,然後向我問道:“周先生,你今天還住在這裏嗎?”

“是的,也許還會多住幾天。”

這時候,啞巴阿昌端著飯菜上來。沒想到幾個菜都是海鮮,正好合我的胃口,吃起來味道真不錯。我剛想誇獎一下阿昌,他卻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我的嘴一直都沒有停,心裏卻在想著早上的那3個少女,不時地抬起頭看看樓梯口,卻始終聽不到她們的聲音。我看了看表,現在隻有11點鍾,也許是我下來得太早了。

午餐吃完以後,我沒有等她們下來,而是帶著要寄給你的信,推開了幽靈客棧的大門。

終於回到了天空底下,我貪婪地呼吸著空氣,飛快地向前跑去。

葉蕭,你能夠想象嗎?我在荒涼的海邊原野上飛奔著,隻聽到風從耳邊呼嘯著掠過。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地上還沒有幹透,不時有泥水隨著我的腳步濺起。當我回過頭來才發現,幽靈客棧已經被遠遠地拋在身後。遙遙望去,那棟建築正孤零零地立在荒地裏,那是一種觸目驚心的荒涼。忽然,我想起了一本書的名字——麥田裏的守望者,隻是,麥田現在換成了海邊的灌木和荒草。

我沿著昨天坐著摩托車來的那條小路,走上了一處高高的山崗。這裏正好可以向四處遠眺,東麵的海岸線曲折地延伸著,海邊聳立著許多懸崖和礁石,再往上就是幽靈客棧所處的荒原。在那片荒原的其它三麵,則分布著許多連綿起伏的山巒,在地理上形成了一個與世隔絕的獨立單元。這些山巒與更遠處的蒼翠群峰連接在一起,構成了典型的浙東海岸丘陵地形。也許是因為長期受到強烈海風的侵蝕,在麵朝大海的一麵,山體全都顯得光禿禿的,到處**著黑色的岩石,隻有在背光的山凹和山脊的另一側,才生長著成片的樹木。

葉蕭,我敢打賭這景色一定能讓你終生難忘。最後,我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大海上,遠方的海麵上波光粼粼,我甚至還能看到海平線,在水天相交的地方,似乎隱隱約約地有幾座小島的影子。隻是奇怪的是,在我視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竟然看不到一艘船。在近似於一個小海灣的整個海岸線上,也見不到任何人煙,隻有幾隻海鳥從空中掠過。在這片荒涼的海岸上,似乎仍然停留在人類誕生前的史前時代,隻有幽靈客棧孤獨地立著,仿佛是遠古文明留下來的遺跡。

我終於離開了這裏,快速地向山坡下麵走去。昨天來客棧的路上,我在摩托車後座上,特別留意了一路上的地形。所以,還不到20分鍾,我就已經走到荒村附近的道路上。

這條路雖然小,但也要比海邊好得多,路邊是滿目蒼翠的青山,山腳下種著一些農田。僅僅隔著一座山脊,便與海岸的荒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終於見到了人煙,十幾個老人正坐在村口的樹蔭下聊天,後麵是一棟棟漂亮的小樓,顯示出這裏的富裕。而那個綠色的郵筒,就立在村口的道路邊上。

當我來到郵筒前的時候,那些老人都用非常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一開始,我還以為是不是自己穿錯了衣服,後來才明白,這顯然是因為我從海邊的方向來的,引起了他們的警惕。那些老人立刻就搬著凳子離開了樹蔭,退到了離我很遠的地方,聚集在一起對我指指點點。

郵筒上寫著開箱的時間,是每天下午2點,鄉郵員都會準時來取郵件。我從包裏拿出了寄給你的信,投進了郵筒裏麵。

在投完信以後,我害怕再會發生西冷鎮茶館裏尷尬的情況,於是一刻都不停留地立刻按照原路返回幽靈客棧。

當再次走到那高高的山崗上時,我突然改變了方向。我不想這麽快就回客棧,既然這裏的景色如此獨特,何不在附近多看幾眼?

於是,我向南邊的路走去,其實這裏本沒有路,不過是一大片**的岩石而已。繞過了一座奇形怪狀的山丘,天啊,我看到了什麽——

墳墓!

不是一座墳墓,而是成百上千座墳墓,星羅棋布地遍布在山坡和高地上,麵對著幾百米外懸崖絕壁下的大海。更確切的說,這是一大塊墓地。

我緩緩地踏進了墓地。這裏給我的感覺,和上海近郊的公墓完全不一樣。葉蕭,你可以想象一下,你走在一片荒涼的海岸邊,腳下踩著一蓬荒草,前後左右都是各個年代的墳墓,而四周見不到一個活人的影子——你會不會發瘋?

我想我快瘋了。

更糟糕的是,這時候天色越來越陰沉,海邊的風也大了起來,夾雜著鹹澀味隻往我鼻孔裏鑽。我茫然地在墳墓中間穿梭著,眼睛裏全都是一座座饅頭似的荒塚。

我忽然想起了來幽靈客棧的路上,阿彪在摩托車上對我說的話——幾百年來,西冷鎮和周圍幾個鄉鎮都把這裏當做墓地。也許,我眼前看到的隻是墓地的一小部分,數百年來埋葬於此地的死者,恐怕能有“十萬大軍”了吧。

這裏的墳墓來自各個年代,有的看起來非常古老,有的似乎是近幾年造起來的。在靠近山頂上的高處,有許多石頭和青磚砌成的墓葬,除了當中的石頭墓塚以外,背後和兩側都圍著一圈石牆,看起來就好像是墓主人坐在一把帶扶手的靠背椅上。這是中國東南沿海最有代表性的墳墓形式,通常是有錢有地位的人擁有的。而山坡和山坡下側的墳墓則顯得寒酸多了,稍微好一點的還砌著磚頭的墓塚,而差的連墓碑都找不到了,或許還有許多人連個墳包都沒有吧,看來社會的貧富差距也能通過墓地體現出來。

看著眼前這幅景象,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一首經典詩歌《海濱墓園》,作者是法國詩人保爾·瓦雷裏,我至今仍能背出其中的兩句——

死者埋藏在墳塋裏安然休息,

受土地重溫,烤幹了身上的神秘。

正當我回味著瓦雷裏的詩句時,耳邊突然響起了一陣奇怪的聲音,當時差點沒把我給嚇死。

那聲音來自我的頭頂,就像是上天的聲音,我驚慌失措地抬起頭來,卻見到一隻黑色的鳥從頭頂掠過——烏鴉。

那隻烏鴉撲扇著翅膀,最後停在了一棵枯樹上。那棵枯樹正好生在一塊背風的凹地裏,見不到一片葉子,倒是有著非常奇特的姿勢,光禿禿的枝椏像死人的十指一樣伸向天空。枯樹底下有一塊孤零零的墳墓,而那烏鴉就停在枝頭。突然,我感到了一陣恐懼,甚至能感覺到烏鴉的眼睛正在盯著我看。

不!

我立刻掉轉了方向,向海岸的方向跑去。剛跑出沒多久,就遇到了陡峭的懸崖,我隻能從旁邊一條坡度很大的小路下去。這條路非常難走,費了十幾分鍾才離開墓地。

離開墓地,我來到了大海邊——黑色的大海。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讓肺葉裏充滿了海水的氣味。自從來到這片荒涼的海岸,我第一次離大海是如此之近,那感覺無與倫比。

這裏看不到常見的沙灘,也沒有上海和江蘇沿海的大片灘塗,而隻有與海岸犬牙交錯的礁石與懸崖。在近岸的海水裏,有許多黑色的礁石露出海麵,我猜在海麵之下,也一定隱藏著不少危險的暗礁。也許,這就是見不到一艘船的原因,沒有任何船隻敢駛近這片海灣,無數的暗礁會讓水手們死無葬身之地。

看著眼前這番景色,我突然想起了一幅著名的油畫——《死之島》,作者是19世紀的瑞士畫家勃克林。畫麵中一座四麵被海水包圍的孤島,高高地突出在水麵上,到處都是怪石和懸崖絕壁,在幾乎令人窒息的陰暗背景下,一艘小船劃向島上,一個白衣男子正靜立於船首——他代表著死神。這是勃克林一生中最精彩、也是最受爭議的作品。幾年前,當我一看到這幅畫的時候就被震撼住了,這是一種更高層次的審美,深入了每一個人的內心世界。

我從隨身背著的小包裏拿出那台一次成像的照相機,對準了眼前的海岸景色迅速地按下了快門,連著拍了好幾張,從各個不同的角度,拍下了大海、礁石,還有懸崖。

照片很快就成像出來,效果相當不錯,我很喜歡。葉蕭,我把這幾張照片都附在今天的信裏,你注意查收。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在獨自在海邊散著步,從布滿礁石的海岸走到高高的懸崖峭壁上,始終都見不到一個人影。我已經很久都沒有享受過如此的清靜了,似乎世界上隻剩下了我一個人,這是一個能讓人好好思考的地方,也是一個能讓人發瘋的地方。

天色越來越暗,海邊的風不斷地吹亂我的頭發,我來到了一片懸崖上,離海麵的垂直高度有好幾十米。葉蕭你還記得嗎?我有輕微的恐高症,隻要站在高處往下看,就會產生強烈的恐懼。我站在懸崖上向下看去,隻見一片黑色的海水猛烈地拍打著礁石和峭壁,發出渾濁的巨大浪花,聽那海浪聲,簡直就像場重金屬的搖滾音樂會。在那一瞬,我隻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仿佛幾十米下的海水中,正產生一股強大的吸力,要把我從懸崖上拖下去。我的腳離崖壁隻有幾厘米,生與死隻在一線之間——幸運的是,我向後倒了下去,重重地坐在岩石上,額頭上已經布滿了冷汗。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遠處的懸崖上還有一個人。

心裏一顫,馬上爬起來向那邊走去。我逐漸看清了那個人的輪廓,一個高個子的陌生男人,站在一處高高的懸崖上,他的麵前擺著一個畫架,手中握著一隻筆正在上麵畫著。

他在畫畫?

我快步走到了那處懸崖上,但那男人立刻就回過了頭來,用警惕的目光注視著我。他看起來30多歲的樣子,頭發又長又亂,下巴上爬滿了胡須,兩隻眼睛異常銳利。

他首先說話了:“你是誰?”

“我叫周旋,住在幽靈客棧。”

“什麽時候來的?”他說話的口氣就像是在審問犯人一樣。

但我還是克製地回答了:“昨天晚上。”

“怪不得沒看到過你。”他的嘴角微微笑了笑,“你好,我也住在客棧裏,我叫高凡,平凡的凡。”

“你好。”我指著他身後的畫架說,“你是畫家?”

“算是吧,一個沒有名氣的畫家。”

我走到了他的畫架跟前,畫紙上塗著深色的油彩,充滿了狂亂的線條,隻能看出一個大致的輪廓,我輕輕地問:“你在畫大海?”

“是的,你不覺得這裏的大海很美嗎?”

他走到了我的身邊,懸崖上的海風吹亂了他的頭發,頗有幾分迪克牛仔式的酷樣,尤其是他那眺望遠方眼神。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想了想說:“這裏的景色確實很獨特,你非常喜歡嗎?”

“是的,我已經在這裏住了好幾個月了。”

“為了畫畫?”

“這裏是畫家的天堂,就像梵高找到了他的阿爾勒,高更找到了他的塔希提島,而高凡找到了幽靈客棧。”

他說話的樣子極為自負,似乎已經沉浸在了這景色中。我細細體會著他的話,確實很深刻。這時候,黃昏已經悄然來臨了,夕陽從我們的身後照射過來,把海麵染成了一片金色,我仿佛置身於另一個世界,在奇異的金色光影中,眼前似乎展開了一組清晰的電影畫麵。

葉蕭,我必須承認,黃昏時這裏的景色確實美極了。

“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客棧去吧。”高凡收起了畫架和顏料等各種工具。

“你不畫完它嗎?”

“這幅畫已經畫了一個星期了,明天也能接著畫。”

他收完了東西以後,便徑直向客棧的方向走去。我可不想一個人留在黑夜的海岸邊,急忙跟在高凡的身後。

風越來越大了。

高凡邊走邊說:“冷了吧?這裏晚上可不能隨便出來。”

我相信他的話,但還是問了一聲:“為什麽?”

“因為鬧鬼。”

他冷冷地回答。

“鬼?”

“你看到那片墓地了嗎?”

我嗯了一聲。

“總有一些人,死後陰魂不散。”

其實,我並不相信他說的那一套,於是試著問道:“所以,這裏才叫幽靈客棧?”

他不置可否地回答:“也許吧。”

高凡似乎對這裏的地形非常熟悉,輕車熟路地回到了幽靈客棧。夕陽的餘暉,正籠罩著這棟黑色的建築,我的眼睛突然被眩了一下,原來是三樓的窗戶上發出幾片玻璃的反光。我呆呆地站在大門外,仰著頭望著三樓的那扇窗戶。

“你怎麽了?不進去嗎?”高凡冷冷地問道。

“不,沒什麽。”

我最後看了那窗戶一眼,帶著心頭的一片疑雲,走進了幽靈客棧。

大堂裏開著一盞慘白的電燈,亮得讓我有些晃眼。我揉了揉眼睛才能看清楚,餐桌上已經坐著好幾個人。丁雨山坐在麵向大門的上首,餐桌的左側坐著今天早上的3個少女,餐桌右側是清芬和小龍母子倆,但唯獨看不到啞巴阿昌那張卡西莫多式的臉。

“就等著你們吃晚飯呢。”丁雨山大聲地說,“快坐下啊。”

高凡一聲不吭地就坐到了清芬旁邊的空位子上。

但我卻愣在那裏,看著眼前這一餐桌的人,心裏產生了一種特別奇怪的感覺。我的眼前也似乎浮現出了一幅經典畫麵——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

在那慘白慘白的燈光照射下,餐桌上每個人的臉上都像塗了一層白色的粉,泛出青色的反光。更要命的是,他們圍著餐桌排列的方式,怎麽看都像是某種古老的獻祭儀式。他們都一言不發地看著我,所有人的眼神都特別地奇怪,又像是一群劊子手等候待宰的犯人,而那餐桌正適合做砧板。

正在我尷尬的時候,突然發現餐桌左側那3個少女中的水月,向我眨了眨眼睛。我這才感覺到了一絲人氣,精神也不再那麽緊張,緩緩地走到餐桌邊上,坐在了背對大門的下首空位上。

“很好,我們吃飯吧。”

丁雨山微笑著說了一聲,然後就看到阿昌端著飯菜上來,幾分鍾的工夫餐桌上就擺滿了豐盛的晚餐,這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立刻激起了我的食欲。真沒想到卡西莫多式臉龐的阿昌,還能燒出這麽好的菜。

阿昌放好了全部的飯菜以後,就悄悄地消失了。我向四周張望了幾下,總覺得這張餐桌上有一股奇怪的氣氛。但麵對一桌美味佳肴,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胃,旁若無人地吃了起來。

當我吃到一半的時候,才發現其他人幾乎還沒動筷子,隻有我嚼著骨頭的聲音,在寂靜的大堂中不斷回響著。我這才感到一陣尷尬,茫然地問道:“你們為什麽不吃?”

“不,我們在吃。”

丁雨山動了一下筷子說,原來他吃得實在太慢條斯理了,以至於我根本就沒看出來。餐桌上其他人也是如此,他們似乎已經習慣於“文雅”的進餐方式,而且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音,餐桌上如死一般寂靜,而桌上的飯菜則在不知不覺中被消滅了。

我也隻能放慢吃飯的速度,而且特別小心不要弄出什麽聲音來,我心裏暗暗覺得有些好笑,於是不禁問了一句:“幽靈客棧裏吃飯一直這麽安靜嗎?”

“這是客棧的傳統。”丁雨山輕聲地回答了一句。

“客棧的傳統?所有住在這裏的客人都要遵守客棧的傳統嗎?”

“不,這純屬自願。”

我忽然大著膽子問他們:“你們都自願嗎?”

“是的,我們已經習慣了。”畫家高凡回答道,坐在他旁邊的清芬也點了點頭。

我繼續問道:“那客棧還有其它什麽傳統嗎?”

丁雨山回答:“這並不重要,隻要你住得久了,就一定會明白的。”

“這說明客棧有著悠久的曆史。”高凡補充了一句。

“對,傳統總是來自於曆史。”我點了點頭說,然後我又掃視了這房間一圈,轉換了話題,“除了阿昌以外,客棧裏所有的人都在這兒嗎?”

沒有人回答。

空氣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正當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時候,注意到了那個叫水月的女孩的眼睛,就像昨天半夜裏一樣,她和我的目光再次撞在一起,她的眼睛似乎在向我暗示著什麽。

我明白了,便不再說話。

晚餐很快就結束了,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就各自回到了房間裏。

丁雨山在離開前突然問我:“周先生,昨天晚上你沒有洗澡吧?”

“沒有,這裏有嗎?我倒真想洗上一趟熱水澡。”

“每天晚上8點到10點,就在後麵那扇門裏,有熱水供應的。”他指了指大堂後麵的一扇木頭門,然後就走上了樓梯。

這時候阿昌走了過來,他收拾好了餐桌,然後也悄悄地離開。大堂裏就隻剩下了我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餐桌上出神。

幾分鍾以後,我站起來在大堂裏走了一圈,目光落在了牆上掛著的鏡框上。現在我終於能看清楚了,牆上總共有3個老式的鏡框,裏麵鑲嵌著放大的黑白照片。

第1張照片裏是一個年輕女子的頭像,照片非常模糊,仿佛籠罩著一層紗布,也許是時間過於久遠的原因吧。奇怪的是,即便看她那模糊的臉部輪廓,我依然可以感到一股難以掩蓋的風韻,而她的發式也非常奇特,隻有在關於晚清或民初的電視劇裏,才能看到這種發式。

第2張照片是一個年輕男子的,比前麵一張女子的照片更加模糊,他戴著一頂瓜皮小帽,看不出是什麽發式。但我卻能從這張照片上感覺出什麽:幽靈客棧與這個人有著某種重要的關係。

第3張照片也很舊了,但相對要清楚一些,是另一個中年男子的頭像,他剃著西式的頭發,從衣領可以看出是西裝的樣式,還有一根黑色的領帶。看起來他所處的時代,要比前麵兩個人更接近於現代。

我又後退了一大步,怔怔地看著這3張照片。忽然,我看到這麵牆的腳下還有個櫃子,櫃子上放著個什麽東西。

靠近了才發現,櫃子上居然是一台老式的電唱機,旁邊還有兩個小喇叭。

能在幽靈客棧裏看到這東西真是幸運,我記得我家過去也有過這種唱機,看上去又圓又扁,在裏麵放一張密紋唱片,再把一根電唱針放到唱片的密紋上,它就會自己轉動起來,喇叭裏放出各種音樂和聲音。那時候我爸爸經常玩電唱機,後來有了錄音機就不再用它了,不知道有沒有當廢品扔掉。不過,現在這種東西又值錢了,人們把這種老式的電唱機當作收藏品,這也是另一種的懷舊吧。

眼前這台電唱機上布滿了灰塵,似乎已經很久都沒人用過了,我低頭看了看它的商標,是上海電唱機廠在1965年出品的。

我真想聽聽這機器究竟會放出什麽聲音來,但還是克製住了。

突然,不知道從哪裏吹進來一股冷風,吊在頭頂的電燈搖晃了起來,慘白的光線在空空****的大堂裏閃爍著,眼睛也一陣暈眩。我不能再呆下去了,急忙衝上了樓梯。

終於回到了房間裏,第一件事就是看一看旅行包裏的木匣,謝天謝地它還在。我看著這隻木匣,一下子就心亂如麻起來。葉蕭,我該怎麽辦?我已經把木匣帶到了幽靈客棧,這算是完成了我的使命了嗎?把木匣放在這裏就離去,還是交到客棧中的某個人手中?如果是的話,那個人又誰呢?不,田園還有後半句話沒來得及說出口,我不知道她還有什麽其它的交代,天哪,這該死的木匣。

我又把木匣放回到了包裏,關於如何處置它,等明天再說吧。

然後我躺在**,打開了電視機的遙控器。這是一台國產的21吋彩電,客棧當然沒有有線電視,全靠電視機上的一根天線。

電視畫麵很模糊,好像正在播放一部時下流行的清宮戲。我一向對清宮戲感到惡心,便按動遙控器不斷地換台。這裏能收到的頻道還真不少,有許多上海看不到的台,不過就是電視信號太差勁,畫麵糟糕得就像被撒了一把沙子。我打開了窗戶,努力調整著天線的位置,但毫無效果。

忽然,電視屏幕上變成了一片“雪花”,然後一排黑色的線條不斷地閃爍著,最後,屏幕上變成了一團模糊的畫麵,隱隱約約是一個人的影像。我睜大了眼睛看著電視機,耳中聽到電視機喇叭裏,傳出一陣奇怪而沙啞的聲音。

我的心跳驟然加快,電視機裏的那個人影實在太模糊了,我完全看不清他(她)的五官。而喇叭裏傳出的聲音晃晃悠悠的,以一種奇特的波長飄**在我的房間裏。

一瞬間,我的腦子裏掠過了那部日本經典恐怖電影裏的經典畫麵——從電視機裏爬出了……

不,理智明明告訴我這是不可能的,但我還是渾身顫栗不已。我立刻按下遙控器,關掉電視機。

屏幕恢複了暗淡的灰色,那聲音也消失了。我長出了一口氣,重重地倒在**,心裏忽然有些自嘲,就連這客棧的電視機都在捉弄我。

晚上9點,忽然想起了丁雨山飯後的話,我想我該去洗個熱水澡。

我帶上幾件換洗的衣服和毛巾,離開了房間,走到底樓的大堂裏。這裏依然一個人影都沒有,電燈還在繼續晃動著。我來到了丁雨山所說的那扇小門前,輕輕地推開了它。

門裏麵是一道狹窄的走廊,兩邊都是黑色的木板,低矮的天花板上掛著一盞昏黃的燈。在走廊的盡頭有一扇木門,一股熱氣從門縫裏冒了出來。

我剛向前走了幾步,走廊盡頭的那扇門突然打開了,從門裏麵走出來3個年輕的女孩子。

她們本來是一路走一路竊竊私語著,但看到了我以後就立刻沉默不語了,一個個側著身子從我旁邊走過。這條走廊太狹窄了,兩個人不能並排通過,我也隻能側過了身子。

她們渾身都是濕漉漉的,穿著浴後的幹淨睡衣,濕潤的頭發披散在肩膀上,手裏拿著毛巾、洗發水,還有換下來的衣服。一團團熱氣從她們的身上散發出來,充滿了這條小小的走廊,也模糊了我的視線。

那個矮個子的女孩走在最前麵,她用警惕懷疑的目光看著我;高個子的女孩走在中間,卻對我視若無睹;走在最後的就是那個叫水月的女孩。

當水月從我麵前經過時,我似乎能聞到她身上的一股清香,她和我都側著身子,麵對著麵擦身而過。那一瞬間,她離我是如此之近,近得隻剩下幾厘米的距離。她的鼻尖還有胸口幾乎貼著我劃過,我隻能盡量後仰著,但後背卻緊緊地貼著木板做成的牆壁。

我感到她的眼睛在盯著我,就像她的名字水月,她渾身都充滿了飽滿的水分,臉龐是那樣清晰而白嫩。在她與我擦身而過的時候,一絲長長的頭發,帶著浴後的濕汽,從我的臉上劃過。

幾秒鍾後,她已經走到了走廊的另一端,回過頭來關上了那扇木門。我看著她回過頭來的眼睛,直到木門阻擋住了我的視線。

我長長地出了口氣,狹窄低矮的走廊裏,似乎還殘留著她們身上的濕氣,還有水月的眼神。我緩緩地走進了前麵的那扇木門,水蒸汽模糊了我的視線。我隻能大致地看著這是個全封閉的小房間,大約隻有六七個平方米,四麵牆壁和天花板都是由木板組成。這些木板看起來已經浸透了水分,摸起來的手感非常鬆軟,就像是上好的軟木。

在房間的正中,有一個圓形的大木桶,就像我們小時候洗澡用的大腳桶,不過它比我們的腳桶還要大上好幾號,足足有半個人高,直徑估計有1米5左右,一個成年人完全可以半躺在裏麵,也可以同時有3個人坐在裏麵。看來這就是幽靈客棧的傳統“浴缸”了。

木桶底下有一個出水口,裏麵的水已經全部放光,隻是木桶還冒著熱氣。在木桶邊上有一個水龍頭,我擰開水龍頭試了試,放出來的是熱水。看來這裏就像過去的澡堂子一樣,但唯獨不能淋浴。旁邊還有幾塊清洗浴缸的海綿,和一瓶浴缸消毒液。我把很多消毒液倒進了木桶,然後再用熱水浸泡海綿,在木桶內側擦洗了起來。雖然有些吃力,但是並不感到累,隻覺得像是回到了小時候。

直到我確信擦洗幹淨了以後,才用軟塞塞住了出水口。熱水緩緩地流進了木桶裏,我脫去衣服跳了進去。葉蕭,說實話我已經很久都沒有泡過浴缸了,更別說這種木桶。全身很快就浸泡在了熱水裏。我關掉水龍頭,閉上眼睛泡在熱水裏,水溫正正好好,那種感覺真的很舒服。

水蒸汽漸漸籠罩了這個由木板組成的小房間,我躺在木桶裏幾乎要睡著了。記得一本推理小說上說,洗熱水澡是最能讓人放鬆的事,也最容易讓人進入自我催眠狀態,尤其是用老式的木桶洗澡,會使人產生時空的錯覺,仿佛回到了另一個年代。是的,我想我進入了一種催眠狀態,似乎整個身體都漂浮了起來,每一個毛細孔都最大限度地張開,熱水滲入我全身,直到把我溶化。

突然,我聽到了某種聲音。

就在自我催眠中沉醉時,那種聲音突然造訪了我,似乎就來自這個狹小的房間裏。我嚇得幾乎跳了起來,立刻就從催眠狀態中清醒過來。

但眼前一片熱氣騰騰,水蒸汽完全模糊了我的視線,幾乎什麽都不清,如同光著身子墜入高空的雲層裏,如果現在有人要害我,那簡直易如反掌。

那聲音還在繼續,似乎是一個幽幽的女聲……

我茫然地看著四周,但依然什麽都看不清。那個聲音就在我的身邊,我忽然伸出手在水汽中亂抓,但手中隻抓到水和空氣。不!我要逃出去。

反正我已經擦過了肥皂,我立刻拔掉了出水口的塞子,從木桶裏跳了出來。好不容易我才找到毛巾擦幹淨了身體,穿上換洗衣服衝出了浴室。

走廊裏沒有一個人影,我不敢再停留,迅速地跑了出去,回到二樓我的房間裏。

我驚魂未定地回到房間,立刻就倒在**,腦子還依然回響著剛才的聲音。我趕緊閉上了眼睛,期望自己快點睡著。

畢竟剛剛洗了一趟熱水澡,我很快就鬆弛了下來,漸漸地失去了意識。

但是,幾個小時以後,那個聲音又來了。

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渾身上下的汗毛都豎直了起來,我躺在**默默問自己:會不會是幻覺?不,那聲音確實存在,從每一寸牆壁滲透進來,無所不在。

又是那個幽幽的女聲……

我終於爬了起來,衝出去打開了房門,在漆黑的走廊裏,我終於發現了那聲音的來源——我的頭頂,就在那黑暗的天花板之上。

客棧的三樓。

上麵究竟有什麽?帶著強烈的疑問,我屏住呼吸衝到了樓梯口,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

當我剛剛走到一半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然後是一個陰冷的聲音:“站住!”

聽到這聲音,我立刻像雕塑一般被定住,然後緩緩地回過頭來。

一盞煤油燈的昏黃燈光直對我照射過來,我下意識地伸手擋了擋。

“周先生,請下來。”這時候我才聽出來,這是丁雨山的聲音。

我漸漸看清了煤油燈下他的臉,那張臉就像幽靈一樣閃爍著。我隻能按照他說的做,緩緩地走了下來。

“對不起,丁老板,我隻是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

“我怎麽沒聽到?”

奇怪,這時候確實沒有了聲音,整個幽靈客棧死一般寂靜。我搖了搖頭,不知道如何解釋。

丁雨山從我麵前走過,踏上了樓梯說:“請記住,絕對不要到三樓去,這是客棧的規矩。”

“為什麽?”

“不為什麽,如果你不聽我的勸告,那麽一切後果都由你自己負責。”

說完,他拎著煤油燈走上了三樓。

丁雨山的身影,和那昏黃的燈光很快就消失了,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黑暗的二樓走廊裏。這時我一點都睡不著,索性走下了樓梯,來到大堂裏。

大堂裏的電燈沒有開,隻在櫃台上放著一盞煤油燈,幽暗的燈光微微閃爍著,在黑暗中顯出一股靈異的氣氛。我深呼吸了一口,緩緩踱著步,不知道這樣能否度過漫漫長夜。

突然,我又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音,但與剛才的那種聲音完全不一樣,而是某種金屬的碰撞聲。至於聲音的來源,我也聽得非常清楚,就在客棧的底樓。

我快步走到大堂的底端,那裏還有一扇小門,我輕輕地推開小門,裏麵又是一道黑暗的走廊。在走廊的盡頭,亮著幽幽的一點微光。

我幾乎是踮著腳尖走過去,就連喘氣的聲音也壓到了最低,心裏卻是七上八下,不知道會發現什麽。

終於,我看清了那點微光,是一根白色的蠟燭。在微微跳躍的燭火下,映著一個男人的背影,他的手裏正揮動一把鐵鏟,在地下用力地挖著什麽。

看起來就像是在埋屍體!

我不禁輕輕地叫了一聲:“你在幹什麽?”

那人立刻嚇得跳了起來,馬上回過頭來用鐵鏟對著我。我也顫抖著後退了一大步,才看清了他的臉——畫家高凡。

他顯得異常緊張,那副樣子就像是要拚命,但在看清我的臉以後,又馬上把鐵鏟放了下來,喘著粗氣問:“怎麽是你?”

“我晚上睡不著,到大堂裏走走,就聽到了這裏的聲音。”

高凡點了點頭說:“沒事了,你走吧。”

我卻注意到了地下被挖開的地方,看上去還真像個墓穴,於是我又問了一句:“你到底在幹什麽?”

“現在我不想回答,但過幾天我會告訴你的。”他拖著手裏的鐵鏟走了出去,“回去睡覺吧,晚上不要在幽靈客棧裏亂跑,否則會見鬼的。”

我也緊跟在他身後回到了大堂,輕聲問道:“你後麵的話是什麽意思?”

“你會明白的。”

他快步走上樓梯。

當我們來到二樓走廊裏的時候,他忽然靠近了我,壓低了聲音說:“答應我,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

我當時嚇了一跳,以為他會動武,可是黑暗裏我什麽都看不清,隻能草草地回答:“好的,我不說出去。”

高凡冷笑了一下:“你會得到獎賞的。”

然後,就聽到開門和關門的聲音,轉眼間高凡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再也不敢在黑暗的走廊裏停留,匆忙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我把門緊緊地鎖好,關緊了所有的窗戶,倒頭就睡了。

經過了一夜的惡夢,早上6點鍾不到就醒來,用最快的時間洗漱完畢,便跑下了底樓的大堂。

大堂裏隻有阿昌一個人,餐桌上已經放好了早餐,真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起來的。我獨自一人用完早餐後,便又回到了房間裏,鋪開紙筆給你寫信。

葉蕭,今天的信就到這裏了。

現在已經將近10點鍾了,如果快點出去投信的話,或許還能來得及回來吃午飯。

再見,我的朋友,不論你是否相信,請不必為我擔心。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於幽靈客棧

葉蕭讀完這封信以後,脖子都有點發麻。他的心裏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或許周旋正處於一個特殊的境地。這封信也是在今天早上收到的,但葉蕭直到晚上從局裏回家以後,才把信拆開來讀。

現在已經是深夜了,葉蕭在信封裏又看到了周旋附來的3張照片。第1張照片拍的是大海的全景,這張采光還可以,一片黑色的大海波濤洶湧,遠方海天一線,頗有幾分蒼涼悲壯之感。

第2張拍的是海岸的礁石,周旋那台照相機似乎還不錯,礁石上飛起的海浪也拍得非常清晰。

第3張就是懸崖了,葉蕭看到照片裏的懸崖就是一顫。因為,他看到懸崖的頂端立著一個女人。雖然鏡頭的距離非常遙遠,但仍可以確定那是一個女子,孤獨地佇立在懸崖上。

葉蕭可以肯定,周旋的信裏並沒有提到這個懸崖上的女人。那她怎麽會出現在照片裏?葉蕭越想越頭疼,最後他放下了照片,把抽屜拉了開來。

抽屜裏有一疊報紙的複印件,那是他從圖書館裏複印下來的,1933年的報紙副刊上的文章——《幽靈客棧》。

在柔和的台燈光線下,他緩緩念出了這篇陶醉寫的文章——

幽靈客棧坐落在大海與墓地之間。

第一次聽說幽靈客棧是在民國二十一年的春天,斯時國軍正與日寇激戰於滬上,虹口文化界諸君大多躲進租界以避戰火。我承蒙朋友的關照,借住於大公報一位記者的家中。就在那避難的時日,我從這位記者朋友的口中,知道了關於幽靈客棧的種種軼聞。

戰火退去後,我回到了虹口,但心裏卻落下一個願望,那就是去幽靈客棧看一看,隻可惜囊中羞澀,兩年來居然連區區旅費都不能籌措。惟一個月前,我的一部長篇小說得以出版,獲得了一筆小小的稿費,正好可以支付旅費。我當即買了一張火車票,踏上了前往幽靈客棧之旅途。在甬下車以後,我又雇傭了一輛馬車,星夜兼程地趕往K縣西冷鎮,終於在是夜抵達了幽靈客棧。

幽靈客棧位於浙東之海岸,周圍雖是山清水秀之鄉,但此地之海岸卻是不毛之地,放眼望去,滿目荒涼,惟有一座三層樓房的客棧,孤立於狂野的海風之中。幾裏之外更有一墓地,為數十裏之內各鄉鎮居民之陰宅。此種環境不可謂不險惡,幽靈客棧正是名實相符。

我於月黑風高之夜造訪客棧,驚起了一客棧之人,幾番道歉方才平息。原來這客棧之中住著不少遊客,其中多是像我一樣的文人,從上海、杭州、南京等地慕名而來。客棧之主人乃一上海商人,姓丁名滄海,我與他暢談了一夜,方知曉其經曆非凡。斯人少年即習文,曾立誌寫李、杜之詩文,後又沉浮商海十餘載,積得百萬家財。3年前,丁滄海偶爾路經此地,見一荒涼的孤樓獨立於此。入內一看,客棧竟已遭荒廢,不見半個人煙,惟有牆上掛著兩張先主人之照片。此君暢遊附近之海岸,再細觀此客棧,方覺此地乃是人生歸宿之佳境也。他到西冷鎮上詢問客棧的由來,才知道這裏叫做幽靈客棧,始建於前清宣統三年的秋天,主人是一個當地富戶之子。客棧開張以後,雖然生意清淡,但每年的清明和冬至,周圍許多人都會來此掃墓,故爾在這些節令生意可謂紅火。然而,在客棧建立後的第二年,也就是民國元年,即發生了一樁駭人聽聞的慘案。在一個台風呼嘯之夜,客棧的主人突然發狂,用斧頭劈死了客棧內全部的客人,總共13條人命,一個活口也沒有留下來。慘案發生後,他自己亦在客棧的三樓懸梁自盡。當時這樁慘案轟動了整個浙江省,隻因民初時局混亂,當局亦以此結案草草了事,從而在當地留下了關於幽靈客棧之種種奇聞軼事。丁滄海遂決定花重金買下地皮,修複客棧,以其傳奇色彩來吸引各方遊客,更兼此地景色獨特,為上海都地獵奇之士所喜好。不久幽靈客棧便重新開張,3年來已接待客人無數。

是夜,我即住在客棧二樓的一個單間,此後在客棧裏居住了整整半個月,結交了不少好友,白日暢遊附近的海天美景,夜晚與三兩知己略談聊齋之故事。此種愜意生活,更讓我產生不少寫作之靈感,短短數日之內,竟文思如泉湧,連作數篇小說,皆為我近年來滿意之作。

然而,可怕的悲劇終於發生了。在一個漆黑的深夜,客棧中所有的人都聽到了一股奇怪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大家都聚集在底樓的大堂,但惟獨見不到客棧主人丁滄海。於是,我來到了客棧的三樓,結果發現丁滄海居然吊死在了自己的房間裏。

麵對懸掛在房梁上的丁滄海屍體,眾人皆驚慌不已,一時間亂了方寸,許多人都一哄而散,各自帶著行李連夜逃離了幽靈客棧。隻有我把丁滄海從房梁上解了下來,等到天明以後,交給了當地官府處理。當局派遣了知名探長來勘察,雖然疑點叢生,但依然斷定丁滄海屬於自殺。

幽靈客棧再告荒廢,我隻能揮淚告別了此地,帶著無限遺憾回到了滬上。但數日來,我的眼前總是浮現出海岸邊客棧之影像,宛如電影深刻烙印於心間,惟有寫出此文以聊**,同時亦致祭丁公滄海矣,祈其九泉之下有知我思念之情愫。

葉蕭又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這就是70年前的幽靈客棧。他走到窗前,麵對著外麵漆黑的深夜,為身在幽靈客棧中的周旋祈禱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