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倒貼(下)

臥房裏點著安息香,重重窗簾被拉起,好像把琉球島隔在千裏之外。紫萱靠在軟榻上吃著才煨好的茶,突然道:“娘,俺覺得就合做夢似的。”

素姐長歎,慢慢道:“可不是人生如夢,是非成敗轉眼空。”她走到門邊叫小丫頭收拾西屋給狄希陳回來睡,又捧了盤自家炕的梅幹菜燒肉餡的小燒餅進來,笑道:“來,合娘說說那個叫明柏吃飛醋的小夥。”

紫萱漲紅了臉,吞吞吐吐道:“俺看他生的有幾分像九叔,就覺得他很是親近,不曉得為何。”

“所以他遞衣裳與你,你就肯換?”素姐微皺眉,問道。

紫萱打了個噴嚏,難為情地點頭:“俺也不知為何,就是信他不是壞人。”

素姐尋思半響,想著怎麽敲開女兒的心。看女兒的情形也沒有接觸過幾個男人,隻怕她對明柏的也不是真愛。

紫萱嘎吱嘎吱咬著酥脆淌油的燒餅,左一口燒餅右一口茶吃的正香,一臉的快活。

“今天遇到的這個人很有趣對不對?”素姐突然道。

紫萱眉飛色舞,笑道:“可不是!雖然他說的話都極氣人,可是俺覺得他不是壞人。況且,他功夫比俺好,還帶著俺上樹!”

這是少女情竇初開時提到心上人的樣子?那人是什麽身份,為何到琉球來,為什麽怎麽樣?是不是對紫萱別有用心?素姐的心裏閃過千萬個念頭,每個念頭上都打著“危險”的標簽。

“那……他是哪人?”素姐遲疑了一會,還是問出來。

“他說他叫江玉郎,”紫萱想到他一口一個“俺的明柏哥哥”,忍不住咯咯笑起來,道:“油腔滑調的,倒是不惹人討厭。”

素姐想到她上初中的時候,同班的女生都以跟油腔滑調的小混混交男朋友為榮,禁不住頭痛,語氣也嚴厲起來,問:“他還說了什麽?”

紫萱想到那人笑嘻嘻的說害她丟了明柏哥,就把自己賠給她,還要上門來求親,卻是覺得他太愛胡說,微微漲紅了臉,搖頭道:“沒有什麽。明柏哥跟崔小姐在前邊走,他就夾著俺在後邊跟著。他說怕明柏哥把崔小姐又丟了,救人須求到底,到底看著好些,事急從權,隻得夾著俺。”

這般說來這個人倒是不錯。素姐看女兒羞答答的樣子,忙道:“休信那些列女傳,什麽叫男人碰了下就要斷胳膊的,都是胡說!”

紫萱低著頭嗯了一聲,抓了一個餅在手裏,咬了一口,突然道:“娘,俺跟他不過說幾句話罷了,崔小姐就說俺跟張公子不清白,是不是俺真在哪裏做錯了?”

素姐惱了,在女兒腦袋上輕輕拍了一下,罵道:“呸,出息。她緊抱著男人不放算什麽?每常的跟公子們出遊不是她?休要理這種人,她脫了險就不曉得問聲爹娘,隻找男人,何等薄涼。”

紫萱移到母親身邊,將頭靠在素姐的身邊,伸出兩隻胳膊摟著母親,輕輕哭起來,道:“娘,俺是不是不好嫁人了?”

素姐奇道:“你怎麽想到這個?你想嫁人了?”

“俺……”紫萱漲紅著臉道:“俺昨晚犯錯了。”

素姐微笑道:“雖然有些不檢點,也談不上什麽錯,倒是看出了明柏對你的心意,也算有得有失。”

紫萱很是緊張的看著母親,急切的問:“明柏哥對俺是什麽心意?”

素姐想了想,道:“此時要娘說卻說不好,不如再看看罷。其實明柏在俺們家處境也是為難。這一年你們兩個動不動就不說話,他再不肯像從前那樣遷就你,一來是娘說他太慣著你了,二來……二來寄人籬下這四個字的滋味,娘或者還能體會一二分,你卻是不懂的。”

紫萱將餅放下,安安靜靜想了一會,搖頭道:“俺想不明白。可是明柏哥這樣,是不是他喜歡的人是崔小姐?”

素姐搖頭道:“不曉得。”她想到崔小姐嬌嬌弱弱的樣子,忍不住回憶起當年初見童寄姐,童寄姐也合菟絲花似的,好像要纏棵大樹才能活。因道:“崔小姐合陳緋要是吵嘴,你覺得是哪個欺負哪個?”

紫萱毫不猶豫道:“陳緋脾氣直,想必是她!”

素姐笑道:“你改日不妨問問陳緋跟崔小姐吵過嘴沒有。”

紫萱想了一想轉過彎來,冷笑道:“有兩回跟她一桌吃飯,都是她挑的事,娘,俺明白了。她隻是樣子軟弱,其實比俺要強。可是……”紫萱說不出口,漲紅著臉看娘親。

“明柏棄了你去就她,娘猜,八成就是崔小姐看著嬌弱,好像風吹吹就壞了。你活蹦亂路的經摔打,所以不免偏著她些。”素姐抿著嘴笑道:“從前你爹就是這樣呢,有個姑娘住在俺們家隔壁,每到搬什麽重東西都喊你爹去。日子長了,她家粗活都是你爹的,俺們家要搬點什麽重東西都是娘動手。”

紫萱聽的出神,並沒有聽出素姐說的是她穿越之前的事,看母親滿麵微笑不接著說,忙道:“娘,你說呀,後來怎麽樣?”

素姐笑道:“也什麽,有一天娘尋了一卷白布把手纏起,說是燙傷了手,故意叫你爹看見俺去搬重物。你爹要搬,娘就推他,說隔壁等你去搬米呢。”她看紫萱的眼晴睜得老大,忍不住笑起來,道:“要是依著你,是不是要合你爹大吵一架?”

紫萱點頭道:“俺還要拍隔壁那個大嬸一磚頭,她自家的男人不使喚,為何羅唕人家漢子?”

“那樣就錯了,”素姐拍拍女兒,微笑道:“你爹心底是好的,做了好事你不誇他,他已是不服氣。你還不許他助人還要罵他,他就覺得你氣量小,心眼壞,配不上他。你這樣一罵,又把你爹得罪了,叫他瞧不起你。又叫那女人得意了,你越不快活她越高興,對不對?這麽吵就是把你爹推到人家那邊去了!”

紫萱想了許久,吐舌道:“原來如此,難怪俺要上去找崔南姝算帳,要問明柏哥,江玉郎都攔著俺,不叫俺上前。俺去了,是不是……”

素姐點點頭,笑道:“鬧起來,你明柏哥必會覺得你是大小姐脾氣,不曉得心疼人。必會越發的疼惜那位崔小姐。”

紫萱便性子道:“俺才不稀罕呢,叫明柏哥疼惜崔小姐去!”

素姐微笑道:“那崔小姐可是得了意了,你樂意?”

“不樂意!”紫萱豎眉拍案,道:“她人品不好,配不上俺明柏哥。”

素姐伸手掩口,打了幾個嗬欠,道:“你爹的毛病可不少,可是為何他跟娘這樣貼心?男人也是要調——教的。”

紫萱又想聽,又不好意思問,眨著亮晶晶的眼睛看母親。

素姐覺得此時跟女兒說這個有點不合適,笑道:“先去睡一會,明日還有許多事呢。”扶女兒睡倒,替她蓋了夾被,自家也睡下。

這一夜紫萱本是筋疲力盡,全憑一口怨氣撐在那裏。素姐點了催眠的甜夢香,又排解了一番。紫萱躺在幹淨又暖和的被窩裏,窗外沙沙的雨聲叫她迷迷糊糊地,一會兒想:那個江玉郎的草棚被燒壞了,他住在哪裏呢?一會兒又想,明柏哥說喜歡俺,要娶俺,為何還要對崔小姐好?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到清早狄希陳才回來,先到東屋看素姐跟女兒睡的正香,就到西屋榻上去歇息,一覺醒來卻是紅日滿窗,隻聽得外間一片人聲盤算聲。

素姐穿戴整齊坐在桌邊安排管家做活,看見狄希陳趿著鞋出來,放下筆笑道:“你倒是勤快,兒子都帶著人去海邊了。”

狄希陳打了個嗬欠,把在邊上安安靜靜寫大字的小妞妞抱起來,笑道:“一不留神吃多了酒,居然睡到這時候。使人出去打聽消息了?”

素姐打發了最後兩個管家,看著窗戶外邊的藍天白雲,笑道:“尚王昨日歿了,尚王妃合他夫妻情深,也自盡了。李家並他家的親戚朋友十幾家昨兒晚上都被抄了家,據說是圖謀不軌,使炸藥謀害了二世子全家並神宮的長公主。”

狄希陳冷笑道:“這位大世子好手段。崔家呢?”

素姐笑道:“早晨不少琉球土人去崔家張家搶奪財物呢。陳家隻護著不叫他們搶中國人家。連那幾個倭國人的鋪子都被搶了。後來首裏來了一隊土兵,把這些人連贓物都起去,咱們幸好把漁民們都喊到家裏來,不然隻怕要受牽連。”

狄希陳道:“兒子說咱們家也有幾個腿快手長的,斷了一條胳膊,才老實些。想是大世子登位了?”

素姐不回答他,猶道:“陳家早晨來討了五十個人去,俺安排來福去的,那幾個不老實的都點去了,且看他們造化罷。”

狄希陳背著手踱了半日,方道:“李家分明是背了黑鍋,咱們家這幾個高麗姑娘卻是甩不脫。”

素姐微笑道:“不消你老煩神,早上王宮來接那位小產回家休養的崔姬,我就連她的姐妹們都送了去。”

狄希陳愣住了,打發小妞妞出去耍,輕聲道:“她們……”

“於情,尚家跟崔家是姻親,俺家跟崔家不合久矣。於理,咱們養著這幾個大姑娘也不像話,更何況他家還有沒有人誰也說不準,我們不必攬麻煩上身。”素姐豎起第三根手指頭,冷笑道:“第三,崔家人雖死的差不多了,還有屋舍田地,保不準還藏了有金銀。照李家都被抄了家來看,這等無主的好東西,姓尚的自然不會放過。咱們收著人家女兒,正好拿咱們開刀了。”

這些狄希陳並不是沒有想到,隻是他還想到一條,這幾個姑娘送到王宮去,隻怕都叫大世子納為姬妾,將來難保有產子的,隻怕還合他家為難。他想了想,就將顧慮說出。

素姐歎息道:“李家的小姐們被李員外送進王宮了,真真是可惜了那幾個好孩子。且慢慢看罷。”

狄希陳也替李家幾位小姐宛惜,歎著氣道:“我去村子裏看看,若是無事就到那霸走走,休要等我吃中飯。”

素姐本想問他昨夜都合明柏都說了些什麽,想著女兒還在隔壁睡覺,倒不好提的,由著狄希陳出去了。

果然,狄希陳前腳出去,紫萱後腳就光著一隻腿跳過來,急切的問:“娘,晴姑娘跟倩姑娘都叫她爹送到王宮去?崔南姝也去了?”

素姐點頭道:“是。”

紫萱低頭想了半日,鼓起勇氣問:“娘,你是不是因為明柏哥才把崔南姝送走的?”

素姐微笑道:“這幾個姑娘本就不當攬到家裏來,不論有沒有那回事,送到尚王那裏都是最恰當的。說起來,崔小姐還是皇姨呢。”

紫萱慢慢在圓墩上坐下,突然想起來,問:“娘,俺們遇見的那群人逃到海上去,他們到底是什麽人?”

素姐微笑道:“不曉得呢,且等來福回來。這幾日南山村極亂,你就是腳傷好了也不許出這個大門!”她指了指外門的院門,板著臉吩咐頂著兩個黑眼圈進來的小露珠道:“外麵那道院門安排人守,不許大小姐出去。誰放大小姐出去了,就敲誰四十大板,再革半年的錢米。”

小露珠知道這一回夫人動了真怒,忙應下,苦笑著去安排人手。

到了天黑狄希陳跟小全哥先後回來,都在廳裏坐著吃茶等擺晚飯。卻見明柏穿著青布長衫,背著一個小包袱進來,跪在地下衝狄希陳合素姐磕了三個響頭,泣道:“孩兒鑄成大錯,沒有臉再在狄家。孩兒身上一絲一線都是狄家之物,承姨父合姨母這幾年偏愛,隻有磕三個頭作謝。”

素姐愣了一下,看狄希陳極是坦然,也就不做聲。小全哥看到明柏進來就將頭扭過一邊,待他跪下去,忙忙的避過一邊,依舊還拿後腦殼對著他。紫萱卻是驚呆了,愣在那裏不曉得動。

狄希陳因明柏直挺挺的不動,就道:“你也大了,理當自立。隻是叫你身無分文出門,就是我狄家不厚道了,港口的那間鋪麵贈與你罷。年節時常回來走走,娶媳婦也莫忘了叫俺們吃杯喜酒。快起來罷。”叫人扶他起來,又喊小全哥:“送送你明柏哥。”

小全哥沒有想到爹爹居然就這樣把明柏哥趕走,母親也沒有一句話,他想到這幾年跟明柏親如兄弟的日子,心中很是不舍,看著母親擠眼,想叫母親把明柏留下。

素姐曉隻妝看不見。明柏看了看紫萱沒有話說,看了看小全哥,拱了拱手道:“小全哥,俺去了。”也不要人送,自家就出門去了。

小全哥雖然身子不動,卻是忍不住伸脖去看,明柏的身影極是孤單,他忍不住道:“爹,娘,明柏哥雖然做錯了事,也不至與趕他走呢。”

素姐淡淡地說:“他走了,對大家都好。”

狄希陳道:“爹爹已把那霸的鋪子贈他,由他去罷。吃飯吃飯。小露珠,上菜。”

站在門邊的小露珠忙去催菜。過了一會,圓桌上就擺滿了菜肴。有一碗羊肉燒蘿卜原是明柏愛吃的,小露珠一時手滑擺在明柏原來的位子上,小全哥跟紫萱都似挨了針紮,坐在那裏分外難受。

小妞妞蹦蹦跳跳進來,爬到她的凳上坐定,舉了筷正要吃,卻發現少了一個人,就停筷問:“俺明柏哥呢?中飯就沒吃,還不去喊他來?”