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4

三月五號,陰有小雨。

星期六。

中國青年誌願者服務日。

雷鋒叔叔紀念日。

但是,黃曆上說:諸事不宜。

九點五十,桑無焉提前到福利院門口的時候,看到蘇念衾已經在那兒了。今天,小薇打扮得很漂亮,眉心還點了點紅心。

蘇念衾蹲在地上和她說話,好像是聽小薇在唱歌,他微微點頭,專心致誌。聽到不對處,他開口糾正她。

沒想到他是個很喜歡孩子的人,而且那神色居然讓人覺得他很——溫柔。

桑無焉抬頭,看到大門口掛的標語:熱烈歡迎團市委組織青年誌願者到我院慰問演出。看到這裏她不禁頭一暈,原來是有這麽一出,難怪要找人來捧場。

他們都成群眾演員了。

福利院有兩棟樓,一棟是辦公活動用房,一棟是宿舍食堂。中間有一塊不小的空地。

現在空地已經搭起了舞台,下麵擺了好幾排塑料凳做觀眾席。第一排是貴賓席,桌子上鋪了桌布,擺上茶盅,還有入席人的姓名,職務。

後麵坐的是,福利院的孩子、老師,以及“社會各界關心和支持福利事業的來賓們”。先不管符不符實,院長他老人家是這麽說的。

她和蘇念衾坐一塊兒。

“好巧。”桑無焉說。

“是嗎?”蘇念衾默了一下,反問。

桑無焉突然覺得好像被他看穿了一般,紅了臉便垂下頭去。轉念又想,他又看不到她的表情,為什麽要回避。

原本,不到十點,觀眾、演員就已經準備妥當。

但是一直到十點半,領導們才如眾星拱月一般的到來,後麵還跟著一批報社和電視套記者。

隨即是,團市委某書記上台講話。

“同誌們,青年朋友們,孩子們,1963年的今天毛主席題詞:向雷鋒同誌學習……”

台下的記者不停地拍照,然後攝像機也在領導跟前蹲著拍特寫。

然後,領導們將帶來的文具,體育用具等慰問品慈祥地一一分發給福利院的小朋友代表。

麵對鏡頭和記者,領導們捏一捏孩子的臉,然後抱起來再合影。

在這一派其樂融融的祥和氣氛中,有的記者拉著孩子,做采訪。

小薇剛剛擺脫記者,手裏抱著一盒彩色筆,被一個同伴牽著走到後麵,喊:“桑老師!蘇老師!”

“我們在這兒呢。”桑無焉招手。

同伴將小薇帶到他們跟前。

“哇,這麽漂亮的筆呀。”桑無焉逗她。

“他們說我可以它畫畫。”

蘇念衾摸了摸她的頭。

“你們不要走了哦,我要演節目的。都練了一個月了,你們一定要留下來看。”

三個人話都還沒說兩句,小薇就被院長叫走。

“這是蘇小薇。”院長對著媒體記者說,“到我們這裏來的時候六歲,當時親生父母帶她到市三醫院治療肺炎,後來因為病情嚴重轉為住院治療,第二天以後,父母再也沒有出現過。接著,才送到我們這兒的,已經確定被遺棄。”

院長語重心長地說,記者們搖頭興歎。

但是絲毫沒有注意到懷中那個孩子失落的表情。

院長繼續說:“雖然,她是被父母遺棄的孩子,失去了父愛失去了母愛。但是,我們這個社會的溫泉讓她又重新幸福了起來。現在,小薇在讀三年級的盲人班,喏,你們看,”院子示意了下桑無焉的方向,“那就是她的班主任老師。”

所有人的鏡頭和目光,唰一下移到桑無焉身上。甚至有人蠢蠢欲動地想要走來采訪她。

桑無焉一時不知所措,“怎麽辦?他們在都看我。”

“你無視就行。”蘇念衾說。

“怎麽無視法?”桑無焉欲哭無淚,她可不想上電視或者報紙什麽的出風頭。況且要是被人認出來還是個冒牌老師的話,想起來都不堪。

蘇念衾嚴肅地說:“頭朝前麵,目不斜視,再回想下你折騰我的時候。”

“噗嗤——”一下,桑無焉忍不住笑了。這男人挺小心眼的,還記恨著孩子他爹的那檔子事。

這麽一笑,她還就真不緊張了,對著來采訪那個人板著臉胡亂掰了幾句,就算了事。

轉頭再看,記者們的焦點又集中在了小薇身上。

小薇像個小大人似的,說:“感謝所有關心我們幫助我們的人,雖然我們沒有父母,但是這個社會就像一個溫暖的大家庭,每一個阿姨都像我的媽媽,每一個叔叔都像我們的爸爸。他們愛我們,所以我們一直都懷著一顆感恩的心,準備長大了回報社會。”

桑無焉見小薇分了好幾口氣將這些話很流利地說出來,就像昨天她邀請自己一樣。可見,是經過精心準備,而且背過很多次的。

這一席話聽起來,合情合理,但是總讓桑無焉覺得不是那麽很舒服。

而蘇念衾的神色卻是十分不悅。

過了幾分鍾,表演開始了。

本來全套演出都是誌願者們自編自演的。但是為了讓福利院的孩子們有參與感,第一個節目是這些孩子們表演《感恩的心》手語歌。

小薇和一群胖乎乎的孩子在阿姨的帶領下,走上到舞台上,固定好位置,才開始放音樂。

孩子們的歌還沒唱到一半,貴賓席的領導們就悄悄起身,開車離去,一同點頭哈腰離開的還有福利院的院長和副院長。

怎麽就走了?桑無焉納悶,正想張望兩眼,但是電視台的攝像機正好在對觀眾取景,鏡頭掃到她這邊,桑無焉急忙正襟危坐,專心致誌地看舞台。

幾個鏡頭一搞定,兩個電視台的人商量了幾句,和一些記者一起也相繼離開。

桑無焉一傻眼,這戲才開始吧。

“怎麽都走了?”桑無焉喃喃說。

蘇念衾則是一副早就知道的表情。

那一刻,桑無焉忽然想起兩個字——作秀。

第二個節目報幕前,另一位副院長上台插話說:“剛才領導們在別的地方還有重要會議,所以先退場了。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送領導。”說完,副院長率先鼓掌。

其實,領導的車早就一騎絕塵離去,哪還聽得到這掌聲。

蘇念衾陰著臉,絲毫沒有鼓掌的意思。

桑無焉也沒有。她倏地就覺得連掛在舞台背景上的那些鮮紅的標語都有些刺眼。

在這一列蓋過一列的熱情掌聲中,她想起上次討論關於小薇的問題的時候,蘇念衾的話。

是的。他們,甚至其中包括自己,都不懂這些孩子真正需要的是什麽。或者說,不是不懂,而是從來沒有想去弄懂過。

活動結束的時候,有幾個來遲的記者,什麽也沒拍到,隻好在工作人員的指引下,找了幾個誌願者和幾個孤兒采訪。

其中,又有小薇。

采訪過程中,記者將“遺棄,孤兒,殘疾”這些敏感的詞,反複在孩子們麵前念叨。聽到這些話,有的孩子已經泰然,有的孩子還是流露出某些和年紀不相附和的哀傷。

隨後,小薇又將剛才那番長長的話對著不同的采訪機背了幾次,更加流利。桑無焉隱約明白它讓自己不舒服的原因是什麽。

臨走的時候,小薇依依不舍地走到門口送他們。

“時間這麽早,我們安排點什麽吧。”桑無焉說出今天活動的真正目的。

“沒興趣。”蘇念衾說。

“蘇念衾,你應該感謝我。要不是我在,說不定人家就來采訪你了。我買了兩張對麵遊樂園的票,一起去吧,不去太可惜了。”

小薇拉了拉蘇念衾的衣角:“蘇老師,你答應桑老師吧。本來桑老師說帶我去的,結果阿姨不同意,現在就你帶她去吧。桑老師她平時對我可好了,你也對我好,那麽就該對桑老師也好啊。”

桑無焉感激地看了小薇一眼,這孩子,平時沒白疼她,關鍵時候真夠意思。

桑無焉急忙附和,“我票都買了,不去是不是太浪費了。真的,真心實意地邀請你。”

“我不喜歡刺激的東西。”

“也有不刺激的呀。”

比如摩天輪。

再固執的男人在女人的麵前也隻能妥協。

這是程茵的語錄,桑無焉小試了一下牛刀了,果然如此。

他們兩坐在摩天輪裏,一人一邊麵對麵。圓形的玻璃盒子一點一點的遠離地麵。

這時,天空下起雨來,雨滴落在玻璃上然後一注一注往下流。

整個城市都籠罩在了煙霧之中。

桑無焉突然想到蘇念衾的一句歌。

“城市霏微,雨細清都。”很象從宋詞裏走出來的段子。

看不見的人也能寫出這麽美麗的景色,也許想象比眼見來的更浪漫些,桑無焉思忖。

蘇念衾好像完全陷入了一種自我的沉思中,一直未發一言。他坐在座位上,背也挺的筆直的。他的眼睛好像能看見一樣,目光落在桑無焉身後那片城市的遠景中。

桑無焉細細的打量他。

大概不常在戶外的關係,皮膚細膩又蒼白。睫毛很長,不禁讓桑無焉擔心,假若他不是失明的話,睫毛會不會擋住視線。那雙沒有焦距的眼睛竟然非常的漂亮,著了墨一般的深黑色。桑無焉竟然有點慶幸他的眼盲,因為自己才能這麽肆無忌憚地盯著他看。

他的唇還是依舊抿的很緊,顯得一副漠然的樣子。唇很薄,唇色也很淺,好像嬰兒一般的嫩紅色。

忽然,她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

很想吻他。

她也被自己大膽又古怪的念頭嚇了一跳。不過確實是機不可失,她想,也許可以模擬一下,反正沒人看見。

她輕輕地伸過頭去,一點一點的靠近他的臉,摒住呼吸,怕他一察覺自己的氣息便露餡了。

在兩人的臉蛋還有兩寸距離的時候就停下來,她不能再接近了,盲人的其他知覺是很敏銳的。

她閉上眼睛沉醉了一下。不能得到他的吻,這樣模擬一樣也是好的,她在說服自己。

“這種事情,似乎都是男人主動的。”蘇念衾突然開口說話,溫暖的氣息打到桑無焉的臉上,她嚇的尖叫了一聲,急忙跌回座位上。

一係列動作讓整個車廂都搖晃了一下。

“你……”桑無焉像個被當場捉住的小偷,臉紅的好似一個大番茄。“你怎麽看的見。”

“桑小姐,我有說過我是個瞎子麽?”

(都說了,黃曆上寫:諸事不宜——木頭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