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椰風小學(中)

小全哥正在想她為何要說漢語,跟明柏對看一眼,兩個都是滿腹狐疑。明柏正要開口,叫一陣“哞哞”聲打斷。一輛牛車碾過水窪慢慢駛近,三四個倭人打扮的男子隨侍在側。

明柏下馬,把韁繩交給管家,小聲笑道:“這個倭人甚有排場呢。”

狄希陳夫婦第一厭惡的就是倭人,第二討厭的就是高麗人,但提這著兩國的時候必要褒貶一番,所以小全哥跟明柏都不甚待見倭國與高麗。但在本國過的好的,誰肯搬到琉球這海龜都不生蛋的窮地方來?既是淪落人又何必擺排場?

小全哥搖搖頭,不以為然道:“理他呢,這家卻不曉得是開什麽鋪子,若是跟紫萱搶生意才好。”說完了就看著明柏笑。

明柏麵上微紅,惱道:“聽說明日陳家還請你去吃酒?”

小全哥想到明柏尚有意中人,琉球島上要找個比妹子強的小姐卻是不容易,自己不如他有福氣,不由歎氣道:“俺錯了,以後俺也不笑你,你也不笑俺,使得否?”

他二人站在門首談笑。牛車裏出來一個白衣少年,走過來拱手行禮道:“兩位兄台打擾了。”

因他是明人打扮,小全哥跟明柏都回禮道:“不敢,兄台有何事?”

那少年穿著長衫,梳的緊緊的發髻頂在正中,顯見得跟他們一樣是大明的子民。為何又要帶著幾個倭人做伴當?明柏不免看了那幾個倭人一眼。

白衣少年會意,解釋道:“我家卻是祖父時自鬆江搬到倭國去的,吉永是家母的姓氏。”他含笑跟上幾步踏上台階,道:“你們可是狄家?”

小全哥聽他這樣說,麵色略緩和些,笑道:“在下是狄家的狄賢齊,敢問兄台高姓大名。”

“小弟漢名叫張介甫,”少年苦笑道:“家母隻叫小弟阿慧。兄台若不嫌棄,也叫小弟阿慧就是。”

明柏看小全哥有結交之意,打斷他們道:“張兄請,咱們事完了必到對門回拜。”

阿慧雪白的麵上微紅,小全哥還想說話,卻叫明柏拉著進了院子。

張公子有些無奈的苦笑回頭,父族因他母親是倭國人,待他也不甚親熱,母族卻說他是中國人,一樣客氣裏有幾分疏遠。

“阿慧哥哥,”在門後候了許久的東瀛少女出來躬身道:“夫人有什麽吩咐麽?”

她身後一個倭國打扮的婦人也道:“阿慧少爺,有事叫下人來說一聲,何必自來。”

阿慧換了日語,笑道:“我來看看妹妹在這裏住的可習慣?你們不必遷就我說漢語的。”

老婦退後幾步低頭,少女卻從懷裏取出一卷紙劄,雙手奉上道:“請哥哥轉交夫人。”

阿慧隨手納到懷裏,正色道:“第一批糧食就要運來了,帶我去看米倉。”

……

小全哥至無人處笑問明柏:“你攔著不叫我交新朋友,何故?”

明柏道:“你沒看對門的布簾上寫的有吉永二字麽,他又說是姓張,卻是有些古怪。你隻想想咱們家為什麽要在這裏開鋪子?”

狄家在港口開店為的是傳遞消息,別人隻怕也打的是這個主意。小全哥不好意思笑道:“我就忘了這個。叫你這樣一說,果然像無事獻殷勤呢。虧他打扮的比咱們還像讀書人。”

提到讀書,兩個相對歎氣。自到了琉球,每日忙些瑣事,八股文已是許久不寫了。明柏站在一株琉球鬆樹下撫著樹身發呆,小全哥曉得他考取功名的心思不比自己輕,安慰他道:“且避過這幾年的風頭,俺們去求九叔說情,回家科舉去。”

明柏點點頭,道:“這麽著,還要把功課撿起來,正好——”

“正好家裏有學堂,咱們跟爹爹說去教幾日書!”小全哥會意,笑道。

明柏思索了一會,道:“以後每日早起一個時辰背書罷,晚上也要限定功課,不可荒廢時光。”

他兩個提到讀書,就把正事忘了,又是破題,又是補草,說到興高采烈處,信步走到院門口的沙地上撿了兩塊木片寫寫劃劃。說了許久,兩個在太陽底下曬的滿臉是汗都不覺得。

“家兄請兩位公子到舍下吃茶。”倭人少女麵上露出羞澀的微笑,站在一邊躬身道。

明柏跟小全哥對看一眼,確是汗透衣裳,形容甚是狼狽,忍不住都笑起來。

“兩位公子這邊請。”那少女的漢話說的不大好,又仿佛帶著些鬆江口音,低頭再請。太陽照在她的臉上,隱隱可見額上密密一層汗珠,想必在一邊站了有一會。

小全哥因明柏方才有回拜的話,又怕這個女孩子為難,笑道:“正要回拜呢,請姑娘帶路。”

少女穿的木屐輕輕磕了一下,低著頭小步在前引路。小全哥衝明柏擠擠眼,兩個正正衣冠,隨著少女上台階,繞過店堂深處的布簾,進了後院。

後院廊下蔭涼處擺著一張矮幾,幾上羅列著茶海茶壺等物。那個白衣少年盤坐在席上,全神貫注在斟茶。他身後的紙門裏露著一枝繁花,地下滾落著一枝沾墨汁的毛筆。

明柏跟小全哥就不曾見過這樣的雅人,明柏心道:若是再得一張琴,叫紫萱見著了,必要大喊可以入畫。想到紫萱,他就忍不住微笑起來。

白衣少年注滿四隻茶杯,站起來讓座,示意那少女敬茶,笑道:“琉球天氣炎熱,吃杯烏龍茶吧。”

小全哥因她不是平常侍兒,欠身謝過才接茶。明柏滿心想著紫萱若是同來必要讚人家雅致,人家茶送上來都不覺得。二人態度不同,那少女不免多看了小全哥兩眼,退到一邊侍坐。

他二人既是曉得人家在此處開店用意合他家一樣,也就隻合張公子說些琉球的天氣、中土的風物、倭國的出產。說得一會,明柏跟小全哥兩個繞來繞去就抄了他的底。

原來這位張公子祖父舉家到倭國做生意,就替兒子娶了倭國一位什麽將軍的庶出女兒為妻,就是張公子的生母。張公子之父曾帶著妻子兒女回大明住過數年,後來回的倭國,誰知一病死了,拋下一妻數妾。因倭國幾個將軍爭鬥,張家又搬回中土去了。他這一枝隻得張公子一個嫡子,張公子的母親怕兒子在於中土住不慣,就帶著全家搬到琉球來。

“方才聽見兩位兄台說舉業,小弟閑時也曾讀過幾本時文,卻有一個不情之請,請兩位兄台應允。”

小全哥笑道:“若是做得自不必說,若是做不得可不敢應你。”

張公子誠懇道:“小弟想跟著兩位兄台讀書。”

小全哥愣了一下,笑道:“不敢不敢,我兩個不過略認得幾個字罷了。倒是聽說首裏有個學堂,先生是中土來的,學問極好,張兄何不到那裏去?”

張公子驚道:“兄台太過謙虛,若有學堂那更好了。”他全身上下都是按不住的歡喜,忙忙的起身,道:“小弟這就去首裏打聽。”

小全哥跟明柏忙辭了出來,到狄家鋪子看夥計們收拾倉庫。到了中飯時,對麵一個倭婆送了一具食盒過來,說是少爺送與兩位公子點心。

明柏揭開蓋子看,卻是些紫菜卷的飯團子。小全哥認得是壽司,叫管家把食盒倒空,就把家裏送來的燒麥撿了一盒還贈倭婆。在他,不過是有來有往罷了,那盒燒麥到誰手裏卻不在關心之列。

且說晚飯後狄家聚在一處閑話,說到那霸鋪子對麵有個倭國式樣的木屋,收拾的甚是雅致。果然紫萱極是好奇,拉著明柏細細問當時情景,羨慕道:“你們做男子的,哪裏都去得,這麽快就交上新朋友了!”

明柏笑道:“你若喜歡,俺幫你也照那樣布置你的新院子。那位張公子甚是好學呢,聽說首裏有學堂,就把我們丟下尋先生去了。”

提到學堂,紫萱做了幾日教書先生,兩眼放光笑道:“這幾日有兩三個野孩子站在我們窗外聽講呢。”

明柏想到從前他母親紡紗織布之餘教他讀書識字何等艱辛,笑道:“窮人家的孩子不容易呢。”

狄希陳跟素姐對看一眼,素姐就道:“把最外邊那間吃飯的大屋子改成推拉的紙門,你們移到那邊上課去!這樣人家來聽就方便了。”

紫萱拍掌笑道:“那感情好,俺正覺得熱呢。娘,昨日賣菜的那個大嬸來看我們上課,托廚娘來問可能收她家小孫子來上學。俺想著收下也使得,隻是不好跟俺們家的人混在一處。”

小全哥想到中午他跟明柏商量的事情,忙道:“娘,俺跟明柏哥這幾日把首裏跟那霸都轉遍了,有錢人都是請人在家教書,學堂也隻得一個。不如咱們家再辦個學堂罷。”

狄希陳笑道:“你們想辦,使得,隻是公中不出錢的,你們自己想辦法。”說罷對素姐道:“工人刨出一個池子來,說下邊有泉眼,我叫人挖呢,咱們去瞧瞧。”

伸手就把小妞妞扛在肩上出去,素姐會意,對小全哥笑了一笑也出去了。他們一走,紫萱就從凳上跳起來,笑道:“哥哥,你們真要辦學堂?”

明柏笑道:“從前爹娘為何費那麽大事辦義學?為的是教化鄉裏。琉球土人通不識字,就是王族,聽說識字的也不多,書辦用的都是閩人。咱們若是能叫全琉球的人都說中國話,寫中國字,不是合在中國一般兒?”

小全哥補道:“閩人遷到此處傳了數代,論學問到底不如咱們呀,所以我們想著再辦個學堂,就隻教識字,將來會寫家書會記個帳就使得,紫萱你覺得如何?”

紫萱毫不心疼辦學堂會花錢,笑道:“這是好事,一來麽也替我們狄家廣種善緣,二來麽,琉球這個鬼地方太窮,我看卻是因土人不讀書不曉得什麽物件值錢。那回俺在林家看見一個土人送來一株紅珊瑚,跟林七叔換了幾斤酒就滿意而去。那株珊瑚若是下些功夫打磨成首飾也值一二百兩銀呢。讀書的人多些,生財的法子就多些,大家過上有錢日子不好麽。”

小全哥想到琉球多的就是珊瑚,拍桌子暢快的笑起來,道:“寫信給九叔,叫他招工匠辦作坊,俺們這裏珊瑚賤的合木頭一般,運回去掙點零花錢不好?”他想到就做,就把販珊瑚做首飾,又要在琉球辦義學的事都寫上。紫萱想到琉球就連紙筆都很少買得到,又叫哥哥添上再買幾箱紙筆文具。明柏想到上回紫萱和那位陳小姐相爭,又叫請幾個教頭來。

小全哥一一記下,笑道:“積多了,再叫爹娘瞧過,咱們就去辦。這個鬼地方一年船隊隻得一個來回,真是急死人。”

紫萱跟明柏都笑起來,一年隻得一個來回才好呢。大明朝就是天都翻了過來,到琉球狂風暴雨也變了和風細雨。琉球王雖然事明甚恭年年朝貢。然天高皇帝遠,琉球王偏安一隅又無甚野心,就合了老子那句“無為而治”,到這裏來日子過的才舒服呢。

明柏跟小全哥定下了每日早起一個時辰讀書的功課。紫萱也湊熱鬧要家學的孩子們也早起半個時辰,每日跑步到海灘上去背空心書,背完了再回來吃早飯。明柏不舍得紫萱辛苦,合小全哥商量:“紫萱到底是個女孩兒家,跑步的事不如俺兩個分擔,叫她在家罷。”

小全哥也是心疼妹子的人,忙道:“使得,早晨我兩個輪換罷。妹子在家,正好有空算算帳。倒是鋪子將要收拾好,每五日還要趕次集,那日就家學放假罷。”

紫萱體諒哥哥們的好意,笑道:“這樣最好,也省得把孩子們拘束的壞了。咱們家收幹魚收珊瑚玳瑁這些東西的消息也要傳出去才好呢。”

明柏笑道:“這個不難,過幾日就要給那些土人發工錢,那日人都聚到一處,找個閩人工匠傳話就是。再放個風說狄家學堂如何如何,想必就有人來附學。”

這個法子甚好。果然那日放過消息之後,漸漸大家都曉得狄家大少爺每日早晨帶家學的孩子到海邊讀書,左近就有膽子大的孩子們到海邊去看稀奇。

明柏跟小全哥帶著大家背詩文,又在沙地上寫幾個字,招孩子們來認字。

過了十來日,就真有一家來問,卻是紫萱的對頭陳小姐陳緋。陳緋聽說她的死對頭居然能教書。她卻是大字認不得幾個的主兒,平白被狄小姐比下去甚是著惱,扯著她爹爹的胡子嗔道:“爹,我要讀書,我要認字。”

陳家上上下下通是粗人,孩子也多。從前做海盜時顧不上孩子們讀書識字,就連緋小姐都是睜眼瞎。陳老蛟因家中忙著砌高牆蓋房子,一群大小孩子都是瘋耍。狄家祖上也和他家一般,兒女們都能做教書先生,想必辦學堂也不難,老英雄就想自己家也辦一個。

然此地讀書的種子雖不少,偏日頭又毒辣,海邊又潮濕,那讀書種子沒有幾粒能發芽,縱是發了芽賣相也不好。尋了幾日尋不著好先生,陳老蛟的胡子都叫女兒撥光了,恨不得變成蛟龍藏到水裏。他叫閨女逼急了,就指著狄家道:“那裏有現成的先生,破著每月與他家一二兩銀子,送你去讀書可使得?”

陳緋哪裏肯丟這個人,鬧著要爹爹找先生,又極想看看紫萱是不是真識字,拉著她的新夥伴崔家小姐同李家小姐同去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